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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郑永刚淡淡一笑:“指望不上你。”

郑啸风说:“我们是可以互相照顾的。”

郑永刚告诉他一个秘密,母亲为了我们能好好工作,连自己的病情都隐瞒了。她上次住院就是作癌症手术。她自己很明白,我们也都知道的,就是不让你知道,怕你分心,怕你影响工作。一直隐瞒到她去世。她知道自己来日不多,生前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利用你的职权改善我的工作环境,把我提拔到北安区委书记的位置上。老人家用心良苦,她还背着我们在省委和市委找了一些老关系。她甚至说,我安排好了,她就可以轻松上路了。但是,她的北安之行,换来的却是绝望。

两人告别的时候下车了,两个孤单的影子站在风中。郑永刚给郑啸风递上一支烟,说:“现在我们俩就成孤儿了,没有妈妈照顾我们了。”

郑啸风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母亲。可是——”

母亲去世了,保姆走了,故乡的房子便成了一个没人居住的空壳,郑啸风兄弟商量,决定委托附近的亲戚把房子卖掉。善后工作处理好了,然后两人同时乘坐同一辆车返回北安市,郑永刚决定不在市里停留就直接到江河县。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和郑啸风是兄弟关系。

郑永刚抢白道:“没有可是。你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为了自己得到一个清官的美誉,你是不会让沾亲带故的人从你的权力中得到一点好处的。什么是自私?你就是!你是清正廉洁的名义下掩盖的最典型的自私!”

郑啸风和郑永刚两人办完母亲的丧事,给了秀儿一笔钱,就准备让她回家。可秀儿并不想回家,而是想找个适合的工作,这是奶奶在世时就承诺了的。郑啸风跟家乡的市长也是熟悉的,经常在省政府开会时在一起。他就找到市长,请他给秀儿找个工作。市长说小事一桩啊,先把他户口问题解决了,让她到市自来水公司上班。这个单位旱涝保收,又不要文化,会读水表就行,你也不用操心她以后的问题了。

郑啸风看着弟弟,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是应该气愤,还是应该认可。郑永刚也看着哥哥无辜的脸庞,来了一个刚毅而愤怒的转身,走了。郑永刚的身影远去之后,郑啸风心如刀绞。母亲走了,同时也带走了弟弟的情份。可他终究不明白,母亲到底是因为我郑啸风而死?还是因为郑永刚而死?难道是因为市长的清正廉洁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吗?他为什么不能在公平与亲情之间寻求可以同时满意的理想通道?为什么执着得近乎愚笨?

郑啸风母亲因车祸去世的消息,迅速在市级领导中传开。因为要在老家办丧事,郑啸风拒绝了所有要求前来参加悼念活动的同僚,哪怕是一个花圈,郑啸风都拒绝了。程万里给郑啸风打了电话,说由市委市政府派专人参加悼念活动。否则,同志们会过意不去的。郑啸风说,关键是路途遥远,太不方便了。你们是客人,这么远来了,我们还要抽出专门人员接待,真的没那个必要。程万里也不勉强了,便给郑啸风老家的市委书记和市长打电话,委托他们以官方名义给郑啸风的母亲送上花圈。这也不为别的,为的是让生者感到温暖。这让郑啸风兄弟俩很感动,觉得程万里这人心很细,想得很周到。

郑啸风回家后,一副倦容,心情极度沮丧。莲子看出他心情不好,也一改平时喜欢说笑的习惯,不大说话了,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莲子先泡好茶,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让郑啸风泡泡脚。郑啸风把双脚放进水里,用脚搓着脚,背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好的缓冲情绪的办法。莲子就蹲下去给郑啸风用手揉搓。郑啸风的脚和莲子的手在水盆里激起一点点水花,不时溅到盆外。郑啸风感到非常舒服。就这么浸泡揉搓了十多分钟,莲子把郑啸风的脚架在自己的腿上延伸出来,用毛巾擦拭干净,给他套上新袜子。郑啸风突然觉得,对于一个失去了母爱的人来说,无论是来自谁的关爱,都非常珍贵,非常难得。郑啸风感激地说:“谢谢你。莲子。”

郑啸风把郑永刚叫到车子里,让司机下去了。两人商量善后事宜,决定将母亲的遗体拉到故乡埋葬,那里长眠着郑啸风的爸爸,也长眠着郑永刚的爸爸。他们两个都是母亲深深爱过的男人。尽管母亲死在异地他乡,但作为人生的归宿,只有把她埋葬在故乡的土地上,才是最好的选择。

