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走了,一个不送。走了的干净利落,不送的雷打不动。就在那一瞬间,刚才还在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各奔东西了,由此决定了他们阶段性的远离与分裂。门道里只留下了一个记忆中的倩影。
“不送。”
姜克钢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屋子里的所有物件都不顺眼了,它们都因为牛亚丽的到来和离去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层阴影直接折射在了姜克钢的心坎上。姜克钢开始重新琢磨与牛亚丽相处之后的情况,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言行,一直感觉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她的个人素质一点不比我们的机关干部差,还有许多让人喜欢的地方。可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女人,把他想像成了一个脏官呢?而且倾慕于她想像中的脏官呢?那么话说回来,她究竟看上他什么了?是他这个人,还是她想像中的巨额财富?
牛亚丽站起来,顺手拎上自己的包,一个优雅的转身,说:“那我可以走了。”
姜克钢百般无聊之际,就给郑啸风打电话诉苦,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大骂牛亚丽不是东西。郑啸风安慰了他几句,说女人嘛,见识就那么大。可喜欢钱是一回事,爱你是另一回事,她并没说你没有钱她就不爱你呀。姜克钢说,她要求那么高,又要买车又要买别墅的,我能满足她吗?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郑啸风让他别成天闷在家里,出去走一走。姜克钢说那好吧,出去走走,找点感觉,他需要清爽一下,同时也需要清醒一下。
姜克钢说:“说完了。”
姜克钢是在华灯初上时来到街头的。肚子里装着愤懑,脸上荡漾着无辜。他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心里没有明晰的目标。可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帘子小菜餐馆门前,只见吴江从餐馆里奔跑出来,匆匆地向姜克钢招了一下手,又匆忙地笑一笑。吴江的招手和笑都不到位,但姜克钢可以确认是在跟他打招呼。然后吴江迅速上了停在路边的车,神情中带着一丝惊慌。这时帘子从屋子里奔跑出来,指着吴江的车子说:“你给我回来!”
牛亚丽说:“你说完了?”
车里的吴江没有回答,一溜烟跑了。夜幕下腾起一股淡淡的明暗不匀的灰尘。
姜克钢的声音突然增大了,并且用肢体语言配合着他的声音。他从残缺不全的右手上伸出一只食指,在茶几上戳击着:“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作为一个男人,我对于未来的家庭会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好好地经营这个家。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我绝不会为了家庭的殷实而去践踏党纪国法。作为一个希望组建家庭的男人,我不能满意你对物质的愿望。”
面色严厉的帘子转身时看见了姜克钢,露出笑容:“姜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牛亚丽静静地坐在那里,有点尴尬,有点扫兴,有点惶然,也有点难堪。她明显地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从热烈降到了冰点,两人先前刚刚拉近的距离又在瞬间弹开了,变得遥远了,模糊了。牛亚丽的目光散乱无力地盯着前面的茶几,沉默不语地静坐着,呈现出一种焦虑和苦闷的样态。
姜克钢说:“散散步。”
“依然是放屁!”姜克钢脸色变青了,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他喜欢的女人,竟然把他想像成了一个拥有百万家产的贪官污吏,而且是理所当然的道貌岸然的贪官污吏呢?他不仅仅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也污辱了一大片好干部。姜克钢气愤地说:“共产党的干部真象你们想像的那样?全都是买官卖官的?不能因为有人离婚了,就以为整个北安市的女人都是寡妇!”
“进屋坐坐吧,喝杯茶。”
“卖官呀!”
“坐坐要占用你的地方,喝茶要花你的钱。”姜克钢开玩笑说。
姜克钢质问道:“是谁说一届县委书记能捞几百万?那是放屁!我是从江河县走出来的,我敢说,无论是我的前任还是我的继任者,即使再贪,也不会捞到几百万!北安市这么穷的地方,吃饭都要靠中央财政补贴,几百万从何而来?”
“可你是贵客。”
姜克钢讨厌这种物质欲望太强的人,更讨厌这种捕风捉影的说话。姜克钢想不通,为什么权力会与金钱结成至亲?继而变成了神奇的魔杖?再变成了离谱的民间传说?为什么人们对于权力的追逐变成了追求享乐的另一种渠道?为什么老百姓对政府的权力不再是那么信任和尊重,而是想像得极度丑恶和糜烂?为什么当一届县长或县委书记下来,人们不去衡量他的作为,而是猜测他们捞了多少钱?我们的社会每天都在发展,我们的经济建设每天都在进步,难道就是在一帮坏蛋的领导下干出来的?
“我又不消费。”
这让牛亚丽太失望了,她的脸色迅速从热情洋溢变成了阴云密布。也许她觉得自己的奢望有些不合实际,可她这种奢望的产生也是有依据的。牛亚丽说:“我早就听说过,现在,在下面当过一届县委书记或县长的人,手头都有几百万的。如果没有捞到几百万,那就是他混得背,很失败!你不是从县长县委书记出来的吗?怎么会一幢别墅都买不起?”
“这就是不用消费的支持。”帘子嘻嘻一笑。
姜克钢直摇头:“你知道我每月多少工资吗?各种补贴都加起来,也就三千多块。怎么可能买别墅?”
