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钢吃了饭,就匆匆忙忙出门了。他要到郑啸风家去,带了许多滋补品去看望郑啸风的母亲。姜克钢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处好与同僚的朋友关系,他一直遵循的原则是:坦诚相待是前提,关心呵护是手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重心。
帘子晚上就回到了姜克钢的住处。姜克钢正在给剩饭加热,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姜克钢问帘子,郑啸风问他没有?帘子说,他没问你。你是希望他问你吗?他要向我问你,就说明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了,我可不希望这样。姜克钢说,他知道你有时帮我做饭的。帘子说可他只知道帮你做饭,并不知道我还要陪你做其他事。你要是把这个机密泄露出去了,我跟你没完!姜克钢见帘子口气坚硬,说,这么凶干吗!
走到底楼的时候,遇到了牛亚丽和牛劲姐弟俩。牛亚丽在初春的寒夜里显得很漂亮,浮动着一个成熟女人的美感。牛亚丽很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姜克钢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弟弟牛劲也许知道姜克钢和他姐姐有过一段恋情,见他们说话,牛劲跟姜克钢点点头,就自觉地站在一边去了。牛亚丽走近姜克钢,说,你还好吧?比以前瘦些了,但还是很精神的。是忙着案子吧?姜克钢说是忙一些。歹徒把你抢了,我要收拾残局呀。牛亚丽问他,听说北安区双规了好几个干部?你要注意安全,那些人的关系盘根错节,下回就不剁你指头了,是要你命。姜克钢看出来,牛亚丽的叮嘱是诚心诚意的,眼睛里还是有种关爱的成份在内。也就是这双眼睛,让姜克钢觉得有丝旧情还在,余温还在。姜克钢说,你以后也要小心些,晚上最好不要单独出门。春天的窃贼跟春天一样富有活力,专门盯住你这种单身女人。牛亚丽宛尔一笑,说你还是一个人?姜克钢说,一个人好呀,清静。牛亚丽这时就开了一个玩笑,说,不会是在等我吧?姜克钢说,至少目前还没等别人。牛亚丽说,空了请你喝茶。两人告别后,牛亚丽就跟牛劲钻进楼道了。姜克钢就钻进了停放在旁边的车子里。
秀儿吐了一下舌头。
郑啸风见姜克钢来看望母亲,心里也非常高兴。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之后,姜克钢把郑啸风叫到书房,跟他谈李春林案子的进展情况,可能还要牵扯一些领导干部进来,问题大小不等。这就是说,北安区委的班子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下一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书记去坐镇,就有可能变成烂摊子。郑啸风说,反正你不要手下留情,该查办的要坚决查办,该处理的要坚决处理,不能因为涉及到领导就手软。哪怕涉及市委市政府领导,也要把问题查清楚,要向人民有个交待。双规了几个领导,已经是烂摊子了。市委面临的艰巨任务就是“收拾旧山河”。姜克钢说,我的态度当然是很坚决的,无非就是再剁掉我一个指头。郑啸风说,不能再剁你的了,下回剁我的好了。
第二天中午,莲子就真做了一道核桃仁拌豆腐的凉菜。奶奶的评价是:还可以。帘子的评价是:配料不错,但味道尚须改进。秀儿的评价是:如果没有菜,这就是好菜。郑啸风的评价是:创新意义大于实际价值。莲子听着郑啸风的话就笑意如莲了,说:“到底叔叔是市长,对我的评价就是有高度。你们的话——都俗!”
