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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高南翔说:“老人家,你就是这河边格物致理的大哲学家啊!”

高南翔和万世耿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取了一钵子活蹦乱跳的小鱼儿来,放进滚开的水里,煮出来的味道真是又鲜又嫩。两人也不邀高南翔和万世耿,只顾举起钵子对饮起来。酒一落肚,二人的吵架声更加高亢。

张老搂裤挽袖在浅水处用手盘开砂石,将一个篾织的方形筛子端出水来,只见筛子里水尽鱼跳。高南翔还从未见过这般取鱼技巧,不知其故,便问是什么原理。张老极为得意地解释说:“这筛子里放有很香的诱饵,鱼闻了就想吃,钻进去了就出不来。打个比方吧,就好比现在有些人为了拉领导下水,首先得给你送钱,送漂亮女人,只要你钻进他的筛子里,你就出不来了。”

张老说:“想起老子曾经一夜可以办一个猪场,一个月可修一座水库,那才叫呼风唤雨哪!现在呢,我都不如我孙子了,什么硬盘软盘,我听都听不懂。”

高南翔和万世耿便好奇地跟着去看张老取鱼。

邓老却骂张老:“你要是不干那些劳民伤财的错事,老百姓现在的日子可能要好过得多!你还以为是功劳啊!”

邓老说:“浅水处放有诱鱼的沉筛,沉筛里有鱼。”

张老气红着眼说:“现在这些领导干部都干些什么?喝酒!搞女人!腐败!”

高南翔悄声问邓老:“他这是要去哪里取鱼?”

邓老说:“你不喝酒?你现在还在喝酒!你不搞女人?你当公社书记时,半斤糖票就把人家女人搞了,三尺布票又把另一个女人搞了!你以为我不清楚?那年月肉食紧张,只有你们家天天有肉吃。你不腐败?失去制约的权力在任何时候都会孳生腐败,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张老说着就去取鱼,却不是往家里走去,而是往河里去。

张老说:“你这个老落后!老子的功劳你记不住一个,老子的污点你如数家珍。”

邓老走到那歪歪的老柳树下,取了酒筒来,咕咚咚将两个土钵子倒满了酒。

邓老说:“你算个什么?你敢面对长河江水表功?你能算个什么?你去问这滚滚长河江水。它见过了多少英雄好汉,见过了多少文人高士,你能和谁比?”

邓老说:“你快去取了鱼来,我去拿酒。”

高南翔见邓老出言不凡,就说:“二位长者,能不能给我们一口酒喝?能不能也给我们算上一份?”

张老扑哧一笑,指着邓老说:“都是你个老落后,争得我都忘了去取鱼。”

张老说:“那待我去屋里再取两个钵子来。”

听他们两人争得有味,高南翔和万世耿便在他们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高南翔见周围别无食物,只煮着几个石头,就说:“二位长者,这石头也能煮着下酒?”

邓老说:“何必呢!真是喝酒人就两人共一个钵子,我喝一边儿,你喝另一边儿。”

邓老说:“我在思考‘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该不该搞的时候,你还是只虫子,只知道使劲往前面拱,前面是死路或是活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能懂什么?”

高南翔想起来好笑,万世耿说:“那好那好。”

张老说:“我不和你这个老落后分子打嘴巴仗!我搞土改工作队时,你还在学校食堂里敲饭钵排队取饭!我指挥千军万马‘大跃进’时,你还在学校里教娃娃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你能懂什么?”

张老和邓老共一个钵子,将一个钵子让出来递与高南翔和万世耿共用。少了两双筷子,邓老顺手从芦苇里拔了两根芦苇秆代用。在这里用具达到精简的极端,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欠缺,其情其味,真有难得的原始野趣。

邓老却一本正经地批评张老说:“你还想人家天天向你张书记请示汇报吗?你还想天天坐在台上讲‘同志们’?”

见高南翔和万世耿入了伙,张老要找高南翔说话了,说:“请问你们二位尊姓大名?”

张老翘着嘴巴红着眼说:“好什么!退休了谁都不管我们。”

高南翔说:“我姓高,他姓万。”

高南翔说:“看二位长者日子过得可神仙啊!”

张老说:“那就该叫你们老高、老万了。”

老邓中等个子,布衣长发不修边幅,满面红光,尤其是下巴上留有三根长胡子,让人过目不忘。高南翔和万世耿见他两人都一大把年纪,就叫了张老、邓老,并一一握手。

高南翔说:“在二老面前,不敢当哪!”