莲子说:“叔叔你客气了。我就是做这个事的。哪天你当更大的领导了,在新闻联播上看到你,我就会对别人说,我给这个领导洗过脚呢。”

郑永刚没有大哭大叫,也没有叫妈妈。他显得非常镇定。从母亲身边站起来时,郑永刚的整个面部都扭曲了,鼻子上挂了一段长长的冰凌一样的鼻涕。

郑啸风一下子被莲子逗乐了。他想,这么有趣的女孩,石头喜欢她还真是有道理的。

奇怪的是,直到郑永刚赶到后,母亲的眼睛才真正闭上。郑永刚一到就给母亲跪下了,只是把母亲眼睛轻轻地摸了一下就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站在旁边的郑啸风很惊讶,已经走了的母亲依然还在跟他生气。她倔强地把这股气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郑啸风休息没多久,程万里就来看望他来了,手里拎了两条好烟。尽管一个是市长,一个是市委书记,但平时两人很少单独在一起,在一起时也是公对公地商量政务。不是感情交流。郑啸风猜想,这一次,是因为母亲去世,又是死于车祸,程万里深知他极其悲痛,所以带着几分抚慰的动机来看看,也是给拉近两人感情寻找一个机会。

母亲死得并不安详。表情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温和。眼睛好像希望闭上而又不能完全闭合,希望睁开也不能完全睁开。充满渴望地挣扎在半睁半闭的疑惑状态。郑啸风轻轻地跪下了,膝盖骨顶着担架的边沿。他象在忏悔着什么,也象在祈祷着什么,嘴唇不停地颤动着。郑啸风把盖在母亲身上的白布翻开,抓着母亲冰冷的手,然后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脸。一会儿,郑啸风扬起头,只见母亲满脸是泪。郑啸风拿出手帕,把母亲脸上的泪水擦拭了,又把自己眼睛上的泪擦拭了。郑啸风试图让母亲真正能够闭上眼睛,便把母亲的眼皮轻轻揉搓了几下,可是,母亲的眼睛依然故我地半睁半闭着。半睁半闭得让人绝望。

可是,郑啸风猜错了。两人寒暄之后,进入正题的话题却是从另一个侧面开始的。程万里审视郑啸风良久,说:“啸风啊,我想对你说的是,你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

前来处理事故的人都已经知道是市长的母亲了,也都知道是市长来了。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办。大家都默默无语,现场死一般地宁静。郑啸风站在人群的最里层,凝视着躺在担架上的母亲。

郑啸风一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点吃惊地说:“程书记,你怎么突然说这话?”

郑啸风心急如焚。他一边出门,一边叫司机,火速赶往出事的方向。因为不知道具体位置,只有边走边找。路上有积雪,出车祸的地方一般是能通过车辙看出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地点就在北安市的管辖范围内,因为这条路要开两个小时才能出境。郑啸风他们找到的时候,交警和急救中心的车辆都已经到达了,正在处理现场。郑啸风看见了担架上的母亲,母亲只露着面孔,身上被一层白布罩着,郑啸风马上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秀儿眼睛红肿,显然是痛哭着过。秀儿见郑啸风去了,泣不成声地说:“奶奶她已经走了。”

程万里笑笑,欲言又止。好像故意甩了一个包袱。

“孩子,你别急啊,我马上来。”

郑啸风说:“程书记,我郑啸风的做人做事你都是知道的,向来喜欢明明白白。”

“车子开出了一个多小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已经报警了,也打了急救电话。现在我们在山沟里,我已经从车子里爬出来了。奶奶她…..”

程万里诡谲地笑着,摆摆手,仿佛暗藏着很深很深的秘密。

郑啸风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你说,你们在什么地方?”

郑啸风说:“有些事还是隐瞒着我的。”

电话是母亲的保姆秀儿打来的,秀儿在电话中说:“叔叔,我们在路上出车祸了。奶奶不行了。”

“你说说。我有什么事隐瞒着你?”

