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检讨,我对不起组织。”罗小理连连说。他的心理素质还是要强一些,消除了先前的尴尬,快速启动了正常表情,满面春风地招呼郑啸风一行人坐下来,泡上茶水,说了几句检讨性的话。郑啸风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发了一顿脾气,脸色也缓和过来了。他也不想把大家臭骂一顿之后让他们产生恐惧感,更不想让他们变成陌生人。你当市长的骂也好吵也好,说到底,具体工作还得下面的同志去做。他们的问题只能放在以后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营救问题。因为时间紧急,也来不及仔细研究了,他就地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对车祸抢险工作进行了部署。
郑啸风说:“不是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你这个常务副县长的身份!对于一个执政者来说,如何对待外地的突发事件,考验你的执政胸怀。如何对待本地的突发事件,考验你的应急机制。如何对待他人的生命,考验你的做人良知!”
郑啸风看看手表,说:“现在是深夜十二点。气候很冷,又是一片漆黑。但还有二十多个乘客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是十万火急的事,一分钟都不能拖延。怎么办?你们马上调动县武警中队和消防中队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从山谷开始进行地毯式搜索。消防部队的同志有攀爬能力,有照明设施,也有高空作业经验,这是他们可以发挥的几大优势。照明问题可能是最大的问题,你们要想办法解决,可以向铁路部门求助。公安局要派出少量警力维持秩序,保证过往车辆畅通无阻。同时要注意的是,车祸之后,乘客的行李物品散落在山坡上,凡是找到的物品要有专人保管,一一登记造册,要尽可能找到,尽可能物归原主。”
罗小理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说:“对不起,郑市长,今晚的责任在我。”
到底是从政经验丰富,郑啸风的快速部署让在座的领导们不得不服。他们考虑到的郑啸风考虑到了,没考虑到的郑啸风也考虑到了。郑啸风部署完毕,大家就离开了。罗小理和公安局长龚大成带着一脸愧色到公安局去了,要动员武警中队和消防中队的全部人马参加抢险救援,他们要到现场坐镇指挥。他们心里更明白,刚才挨了市长的严厉批评,这次是争取表现革心洗面的时候。
郑啸风气不打一起出:“原来你们知道出了车祸。只因为是外省的车辆,所以你们就可以漫不经心。这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要知道,救死扶伤是没有地界的!”
郑啸风心中惦记着伤员的生命安危。从罗小理办公室出来,他就和卫生局长一行乘坐吴江的车直奔县医院,去看望车祸中的伤员们。在车上,郑啸风对抢救伤员问题作了专门指示,他要求不能集中在一个医院,在手术力量不足的前提下,病人太集中了容易延误有利时机,重伤者要直接转到市急救中心。对于已经死亡的乘客,要按惯例进行妥善处理。要迅速与出事单位取得联系,让他们赶快派人来处理善后事宜。要做好一切准备和接待工作,要让出事单位感到温暖。发生的费用以后要和对方单位专门研究的,眼下十万火急的是救人,费用你们不要着急。郑啸风交待完毕,车就到了医院门口。
公安局长龚大成说:“郑市长,我们也才刚刚得到消息。已经安排交警队去人了。听说那是外省的车辆的,不是我们本地的。但是,我们会积极配合他们抢救伤员。”
令郑啸风感到欣慰的是,医疗单位对伤员的施救是非常及时的,整个急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贻误抢救时机。车祸已经当场死亡了九个人,在运输途中又死亡了两个。据了解,车祸单位是外省交通局下属的一家大型客运公司,他们的领导已经得知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郑啸风看望了重病号,看望了医生,为了不打扰他们,郑啸风没有在医院逗留太长,看过之后就匆匆住进了宾馆。他所在的房间就成了事故的临时指挥中心。
接下来一一都问了。郑啸风金刚怒目地看着他们,缓缓地把扑克和现金放到桌上,一叠扑克和现金撒得满桌都是。郑啸风用手指头指着他们,咬牙切齿地说:“好,县长,局长,局长,这一个还是局长,你们都是领导啊,知道出了重大车祸吗?你们居然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挖坑?你们这不是在挖坑,是在自掘坟墓啊!”
