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蓓忍不住说：“爸，你好官僚啊！你知道我们是为什么事儿吗？”
高南翔敲开家门，一眼就看出兰萍不高兴；叫高蓓，高蓓从卧室里走出来，白了他一眼，撅着嘴不说话，眼圈里还有些泪痕；叫志尚，志尚从卧室里走出来就往姐姐怀里躲，两个眼窝里也还有泪痕。高南翔赶紧道歉说：“我原是想当天赶回的，到了乡下遇到特殊情况，就回不来了。高蓓你别跟我赌气，我要是把昨天的事情说出来你们也会感动的。昨天我们看到的那位周乡长，那真是位好乡长啊……”
高南翔说：“不就是爸昨天早上说的话没有兑现，晚上没有回来吗？我给你们道歉。”
远处，小孩子们的嬉闹声从窗子下传进来，高南翔又记起了高蓓，记起了小志尚，于是，与秘书长相互说了“过热闹年”的话，就急着往家里赶。沿途路边和绿化区一片片竹林在冰雪里更显出了气节，一行行梅花都开了，假山边上八角亭柱上那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的对联更显得与时令和景色贴切。
高蓓说：“谁为那事儿？我不告诉你！你问妈。”
高南翔说：“龙门县千丘田乡周天好乡长的事迹真是感人哪！下次开常委会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你听了也会感动！”
高南翔真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好说什么，就把兰萍叫到卧室里问情况，原来是志尚和一位老干部的孙子打了架。
张一圆说：“高书记，你一定是发现什么好典型了。”
机关正在搞基建，堆了一大堆沙子，附近有的孩子们喜欢在那沙堆上筑城堡，然后把大鞭炮插在城堡上点燃，把城堡炸毁。这是一种很有战斗和胜利意味的快乐。志尚和军军为争沙堆上的地盘吵了起来，先是互相用脚踢，后来撕打起来。志尚刚从农村来，跟奶奶放过牛砍过柴，爬过树跳过坎，一身筋骨很硬，有的是力气，把军军打翻在地上，压在下面。军军大哭起来，就骂志尚是贪官儿子还欺负人！小志尚被骂得伤心，更加使了狠劲儿将军军按在地上，还往他嘴巴里塞沙子，要他说，以后不再这样骂人。军军不从，就在地上又哭又挣扎。军军的奶奶听到军军的哭声赶来一看，见孙子被打翻在地上，还被志尚按在下面往嘴里塞沙子，心里痛，就把志尚拉开。军军站起来又骂志尚是贪官的儿子，志尚还要去打他。军军奶奶听说他是张召鑫的儿子，就教训他说：“你一个贪官的儿子还这么凶啊！”志尚受不了这话也就大哭起来，叫着自己的奶奶。这时候高蓓从吵架的地方路过，得知是这么个情况，就把弟弟拉到怀里，和军军奶奶争吵起来，骂军军奶奶是老古董，为志尚辩护说：“他爸是贪官，是他爸的罪，与他有什么相关？他才几岁，他知道什么？有本事你冲我来！”军军奶奶挪着脚，瘪着嘴说：“嗬！当真是市委书记的千金啊！才来白鹤几天？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好大的口气呀！告诉你，姑娘，别仗着你老爸是市委书记，我老头子从北方来南方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你爸还不知道在哪个脚肚子里转筋哪！”高蓓说：“你越是老革命越应该讲道理！我弟弟他爸是贪官，他就也生成是贪官了？他爸该骂，他也该骂了？”军军奶奶说：“姑娘，你别跟我吵，我是高血压，把我吵昏倒了，你负不起责任！”幸好兰萍买菜回来了，见她们在吵架，一问情况，也不管对错就把高蓓骂了几句，又忙着跟军军奶奶赔不是，说：“小孩子们不懂事，奶奶多包涵。我这就拉他们回去好好教育。”军军奶奶得了这个理儿，才拉着军军回了，一路叨唠着：“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高蓓不服气，说：“小孩子吵架管大人什么事？她为什么这样说话？这样辱骂志尚？”兰萍自然是先骂了高蓓和志尚，要把高蓓和志尚拉回家里去，志尚抽脚就跑了，哭着喊着：“奶奶——奶奶——不到这城里！城里人欺负我——”兰萍想起志尚的可怜，一下子热泪盈眶了，高蓓也哭了起来，母女俩追了好一会儿，才把志尚捉住，拖他回家。志尚说：“我没有家！我没有家！我要奶奶！”好不容易把志尚哄回家里，兰萍关了门，跟高蓓说：“我不是说老奶奶都对，但你这样和老奶奶说话就对了？一点礼貌都不懂！”高蓓不服，说：“妈，你连对错都不分就乱训人。她怎么就该那样护自己的孙子呢？太自私了！”兰萍说：“等你爸回来跟你说大道理。我告诉你，你是市委书记的女儿，你就得从严要求自己，你就得学会委曲求全！”高蓓说：“我偏不听偏不听！弟弟跟着坏爸要受委屈，我跟着好老爸也要受委屈吗？”……
