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高南翔说：“今天我们到一个最偏远的乡去看看。”
高南翔看着武湘怀说：“你以为我女儿她还小，不懂事是吗？老百姓是不是也有这看法？我看也会有的！只不过他们说的我们听不到！我女儿说的我听到了。”
刘师傅问去哪里，高南翔说：“去龙门县千丘田乡看看。你到过那里没有？”
武湘怀笑了笑，想说句什么话，但是，没有说，忍了。
刘师傅说：“没有。”
高南翔说：“市里集体行动给贫困户送温暖已经报道过了，我这是个人到下面看看，就不必再报道了。我女儿都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戏。”
高南翔说：“我也没有到过，只是在地图上看，这地方很偏远。”
高南翔来到办公楼下面，刘师傅和武湘怀已经在那儿等了。高南翔一来，武湘怀说：“秘书长来电话说，电视台要派人跟着去。”
刘师傅说：“不知路好不好走。”
高南翔说：“知道了！”
高南翔说：“我想，一个八千人生活的乡，不会让车子走不去。万一车子走不了，我们还有两条腿嘛！”
高蓓说：“说话还要你教吗？你早点回来就是！”
车子走了几个小时后，天变得越来越矮，山变得越来越高，山上的云成了头上的天。天气很冷，天空中还不停地飞着细细的雪花。过年的气氛很浓，公路上到处都是穿得很臃肿的人们担着年货，背着年货，孩子们或者拉着气球，或者吹着红色绿色的小洋号，从什么地方还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沿途都是在公路上赶集，每到一个赶集的地方，车子被堵得过不去时，刘师傅就总要唠叨一通，说：“这地方人真是怪，怎么老喜欢在公路上赶集呢！”
高南翔说：“晚上就回来。你有时间，多跟弟弟说说话。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亲近他了。”
高南翔笑笑地说：“你以为他们不想拥有像城里那样的大市场？在这里，除了田地，你看见过哪儿有一块比公路更宽敞的干净平地？以后每个乡都建个大市场，他们当然就不会在这公路上赶集了。”
高蓓说：“好好，我不懂，我也不想弄懂。”高蓓走去搂了高南翔的颈脖子，说：“老爸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带我和弟弟去买花炮？今年是我来白鹤过的第一个年，我要带着弟弟放花炮！”
车子一堵，高南翔就要摇下玻璃看看热闹，问问赶集的人年货办齐了没有。
高南翔一想，又说：“有时候，当领导的也要做做样子让下面的人学，上面领导不这么做，下面领导就更不会这么做了。你还小，你不懂这些，爸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其实，这里的公路也还保养得不错，除了灰尘以外，车子跑起来还算不太吃亏，路也还是平整的。
高蓓说：“我就要这么说！本来就是嘛！”
终于赶到了千丘田乡。车进乡政府院里，高南翔下车一看，这里的精神面貌让他喜出望外。院子不大，围墙里一栋两层楼的小砖房，房屋是一担柴的结构模式。院里树木葱茏，一色香樟，水泥地面上干净如洗，还有一个长长的文化墙，党的政策、科技信息、禁赌歌谣等等内容都有专栏。他想不到这么偏远的乡政府还有这么好的环境，比城边上的乡政府精神面貌好得多！
高南翔严肃了脸孔说：“小孩子懂什么，这是大人们的事，你还不懂，别乱说话啊！”
高南翔正欣赏着，里面出来一位干部，他认认那车牌号码，虽还不知是位什么领导，但已明白是市里的车子，便一脸春风地迎过来说：“哎呀，领导来了，快到办公室里烤火去。这么冷的天哪！”
高蓓说：“昨晚上电视里还放你看望贫困户呢。就想多上电视！”
高南翔看了看他说：“你是留在这里值班的负责人吧？”
高南翔笑了笑，说：“你把老爸都当什么人看了？”
那干部说：“是的是的！”
高蓓说：“你又是去给困难户送温暖，让人家感谢你，让电视台作报道是不是？”
一位中年妇女一副好奇的样子，赶紧走到门口斜靠在门枋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非常热情地朝高南翔自豪地笑着说：“他是向秘书，乡党委委员。”
吃过早饭，高南翔跟高蓓悄声说：“爸爸下基层去，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啊！”
高南翔一眼便猜出他们的关系了，问那女的说：“你也是乡干部吗？”
高南翔说：“不管情况是好是坏，我只想自己心里有个数；有个数，我就心里踏实；不然，好也不踏实，不好也不踏实。”
