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瞟了程书记一眼,说,“程叔叔,你家桃子烧得也好呀!”
帘子最喜欢这些客人来。有了客人她就有了劳动,有了充实,也有了声音。客人们会为她赶走寂寞。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集中展示她的厨艺,还可以听到这种客人夸她好漂亮,夸她好手艺。帘子在赞美声中情绪高涨,精益求精,脸上洋溢着最生动的笑容。不一会儿,她就笑盈盈地端上来四个凉菜,凉拌豆腐,凉拌萝卜和一盘油炸花生米。这是她最拿手的几道好菜。程万里呷了一口萝卜丝,深有感触地说:“这孩子做的菜越来越好了!”
程万里的保姆桃子是帘子一班的同学,是祁洁在烹饪学校特色的。两个保姆互相认识,但不大来往。不来往不是她们的意思,而是两家都制定了相同的规矩。保姆在一起扯是弄非的事在市委政府机关大院出现过多次,特别是从领导家庭出来的是是非非很不好,所以严禁她们在一起互相传播。程万里说:“你们是同时进门的。她可没有你进步快!倒是个子一个劲地疯长!”
姜克钢和郑啸风商量,为了稳妥起见,涉及县级领导又数额较大的,还是提前给程万里通个气,让他尽可能地知道更多的真实情况。既然不是正式的会议汇报,郑啸风就决定放在自己家里进行。这天,他让帘子做了几道下酒的好菜,拿出一瓶茅台,搞一回小小的家宴。郑啸风打电话把审计局长也叫来了。叫审计局长来的目的,是想暗示他,审计中出了再大的 问题,都不能把程万里牵扯进来,否则就把事情闹大了。局长似乎明白这个意思,表示有些问题不会深究的。程万里来了就进餐厅了,四人正好各占一方,边吃边聊。面对市委书记,市长和纪委书记,审计局长是这里面最小的官,就只有给他们斟酒的份。面相上虎虎生威的程万里坐在餐厅最上方的位置,特别醒目。他要求把一斤酒分为四份,平均分配。郑啸风是非常清楚程万里酒量的,说早就打破平均主义了,你领导带头搞平均主义怎么行?程万里说,有时平均是维护公平的一种方式,为什么不能平均?只有平均,大家才最没意见。所以,今天每人二两五,不划拳,不猜宝,各人自扫门前雪。喝不了的也要喝,想多喝的自己取酒去。最怕的是审计局长,官最小,酒量也最小,平时根本就不喝酒。二两五对他是个难关,他通过努力还是能闯过去的。既然程书记已经制定了政策,大家就只好认真执行。审计局长暗自感叹,酒桌上与工作上一样,官大的说话算数。谁叫咱是处级,人家是厅级呢?现在他也明白了,难怪在审计局里,干事们一般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就餐,就因为他是局长,别人是干事,坐在一起是有悬殊的,不自然的,吃饭的时候心里堵得慌。一旦有了级别的悬殊就打破了原有的平等关系。他在程万里面前就象小媳妇初次见公婆一样,有些羞羞答答的。
帘子说:“是吗?她多高了?”
郑啸风说:“汇报问题就集中汇报,集中处理。不要一事一汇报,这样很麻烦,也容易导致不公平。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处理几个干部,而是要管好用好扶贫款。情节特别严重的才会追究领导责任。但转移用途的扶贫资金绝不能继续放在不该投放的地方。如果现在没钱,哪怕他们贷款也要归还。否则,这次审计检查就没什么意义了。”
程万里说:“都167了!昨日我还取笑她了,个子在提高,怎么技术不提高啊?”
姜克钢说:“是否要给程书记汇报一下?”
帘子站在桌边,一边摆放盘子,一边说:“真正好的厨师是把最简单的菜做得不简单,就是很好了。厨师这活儿,毕竟不是尖端技术,没有科技含量的,只要有点耐心,谁都能做。”
然而,就在他们谈话的第三天,某县查出三年前一笔100万元的扶贫专项资金进入了该县县长表弟的企业。该企业纯属私营企业,不是政府的扶贫对象。而这位县长恰恰就是程万里的前任秘书兼市委副秘书长。姜克钢是通过举报信获得这一情况的,并查有实据。姜克钢立即把情况给郑啸风做了汇报,郑啸风说:“必须限期收回,不管他的后台是谁!”
