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会议，《白鹤日报》和市委、市政府网页上作了重头报道，经常委们同意点了这十六个单位和这些一把手的名，又号召网民在网上进行了大讨论。敢这样刺刀见血的会议，在白鹤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市内外引起很大的震动，尤其是在市里党政机关，几乎是天天都议论这件事，说这回是真的让“吃企业”的吐出来了，说高南翔平时看起来很温和，没想到心还真狠得起来，是绵里苦藏针！以前的书记也骂过这么吃企业的人，但都没有像他这样对干部下手这么狠。一些没有吃过企业的部门就幸灾乐祸，拍手称快了。
会议结束时，万市长宣布当场交钱，第二天交检讨。
会后，高南翔就急着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筹划去太洋公司总部进行交涉。高南翔决定自己带队去，于是，他进行了周密的准备。有人叫他多带些白鹤的土特产，有人叫他带上处理“吃企业”问题的材料，有人教他如何在香港请客，这些都被高南翔一笑置之。高南翔最后决定：带上16个部门应该退回给太洋公司的款额，带上一本《白鹤画册》，收集些大洋公司总裁张总的家庭故事。成行时，他只带了公安局的胡局长、纪检委的钱书记，还有太洋公司的刘亮和一个具体管钱办事的人。有人问高南翔为什么要带这几个人去，高南翔说：“这几个人都没有官肚子。人家最恨的就是官肚子！”谁都知道，这不是高南翔真正的解释，只是一个玩笑，但高南翔没有作别的解释。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曲。行政艺术也是这个规律。
高南翔说：“现在我再跟大家有针对性地说一说优化经济环境问题。优化经济环境包括很多方面的工作，今天不可能全面讲。我只请大家想一个问题：让一个违法犯罪、强奸民女的人逍遥法外，是不是真正的优化经济环境？当一个地方处于无法律、无良心的混乱状况，这个地方还能真正把经济搞上去吗？现在有一种观点，以为只要让别人任意玩弄女人就可以使经济发展起来，我可以断定，这是非常错误的！这些地方，将来会是各种恶性疾病的重灾区，将会让人望而生畏，闻而生畏！避而远之！我们白鹤不走那条路！我们白鹤要通过扎扎实实的工作，治理出真正优化的经济环境。今天，先给你们交个底，从现在起，我们市委、市政府将采取些有针对性的措施，重点治理经济环境。我认为，真正好的经济环境，不仅是有几个大公园，几条宽街道，几棵从乡下买来的老古树栽在街两旁，而是人！是人各方面的素养！我们白鹤的人必须认识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白鹤的经济环境，尤其是我们这些领导干部！今天你们在座的十六位，过去当了反面典型，往后可要当正面典型啊！我们白鹤在发展民营企业过程中，已经遇到了一些曲折，上次我们召开过一个民营经济座谈会，跟民营企业主们也讲过我们的态度。今天就算给你们开小灶。至于你们造成的影响，我们市委、市政府负责挽回。但你们会后除了交钱，还必须写出深刻检讨，严防再犯！如果认识不深刻，那就随时要考虑揭掉你们的乌纱帽！”
要动身的前三天，高南翔把胡局长、钱书记和刘亮召集到纪检委的办公室里开了个小会，明确各自的工作任务。万世耿和张一圆参加了这个会。万世耿还是不想让高书记亲自去，说：“这恐怕不妥，要是人家不肯接洽，那就没有台阶下，太没有面子，还是我带队去为好，说不定的事，我还可以退一步说，回去跟书记汇报研究再定。”
高南翔在大家的脸上看出一些愧疚来了。
张一圆也提醒高南翔说：“高书记，万市长这个建议是值得考虑的。”
高南翔说到这儿，先是紧紧地皱了眉头，但不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而笑了一下说：“第二呢？你们不要以为自己现在装成一副老实窝囊的样子，我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你们现在想的很多，其中有一个不服气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你们不服气呢？这个问题与我高南翔有关。今天我先跟你们说明白，以后我还要在大会上说。最近有一个说法，说我高南翔内心里边对民营企业有成见，一来白鹤就拿太洋公司开刀，是不让民营企业长大，是要打击民营企业……这类话如果是别人向我汇报，我还会怀疑，好在是我亲耳听到的。我告诉你们，抓皮革苏就是因为他违法犯罪，别的没有任何原因。说起来，这本来是执法部门的事，为什么又扯到我高南翔头上呢？皮革苏本来犯罪事实很清楚，但由于种种原因，迟迟不能落入法网。我来白鹤的第一个信访日接触了这个信访案。这个被害的小姑娘因为家里太穷，欠了学校一些钱，跑到城里去找事做，被一个黑心店主骗去，卖给皮革苏去过夜。小女孩在被皮革苏糟蹋的时候，哭着哀求他说：‘叔叔，饶了我吧。’皮革苏连禽兽都不如，他不仅不饶她，还……大家想想，于情于法，这个皮革苏该不该抓？像皮革苏这类人该不该抓？把这样的人抓起来伏法，算不算打击民营企业？”