向秘书说：“是的。计生专干，我爱人。”
兰萍说：“这个时候你去看也是白看。”
高南翔为自己心里猜对了这两人的关系笑了笑说：“那好啊！一对很好的伴侣啊。”
高南翔说：“市里关于春节期间的一些工作已经安排下去了，我要到基层去看看下面的干部工作情况，不然，心里老是不踏实。”
向秘书说：“我是本地人，家就在附近，在这里值班方便。”
兰萍说：“明天就过年了，你今天去看，哪家不是热热闹闹的？能看出个什么真实情况来？”
这么说着话，高南翔和武湘怀以及刘师傅就跟着向秘书进了办公室。
高南翔说：“家里我不再担心了，可以过一个和睦热闹的年了。我还想到下面去看基层干部和老百姓今年过年的情况。”
办公室里报纸、文件、简报、报表、计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上了夹，窗明几净，一盆大炭火把整个房子里都烘得暖融融的。高南翔一眼就明白这是个不错的乡秘书，心里便有几分喜欢。
兰萍说：“你又怎么了？以前怕志尚来了高蓓不欢迎，现在他们亲得像一对亲姐弟，你又担心什么了？”
刚一坐下来，向秘书爱人就端了茶来，又用一个竹篓儿送些糖粒水果，说：“都过年了，领导还到我们这山旮旯里来，真是难得哪！”
腊月二十九凌晨，高南翔醒得很早，醒来就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高南翔伸手烤着炭火搓着手，感到舒服极了。烤这样的炭火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乡，他像在和自己家里人说话：“嫂子别这么客气嘛。”
高南翔原想小志尚进屋后，可能会在高蓓那儿引起很多不愉快的事，他没有想到高蓓会这么快就接纳了志尚，而且这么自然。这让高南翔感到轻松，他不再为小志尚和高蓓之间的感情担心。
向秘书说：“随便吃点儿吧，也不是给你们特殊招待。乡书记交待过，从腊月二十五以后，凡是村民来乡政府办事，都是这么招待的。”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高南翔两眼一亮，高兴地说：“你们做得好啊！”
志尚扭着鼻子闻过几下，也学着姐姐说：“好臭！”
说着便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农民，在布鞋外面套了一双草鞋，笑笑着走进办公室里说：“向秘书，村干部通知我，政府给我一百元过年钱是在哪里领？”
高南翔就把嘴巴伸给志尚说：“好，你也闻闻。”
向秘书说：“就在我这儿领。你先来烤火，暖暖身子，吃点儿糖果再说。”秘书爱人果真又端了热茶来送到那农民手上。
这动作让志尚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要闻闻。”
那农民如在自己家里一般随便起来，喝茶，抹鼻涕，吃水果。高南翔更加高兴了，就和他唠起了家常。高南翔表扬向秘书说：“这才像人民自己的政府嘛！”
高蓓把自己的嘴巴伸长，贴在爸爸的嘴巴上亲了一口，扭了几扭鼻子说：“好臭！根本没有糖！”
高南翔看着那面前放的水果中有一只柚子与一般的柚子不一样，就问：“这是哪儿来的柚子？”
兰萍说：“你爸不会哄人，我们能跟他到白鹤来吗？你爸嘴巴上有糖！”
向秘书说：“这是我们本地的香柚，非常好吃，你们尝尝。又香又甜，余味无穷。”
高蓓说：“爸你真会哄人！”
高南翔说：“你们这里还有这么好的水果品种？那一定要尝尝。”
志尚得了表扬，又笑着拿起筷子，吃得更加勇猛起来，只听得呼噜呼噜的一路嘴巴响。
刘师傅剥了柚子拿来，分给高南翔和武湘怀。果然味道不错，在高南翔吃过的柚子中，还没有一个品种比这种柚子更好。
高南翔明白志尚心里想的是什么，说：“志尚，你真像个男子汉！看你吃东西这么勇敢，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好角色！”
高南翔问起这品种的来历，向秘书跟他说，是他们乡一位管农业的副乡长自己栽培的。
志尚很聪明，高蓓和兰萍这么一说，他放下筷子，挪挪屁股，不敢再吃了。
高南翔又问这位农业副乡长的详细情况。
兰萍拿来一块绣花围帕，垫在志尚胸前，跟他说：“你慢吃点，要是不够的话，阿姨还给你做就是。”
向秘书说：“这位农业副乡长叫周天好，是农校学果木专业的。毕业后，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自己拿了工资出来给农民订科技报刊，买果树苗子。他一直想通过在这里发展水果业来让老百姓致富。在他的努力下，现在全乡十二个村，村村都有水果基地了。很多听他话的人，在他的指导下都发了财。在千丘田乡，大家都叫他‘周财神’。”