那高个子驼背的瘦老人说:“你们叫我老张,叫他老邓就是。”

张老说:“请问二位在干哪一行发财呢?”

高南翔走近去抱拳打拱说:“二位长者好!请问我们该怎么称呼?”

高南翔笑了笑,万世耿也笑了笑。

高南翔和万世耿走到烟柱下,只见三块石头搭起一个岩灶,一口铁锅架在上面,锅下烧的是从河滩上拾起来的水打柴火,锅中清水鼎沸,煮着几个鸟卵般的黑白石头。两个空瓦钵和两双筷子摆在河滩,一个长长的葫芦挂在一棵被水冲歪了的老柳树脖子上,看来,那是一竹筒好酒。

高南翔说:“对着长河江水,我们微不足道。我们是搞土木建筑的,老百姓叫‘包工头’,现在也叫老板、老总,混口饭吃,谈不上发财。”

走近岛头,视线豁然开阔,月牙形的白亮亮卵石滩望不见边,两位奇怪的老人在那滩头上生火,准备煮鱼酌酒。

张老看看高南翔和万世耿,说:“不像,不像!”

于是两人往那一柱青烟的方向走。

万世耿对张老和邓老看了看说:“那你们猜猜,我们是干哪一行的?”

高南翔抬起头来,依旧看见岛头上那一柱直直的青烟。高南翔指着那烟说:“往那儿走。”

张老说:“说你们是官儿呢,肚子又不大;说你们是生意人呢,又这么悠闲;说你们是做学问的呢,又有这么好的气色。猜不着,猜不着!”

走上码头,看见了岛上大片大片的橘树,大片大片的蔬菜以及亮丽的砖屋。脚下的水泥道朝四面八方分开伸去。万世耿站在岔路口看着高南翔说:“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万世耿又看着邓老说:“您老猜猜。”

现实告诉老百姓一个逻辑:凡大官都是捆不稳裤腰的大肚子,但高南翔和万世耿肚子都不大,所以他们一定不是大官!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邓老,只是笑而不言。他喝一口酒,吃一条鱼,望一会儿天云,又望一会儿长河江水,之后才说:“我本不该将今天的事情言破。”

万世耿说:“你也不像个大官。”

高南翔望着邓老三根长胡子在一下一下地翘动着,似乎是真有不一般的眼力,难道邓老真的知道他们的身份?

船上人走完了,高南翔和万世耿最后走下来,高南翔看了看万世耿的肚子说:“你还不像个大官。”

万世耿说:“邓老,你说说看,我们是干什么的?”

船上有人看了看他俩,说:“吹牛!这个社会呀,骗子真是多!”

邓老认真地坐正了身子,然后双手将酒钵举高齐眉,说:“恕我和老张失敬。今天当着天云,当着这长河江水,高书记,万市长,请接受我们二老敬你们一杯!”张老吓得双膝下意识地软成了跪姿,幸好邓老拉了他一把,才没有让他跪在卵石滩上。

万世耿还是耐不住性子,说:“在白鹤这块地方,我们说话还是算数的。”

高南翔和万世耿都暗吃一惊,万没有想到邓老还真看清了他们的身份。高南翔拱手一谢,接过酒钵饮了一口,又递与万世耿,万世耿接过酒钵,照高南翔的姿势谢了,饮了,然后说:“邓老真是高人呀!”

船上人说:“做梦!你们是在说梦话!”

邓老淡然一笑,说:“何足为奇?如今是信息时代,在电视里见过你们。一见面便认出你们是市里的高南翔书记和万世耿市长。”

高南翔站起来,对着天空划一道弧线,说:“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坐车从大桥上过了。”

张老明白眼前是这么大的官来了,虽未跪成,但也乱了方寸,一手逮了邓老的三根长胡子,另一手扬起筷子来要打邓老的脑门,说:“你既知道是书记、市长来了,为何不早让我也知道?”

船上马上有人搭话说:“当官的哪知道这些情况啊!要是当官的能在这里修一座大桥,那我们老百姓就叫他万岁了喽!”

邓老说:“这就是我一世不进步的原因所在。无所欲,知与不知有何区别?你还是俗气不脱!告诉你,你要扯断我半根胡子,叫你卖了房子也赔偿不起!”

高南翔说:“这一船没有超载,难保每一船都不超载。这里过河的人好多啊!的确是该修一座大桥了!”