程万里和其他几个人一听,都笑了。程万里说:“帘子,你不仅仅手艺进步快,你说话听起来好像很有水平了嘛。啸风,你真是有福气啊!”
审计检查工作由纪委保驾护航。纪委书记姜克钢亲自坐镇,纪委开通了多条让群众反映情况的通道,一旦发现问题纪委马上介入调查。慢慢地声势一大,就势不可挡了。一直保持沉默的程万里就陷入了全线被动。审计检查开始后的第二十天,程万里亲自找到郑啸风和姜克钢进行密谈,说了他的个人观点:一是坚决支持市政府的这次审计检查行动,确保扶贫资金用到经济开发和扶贫项目上,并发挥出应有的效益。二是对查出来的严重问题决不能心慈手软,要严肃处理。违纪资金一律没收,上缴财政。三是要保护干部,不要将问题扩大化。郑啸风对程万里的支持表示感谢,同时也表示认真执行程书记的指示精神。可郑啸风也听出了程万里的一些言外之意,“保护干部,不要将问题扩大化”是什么意思?就是对一些重要问题涉及的重要人物,要能够宽容和谅解,是谓保护干部,是谓不要将问题扩大化。因为一旦抓住不放,可能会使一个地方的班子产生剧烈震荡,轻则一两个人进班房,重则一个领导集体全部烂掉。所以要保护。这并非是说程万里有意包庇或袒护问题干部,更不是他要结党营私,而是害怕出现混乱,使人质疑他的执政能力和执政艺术,给他二十多年来的政治风光抹黑。郑啸风是很理解程万里的担忧,并不断地点头默认。姜克钢此时不失时机地说:“有关这类问题的处理尺度,我会把握的。”他给程万里吃了颗定心丸。
帘子喜欢别人夸奖她,可别人一夸奖她就脸红了。帘子说:“程叔叔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然后转身到厨房弄菜去了。
市审计局就江河县的情况整理了一份《内部情况通报》,呈送郑啸风。郑啸风受到很大鼓舞。专门致电郑永刚,表扬他这事干得漂亮,干净利落,象个干事的样子。做这事是需要胆识的,胆是胆量,识是智慧,缺一不可。郑永刚在电话里小声说,哥,我想回家看看妈妈,老人家每天发短信说是想我了。郑啸风说,对待工作就要象孝敬母亲一样。你把手头的事儿收拾一下就回去,看望一下她老人家。她就想你回去看看,不要拖久了。兄弟俩又把话题转到工作上说了几句,手机信号不好,断掉了。
帘子带走了一个话题,然后大家按照程万里制定的纪律吃菜喝酒。四个平均分配,一个水准,所以就不存在划拳的问题,但为了气氛,还是要碰杯的,把杯子碰得很响。姜克钢呷了一些花生在自己的小碟子里,尝了尝,连连称赞道:“这花生真好!不仅好吃,而且连大小都一样!程书记,你尝尝。”
在全市八个县里,要数江河县政府的审计检查工作搞得声势浩大,县政府召开了动员大会,并在广播电视中进行了大力宣传。动员大会由罗小理主持,郑永刚做了义正词严的讲话。郑永刚刚刚上任江河县县长不久,不象其他资格老的县长那样皮,他对市委市政府的重要举措是百分百地贯彻落实,确保在他这主政的那一方政令畅通。扶贫办公室对审计局的工作也非常配合,一开始就进行得非常流畅。他制定的原则是,凡是不该使用扶贫资金的单位和个人,五日内必须限期退还,还得起要还,还不起的贷款或拍卖也要退还。赖账不还的,有钱拒还的,执法部门和银行一齐上,一律采取停水、停电、停止资金周转的三停措施。有人说他的做法野蛮,违法,可郑永刚却说,能够使用到扶贫资金的单位和个人,都是有来头的,绝不是普通老百姓,你不来硬的就不行。政府不能向违纪行为低头求情,不能给他们说好话。所以要适当野蛮一点,要不留余地。他的执政风格受到县委书记和县政府一帮人的大加赞赏。他们认为,在一个政治管理体系和法制体系不是很健全的前提下,政府的行为在细节上完全以法行事是不行的,大胆碰硬就得打法律的擦边球。这一招果然很灵,江河县的审计检查势如破竹,进行了半个月就全面告捷,收回投放不合理的扶贫专项资金四百多万元。其中一名镇长在扶贫办公室报销过一笔五千多元的旅游费用,他也很快就退了。县政府为此发出了通报批评,并交纪委查处。
程万里就尝了一颗。放在嘴里咀嚼,幅员辽阔的脸上悠缓地运动着,似乎在捕捉花生最真实的味道。约莫一分钟后,程万里说:“真不错。”