剁指案的发生,使郑啸风的心里很乱。本来工作就忙,加上心乱,有时就不免烦躁。母亲来了,郑啸风的心情好了一些。他尽可能地在家多陪陪母亲。郑永刚也专程从江河县赶回来,带着儿子和老婆看望了母亲。因为考虑到他们的弟兄关系还处在保密之中,全家短暂地团聚了几个小时,郑永刚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之后,省委组织部的徐部长来北安市搞调研,分头找郑啸风和程万里谈了干部配备的问题,特别是北安区区委书记人选问题。徐部长说,从外地调一个书记来怎么样?郑啸风告诉他,我们听从组织安排。但是,这个地方特殊,要派干部就要一个派铁腕人物,否则就不行。上一任书记就是从外面派来的,根本不熟悉情况,脑子被别人操控着,不到半年就被下面的干部架空了。书记想用的人不能用,书记想办的事不能办,基本上没有多少指挥权。甚至遭到一些干部的围攻,指着他的鼻子骂娘,而机关里其他干部就在旁边看热闹。一个区委书记当到这个份上,又丢人又窝囊,那还能做什么事?最后只有把他调整到市级机关来。徐部长说,那就由你们自己选人,我们不做其他考虑了!
莲子说:“别赌我。我真的想好了。明天我做个核桃仁拌豆腐。凉菜。”
徐部长离开北安后,市委就开始研究北安区委书记的人选问题。可在全市现有县长和县委书记中,几乎找不出能够在北安区坐镇的。北安区是个什么地方?人口众多的同时恶人也多,经济发达的同时问题也很多。老百姓不好管,就连干部也不好管。民性狡猾,刁钻,好斗,善于玩心眼,斗智谋,天天对你面带微笑,关键时刻就在背后捅刀子。许多干部既羡慕这里的富有,也畏惧这里的人心。所以,北安区的工作搞好了,北安市的工作就搞好了一半。要治理这方土地,需要一个政治成熟的能人。罗小理善于应对复杂事物,这是郑啸风最欣赏他的地方。上次他就希望罗小理出任江河县县长的,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后来郑永刚上去了。罗小理虽说是常务副县长,但他享受的是正处级待遇。他在市政府当郑啸风的秘书时,就是正处级调研员。所以,从级别上说,罗小理去当北安区委书记是合适的。只是常务副县长这个职务,对他这次的提拔是有一些影响的。一般说来,常务副县长一步升到县委书记是有很大难度的,它跨越了县长这个职务,属于“跳级”。官场的晋级是有严格的游戏规则的,当官要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严格地论资排辈,尽管有时可能会阻止优秀人才的使用,不科学也不合理,但因为它是规则,所以就变得合理了。要遵守这个游戏规则,各方就得按规矩出牌。郑啸风琢磨着要打破规则,不按规矩出牌,就得说服程万里和其他常委们。
帘子说:“对。明天中午你就来个创新的菜。”
出其不意的是,程万里在这时主动找郑啸风,他提出让郑永刚到北安区当书记,其次才考虑罗小理。郑啸风很感慨,郑永刚在程万里心目中的位置很重的。可为什么程万里看好他?不知道。但郑啸风可以猜测,郑永刚这段时间一直在省市两级之间跑动着,北安市委的常委们便是他跑动的重点对象。想想也是啊,连嫂子的工作在做,母亲的工作也在做,在其他人身上下的功夫可能就更大了。显然,程万里就是郑永刚说服了的对象之一。程万里今年年底就要离职了,不知何去何从,但至少不再担任市委书记了。人事安排上松散一些,随意一些,在位时多为别人办些好事,办些实事,免得下台后没人理他。提拔干部就是最大的好事,也是最大的实事。至少提拔岗位后能否搞好工作,那就与他无关了。因为那时他不再是市委书记,好也好坏也好,全都交给下一任了。真出了问题便说继任者没有能耐。郑啸风最怕的就是领导干部离任前的行善心态。他们往往并非积德行善,而是给后任的工作设置了人为的障碍,甚至埋下祸根。
莲子见她们说得热闹,对秀儿的学习方法提出了异议,说:“我不喜欢一味地步人后尘。我喜欢创新。我就不能用另一种方法来做吗?”