姜克钢犹豫一下,就跟着帘子进去了。帘子把姜克钢安排在一个小包间坐下来,给他泡了茶,就陪姜克钢坐下,闲聊开来。问郑叔叔家的新保姆找到没有,郑叔叔是不是经常饿肚子,她多次都想打电话,可自己是离开了的人,人家是市长,也不方便打。只是给祁洁阿姨打过一次电话,聊了几句,她感觉祁洁还是对她有点成见。姜克钢说,你这么好,他们怎么会对你有成见呢。新的保姆好像还没找到之前,不方便是肯定的。不过你不用操心,市长绝不会出现吃饭的问题。两人聊着,姜克钢问她这段时间生意如何,帘子就诉起苦来,说钱是赚到了一些,可吴江喜欢打麻将,越打越大了,手气又不好,总输,输了就从她这里拿钱,已经拿了一万多了。他成天不管事,只知道拿钱。这个店迟早要让他输光的。帘子说:“今天的营业额三千多块,就是刚才,让他一把抢走了。我追出去了,没追上。跑了。”
可牛亚丽大梦不做做小梦,突然说:“哎,到时候换个房子可以吧。这个房子给你女儿,我们换套别墅。依北安市目前的价格,也只要五六十万的。这个能力你有吗?”
姜克钢听着,觉得“抢”字用得很刺耳,他想吴江应该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真抢——?”
牛亚丽自嘲地嘿嘿笑起来。她也明白,这个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只能是幻想,把别人的享乐拿在自己脑海里复制一下。
“是的。我不给他就抢。跟强盗没什么两样。”帘子苦笑着,一副既恨又爱的样子。爱与恨都显得一样的无可奈何。
姜克钢说:“你就做梦吧,还房车呢。那不应该是我们所想的。”
姜克钢说:“你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既然想结婚,建立一个家庭,那是要从长计议的,不能把挣来的血汗钱玩完了。”
“听你的。我就买十万元多一点的。不超过十五万。我们闲下来的时候,就开着私家车旅游,在全国各地跑一圈。白天是你的车夫,晚上是你的老婆。我特别羡慕他们那种房车,旅游的话,可以在上面吃饭睡觉打麻将,几乎用不着开宾馆,就在车上睡。”牛亚丽眉飞色舞地说。显然,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瞳景。
帘子说:“可他一点都不珍惜,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买吧,可我也只能出十万。只有这么多。”姜克钢说。“其实你也用不着买太好的车,能用就行了。北安市地方小,再好的车也跑不开。速度还没跑起来就到家了。”
“这样怎么行?你要劝他戒赌。长期下去,是要出问题的。”姜克钢替帘子打抱不平。现在短命的爱情太多,游戏式的爱情也多,他总是希望吴江和帘子两人的爱情是长久的,而不是刚刚住在一起就各奔东西。
牛亚丽说:“学车的钱并不多,关键是买车的问题。这个钱你得出。”
帘子说:“我劝过了,管一阵子又旧病复发。他性格就是那样的,军人出身的嘛。执着,自信,坚守。输了就想捞本,越捞就越输,于是就是越陷越深了。”
两颗心越贴越近了,对话使他们把今后的设想往纵深处延伸。姜克钢希望建设一个和睦,团结,愉快的家庭,走完后半辈子的路,这一生就算了结了。而牛亚丽希望建设一个和睦,富有,享乐型的美好家园,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两人的观点上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把家庭建设好。牛亚丽说明年她想拿驾照,将来有了自己的小车,就方便多了,姜克钢在外面的公务活动,她就开车送他。姜克钢不明白她指的是结婚后让他买车,还是她自己有钱买车。姜克钢支持她去学车,钱可以他出。
姜克钢说:“你可以跟郑市长说说,让他劝一下吴江怎么样?如果他出面,那会很管用的,毕竟是他的司机。”
姜克钢倒是自嘲地笑了。他觉得牛亚丽在抬举他。尽管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纯情,中年男人对女人总是有妄想的,领导也不例外。他内心里常常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出现,只是没有付诸行动而已。两人相处到现在,虽说称不上心心相印,但情感上应该是很成熟了,很接近了,彼此之间也很了解了,不存在什么隔阂。从婚姻的本质上说,只差最后一步了,这是双方都明白的。两人这么聊着,就聊到了对未来家庭的设想问题。姜克钢有个女儿,而牛亚丽的儿子离婚时判给了男方。所以她那边很轻松。姜克钢就表明了他女儿在对待他婚事上的态度,只要爸爸喜欢,她是能够接纳的。如果大家合得来,她甚至愿意把后娘叫妈妈。所以,大家要处好关系,难度并不大。牛亚丽也表示,世界上最难当的娘就是后娘,人生难得一次当后娘的机会,她会好好珍惜的。只要姜克钢的女儿肯接纳她,她也会象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她要就当个优秀的后娘,一定会让他们都满意。牛亚丽的话消除了姜克钢心中最大的一个块垒,其实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如果女儿和后娘不和,他就夹在中间难以做人了。牛亚丽有了这个态度,至少表明她是开明的,也是善良的。
帘子说:“我不好意思跟郑叔叔说。他又那么忙,哪有心思管我们这些俗事?”