祁洁是郑啸风的开心果。本来跟她聊天很开心的,可是,突然一个电话响起来,他不得不中断跟祁洁的交流。挂断了手头的电话,转身去接另一个电话。

“我要你自己说。”

郑啸风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他感到很难受。他难受的焦点在于,他对不起母亲,可他又没有办法对得起母亲。亲情,良知与道义在他内心激烈碰撞着,煎熬着他,撕扯着他,让他灵魂不安。他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一个平衡点。他只能责怪自己的顽固,也埋怨母亲的执拗。为了轻松一下,他给老婆祁洁打了个电话过去,说儿子石头的事。祁洁说这个小子真是怪了,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莲子呢?他几乎天天给小保姆打电话谈情说爱,做妈妈的也不好多说,更不能阻止。郑啸风说,你生的儿子嘛,就是多情。祁洁嘻嘻哈哈笑起来,说,你的种子,你怨谁呀!

郑啸风说:“不知道。我没有什么事隐瞒你。”

郑啸风既伤感,又气愤。如果不是肖正强行贿受贿,姜克钢三年前会调查他吗?如果不是姜克钢调查他,姜克钢会惨遭剁指吗?如果不发生剁指案,会发生上月的陈二宝抢劫案吗?如果不是发生抢劫案,吴江会死吗?如果不是吴江死了,会牵扯出朵指案的元凶陈二宝吗?如果不是牵扯出陈二宝,会牵出陈二宝背后的黑手肖正强和李春林吗?如果不是肖正强和李春林的双规,会在北安区出现权力缺位吗?如果不是权力缺位,会让郑永刚觊觎区委书记那个宝座吗?如是不是郑永刚的急于求成,母亲会亲自出马来做市长儿子的工作吗?如果不是母亲来,会有母亲的走吗?这一切互为因果的关系环环相扣,最终导致了母亲的出走。

程万里说:“那我就给你戳穿吧。你和郑永刚是亲兄弟吗?”

郑啸风忽地站起来,把一叠文件往桌上狠狠地砸了下去。由于用力过大,产生了风力,把单页的文件吹跑了,飘然落到了桌子下面。他恶狠狠地骂道:“都他妈的是金钱、地位惹的祸!都他妈的是剁指案惹的祸!”

郑啸风脑子轰地一响。他真的是很惊讶,程万里怎么知道他们是亲兄弟?可是,无论通过哪个渠道知道了,都得承认这个铁打的事实。郑啸风点点头,给程万里递上一支烟,程万里说我几乎是不抽烟了,不过今天可以陪你抽一支,为了表达对你敬意。

郑啸风连忙给郑永刚打电话,说母亲突然走了。郑永刚说他知道这事的,早晨母亲给他打过电话,说今天走,可她没说什么原因。郑啸风又给祁洁打电话,祁洁也说她知道的,母亲今天早晨也给她打过电话。祁洁还说,让郑啸风送她,母亲说郑啸风太忙了,不影响他了。包个出租车走了就是,当天晚上就能到达老家的。祁洁当时还阻止过婆婆,说雪太大了,公路不安全,让她坐火车走,可婆婆说火车太慢,还要转车,麻烦。还是包个出租车算了,简单省事。祁洁以为郑啸风知道母亲要走,所以就没告诉郑啸风。郑啸风放下电话,心情沉重,他觉得母亲对他的一点信任都没有了,连走都不跟他打招呼了。难道真的伤透了母亲的心么?即使伤心了,也不至于不辞而别呀!

程万里告诉郑啸风,这个秘密他也是在一年前才知道的。为了让郑永刚当上北安区委书记,郑啸风的母亲费了许多心思,请原省委副书记给程万里做工作,让他暗中帮忙。这个省委副书记既是郑啸风母亲的朋友,也是最初发现程万里并提拔程万里当县委书记的人。尽管现已退居二线,但依然是程万里仕途上的恩人,那是有求必应的。郑永刚出任江河县县长时,老领导专门给他打了电话,提请他重点关照。并且告诉他,郑永刚是他好友的儿子,也是郑啸风同母异父的亲弟弟,程万里就理当效劳。上次郑啸风的母亲来北安市,主要并不是看郑啸风,也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带着原省委副书记的手喻,亲自出马找程万里。当时程万里就琢磨,尽管郑啸风对组织隐瞒了郑永刚是他兄弟这层关系,但关乎郑永刚提拔重用的事,郑啸风一定会在暗中用力,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郑啸风可以不露声色地把郑永刚推到北安区委书记的位置上。可程万里同样也想错了,阻力偏偏就出在郑啸风身上,郑啸风坚持使用罗小理,理由是罗小理比郑永刚更成熟,更适合做北安区委书记。郑永刚的事落空了,对郑啸风有些怨言。说郑啸风不仅没有出力,反而设置障碍,使郑永刚的提拔之梦最终变成了泡影。这对母亲打击很大,一气之下就带着保姆愤而起程。当时母亲给程万里打了电话,对他表示感谢,也说了自己这天突然想走。程万里问她,郑啸风知不知道她走的事,母亲说没必要让他知道。程万里曾经劝过她,让她别走,可她还是走了。因为当时他正在开会,就忘了告诉郑啸风。结果他母亲走后一个多小时,就出了车祸。