于是,一场扶贫资金检查审计风暴就在北安市悄然无声地全面铺开了。
姜克钢就用勺子给他多舀了一些。说:“喜欢吃就多吃点。”
郑啸风很担心的是,他突然发起对扶贫资金进行的审计检查,很容易让外界错误地理解为矛头是冲着程万里来的,甚至理解为秋后算帐,理解为揭他的老底。因为外界一直有一种看法,认为他们之间是不太协调的。郑啸风也明白他们之间不是很协调,但也没有很大的矛盾,更没有个人恩怨。只是工作方法和个性上的差异。审计工作与程万里前期的执政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如果几任市长不是程万里,而是张万里,李万里,郑啸风照样要进行审计的。他要这样做的主要目的,不是审计工作的本身,而是为边界公路建设找钱。别人的那些闲言碎语他就只能等闲视之了。作为一市之长,他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认准的事情就要干。所以他并没有等程万里发出口令,就把箭挂在弦上,猛力拉弓,不得不发了。
程万里说:“我不敢多吃,油炸花生,吃多了胀气。”
程万里笑笑,没有明确表态。他是怕事。他自己也知道的,扶贫资金管理和使用的问题早就出现了,只是这里面情况复杂,涉及的人多面广。盖子一旦揭开就是捂不住的。弄不好会发现一批贪官,处理一批干部。对于他这个行将退居二线的老领导来说,平稳过度是最重要的事,不想在过去了的、原本可以掩盖的一些历史问题上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如果从陈年旧账中查出问题来,那样会重新考量和评估他过去的政绩。程万里此前的二十多年中,一直在北安市当领导,从市委书记秘书干到现在的市委书记位置。一个由媳妇熬成婆婆的人,自然有不少抵御风险的经验,也有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程万里在北安市的口碑也不差,也是位能干实事的人。只是近些年来有些疲倦了,形式主义的东西多了一些。早就传说他要调到省委,却一直没有动静。官场的等待总是充满了政治焦虑,不能太奢望,也不能不奢望。如果说官位是一个企业的话,那就只能保本经营,稳步发展,任何有风险的投入都是要避免的。
郑啸风听懂了,胀气就是放屁的意思。这也是程万里的习惯,他常常在说话时被自己发出的不雅声音所打断。郑啸风马上承诺道:“下回我让农科所研制一种吃了不胀气的花生。”
郑啸风决定先跟市扶贫资金管理办公室,农业开发办公室,农业银行,财政局,审计局和市纪委进行提前沟通,讲明意图,然后正式把此意向拿到市政府常务会上研究讨论,决定由市里几家部门联手组成一个扶贫资金审计检查小组,并制定详细的检查清算方案。检查清算方案出台后,郑啸风才给市委书记程万里汇报。程书记非常惊讶,半开玩笑地说,具体做法都出来了才告诉我,你这是先斩后奏嘛!郑啸风说,政府的这些琐务,我不想动辄汇报,那样会麻烦你老人家。你的同意就是对我工作的最大鼓励。程万里说,我还没表示同意。为什么这样说?郑啸风说,那我就等你同意。
程万里说:“真能这样的话,用帘子的话说,科技含量就很高了。”
在郑啸风的心目中,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祁洁升官的问题,而是边界公路的问题。而公路问题最重要的是资金问题。于是开始着手想钱的办法。在他动意修建三省边界公路之前,资金问题就是他最先考虑的重中之重。他在当北安市当市长的这些年来,发现市内的扶贫资金在使用上存在巨大漏洞。投入进去数十亿,而收获甚微。扶贫资金管理混乱和被侵占的现象非常严重。抓好扶贫项目成了个别人从中发财致富的一个门路。因此,他决定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一次扶贫资金审计检查工作,依照以前制定的扶贫资金投入和管理办法,对历年的扶贫资金进行一次彻底全面的清算。凡是使用不当或挪作它用的一律清退,哪怕贷款也要彻底清退。他就想把这些违纪资金弄出来,然后修路。
