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科说：“高书记，我以前错了！真的，我以前真做错了！我在机关里，到了月底就去银行刷工资，工资迟几天还骂市政府领导吃冤枉，根本想不到工厂企业的日子有这么多艰难。”
高南翔说：“别激动，别激动啊！我今天就不去找你们厂长、书记了，是特来看看你们俩，给你们拜个年，和你们说说话，听听你们下到基层后有些什么感受。”
江子立说：“我过去有罪，手上就只有管锅炉那么点儿权都想着法子整人家，我真是罪该万死！现在才明白，真正搞生产的基层是这样困难重重啊！”
武湘怀去了一会儿，把宋德科和江子立叫来了。高南翔站在包房门口迎着他们。见了面，高南翔主动把双手伸过去时，他俩一人抓住一只，话还没有说出来，就颤动着嘴唇泪流满面了。
高南翔点着头说：“看来你们真是有点觉悟了。都看到工人有些什么苦处？说出来听听行吗？”
高南翔跟武湘江怀说：“小武啊，看来他们是有所悔改了。你去把他们叫来，就直说吧，说是我来找他们，不进厂里去了，就在这里看看他们。”
宋德科说：“老江你说说烧锅炉的钱师傅家吧。”
老板说：“真的哪！听说他们过去是吃企业吃犯了事，被市委高书记把他们赶下来受这份苦的。不然，他们哪有这么老实啊！这个高书记可不好惹啊！”
江子立对老宋说：“还是你先说说包装车间的允师傅一家吧，他们家更典型。”
高南翔故意说：“噢，现在还有这么好的厂长？我不太相信。”
高南翔说：“这样吧，今天我有的是时间，你们都说说。老宋你就先说吧。先把全面情况说说，然后再说几个典型例子。”
老板说：“厂里从书记厂长到工会主席、办公室主任，谁不三天两头在我这店里吃喝啊！就他们俩很少到我这个店子里来喝酒吃饭，来了人，他就是来安排了饭菜，也总是叫别人来陪。”
宋德科就说：“就全市来说，目前水泥厂还不是企业中最差的，还在正常生产，还在正常经营，甚至可以说，这几年生意不错。可是由于优化组合，下岗人员较多，有百分之四十的工人家庭生活出现困难。包装车间的允师傅四十多岁，她男人患病无钱医治，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请农村的草医生来治，熬过的草药在家门口堆成一座山啊！这些草药都是她从山上一背篓一背篓挖来的。为挖来这些草药，她的一只脚也摔断了。”
高南翔乘兴问道：“平日里他们都怎么个铁法？”
高南翔听到这儿，像是说给他们听，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的干部啊，有多少人还真正知道这些事情？有多少人还真正重视这些事情啊！”
老板说：“你不知道，平日里，他们可是两只拔不下毛来的铁公鸡呀！”
江子立又接着说：“烧锅炉的钱师傅前几年去世了，家里丢下妻子和两个女儿，没有一个人有正式工作，小女儿又在上高中。厂区被房地产商买下来搞商品房开发，老房子拆掉了，给她们家的新房子除了补偿的面积外，还需一笔买房的钱，于是，搞了按揭贷款，每月要到银行还贷五百元。她们家实在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就叫大女儿在娱乐场所赚钱。上次扫黄打非，公安局抓了一批‘三陪女’，钱师傅的大女儿也在其中，她想不开就服了毒，虽然抢救得及时，没有出人命，但她现在还像个植物人躺在床上，屎尿都拉在床上。这以后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
武湘怀说：“叫你去叫你就去叫。你去叫，保证他们会来的。”
高南翔说：“老宋、老江啊，我们国家现在经济发展很快，就总体而言，人民的生活水平是在日益上升。但越是这种好形势，就越容易忽略这些弱势群体。我们现在有些干部热衷于傍大款，帮富人，和穷人在一起没有想头，只是做做亲热样子，内心里是离穷人越来越远了，甚至任意踩挪穷人。我们当干部的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富人可以凭自己一时的权势制约穷人，但是穷人最终是要制约富人的！历史的教训已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们！没有穷人的地方，富人才会更富，也才会富得长久和安稳！老宋、老江啊，你们如果不到这个厂里来，能从内心深处明白自己过去的错误吗？当时，我们批评你们，你们还不服气，现在怎么样？服气了吗？”
水泥厂门口的酒店老板，对厂里的班子都是有研究的，听说是要叫宋副和江副就犹豫了起来，摇了摇头说：“我叫不来！”
宋德科和江子立连忙点头说，高书记说得太对了！
高南翔抢着话说：“你就说有人找他们就是，见了面他们自然就明白。”
说过这些，高南翔叫武怀怀点了几个菜，说是宋德科和江子立辛苦了，他要慰劳一下他俩，弄得宋德科和江子立很难堪，拒绝不好，不拒绝也不好。
老板见有了生意，自然是乐意为客人办事，但一听说是要叫他把这两人叫来，又似有难处，看着高南翔问武湘怀：“你们这位是？……”
宋德科想了半天才说：“高书记，今天是你来我们厂里，应该由我们来接待你们才是。”
高南翔说：“我们就在你这里吃中饭，你能不能去把这两位副厂长叫来？”
江子立跟着帮腔说：“是的是的，应该是我们接待书记。”
老板说：“认识认识。副厂长怎么能不认识呢！”