高南翔说：“是啊，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大收获啊！同是一个市，同是一个政策，同是国家干部，为什么差别就那么大呢？为什么有的干部就那么好，有的干部就那么不听话呢？现在事儿办不好，不是老百姓的问题，还是干部问题。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我们现在要花大精力管理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我们自己这些吃着税收管理别人的干部！过了年，我们一定要进一步整顿干部作风。”
高南翔就是这时候进屋来的。他得知这一情况后，明白再不能硬性地指责高蓓了，只得分途做工作。他先把高蓓拉到自己面前，跟她说：“高蓓，你没有错。志尚这么小，他不能承受他爸那份罪名。你为弟弟说的这句话是公道话。如果你今天不帮他说这么几句，也许他幼小的心灵里就早早地蒙上一层阴影，也许他会带着一种逆反的心理走人生的道路，爸爸将他接到家里来，就是希望志尚将来能健康成长。你今天的行为，爸爸认为是对的。”
张一圆见高南翔那副得意样子，就说：“高书记，你一定收获不小吧！”
高蓓一把搂住爸的脖子说：“爸你真好！”
高南翔说：“醉了。不过不是酒喝醉了，是被那份真情醉了。”
高南翔说：“不过，爸还要告诉你，以后见了那位老奶奶你要主动地叫她奶奶，就当是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个人一定要胸怀宽大，胸怀宽大的人将来才能做成大事，才会有大出息。”
张一圆说：“你喝醉了？”
高蓓说：“我会的。”
高南翔说：“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高南翔和高蓓说完了，又把志尚搂在怀里，问他军军是怎么知道他爸爸是贪官的，志尚说，是他和军军在一起玩得好的时候说出来的。军军问他爸爸在哪儿工作，志尚恨自己爸爸，就说自己的爸爸是贪官，枪毙了。高南翔很喜欢志尚能这么懂事。他跟志尚说：“爸爸是贪官与你无关，你恨爸爸是对的。你要永远记住，当贪官是人人都恨的！世世代代都被人恨的！你将来读书要当一个好学生，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张一圆笑着说：“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志尚说：“我长大了要当包青天！杀坏人的大青天！”
高南翔说：“他们是想称称我的酒量吧！这些《红灯记》里的人！昨天在乡下我也喝了不少的米酒。这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一个夜晚！”
高南翔说：“好！我们志尚有出息！”
今天，按领导分工是张一圆秘书长在值班。高南翔上了办公楼就找张一圆，问他下面有什么情况没有。张一圆说：“看来，年前对困难企业的工人生活安排，下面是抓得比较落实，往年都有困难工人过年时来市委、市政府找领导，今年没有，只是昨天铁路集团公司领导来拜年，没有其他领导在家，我一个人挡驾。他们都想敬你和万市长的酒，要我向你们问好。你们不在，他们就把我灌得死去活来！”
兰萍在厨房里忙着团年饭，说服了高蓓和志尚，高南翔才去厨房里和兰萍说：“一代贪官，三代都抬不起头来！当贪官连父母儿女都遭人唾骂！”
高南翔回到市里已是中午，喜欢过早年的人已经开始放鞭炮吃团年饭。街上已经车少人稀，只有那些拖着小孩子买鞭炮的还在街上走，还有一辆做糖酒广告的花车在大街上慢慢开着，安在车头上的喇叭喊得非常来劲，好像在说，这个世上只有他们的糖酒最好。
兰萍说：“乐极生悲，自古如此！”
挂了手机，武湘怀笑了笑，高南翔也笑了笑，两人都在想：龙门县的领导是怕下面乡里的工作出漏洞挨批评。市领导突然来到自己的县里，如果没有得到一个好评价，那他们心里是不会踏实的，上次小煤窑的事已经让他们吓怕了。