疲惫不堪的郑啸风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是,快到上午九点了。秘书和司机他们已经把早餐备好,放到了他套房的客厅,他一起床就可以用餐。刚刚吃到嘴里,就接到罗小理打来的电话,报告搜索情况。截止早晨八点半,对出事的整个山坡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现已搜索完毕,发现了二十多个重伤乘客,他们已经全部运送到市急救中心抢救,由于伤势太重,可能会有人在中途死亡。罗小理还汇报说,一位受轻伤青年妇女介绍,她有一对刚满周岁的双胞胎儿子随她同行,车祸后已经找到一个,没有受伤,健康状况良好。而另一个则没有找到。昨天车祸之后,当地农民进入出事地点帮忙,因为交警尚未赶到,天黑,又在野外,现场很乱。据一个农民反映,有人抱着一个大包袱一样的东西从山坡上的树林中走了,很有可能是那个丢失的双胞胎婴儿。现在,公安局已经部署警力,深入附近农家,全力查找婴儿的下落。
“林业局长,张潮。”
郑啸风听完罗小理的汇报,心理上获得了一丝安慰。他最担心的是,夜晚搜救工作难度大,危险多,最害怕意外。没出任何安全事故,就算很顺利了。郑啸风说:“你们非常辛苦,干得很好,谢谢你们!请转达我的意思,我代表北安市委、市政府向参加救援工作的公安、消防和武警战士们表示感谢和慰问!”
郑啸风又问另一个中年人:“你!”
罗小理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会转告的。”
“我是江河县公安局长,龚大成。”
郑啸风本来是要挂电话的,他又想起了那个丢失的双胞胎,叮嘱说:“你们一定要把丢失的孩子找到!”
郑啸风问穿警服的:“你!”
罗小理说:“是!”
罗小理说:“我是罗小理,江河县常务副县长。”
郑啸风的一顿早餐断断续续吃了四十分钟。几次都是刚吃一口饭在嘴里,电话就响了。他不得不停下来,专门听对方讲话。中途他还接到了市委书记程万里的电话,全面了解了救灾情况,程书记对他的工作表示由衷的赞许和支持,也对参加救灾工作的全体同志表示感谢和慰问。那一时刻,郑啸风心里忽然热腾腾的起来。他感动的是,程书记对他工作的肯定和赞赏,给他的心里注入了几分温暖。他由此及彼地想到,他这个市长尚且需要市委书记的表扬,那么普通干部就更需要了。推而广之,喜欢被别人表扬可能是人类共有的天性。
郑啸风对罗小理说:“你先说。自报家门。”
十点来钟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由小雨变成了中雨,再变成了大雨。郑啸风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出事的山谷地势险要,尽管车祸中的伤员和尸体都已在早晨全部转移到医院,但工作人员还在现场清理和登记行李物品,还在寻找婴儿的下落。郑啸风又打电话就安全问题作了交待。因为刚刚出了特大车祸,大家在惨不忍睹的景象面前胆小了,心虚了,必须坚决拒绝二度灾难性事件的再生。春天的尸体容易腐烂变质,郑啸风让卫生局长亲自到医院去督战,确保那些尸体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要等待家属辨认。与些同时,县委县政府放假回家的领导全部归队,县政府已经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处理善后处理的接待小组,宾馆和相关工作人员已全部安排妥当,肇事单位的领导和死伤者家属已陆续抵达江河县处理善后处理。郑啸风给县里订了一条铁的纪律:这是一起重大灾难性故事。尽管是邻居的事,也要当成我们自己的事来对待,要做好,做圆满。在处理故事期间,县委县政府原定的一切会议和其他活动都要无条件取消。谁要有消极抵触情绪,就要按党纪政纪给予处分。
没人回答。大家都站在他的四围,都紧张得要命,不敢正视郑啸风那双喷着烈火的眼睛。
春雨坚持不懈地下着,格外地严肃认真,本质上变成了绵绵不绝的连阴雨。第三天,郑啸风回到市政府,向市委常委会做了全面汇报。在汇报中,郑啸风特别指出,那天晚上他们抵达江河县政府,常务副县长罗小理和公安局长龚大成在明知境内发生了重大车祸的情况下,一伙人竟然若无其事地在县长办公室挖坑,玩赌博游戏。尽管没有造成直接后果,但他们对这起事故的态度是麻木不仁的,是漫不经心的,这就等于见死不救,是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高度不负责任,是对他人生命的漠视,是一种严重的失职行为。因此,郑啸风建议市纪委派出调查小组进驻江河县,对相关人员进行严肃查处。