牛亚丽说:“你没说错。我笑你好玩。象个纯情男孩。”
两人在这里聊着,旁边包间喝酒划拳的声音越来越大,隔墙可闻。姜克钢下意识地往旁边的墙壁看了看,觉得太吵了,想离开。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向外面厉声叫着:“服务生怎么搞的?酒不够了,怎么还不上酒?”
牛亚丽嘻嘻地笑起来,笑出了两个深陷的酒窝。这一笑,姜克钢就不明就里了,不知道是嘲笑他还是赞同他,但这种笑声让他难以琢磨。姜克钢说:“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帘子正要出去,这个声音却钻了进来,是牛亚丽。姜克钢一眼就看见她了,两人的目光在狭小的屋子里短兵相接。姜克钢木然地说:“是你。”
“喜欢你的品貌,喜欢你豪爽的个性。”姜克钢觉得他很难准确说出自己对她的好感,只好这样很平庸地表达。
牛亚丽脸色红润,洋溢着酒中的兴奋。“要不要过去喝几杯?是我一群朋友。”
“你喜欢我什么?爱我什么?”牛亚丽此时此刻象一个考官,在进行初选过后的面试。
姜克钢说:“不用。”
姜克钢说:“虽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也因人而异,有时就是同等的。”
牛亚丽说:“有架子?要我请你?那里也有你熟悉的人。市委机关的。”
“近到什么程度?”
“真的不用。”
“我想已经很近了。”
“那我过去啦。”
“那好。”牛亚丽说:“喜欢离爱有多远?”
牛亚丽没有勉强他,转身离去了。姜克钢觉得,那个转身的姿势依然精彩,温婉动人,散发出几分青春动感的少妇风韵。可惜他们已经没有缘分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他还是为牛亚丽的表现而叫好,三个小时前才说分手,现在居然能友好地打个招呼,虽说有点别扭,但让他感到温暖。觉得她还是有点气度的女人。不象有的女人,一说分手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姜克钢说:“这是不需要回答,也是不需要怀疑的事实。”
帘子在外面安排好客人,进来了。说:“姜叔叔,那个牛阿姨叫你,你为什么不过去?”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了?”
“我们不来往了。”
姜克钢就象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坐着,正视着讲台上的老师。他那认真的模样,只差把双手背在背后了。姜克钢突然有种仰人鼻息的感觉,仿佛自己被眼前这个女人所统治,所奴役了,堂堂纪委书记想找个老婆就这么困难?组织提拔也没有这么复杂呀。姜克钢有些不安,点了支烟来平衡心态,说:“说吧。你问我答。”
“其实她人挺好的。经常在我们这来。”帘子审视着姜克钢,说:“你是觉得她配不上你?”
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两人的关系还是没有突破,那情形颇象兄妹,相互关照,相互体贴,却无肌肤之亲。两人平时在一起相处,客客气气,相敬如宾,都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已经单身两年的姜克钢毕竟是个正常男人,面对英姿飒爽而又性感可爱的牛亚丽是充满遐想的,身体里总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在驱使他向情爱的方向高歌猛进。牛亚丽频频向他发电,可他每回都不敢有大胆的举动。那天姜克钢试图拥抱她一下,刚刚搂住了她,就被她兴高采烈地婉拒了。牛亚丽说:“窗户没关好呢,对门窗口能看见我们的。”姜克钢以为她同意了,便转身去拉窗帘,窗帘拉严实了,牛亚丽却进了厕所。姜克钢就在客厅里静候。牛亚丽出来后,往沙发上一坐,用纤细的手指指着他说:“你给我规规矩矩地坐好了,不许乱说乱动。现在我要提问,你必须认真回答。”
姜克钢说:“不是这个问题。她那么年轻漂亮,怎么会配不上我呢?爱是分种类的,有的讲究外貌相配,有的讲究灵魂相配。我们都是再婚的人,再婚的可能更要慎重一些。”
姜克钢很关心牛亚丽给郑啸风的第一印象。第二天,姜克钢专门给郑啸风打了个电话,非常谦虚地问,你觉得牛亚丽这人怎么样?郑啸风说,我觉得不错的,秀外慧中。不过,看一个女人的品质,不能光从口头上看,也不能从身份上看,你老姜就是要找那种能全心全意支持你工作的贤惠媳妇,其他方面你自己喜欢就行了,可以不考虑那么细。至于愿不愿意娶她是你的事,她愿不愿意嫁你是她的事。姜克钢听了郑啸风的评价很高兴,觉得自己看上的女人还是有点品位的,找这样的女人不会给朋友丢脸,也不会给自己丢脸。姜克钢向牛亚丽转告了郑市长对她的评价。牛亚丽反问一句:郑市长能看懂女人?高个子的男人看女人是俯视的,只能看清女人的外表,而不能看在眼里懂女人的内心。所以毛主席看江清就没看懂,看走眼了。姜克钢觉得牛亚丽的话很有意思,她有自己的对话方式。
帘子咯咯地笑起来:“没有再婚过。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