大家说说笑笑把酒喝了,话题转到工作上。帘子上了几个热菜,他们边吃边说事。审计局长谈了谈这次审计检查工作的基本情况,说扶贫资金总的情况还是好的,但问题也非常严重,各县区都存在资金挪用和转移用途的问题。也许有的还涉及到个别领导的违规操作,资金投放不明朗。
郑啸风心里是有老婆的,而且很爱老婆。可脑子里确实又没装着老婆的事。在他看来,男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政治也历来是男人的游戏,女人参乎什么呢?至于祁洁,有个人事处长当当就很不错了,用不着苦心孤诣地去经营权力。官越大,女人味越淡。女人官至正厅,女人味就基本上没有了,身上不是女人味,而是官味。女人是柔性的东西,权力是刚性的东西,女人味与官味之间天然地充满了矛盾。
这回程书记也没做出过多的表态,只是很原则地说:“你们大胆干,再不能糊里糊涂过日子了,要通过审计检查把全市扶贫专项资金的去向、用途和效益彻底弄清。”
郑啸风被老婆骂得面色苍白,心如鹿撞。
这话说得审计局长心里暖洋洋的,他很感激地说:“谢谢程书记支持我们的工作。”
第四天郑啸风才从乡下回来的时候,朱局长已经离开北安了。他特意给祁洁打了个电话说明此事,祁洁根本听不进去,满腹怨气地说,你不要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告诉你郑啸风,我再也不会为我个人的事求你!郑啸风说你听我说完嘛。祁洁说,除了忙,你还能找什么借口!你这个级别的领导多的是,没多少象你这样六亲不认的!我问你,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老娘,你儿子,有比我更亲的人吗?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
这时,邹秘书打来电话找程万里,说省委组织部有人找他。程书记说,再重要的事,反正得等我把饭吃完再说。于是加快进食速度,大口咀嚼。郑啸风让他别急,慢慢吃。郑啸风看着程万里吃饭的样子,全然不象一个市委书记,而象一个饿了几天饭的农民。郑啸风怎么都不明白,一个市委书记,在这里可以天天享受山珍海味,营养自然是不缺的。可他为什么从来吃不腻呢?总是味口那么好呢?任何时候见他吃饭,都是那么有滋有味。肥胖的身子还在继续膨胀,幅员辽阔的脸庞还在继续扩张,好像每一顿饭都在为他的肥胖而努力。吃完了,便站起来颤悠悠地走了。郑啸风为他开了门,看见程书记的司机正在门口等他。程万里的司机很胆小,对程万里有恐惧感,是个只干活不说话的人,在任何时候等他的主人都是保持距离的。程万里出去了,他就跟在屁股后面下楼了。
说到这里祁洁就把电话挂了。郑啸风就象接到了一个可怕的命令,不执行不行,执行也不行。他记着第二天早晨给朱局长打电话的,表示歉意,不能亲自陪他。还想说的是,有机会咱们再聚。同学嘛,反正来日方长。心理上准备好了,可第二天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郑啸风接到了朱局长的电话,说他到北安市来了,到你的地盘上了。郑啸风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正在乡下啊,不能陪你喝酒了。你要是有时间,我后天赶回来。朱局长说不行,我后天要回局里,后天晚上要到北京开会。郑啸风惋惜地说,可惜失之交臂,那就只能等以后咱们再聚了。朱局长连连说,没关系的,同学嘛,来日方长。郑啸风心里很不安,这回没款待朱局长,就没有完成老婆交给的任务,可能又要挨骂了。
郑啸风转身进屋。审计局长回味着刚才程书记的话,对他说,“没想到程书记这么理解我们审计工作。”
祁洁说:“不管你是否为难,我就求你一次!”