张老放了邓老的胡子,一脸通红,赶紧点头给高南翔和万世耿赔不是,说实在是失敬了,就邀到家里做客。

万世耿看见船舱边上钉着政府交通部门发的一个蓝色小铁牌,上面写着“限载10人”,心里暗地数了数船上的人数,大大小小才八人,就笑笑地跟高南翔说:“你可能没有坐过这样的小船;不要紧的,没有超载。”

万世耿说:“这里说话最好。”

快到码头了,大家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高南翔跟万世耿说:“这船不安全啊!”

高南翔便问起二老的身世。原来这两位老人在同一公社工作,张老小学文化,但向来工作积极,退休前为正科级副书记;邓老中师文化,向来牢骚满腹,至退休前仍一普通秘书,未进班子,故无级别。同事时,两人实为冤家对头。张常常批邓,说他不该什么书都读,读得思想复杂,不能进步。邓却反驳张头脑简单,对前人积累的经验教训一无所知。进步倒没有他退步高。一直吵到退休前,张不让邓进步,邓也不为张卖力。但两人退休归家一些日子,因为空虚,又因为住在一起,又互相思念起来,都觉得那时的争吵还真是一种享受。于是,常常相邀而聚。但两人一见面就仍要争得脸红耳赤。张喜欢给自己表功,说退休后如何不被组织上重视,待遇太差。邓却说自己每月有那么多工资,又在家里种菜种地,余钱剩米,他已经进入小康社会,又批张老是封建思想,是想当男慈禧,退了休还想当官做老爷。聚过几回后,两人都觉得在家里争吵起来实在不雅,就赌气提了锅子行头,来到这岛头对着江水蓝天煮鱼饮酒,放肆吵架。如此下来成了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不论春夏秋冬,不这样一聚一吵,就觉得自己的日子缺胳膊少腿。

于是,高南翔和万世耿下楼来,沿着河边码头踏级而下,不上大渡船,上了小船。河上来往人多,买的买家用电器,买的买农用物资。小船为自家所制,船上的是一家老小。老船翁只对高南翔和万世耿说句:“坐好啊!”就将船头调向河中,一桨一桨地将船划向宽阔的水域。高南翔看着小桨在水面上有节奏地划呀划呀,划出一圈又一圈水花,天上的云和人影在水里搅成一片奇异的色彩,船舷把静静的水面割出了轻轻的裂声。船上有几个像是老师的人,天南海北地扯淡,从伊拉克和美国,从韩国说到日本,从印度说到朝鲜,后来就说到中国。说现在我们国家真是越来越能做大事了,老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就是有些官老爷不好好当官,腐败!想自己的事多了,把上面的好政策都给搞歪了,该老百姓得的好处都叫他们自己亲朋好友给代表了……高南翔和万世耿默默地听着,不插话,只是不时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听得很有意思。

得知他们都是退休干部后,高南翔说:“我们是来讨教的,遇上你们二位真是求之不得。你们曾经也是基层领导,现在又回家当老百姓,你们最有发言权。你们说说,我们现在过的这个日子,最需要领导解决的问题都还有哪些?”

高南翔说:“是去感受一下魏晋时期的贤人生活。”

张老见官便有三分怯,说:“在领导面前,我们哪敢乱说。”

那位总工程师笑着说:“书记、市长可能是想微服私访吧?”

邓老却说:“我看高书记和万市长早已明白在心。”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只顾喝酒。

高南翔挥了挥手说:“谁都不要去送,我只和万市长两人去,也不回来吃中饭。”

高南翔说:“愿闻邓老赐教。”

张一圆说:“那我派个人送你们去,快去快回。”

邓老说:“要解决穷人与富人的生存矛盾。”

万世耿走到窗口一看,竟也来了兴致,回头跟张一圆说:“秘书长,今天请你全权陪同与会的各位共进午餐,代我们多敬他们几杯,他们辛苦了。我和高书记要去岛上看看。”

高南翔两眼一亮,说:“愿闻邓老详细教诲。”