高南翔说：“你们的意思我懂。你们说是我个人的面子重要，还是白鹤发展经济重要？人家最怕的就是我们这个‘汇报汇报’、‘研究研究’。还是《乔厂长上任记》中乔光朴那句话说得好，‘时间和数字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头上！’别人没有时间一次又一次地接洽我们，我们也没有时间这么含糊下去，必须破釜沉舟，一竿子插到底，不留退路！什么都不要说了，按既定的程序进行！”
高南翔正了正身子，眼里饱含着一种特别的情感瞪着与会的人员说：“同志们，我们都是领导干部，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在今天这个时代，作为领导者，如果经济工作搞不上去，人民群众还能拥戴我们吗？早些年，已经有个说法，说我们过去打仗搞斗争可以，现在搞经济不行。这三十年来随着国家经济高速发展，这个说法不打自倒了。不知道你们注意过没有，由于我们的政策在较长时间里对私有制的敌视，至今仍有一定数量的干部和群众对私有制不能抱着正确的看法。今天，在座的你们，就在其中！你们就是吃民营企业的典型！反面典型啊！我们的政策已经向世人宣告：必须毫不动摇地鼓励、支持和引导民营经济发展。个体、私营等各种形式的民营经济是我们当前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充分调动社会各方面的积极性、加快生产力发展具有重要作用。你们为什么不执行这个路线、方针、政策？你们为什么就要以为民营企业就低人一等，欺负民营企业？欺负了民营企业还要嫁祸于人，还要把责任推到上级领导头上，你们这是什么德行？这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意思。”
高南翔上火车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下的白鹤市，山、水、房屋和道路就像洗过了一样。高南翔对此行信心十足。万世耿和张一圆送他们上车，道别时，万世耿握着高南翔的手说：“高书记，这几天，我和一圆都在办公室里守着，你需要补充什么东西，就尽快打电话回来！”秘书长也拉上高南翔的手说：“我们一定在家里作好保障工作！”
高南翔说：“好！还算听话！等会儿你们把钱交给纪检委。既然大家都带钱来了，关于钱的事我就不再讲了。下面我就讲讲为什么不能这么吃民营企业。今天我把大家关在这个地方和大家说话，是有些话只能关在这里说！”
看他们说得这般认真，这般煽情，几乎有点悲壮，高南翔反而轻松起来，说：“看你们俩，都快成当年国共重庆谈判了。你们看看，天都这么助我，昨天还下着雨，今天就出这么大太阳了，我一定会给你们带回好消息。”
十六个人全都举了手。
高南翔一行到了香港后，在离太洋公司较近的地方住了下来，住的地方很一般，不摆任何阔气。第二天，高南翔按计划，先叫刘亮去太洋公司打探虚实，看总裁在不在办公室。事前虽然打听到总裁这几天在香港，但也可能临时出差。高南翔领着一行人就在太洋公司门口等候，并交待刘亮，如果总裁不在的话，就叫刘亮马上回来；如果在的话，就叫刘亮跟总裁说白鹤来了几位客人要见总裁，有重要话说，但不要说出来人的身份，然后，要刘亮给他们一个手机短信，他们马上就进公司去。他们要当一回不速之客。这样就是总裁不同意见面也来不及了，也不得不就范。
高南翔接着说：“凡是今天带了钱来的都给我把手举起来！”
太洋公司的张总裁叫张白鹤，祖籍白鹤，名字是他父亲给起的。将儿子起名叫做张白鹤，是他父亲寄托对故乡深深的怀念，是要让儿子永远记住自己的故乡。他父亲是抓新兵时被乡公所抓去的，后来当上了团长，大陆解放前夕他随军去了台湾。后来娶妻生下这个儿子。父亲去世时，大陆和台湾的关系正紧张，他无法回大陆省亲，临终前，父亲将儿子叫到床前，说他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没有为故乡人民做一件好事，叫儿子如有可能的话，一定要回大陆去白鹤投资，为他的故乡做一点事情……高南翔在成行之前做了大量的走访工作，了解了张总一家的很多亲情故事，他准备见到总裁时就从这些亲情故事入手。
大家情不自愿地一个一个地将头抬了起来，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在靠背椅后面，像木偶面具一样露出来。
刘亮进了总公司大门，一路打听，找到总裁办公室。经秘书传话进去，总裁听说是白鹤太洋公司的刘亮来了，很高兴地接见了他。在总裁的印象里，刘亮在太洋公司创业期间是作过不小贡献的。