郑啸风说:“他对政府的各项工作都是非常支持的。”
郑啸风说:“不是的。真是很为难啊。”
话是这么说,可郑啸风还是觉得审计局长太幼稚,程万里说的全是官话,也是完全正确的话,但恰恰就是这些正确的官话搞得下面无所适从,有时也搞得下面悠哉乐哉!政治就是这样有趣,同一样政治话本,放在此处是恰如其分的,而放在彼处便成了荒唐可笑的了。
祁洁说:“我不是对你讲了嘛,你让吴江出面送去嘛。你在工作上不是点子很多吗?遇到私事就束手无策了?”
审计检查工作持续有效地推进着。郑啸风给审计局一再强调,一边抓扶贫资金清理,一边抓违纪资金回收。这里面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程万里的前任秘书,现任某县县长之弟的私人企业使用了100万元扶贫资金的问题。企业法人声称自己的企业是县里扶贫企业,全称叫扶贫经济开发公司,主要从事商业贸易。审计局通过工商局了解得知,这个企业在注册时就是私营企业,之后改变了企业性质,变成了集体企业。这笔100万元的扶贫款就是在变更性质后的十多天内打入该公司帐户的,带有明显的套用扶贫款的嫌疑。审计局长跟企业法人发生了争执,企业老板仗着后面有人,口出狂言,说钱是不退的,没有钱退,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审计局长一气之下,把这笔资金和这个企业的来龙去脉向该县县委作了专题报告。县委书记大发雷霆,说,既然他说是县上的扶贫企业,那就把扶贫效果拿出来看看,看他为扶贫做了多少事!县委书记一发火,县长就紧张了,害怕事情闹大收不了场,连夜到表弟家里,催收那100万元扶贫资金。没几天时间,他们就把100万元上缴到此次审计检查开设的专门帐户了。审计局长大发感慨,谓之:在官场,看猴戏。
郑啸风说:“祁洁,我不是不帮你。可这个事,真让我这种人做不出来呀!你说我去送他钻戒象什么话!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还有一些县的扶贫资金更让人啼笑皆非。一笔钱从扶贫办公室转出去,转来转去就不知在什么地方去了,成了下落不明的钱,莫名其妙地蒸发了。时间久了,当事人也不在了,问谁都不知道。从全市扶贫资金的使用情况来看,真正用到正途的不到百分之六十,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就成了唐僧肉,谁都想切一块吃。有的利用职务之便优亲厚友,有的则给了非扶贫企业,放款者从中捞一把好处。而真正的扶贫对象——农民则没有获得任何利益。可奇怪的是,各县年年都有扶贫工作会议,都有成绩斐然的总结讲话,在汇报成绩时,领导们总是讲得眉飞色舞,俨然一副踏着大步奔小康的样子。可这一检查,全露馅了。我们的扶贫方式,资金管理与投放机制,都是漏洞百出。各县审计局用一个月时间集中审计,结果检查出违纪资金一个多亿,收回违纪资金四千多万元。
见郑啸风如是说,祁洁就不高兴了:“你怎么这样?郑啸风,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只为我个人的事求你一次,你怎么就不肯?即便我们是朋友,你也应该在我关键的时候帮我一把呀!”