高南翔站在窗口俯瞰柳树岛全景,那是大河中一个竹叶形的长岛,实际上就是一个绿洲。全岛葱绿油亮,岛上人家的一大片房屋七彩斑斓地全都掩映在绿树丛中。岛的四周与水的切线处从头到尾,任意泊着些大小船只,有装沙运货的,也有打鱼砍柴的,有些小船如风吹落叶,像是横横地自由飘移,却又目标明确地连通两岸,成为交通工具。鹅鸭以它们的感情圈子成群结队,觅食的觅食,结婚的结婚;它们结婚仪式极简单,新郎在新娘背上趴一会儿就完成了。天气晴朗无风,岛头上升起一缕炊烟,如柱般直指天空。远看去,有两人在那烟柱下对酌成趣。高南翔羡慕得对着柳树岛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叫了万世耿说:“老万,你看,那里有两位神仙啊!我很想去那里轻松一下。”

邓老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向你们成礼吗?我姓邓的向来不给领导敬酒,就是今天这场合,我也照样可以独酌独饮。我在报纸、电视新闻上,在民间传说中得知你高南翔书记在处理皮革苏糟蹋民女宋春兰时,顶住了天大的压力为穷苦老百姓撑了腰,得知你万世耿市长多年帮助两个特困学生上学,所以我才这么敬重你们。”

由于准备充分,选址会开得很成功、很顺利。大家兴致都高,又说难得书记、市长都在,中午要共进午餐,好好高兴一下。

邓老说到这儿又喝起酒来。

会议由交通局的领导主持,市政局的领导首先介绍了建河东大桥的必要性、重要性和社会意义、经济意义。白鹤市发展很快,建河东大桥,将城区向河东方向扩展,势在必行。接着负责这一工程的总设计师、总工程师就地质、水文、气象、交通、村民居住、取材运输等等一系列情况向大家作了详细的分析介绍,然后提出了选址意见。大家就专家的意见又进行了讨论,觉得科学、合理。最后万市长才表态同意专家的意见。高南翔只是说了些鼓劲的话。

张老插话说:“是应该这样。”

高南翔去参加河东大桥选址时,没有想到今天只是要开会表决。这个会议在河边的一栋高楼的八层楼里召开,推开窗户就能俯瞰柳树岛的全景。

邓老指责张老说:“你能知道什么?我不是为这两件事情的本身感到有太多的高兴,这也不过是传统美德而已;真正让我从内心深处产生敬意的是,你高南翔在一次讲话中讲到这么做的原因,那才真正让我折服。(张老马上批评邓老直呼高书记的大名,真是没上没下!邓老根本不听,继续说他的。)的确是如你说的那样,当官的应该做这个社会的天平。我们这个社会,再也不要老是弄到穷人被压迫,最后穷人起来造富人的反,才又把社会向前推进一步。富人易犯的毛病是为富不仁,穷人对付为富不仁的办法就是造反。说简单嘛简单说复杂嘛复杂,我们有多少书就是写的这些事。人类历史就这么一次次地重复错误。其结果呢,弄得我们中国的富人富不长,穷人也富不了。同等富裕是做不到的,但是共同富裕是做得到的。关键是我们今天掌权的人是不是真正能当好天平!”

河东大桥曾选过几个址,高南翔也曾去看过一次,那一次,他是从白鹤市边上的一个小码头坐上小船,然后到河中的柳树岛,从柳树岛那一边再坐船才到河东郊区。他们走的路线就是准备连通两岸的大桥要走的路线。那一次他走过的地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河中的柳树岛上,那景色实在诱人。现在张一圆一提起给河东大桥选址,高南翔就非常高兴地答应去。上次只是从柳树岛上路过,他想今天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在柳树岛上好好走一走。

万世耿说:“高书记,你今天算是遇了知己呀!”

张一圆说:“高书记,今天是河东大桥选址,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都想请你和万市长去一下,压压阵脚,因为这是白鹤市城市建设的大工程。”

高南翔将酒钵子举过头顶,说:“邓老,请接受我一杯敬酒。在这青山夕阳里,在这大河长滩上,能听到你这番高论,此生足矣!”

高南翔起来在樟树林子里走了几个大圈,散了一会儿步,就去餐厅里就餐。张一圆正在餐厅门口等着。

邓老说:“本人一生从不接受领导敬酒,我实在受不起!来,我们同饮!”

高南翔原来是有很好的睡眠习惯的,但到白鹤后,总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弦越绷越紧,常常晚上睡不着觉,还做些怪梦。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把这根弦放松,还他的好睡眠习惯。他想来想去,恐怕只有把兰萍调过来了才会好些。好在兰萍终于答应年底就过来,而且离年底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

于是四人同饮,一直笑谈到夕阳西下,长河耀金,高南翔和万世耿才道了别,起程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