郑啸风从桌上抓起一把扑克和一把现金,痛心疾首地在手上摇晃着,说:“你们说说,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在郑啸风看来,对自己越是喜欢的干部越是要严格要求,这样才利于他们的发展。他讲毕,就有几个常委对罗小理他们的做法提出了批评,认为郑啸风的建议是正确的。但是,市委书记程万里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罗小理他们在明知出了车祸事故的前提下,安排下属前去现场处理,自己则在办公室打牌固然不对,应当严肃批评。但是,鉴于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没有贻误抢救时机,而且他们在抢险救灾工作中不畏艰险,表现出色,这是能将功补过的。同时,我们应当考虑到另一种因素,现在大小不等的车祸很多,如果每一次车祸都要县长出面也不现实。更何况,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车祸的严重程度,只是当成普通事故而被忽视了。因此,我的意见是,应该用一种保护和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们的错误,这是有利于干部的成长的,保护和宽容也是对干部的一种培养和教育方式。作为一级党委和政府,对待干部应当有这种包容胸怀和气度,而不应该是锱铢必较。”
郑啸风一边说一边走进去。只见里面的房间里还坐着几个人,围着一张圆桌,上面放着扑克牌和一叠现金。郑啸风一看就知道了,他们在挖坑。郑啸风胀红了脸。他万万没有想到,罗小理——这个他一心要提拔重用的年轻人,在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遭受损失的时候,他还在跟下属玩赌博游戏,自己的办公室竟然成了一个小型赌场。这是他的意外失误,还是工作责任心不强?还是组织上用人失察?郑啸风看着罗小理的脸,心里阵阵疼痛,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一直器重的人吗?这就是一个县长人选吗?这就是一个政府官员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吗?这就是一个执政者的良知吗?
郑啸风觉得,程万里是一种庇护态度。他在心里发出了一连串反问:你程书记不是在各种场合都在反复强调各级领导干部要有政治头脑吗?强调他们要有爱民之心吗?强调要对干部严格要求吗?强调老百姓的事才是最大的事吗?遇到具体问题的时候,怎么又宽容起来了?这是否有点言行不一呢?
“我怎么就不能来?”
郑啸风整理了一下情绪,和颜悦色地说:“我认为,在对待干部的问题上,我们这个社会,我们的老百姓,对干部已经够宽容了。那么,我们换一个思路看这次车祸事件。假如不是外省的呢?假如是我们省级机关的车辆遇到了险情呢?假如这次出车祸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某地的政府官员呢?那我们应该怎样处理?我们必须强调一点:人类的生命价值都同等的。任何人的生命都应该受到同样的尊重,这是每一个生命应该享受的权力。所以,我们的干部在对待抢险救灾这个问题上,不能有狭隘的人道主义,不能有狭隘的地方主义。这可能是一个执政者的思想境界问题。”
罗小理从里面出来了,一见是郑啸风,吓得大惊失色。罗小理说:“郑市长,你怎么来了?”
很明显,郑啸风站在了生命价值的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与程万里的观点就完全相左了。观点的针锋相对,但并未出现场面的针锋相对。程万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郑啸风说话,表现出一副倾听、恭听和领教的模样。这副模样使会场的气氛不会向激烈转化提供了某种可能性,同时也维护着现有的活跃与温和的格局。大家知道,程万里在常委会上的一贯表现就是不发脾气,不据理力争,不板着面孔,外表总是那么谦逊不倨,和蔼可亲。可别看他笑嘻嘻的,他的骨子里却是很硬。市委市政府的副职都怕他这一点,别看他笑容可掬,可他一个“不”字就给你否决了,这回才让你知道他的厉害。唯一不怕他的就是郑啸风。郑啸风喜欢先是以硬对硬,然后再以软对硬。以硬对硬就是只要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那么就坚持到底,始终悍卫。以软对硬就是以理服人,让对方服气,让众人服气,争取其他常委成员站到他这边来。有他这种柔绵的方法,其他常委们也不用担心两个主要领导之间会闹矛盾,搞对立,绝对不会出现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相反,他们这样,还促进了民主空气的形成和浓厚,可以尽可能地让大家在观点不同的情况下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郑啸风气呼呼地直奔罗小理办公室。门上有门铃,但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用拳头使劲地敲击。出来开门的是穿着一身警服的公安人员,他不认识郑啸风。回头向里面叫道:“罗县长,有人找你!”