郑啸风一下子慌了神,母亲怎么会突然离开呢?既然要走,昨晚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呢?郑啸风以前就想过,母亲离开时他要亲自把她们送到省城,然后从省城转车到老家。如果他自己没时间送,也要让办公室派专人和专车护送的。他甚至还想过,大雪天气,汽车不安全,只有坐火车或飞机,然后转乘。却万万没有想到,母亲昨晚一生气,竟然不辞而别。看来母亲真的堵了一口气,堵了一口大气。

听了程万里的叙述,郑啸风完全明白了,难怪母亲来北安之后,对研究郑永刚任职的事了如指掌。以为母亲有顺风耳千里眼,没想到母亲真的神通广大,动用了原省委副书记这位老领导,也动用了程万里这个在职的市委书记,两张王牌一起打出来,力量是很大的。郑啸风想,程万里到底是搞政治的人,沉得住气,居然也是不动声色地在帮助母亲,尽最大努力把郑永刚往更高一级的领导岗位上推。当然,这也是他检验郑啸风政治品行的一种手段,真把郑永刚推上去了,也算不上营私舞弊,而且满足了程万里给老领导帮忙的一个心愿。可郑啸风又极力反对,才使郑永刚任职的事功败垂成。

莲子说:“不对。我早晨出去买菜,半个多小时。回来就发现她们随身携带的东西都不见了。包括洗漱用品。”

程万里通过这前前后后的事联想起来,郑啸风在他面前完全是一个崭新的形象,需要重新认识。他无限感慨地对郑啸风说:“在你弟弟的事情上,你的做法让我很佩服。如果是我,可能就做不到。你让我真正看到了,什么是不徇私情的好干部。”

郑啸风连忙追问:“你不会搞错吧?是不是她们出去玩去了?你再好好看看。”

“如果是你,也许做得更好。”郑啸风说:“其实我也有私心的。我就希望郑永刚能干得很好,毕竟是亲弟弟。他干好了,我也觉得体面。可是,在北安区委书记这个特殊位置的人选上,关系到老百姓的一方平安,关系到一方政局的稳定,那是不能作为他历练的试验舞台的。这时候,大局就成了天大的事,私情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母亲离开家里的时候,郑啸风正在市政府上班。在头天夜里发生争执之后,母亲再也没跟郑啸风说话。郑啸风第二天早晨起来,匆匆洗漱了一下,吃了莲子清早起来做的早点。早餐后,见母亲房间的门关着,知道母亲还在睡觉,也不便和老人家打招呼,就迎着漫天飞雪上班了。中午十点左右,郑啸风突然接到莲子的电话:“叔叔,奶奶她们走了!”

程万里是老领导了,经的事多了,不容易激动了。此时激动起来,那模样就更让人激动。他面部肌肉跟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一激动就轻微地颤动开来,嘴唇也在颤抖。好像有许多话都集中在口腔里,引发着整个面部的不安。那双昏黄的眸子象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久久地凝视着郑啸风说:“以前我信赖你,是因为你有大局观念。现在我信赖你,是因为你能始终站在大局的立场上办大事。”

母亲走了。母亲是生气走的,是失望走的,也是带着一腔对郑啸风的愤懑而走的。

两人共事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这样促膝谈心,郑啸风真正有种交心的感觉。其实他也想到,程万里对他或多或少是有些成见的,并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同心同德。书记和市长之间,很难达到同心同德的境界,只求大的原则立场一致就不错了。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既是一种相互配合的关系,也是一种相互制约的关系。既然是配合,就存在是否配合默契的问题。既然是制约,就存在是否制约有效的问题。因此,他们之间存在隐性的矛盾和摩擦都是必然的。如果真正达到了求大同存小异,工作就顺利了。此次交心之谈,坦诚相待,使两人在心灵上接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