高南翔说：“往后呢，还是叫志尚少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玩，以免再惹出什么麻烦来伤害他。”
那边得了这回复才说：“那就实在是对不住书记了。”
兰萍说：“我就知道，把志尚接进家里来会有这些麻烦的。这么一吵，机关里好多人都知道他爸是贪官，枪毙了。往后，志尚他还会遇到些什么，我们还会遭到些什么议论，你想过这些没有？这都让我担心哪！这孩子也真是命苦！”
高南翔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把手机接过去说：“你转告书记，千丘田乡的工作干得很好，值得表扬！叫他放心。我们今天急着要赶回市里，你们不要来了。”
高南翔说：“如果不是看他命这么苦，我会承担这份责任吗？我这么做，不是没有想过。你知道我经过多少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作出这个决定吗？孩子是大事啊！我还是那句话，张召鑫有罪，这孩子没有罪！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信佛，但我想拯救一个孩子，应该和救人一命同样可贵。”
武湘怀照实转述。可是他们不放心，要追上来。
兰萍本是不喜欢大年三十夜做太多的菜，而喜欢餐餐吃新鲜，但今天她想把年夜饭做得丰盛一些，让高蓓和志尚能多一份高兴。于是，她做了满满一桌的团年菜。
高南翔说：“告诉他，我们已经过了他们县境，不用他们接了。”
将要开席，一家人又接通了省城刘伯的电话，每人在电话里说一句给两位老人拜年的话。高蓓说了尚志说，然后高南翔说，最后才是兰萍说。兰萍说得很动情，想起往年都在一起过年，今年不能和两位老人团年，就哭了。
高南翔问刘师傅这是到哪儿了，刘师傅说：“过了龙门县了。”武湘怀说：“高书记，龙门县的书记在路上接你来了。”
为了让志尚高兴，团年饭摆好之后，高南翔特地把那挂电鞭炮挂在门上插了电。电炮一响，志尚就忘了那些不高兴的事，笑着在高南翔面前问这问那。吃饭的时候，高南翔、兰萍、高蓓都给志尚夹些好菜。志尚吃得很馋，嘴角两边不断地滴汤流油。
高南翔睡得很香，梦里还在和周天好以及那些老乡们坐在那堆冲天大火旁说话。中途，武湘怀的手机突然叫了，高南翔才被惊醒起来。武湘怀一看手机，信号满格了，问是哪位，那边说是龙门县委办。电话里说：“听说高书记到了千丘田乡，县委龙书记在路上迎接了。”
兰萍说：“志尚啊，慢点吃，今天是过年，你吃多少都行，我们一定坐在这里等到你吃饱为止。”
高南翔使劲睁着眼说了一会儿话，就不再坚持，又一个哈欠之后就睡着了。武湘怀叫刘师傅将车开慢了一些。
高南翔也说：“不急啊，志尚，你吃多长时间，叔叔陪你吃多长时间。今天是过年。”
高南翔说：“这只是第一步。这样的典型，说不定在省里甚至全国推广都有意义。我想把周天好这个典型推出去，让我们的干部找到自己的工作坐标和心理支撑，让我们的老百姓看到我们干部队伍里还有这样的好干部。”
高蓓用筷子敲了敲志尚的脑门说：“一级保护，国宝！大熊猫！”
武湘怀知道高书记是要树这个典型了，说：“高书记，回去后叫宣传部门组织力量来深入采访一下，先在市里的新闻媒体上好好报道报道。”
志尚也用筷子敲敲高蓓的脑门，说：“那你就是丹顶鹤！”
高南翔说：“睡着农民最新的被子，算是什么艰苦？像昨晚上那样的收获，我才是从来没有过。特别兴奋时，一点也不疲倦，过后才感到累。很多问题我想了很久都没有真正找到答案，昨晚上找到了。周乡长帮我找到了。这是坐在家里做梦都想不到的啊！周乡长是个了不起的基层领导，他应该成为我们白鹤基层干部的榜样。”
高南翔哈哈大笑起来，说：“两个宝贝！两个一级保护啊！”
高南翔坐上车一会儿，困倦就像瀑布一样从头上泻到脚下，一身疲惫，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刘师傅说：“高书记，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昨晚上那艰苦吧？”
兰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家人终于有了过年的快乐。
赶到千丘田乡政府，高南翔他们在向秘书家里洗过脸，吃过早饭就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