高蓓笑着说：“你慢点嘛吃，没人和你争的！”
高南翔一边听，一边在自己的工作日志上不停地记着。高南翔记起来了，他刚来白鹤时就看到《白鹤日报》上有一则小消息，说的就是这位乡长的事迹。听完向秘书介绍，高南翔兴致陡涨，说：“这是个难得的基层好领导啊！过去乡村各项税收工作量大，现在国家政策好，把农民的一切税收都免了，基层干部主要任务就是想办法让农民尽快致富。这个周乡长是难得的好典型，非常有意义！我早就想见到他，今天一定要去看看他，他家离这里有多远？”
高蓓按志尚所指的菜碗，帮他来了些。志尚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弄得胸前到处都是油腻汤水，全是乡下孩子的吃法。高南翔、兰萍和高蓓看着他那吃东西的样子又好笑又心酸。
向秘书说：“他家住在县城里。现在是春节放假的时候，他应该在家里。”
志尚见桌上有那么多好菜，只是朝他们每人圆一圆眼睛就馋着要吃东西，但他想吃的蘑菇肉丸离他远了些，他的筷子达不到，就把屁股朝高蓓挪近一些，亲热地叫道：“姐姐，我要吃那个。”
武湘怀说：“他家里有电话没有？你打个电话，就说市里有领导要去看他，看我们怎么找到他。”
四人坐在桌上准备吃饭时，高南翔把家里人一一介绍给他：“志尚，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是你高叔叔，她是你兰阿姨，她是你高蓓姐姐。”
秘书爱人说：“周乡长家里有电话，我这就去打。”于是，就去打电话。但她回来说：“周乡长没有回家，他爱人说他在雾山顶水果场过年，那里正在新办一个联户水果场。”
住了哭声，高南翔才走进去，说：“志尚，和姐姐一起来吃饭。”
高南翔问雾山顶离乡里有多远。向秘书说，有三十里路。
高南翔朝兰萍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说了。他悄声跟兰萍说：“融洽了！融洽了！”
高南翔说：“我要去看看这位周天好乡长。”
高蓓抹把泪说：“他叫我姐姐了。”
武湘怀这时悄悄地告诉向秘书，是市里的高书记来了。向秘书知道是市里领导来了，但他根本没有想到是高书记来了，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里就多了份负担。虽然在报纸上看见过高书记的照片，但真实的高书记出现在面前，那种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还从没有接待过这么大的官。他说：“那不行，路太远，而且到水果场还有一段路非常难走，现在去了回不来。那里也没有地方吃住。”
哭声让高南翔和兰萍着急起来，兰萍说：“高蓓，要你哄弟弟，你自己怎么能和他一起这么大哭呢？”
高南翔说：“只要能见到这位周乡长，我这个年就没有白过。回不来也要去！周乡长住哪儿，我们住哪儿，周乡长吃什么我们吃什么。刘师傅，你就在乡政府不动，我和小武去。”
高蓓抹了把泪水，把志尚拖到自己房里去哄了。高蓓给他小布狗，志尚把它丢得老远；高蓓给他画册看，他也不看；高蓓给他开了随身听，让他听音乐，他也不听，只是哭。但是，当高蓓给他揩泪水时，志尚突然一把将高蓓的脖子搂紧了，哭喊着：“姐姐，我要奶奶！”高蓓先是惊呆了双眼，接着自己也控制不住情感，搂紧小志尚哭了起来。两人哭成了一团。
刘师傅说：“我也跟你一起去，车子走到哪儿停哪儿。车不能走了，我们就一起练练腿，一天到晚坐在车子上，下肢都退化了。”
高南翔一路上哄着哭喊着奶奶的小志尚，深夜才回到白鹤。一进屋，高南翔就跟兰萍和高蓓讲起张妈投井的悲壮情景，兰萍和高蓓听得肃然起敬，泪流满面。小志尚还哭着要奶奶，哭得实在可怜。高南翔说：“高蓓，你看这小弟弟，他身边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你把小弟弟带到你房子里去哄哄，让他别哭了。”
于是，四人就朝雾山顶出发。
张妈说过，要不是舍不得这个孙子，她早到阎王那里去了。张妈说这话的当时，高南翔和华仕成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当他们把志尚接走，当张妈投井再也回不到人世时，他们才真正明白了这位母亲内心的刚烈。她为儿子不听话而哭瞎了双眼；为了小志尚有个依靠，能那样坚韧地活着；当她最后一桩心事得到了结时，她做得那样果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