高南翔说：“刚才老板还夸你们俩很少到这酒店里来吃喝，今天就坚持不住了？”
高南翔和武湘怀在厂门口一个小酒店楼上的包房里坐下来喝过一杯茶，就问酒店老板认不认识水泥厂宋德科和江子立两位副厂长。武湘怀这时才恍然大悟，但不知高书记今天来找他俩是何意图。
宋德科说：“我们可以用私费。”
车到水泥厂门前，高南翔没有进厂里去。他跟刘师傅说：“就停在外面，一进去，厂里领导就要装出一副样子来汇报，一听就是一上午，还要有事无事地跟他们说一通指示。”
高南翔说：“你们工资比我高？我请你们吃这顿便饭是要你们做事的。吃了饭回去写一篇文章给《白鹤日报》，好好说说你们以前是如何吃企业的，现在被放到企业来看到些什么情况，想过些什么问题，跟机关干部们说说心里话。”
于是，车子就往水泥厂走了。
两人不便再说，只是吃饭，喝了点红酒。高南翔见气氛太紧张，又说了些轻松话有意让他俩放松了一下。他说：“现在的人啊，没钱的时候养猪，有钱的时候养狗；没钱的时候在家里吃野菜，有钱的时候在酒店吃野菜；没钱的时候在路上骑自行车，有钱的时候在家里骑自行车；没钱的时候想结婚，有钱的时候想离婚；没钱的时候假装有钱，有钱的时候假装没钱……”气氛一轻松，宋德科就有了诉苦求情的念头。
高南翔说：“这两个人忘记不得啊！”
饭后，高南翔要走，宋德科把高南翔拉到一边悄声说：“高书记，能不能让我回机关去作个反面典型？我愿意到每个单位去游说，劝告机关干部不要吃企业。”
武湘怀不明白高南翔要看的是哪两个人，想不起来。
高南翔说：“不行。”
高南翔说：“小武啊，今天我们去水泥厂看两个人。你可能忘了这两个人了吧？”
宋德科问高书记：“我们在这里，有没有期限？”
武湘怀不知道。他的任务是，高书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高书记不说去处，他用不着问，难道问清楚了，不想去的地方就可以不去？武湘怀有些顽皮地拍拍手里那个大包，笑笑说：“今天随便去哪儿。”
高南翔说：“有期限，也没有期限。我今天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也不要问。”
高南翔说：“你今天用不着那些东西。知道我今天要去哪儿吗？”
高南翔坐上车走了，宋德科站在那里往后想想自己的人生之路，想起自己难道要在这样的地方和工人长期打交道？要在这样的地方退休？他儿子读书不争气，原指望在机关利用关系还能弄份像样的工作，现在也要泡汤了，每次回家，老婆总是骂他没用，说句实在话，好些日子都没过上夫妻生活了……一想世事这么难料，双眼就潮热起来。
武湘怀不好意思地说：“上次到雾山顶连洗脸的毛巾都没有，两只手板抹抹就过一夜，像猫！”
江子立黑着脸走过去骂宋德科说：“你他妈的跟高书记套近乎了？你想走人？你想把老子一个人丢在这地方？”
武湘怀一坐进车里，高南翔就笑着问：“你是要进党校进修了吧？”
宋德科拿餐巾纸揩了泪水，说：“你别来烦我！”
高南翔坐在车里等着武湘怀，等了好一会儿，武湘怀才提着一大包东西急忙跑过来。
江子立说：“那你刚才悄悄地和高书记说什么了？”
新年的第一次常委会散了之后，高南翔叫武湘怀跟他下了基层。
宋德科气急了说：“说你的坏话了！”
常委会上还要求，三级干部会之前，四大家领导都要下到基层去调查干部作风情况。
江子立笑笑说：“嘿，你说我坏话？我们两个一样坏，你说我坏没用！其实你用不着瞒我，我是希望你先回机关的。你先回机关了，我还能一个人在这里待下去吗？你前脚进机关，我后脚就来。现在我们两人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高南翔最后说：“今年的三级干部会要安排专门的时间作为周天好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一定要在白鹤的干部中大力倡导‘爱民富民’精神，要及时总结当前干部作风的经验和教训，把发展经济和整顿干部作风这两手都要抓硬起来。”
宋德科说：“你倒会搭顺水船！你别想！我看他高南翔虽是个白面书生，却是个铁石心肠！”
往年，过了春节就要召开三五天全市三级干部会议，对全年的工作来一个大体部署。今年，在新年第一个常委会上研究工作时，由高南翔提议，将这个惯例改变了，三级干部会议推迟召开。高南翔跟大家说的意思是，历年的三级干部会议，主要是明确大政方针，统一各级思想，落实发展经济措施，今年还要重点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干部作风问题。有了好的经济工作思路，加上好的干部作风，那白鹤的工作就会如虎添翼。这些天，他在下面走了走，发现干部的工作作风正在发生两极分化，作风不好的干部越来越不好，作风好的干部做出来的好事，甚至比计划经济年代的好典型还感人！计划经济年代是一个人人为公的年代，为人民服务还有从众的心理；现在是公私并存的年代，还能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干部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白鹤一定要把千丘田乡的周天好乡长树为全体干部学习的榜样。高南翔就这么在常委会上说起了周天好的先进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