郑啸风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就是要用这笔钱修建三省交界的边界公路,也许这就是一条真正能产生扶贫效益的公路。他将他的想法向程万里私下交换了意见,程万里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是通过这种方式解决边界公路的资金缺口呀!我个人是没意见的。可这么大一笔钱投资,还是上常委会研究一下吧。”
就在这天晚上,郑啸风接到妻子祁洁的电话,祁洁说,省国税局朱局长明天要到北安市来,你们是老朋友老同学,你一定要专门给他接风。省国税局公开招聘副局长的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你努力一下我就能上去。就看你了!你放下架子给他私下说说,我感谢你一辈子!郑啸风说,我明天要下乡啊,下面的部门都通知了,我不能不去呀。祁洁说,你就推迟一下下乡嘛。这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你们是同学,是朋友,很好开口的,半开玩笑就把事情说了。对了,保险柜里有一个南非钻戒,是我前年买的,非常不错,你把它取出来送给朱局长,作为老同学的见面礼。他喜欢烟酒之类,家里也有,你打个包送他一些。你自己不出面,让司机吴江送他送到车上也行啊。郑啸风说,这事我怎么好做?我手头这么多事,千头万绪的,真是不能陪他呀。这样吧,我给朱局长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他也能够理解的。都是领导嘛,领导对繁忙都能够理解的。
于是就是研究了。
北安市政府专门召开常务会议,对这个项目的考察论证和设计工作进行了专题汇报。会议请了程万里书记参加,也请了江河县的领导列席。程万里对这个项目表示支持,核心问题是还钱的问题。郑啸风提出了“三个一点”的思路:向省里要一点,请市里给一点,由县上出一点。省市县三级一家出一千万,问题就解决了。可是,除了“向省上要一点”可行外,市里和县里的专项资金都是点对点,一对一的,根本就没有多余资金用于这个项目。说到底,这个项目是计划外生育的超生子。所以,程万里说,项目可以先放下,现在的条件也不是很成熟,什么时候有了钱再说。可郑啸风觉得他这话不对,一个常年靠中央财政补贴过日子的穷地方,等钱修路是不现实的。许多好项目就是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郑啸风提出,此事分两步走。第一步,把能要到的钱先要来,先开工。第二步,我们自己赶快想办法寻求财路,解决两千万资金的缺口问题。
于是就通过了。
罗小理被指定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并率领一个协调小组赴邻界二省,镇长牛劲也跟在一起,是协调小组副组长。他们是沿着小路步行去的,到达一个目的地就要走整整一天。说是小路,但也能过架子车。千百年来三省的山民们就开垦了这条路,史上记载,战国时代就是一条栈道,现在依然有一些古道的痕迹,只是道路比以前宽了许多。对于小路来说它是大路,对于大路来说它是小路。沿途过去都是原始森林,非常茂密。许多年前,还发生过严重的乱砍滥伐现象,之后有人在山上发现了华南虎,而且有人失踪,怀疑是被老虎吃掉了,所以他们也不敢再进深山砍伐了。三个省的边界县政府都打出了一样的安民告示:此处不许狩猎。消息传出后,先后有几个大学的研究者进驻此地,希望寻找华南虎的踪影,可至今没有下落,只是不断地发现老虎的脚印。据说还有野人出没,他们跟华南虎共同生活在一起。离奇的传说更加衬托了它的神秘性,使当地百姓对深山密林充满了崇拜与敬畏。罗小理他们背着干粮,边走边看,在沿途还发现有大型瀑布,石林、悬棺等特殊景致。走一遭之后,大家都觉得这里确有开发的必要。如果公路一通,必将成为旅游胜地,三省山民将富甲一方。好在其他两个省的当地县政府和主管部门都表示坚决支持,因为工程量小,投资也不大,他们可以提前施工,先期完工。按照地方道路的管理权限,该项目由江河县交通局上报审批,然后进入实施阶段。按照省级公路建设的标准设计,根据土质、岩石、运输等施工难度进行成本核算,全长六十五公里的道路需要投资三千万元。
于是边界公路就顺利动工了。
整整一个夏季,北安市的工程技术人员完成了江河县野草镇到其他两个省的边镇公路的勘探设计工作。这里面有个问题是,按照行政区域,在通向外省的两条路中,有四分之一的道路在对方的土地上,这是需要对方修建的。如果对方不积极,就无法实现三地对接。十多年前,三省交界处的山民们经常为争地界发生群殴,还曾经打死过一个民政局的干事。犯了法,抓了人,他们胆子小了,再没发生过流血事件,但小的争执依然不断。这里有一个“一脚踏三省”的地方,是三省交界的核心区域,情况特别复杂,各种方言,各种习俗,各种性情的人都汇合在这里,既充满了情趣,也充满了矛盾。有时候,这里三家都不管,因为太远,交通不便,鞭长莫及。有时候是三家都管,管又管不好,照样是鞭长莫及。所以这里通常是一个法律和法治上的真空地带。
考虑到这条公路的特殊意义,还举行了隆重的开工剪彩仪式。三地同时动工,开工仪式由三省边界的三个县政府的首脑参加,郑啸风亲自剪彩。江河县常委、副县长罗小理出任这条道路建设的总指挥。他向县委县政府立了军令状,这条路修不好就自动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