父亲伸手摸了摸高南翔的脸，好像不再责怪儿子了，说：“那时候，你刚参加工作，工资低，应酬又多，爸也没钱帮你，你受了不少苦吧？”
高南翔说：“你在红薯地里打我的时候，我说过我一定要先争取当官，等到我当了大官，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为老百姓说话办事的好官！我现在的官已经不小了，我时时刻刻都记得在你面前许下的诺言！爸爸，如果我不当官，就是再想可怜的老百姓也没用，只有当了官，才能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大事。出身寒微不是辱，能屈能伸真丈夫！”
高南翔哭了，哭着说：“爸，你比我更苦啊！”
父亲说：“那一次往红薯地里担牛粪，你还记得吗？”
父亲有些呼吸困难了，但还挣扎着问道：“现在，老百姓都说当官的贪得很，有人给你送钱吗？”
高南翔想起自己和表哥庆早一起生活好几年，表哥背过他，抱过他，给他摘过好多野果子吃，可是表哥却因为汽车撞死了矿管站站长而落得那样的下场，他非常难过地说：“爸，你放心，我会孝敬姨妈的！”
高南翔说：“有。”
父亲说：“你那么小就没妈了，是你姨把你带大的，你要把姨当妈孝敬。”
父亲说：“你坚决不能要！”
高南翔说：“是，爸爸，以后我慢慢地给姨赔情。”
高南翔说：“我和兰萍两人工资都不低，不缺钱花！钱财是永远跟着生命的东西，但是生命最终都要离开钱财。爸，像你现在，就是存着亿万财富，又有什么用呢？我有个同学，官也不小，就因为贪财判了死刑！连老娘和儿子都跟着受苦。”
父亲说：“你对不起你姨啊！”
父亲又点了点头，说：“兰萍能理解你吗？”
高南翔说：“爸你说吧。儿子以前让你受气了。”
高南翔说：“爸，她非常理解我。我这辈子有兰萍这么个妻子，真的是满足了。”
父亲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爸有些话要问你。”
父亲说：“孙女好吗？”
高南翔说：“爸，我在外这么多年，你只给我带过三次信叫我回来。这次你派了江会计和表弟来叫我，知道你一定是病得厉害。我哪能不来呢！”
高南翔说：“你孙女和你一个性格，认赢不认输。成绩一直很拔尖，上个重点大学没问题。”
父亲动了动身子，抓了儿子的手说：“儿啊，我还怕见不到你了。你回来了就好，我去了眼也就闭了。”
父亲说：“不要读书把身体读坏了。身体读坏了，书读得再多也是块废料！”
高南翔看了看门，说：“关好了，爸。”
高南翔说：“爸，你说得对，我回去一定要高蓓注意身体。”
父亲说：“门关好了吗？”
父亲说：“听江会计说，你养了个大贪官的儿子？”
大家明白，父亲是要和儿子单独说话了，就都走到门外。父亲跟儿子交待的后话，旁人是不能听的。
高南翔说：“是的。爸，这个小孩子实在是可怜。他父亲和我是大学同学，判了死刑后，他妈妈远嫁了，他跟着七八十岁的奶奶生活。我每次去看这孩子，他就拉着我的裤子要跟我进城里生活，我看不过意，就接他到我家里来了。爸爸，他父亲有罪，可这孩子还小，他什么罪也没有啊！爸，你说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父亲抬起头，用告别的目光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你们，都出去！”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一代贪官，世代受辱！儿啊，你要千万记住啊！要永远记住你在爸面前说过的话。”
高南翔坐上床去，把父亲搂在怀里。
高南翔说：“爸，我记住了。”
父亲看着高南翔摇了摇头说：“儿啊，我要善终了！你把我抱起来坐坐。”
父亲说：“我的后事一定要从简，压三出门。不要告诉你们官场上的人！”
高南翔给父亲揩了泪说：“爸，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高南翔说：“爸，我按您交待的办就是！”
父亲的泪水爬出了眼窝，在深深的皱坑里弯曲着。
父亲说：“儿啊，那爸就走了。”
高南翔用颤颤的声音叫道：“爸，我来了。”
父亲这么说着话，抓高南翔的手一下松开，头一歪，就像睡着了。
父亲躺在床上似乎已到弥留之际，但高南翔一到，就仿佛是给他注入了兴奋剂。大家说，这是回光返照，这是回光返照了。
高南翔叫爸，声音越叫越重，父亲不再应他。
高南翔安顿好刘师傅，走到父亲床前一看，一骨碌跪了下去。
高南翔摇了摇父亲的身子，父亲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全身都散了架一样。高南翔大哭起来，叫着：“爸爸，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丢下儿子走了？……”
南翔姨姨又拉了光文的手说：“姐夫，别提那些事。南翔对我好哪，常给我寄钱。只要翔儿好，我们做大人的还图个什么。庆早的事都怪他自己的牛脾气，又不是翔儿要他那样做。”
外面人听到哭喊，都拥进屋里来叫喊，想跟老人最后说句话，但已经说不上了。
光文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好像是不承认高南翔给村里带来了什么荣耀。他叫着高南翔的姨姨说：“他姨，对不起你啊！你把翔儿从两岁带到七岁，可是他……庆早！……”
父亲走得这么清醒，大家真是少见，都说这是他父亲一生善良正派修来的，说要是人老了，都能像他父亲这么死，那是福气！只是高南翔的姨姨哭得伤心，哭诉着说姐夫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她姐去世时姐夫才四十多岁，这么多年，一直不娶……
高南翔还在车上拿东西，江会计就先往家里走了，还在门外就喊着：“光文老哥，我把翔儿叫回来了。”江会计进门又扯了光文的手鼓励说：“老哥啊，你养了翔儿这么个好儿子，我们全村人都沾你的光哪！现在的日子这么好过，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再活几年！再享几年清福啊！”
姨姨这么一哭，高南翔也越想越心痛起来，父亲的这一生过得真不容易啊！他把父亲搂在怀里不肯放下，抓着父亲的手大哭起来……
父亲的房里有不少人站着坐着，南翔的姨姨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