高南翔说：“你们先把头抬起来！——抬起来！你们把头躲在椅子背后，犹抱琵琶半遮面就有脸面了？等会儿我看是不是还要给你们合个影，作个纪念！今天，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是个很好的纪念！”
按照秘书的安排，在总裁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厅里，刘亮站在那里等着总裁出来。
会议由万市长主持。万市长说：“今天把你们这十六位一把手通知来开个特别会。这些日子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党政机关部门吃民营企业这股风在白鹤已经到了非刹不可的时候了！你们明白你们吃出什么危险来了吗？下面请高书记讲话。”
不一会儿，张总出来了。他俩虽未见过面，但张总一见如故地抓住刘亮的手，要他坐得近些，说：“小刘啊，为白鹤的太洋公司创业，你可是出过大力哪！”
八点还差几分钟，十六个单位的一把手全部到齐。高南翔看了一眼在座的副书记和常委们，表示可以开会了。
刘亮没有想到张总对他会这么热情，这么了解。看来，皮革苏他们在张总面前还是说过很多关于刘亮的好话。刘亮说：“总裁啊，实在对不起，打搅你了。白鹤的太洋公司没有搞好，我作为一个部门负责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二天，从高南翔到一般常委，一排儿坐在纪检委的会议室里等着这十六个单位的一把手来开会。大家的脸仿佛都成了木刻的，话也不说，烟也不抽，只听得空调吐故纳新的嗡嗡声，气氛真是很硬。这十六个单位的一把手一改往日的威风，将自己装成一副龟样子，躬着腰、低着头、蹑着脚走进会议室里找一个离领导远点的座位坐下来，将脸藏到坐椅的靠背后面不让领导看清，也不敢抽烟，不敢咳嗽，手机也早早关掉了。
张总说：“哪里哪里！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怪只怪白鹤的官员。说实在话，在哪儿投资不比在白鹤投资好呢？我是为了实现我父亲的遗愿才去白鹤投资的，的确是想为白鹤做些好事。我没有想到白鹤现任的党政官员会如此腐败。他们太不像话了，要走我的钱不算，稍有不如愿，还抓走了我的人。你想，我还怎么办企业？”
常委会开得很短。万世耿算是白鹤市委的活档案，在他的记忆里，他参加过的常委会还从来没有开得这么短，但开得特别有力！散会后，万世耿非常痛快，他感到高南翔真正进入角色了，工作方式和他好像越来越合拍了。
刘亮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按照高南翔的安排，只回答他说：“白鹤人民很感谢张总，今天还有几位白鹤人，都是和我一起来感谢你的。”
大家发言过后，高南翔开始小结讲话。他现在内心非常地激愤，但已基本上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他讲得很平静：“大家都讲得很好，对这个问题的分析很深刻、很全面，也提出了很好的处理意见。我看，对我们党政机关干部吃企业的问题按三个层次来进行处理：一、先退款，一天不能拖，一分不能欠！二、写出深刻书面检讨，没有真正认识问题严重性的重写，一直写到内心里服了才算；三、不按这两个要求办的，暂时把乌纱帽摘下来放在一边！对于太洋公司总裁那边，我自己带队去退款作说明。”
张总说：“他们呢？在哪儿？”
刘副书记和其他常委们也都赞成万市长的意见，大家都表态要从严处理。
刘亮说：“他们怕你没有时间，就在一楼大门口等着。”
吕副市长的这几句话说得高南翔的神经又绷紧起来。
张总说：“故乡人来了哪能不见呢？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是对白鹤的官员有意见，不是对故乡人民有意见。再忙，我也不能把家乡客人拒之门外嘛！你快去请他们上楼来！”
晚上的常委会议题特集中，就是研究如何处理这十六个单位吃企业的问题。高南翔主持会议，万世耿第一个发言说：“白鹤本来就是后发展地区，资金不足，人才缺乏，观念滞后，引进一个企业多么不容易，要是我们党政部门都这么吃人家，谁还敢到我们白鹤来投资兴业？我们白鹤还怎么发展经济？这就难怪人家说我们抓了皮革苏是打击民营企业。事实上，抓了皮革苏之后，的确是有这么些机关单位利用职权，到民营企业里强讨恶要。这样的问题必须从严处理！”吕副市长就主动地把这个问题进行了更深入地分析：“对民营企业的态度问题就是执不执行党的现行路线、方针、政策的问题，这不是一般的经济问题，这是一个领导干部的政治素质问题……”
于是，刘亮特高兴地下楼来接高南翔他们和张总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