郑啸风对程万里提出的两个人选表示赞同。但他说得更婉转一些,说罗小理更合适。因为罗小理是一个有魄力的人,分析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能力较强。但郑啸风并没说郑永刚就不行。他不能这样说,毕竟郑永刚还是自己的弟弟。只是作为一个市长,他不能不负责任地把郑永刚放到一个不合适的岗位上。郑啸风说:“郑永刚和罗小理都不错。只是郑永刚刚刚到县政府工作才一年多时间,历练的程度还不够。搞行政工作,经验积累是很重要的。而罗小理在这方面就有更大的优势。北安区不同于其他地方,不敢作为年轻干部的试验田。这个责任我们是负不起的。如果下一步北安区的工作不能推进,干部队伍不能稳定,那整个北安市的工作就会出乱子了。它的重要性就在这里。”
秀儿说:“今天我就一直在学她。她做肉丝是先从开水里过,再从油里过。我做肉丝是直接从油里过,方法不同,嫩度也不同。”
程万里说:“可罗小理是常务副县长。如果跳级到区委书记,就是破格了。”
帘子自有她的不俗之处。当天的晚饭,就让老人家赞不绝口。老人家边吃边对秀儿说:“明儿她做饭,你就跟她学几招。同样的青菜,同样的肉丝,她做得就是比你做的好。”
郑啸风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正处级的常务。”
三个保姆都是聪明伶俐的靓妹。相比之下,帘子就老道一些,善于从细节上去把握。她很明白,郑啸风的口味她是知道的,要攻克的重点与难点就是奶奶的口味。帘子就给奶奶剥水果,一边跟奶奶聊天,问她平时最喜欢吃什么,在酸甜苦辣四味中,最倾向于哪种口味?她要力求找出他们的共同点。然后,帘子先拿了一个简单的菜谱,让奶奶在上面划圈圈,然后让郑啸风也划圈圈。帘子给自己确定了一个目标,不求他们每个人对她的每个菜都满意,但至少要确保每个人都能吃到一个让他们各自满意的菜。
在第二天的常委会上,确定了一个折衷方案,罗小理和郑永刚二人同时推荐上报省委组织部。排序是罗小理在前,郑永刚在后。至于二人怎样取舍,干部考察的结果如何,那是省委组织部的事。
郑啸风说:“帘子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然而,就在省委组织部门考察郑永刚和罗小理之后,“剁指案”牵扯到了北安区临时主持工作的区长的受贿问题,区长也双规了,并停止了职务。那么,一个区党委和政府的班子,书记、区长、副区长都卷进了受贿案,情况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省委组织部门和北安市委市政府进行反复研究,决定采取非常措施,让新的书记人选尽快到位。根据省委考察结果,最终决定让江河县常务副县长罗小理任北安区委代书记,并催促其迅速上任。领导谈话方式也是破例的,市委书记程万里和市长郑啸风两人给他谈话,郑啸风语重心长地说:“北安区出了大问题,你是受命于危难,任重道远。北安区的工作成在于你,败亦在于你。”随后,郑啸风亲自送他上任,在北安区党员领导干部会议上宣读了上级的任命决定。
莲子说:“帘子姐姐,听口气你就是个大师傅。”
这次特殊情况下的人事任免,郑啸风满意了,郑永刚却失望了。而比郑永刚更失望的是他的母亲。郑永刚送罗小理赴任的那天晚上,母亲柱着拐棍来到郑啸风卧室,无限伤感地对他说:“永刚这次失利了,算是功亏一篑。这一篑就是你的那一篑。你不仅没有帮他,还在拆台。”
帘子说:“任何人都不排斥好吃的东西。人的性格习性都可以改变,何况口味呢?只要觉得好吃,口味也是可以改变的。”
郑啸风真不明白,母亲成天呆在家里,她怎么就知道郑永刚功亏一篑呢?她怎么就知道北安区委书记人选最终不是郑永刚呢?郑啸风觉得,母亲虽说年过七旬,虽说闭门不出,但她随时随地与外界有关人员保持着密切联系,而且是在一定位置上的人。否则母亲没有这么神通广大。郑啸风看着母亲痛苦的脸说:“妈,你不知道一个市长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北安区的成败决定着北安市的整个工作,如果这个核心地带瘫痪了,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政治上,我们都是担当不起的。请您老人家原谅啊!不是我不帮弟弟,而是他目前确实不足以胜任书记之职啊!”