于是,围绕罗小理打牌的问题,大家开始踊跃讨论起来。有人说,如果下回洪水来了,他们还呆在屋子里玩牌怎么办?那年有个乡长就在汛期打麻将时让洪水淹死了,找到他尸体时,他手头上还捏着一张二饼。要是罗小理这样糊涂就完了,不仅他个人的乌纱帽保不住,我们大家的乌纱帽都保不住。这么一比对,一深入,就觉得问题离他们的切身利益就很近了,近在咫尺了。当官的就靠乌纱帽过日子,没了乌纱帽就什么都谈不上了。因此后来还是决定纪委派出调查小组秘密前往江河县政府,调查罗小理车祸当晚打牌的问题。
从出事地点到县政府大约十多公里,吴江开得很慢。车到县政府门前,门卫人员正在打瞌睡,用喇叭吵醒他之后,只见一个老头一边揉搓着眼睛,一边问他们是哪里来的。老头很认真,查看了吴江的证件才让他们进来。郑啸风问老头:“你们罗县长呢?”老头指指办公楼说:“今天周末,领导都回家了。只有罗县长一个人在楼上办公室。”
散会后,郑啸风才想到家里的老婆。祁洁是很懂事的,凡是郑啸风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她是不给他打电话的,害怕影响他的工作。这两天她就没给他打过电话,郑啸风也完全把她甩在脑后了。于是,会毕就急急地往回赶。回到家里,帘子说,阿姨已经走了。郑啸风顿时感到一阵冰凉。走进卧室,妻子留下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他永远不会拒绝、不会陌生的一种女性香味。之后,他从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郑啸风听后心头火冒三丈,转身对司机吴江说:“走!马上赶到江河县政府!我要亲自去找人!”
啸风,你辛苦了!我两天闲居在家,知道你忙着,又不敢给你打电话。多年没给你做饭了,我亲手给你煲了一锅营养汤,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要你尝尝我的手艺。吻你!洁。
郑啸风查看了现场情况,然后给江河县常务副县长罗小理打电话,可电话怎么也不通。给江河县委书记打电话,他在党校学习,不在本地。原来的县长已经调离,新县长没有到任。目前是罗小理临时主持工作。郑啸风问江河县交警队的负责人,车祸情况给县政府通报过没有?交警队的负责人说,给罗小理打过多次电话都没通。后来给县政府值班室打电话通了,好像接电话的不是值班室工作人员,让他叫了一个人来听电话,那人听了情况汇报后,冷冰冰地说:“外省的车出了车祸,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这样吧,现在领导都休息了,无法联系,我去找找他们。”交警队长说,这人一去不回,再打电话就没人接听了。
郑啸风看着纸条,身上一股暖流涌上来,心里酸酸的。从政的人真是不能有儿女情长的事。他觉得又欠了一回妻子的情份,这份债务越累越多,越累越沉重。他温情脉脉地将纸条夹在了工作笔记本里,然后往床上一躺,对外面的保姆说:“帘子,把你阿姨煲的汤给我端一碗来!”
郑啸风带着卫生局长和急救中心主任赶到江河县事故现场的时候,交警队已经封锁现场,江河县医院的救护车也开始运送伤员了。可是,大巴是翻进深谷的,下面还有乱蓬蓬的石头,乱蓬蓬的树林和荆棘。由于地形复杂,又是在深夜,天上除了一些星星,地上是一片漆黑,救护伤员的难度很大。除了公路附近的伤员能够发现之外,被甩在深谷中的乘客根本无法看见。六十多个乘客只找到了三十多人。运送伤员的几辆救护车同时把大灯开着,利用汽车的光线来寻找乘客,参与搜救的是附近地区的群众和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而且都没有经验,这种搜救的方式本来就存在着极大的危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