郑啸风说着,连忙叫帘子挨着母亲坐下了,然后向她一一介绍秀儿和莲子。帘子是认识莲子的,还是她厨艺上徒弟。帘子不认识秀儿,但一看就很亲切。郑啸风看着帘子,好像变化很大。特别是心情和衣着上,与上次帘子父亲病重时完全不同。他知道帘子偶尔给姜克钢帮帮忙的,但他没把帘子的变化与姜克钢更多地联系起来考虑。郑啸风问了问帘子父亲的身体情况,帘子详细说了。然后郑啸风给帘子分配任务:“请你来给家里做饭,是因为众口难调的缘故。你来了,可以中和一下大家的口味。”
母亲说:“你又在跟老娘打官腔了。告诉你,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当官,你只要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他就能当的。就看你是否愿意把他往这个位子上放。你现在没有把他往这个位子上放,你怎么知道他不合适呢?”
帘子说:“如果选美,那我就落选了。我比不上两个漂亮妹妹的。”
郑啸风看母亲要跟辩驳的样子,他想笑,又想发脾气。他觉得母亲想让郑永刚提拔起来,已经到了不顾原则的地步了。可作为儿子,他是不能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争辩的,不管是否有理,都已经没有争辩的意义了。让老人家顺心,就是最大的意义。郑啸风以退让的姿态说:“作为兄长,我何尝不希望永刚的官越当越大呀,我不仅希望他能当区委书记,更希望他能当省委书记!可这都是需要条件的啊!妈,我给你保证,你的小儿子已经当县长了,很不错了。只要好好干,他还是很有前途的。至少,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不会亏待他的。我会尽力给他创造条件的。”
郑啸风看着三个保姆说:“你们都很漂亮。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家选美呢。”
母亲的手扶着沙发的扶手,气愤地站起来,说:“不信!我根本不信!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帮他,让他坐失良机,何况以后呢?”
母亲说:“孩子嘛,哪有不闹的?”
郑啸风难受极了,有些内疚地说:“妈,一定要请你理解我。在北安区委书记的人选上,确实是个非常敏感也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我对得起你一人,可我对不起全市人民啊!你希望你的儿子是一个营私舞弊的市长吗?你希望你的儿子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市长吗?你希望你的儿子是一个优亲厚友的市长吗?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所不希望的。既然你不希望这样,你就支持我,也请你理解我。”
郑啸风说:“那屋子里不是要闹翻天?”
“我理解你的意图,但我永远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骨肉相残!”
母亲慈祥地笑道:“简直是三朵金花啊!要是我有这么三个孙女就好了。”
母亲苍老的声音里笼罩着恐怖色彩。说完就走出了书房,让秀儿给她递水喝。母亲渴了,母亲气得口干舌燥了。
帘子是接到郑啸风的电话后,直接从姜克钢家里出来的。穿着一件红色风衣,搭了一个粉红色披肩,看上去飘逸而清纯,成熟而典雅。那气质不象保姆,而象是大家闺秀,颇有一些华贵。她一进门,就冲着郑啸风的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说:“奶奶好!”
郑啸风看着母亲走出卧室的背影,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凄凉与悲怆。他有种想哭的感觉,也有种蒙受不白之冤的感觉。“骨肉相残”,这是多么可怕而刺耳的字眼,母亲居然是信手拈来,用得那样轻松自如。难道提拔了弟弟就骨肉相亲了吗?他想,如果母亲还年轻的话,他一定会好好跟她讲一番道理,让她明白,自古以来,在江山社稷的问题上,任何朝代都是固国安邦为前提的。执政者必须对国家对民众心怀大爱,摈弃私情,才能治理好一片河山。为一己之私利,而弃国家利益于不顾,那是昏官之举,郑啸风历来鄙视这种行为。当个人的权力欲望与民众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任何一个有良知的执政者,都首先应该考虑民众利益而不是个人的权力欲望。可是,母亲垂垂老矣,她的年龄已经让你百口莫辩,你能给她讲清吗?你能改变她吗?受委屈就成了儿子的天职,也成了儿子尽孝的一种方式。
于是,三个保姆就在郑啸风家中会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