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里听说郑啸风家的帘子不错,又能做一手好饭菜,就让帘子给他家也推荐了一个保姆桃子。桃子是帘子的同学,又先后做了北安市最高行政长官家的保姆,成了烹饪学校的荣耀,甚至于学样有什么事也直接来找市长书记了。这且不说。帘子和桃子经常频繁的打电话,有事没事地聊天,有时在买菜时便聚在一起侃大山,说主人家的私事。保姆与保姆之间最容易抖落出主人家的秘密的,郑啸风和程万里两家便同时颁布了禁令,不许她们私下来往。帘子也很自觉,不让来往就不来往了。
可祁洁一走,郑啸风的生活起居都成了问题。他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早晨总是睡过头,只好让秘书每天早晨专门负责叫醒服务。虽说常务副市长经常有公务宴请,平时在机关食堂吃饭也不错,但家里没有女人照料,就象空气缺氧一样,没有了活力。衣服穿脏一件放一件,直到没有换洗的衣服了,才急着到商店去买。祁洁调走的第三周回家看了一下,郑啸风堆积的脏衣服都变味了,象从美国运回的垃圾服,使整个家里笼罩着被污染、被损坏的气氛。祁洁看着看着就唉声叹气,觉得这样下去必然导致市长不长,家将不家,堂堂常务副市长,过这种日子太窝囊了。她决定拯救丈夫于水火之中,打定主意要找一个聪明贤良的小保姆。先后从职业介绍所挑了一个排的兵力,一个都没看上。后来听说北安市有个烹饪学校,祁洁就跟学校领导联系,从实习生里找了一个各方面影响都比较优秀的学员帘子。帘子是个农村女孩,朴素,勤快,聪明,又烧得一手好菜。有这么一个保姆在家,祁洁就放心了。
祁洁对家里是放心了。可祁洁对自己却不放心起来。她从市国税局副局长到省局当人事处长,两地分居,在省城里算是单身了,又生了一张漂亮可人的面孔,周围便有许多献殷勤的男人们。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是一个可以把天下男人一网打尽的年龄段,上至五十多岁的男人,下至二十多岁的男人,都成为他们倾慕的对象。祁洁最受不了的,是处里的一个三十岁的小男人,模样很帅气,才结婚不久,祁洁的到来给他提供了新的追逐目标,有事没事地跟祁洁套近乎,成天“姐姐”“姐姐”地叫得亲热。祁洁在省城分了一套单位的福利房,要装修,说不尽的繁琐,所有装修跑腿的事都让他给包了。祁洁很感动。可她也明白,这类姐弟恋的事无非是一种现代城市游戏,这种游戏不合适她。她是什么人?一个大学生的母亲,一个人事处长,一个北安市市长的夫人,她是玩不起这种游戏的。再说,小弟弟这种男人太嫩,属于那种热情有余而理智不足的男人。祁洁每次回到北安市,那帅哥就不停地发短信给她,问寒问暖的。仿佛他就是世界上最关心她的人。有次祁洁在卫生间洗澡,手机就一个接一个的短信发来,郑啸风无心侦察自己的老婆,只是听着烦躁,就打开看了看。虽说短信毫不暧昧,那些关心的话语却更容易让人生疑,郑啸风心里当然很不舒服。祁洁洗澡出来,首先看手机。见短信已被打开看过,便问郑啸风,你是不是偷看我手机了?郑啸风说不停地响,我就看了一下,有人问候你。祁洁说吃醋了吧?是本单位的一个帅哥。郑啸风就若无其事地笑笑,其实心里还是很难受的,只是装出一点绅士风度。郑啸风说,你们有故事?祁洁说,没有。我会跟他有故事吗?郑啸风说,我们又不是天天在一起,有故事我也不知道。只是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要是给我这个市长戴了绿帽子,我就要剥了你的皮!祁洁从没见到郑啸风这么严厉过,也知道他的担心所在。只是,用这种口气给她说话她也受不了,便说,我就是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把我的皮剥了试试,算你有种!郑啸风第一次感觉权力与地位的尊严在老婆面前受到了威胁,他有能力管好一个城市,却没能力管好自己的女人!岂有此理。于是就顺口骂了一句脏话,说:“真是浪费人材,原来你是可以当地下性工作者的,却偏偏当了处长!”
郑啸风以前并不在北安市工作。他是异地提拔,在本省另外一个城市当副市长,妻子祁洁在市国家税务局任副局长。调过来时,郑啸风任常务副市长,祁洁也跟着平级调到北安市国家税务局任副局长。儿子那时读高二,是副班长。儿子说他们一家人都从政,郑啸风就笑儿子官瘾大。儿子说班长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请假,很多时间由他主持班上工作,所以他是常务副班长。这个一家三口、三个副职的家庭就这么整体迁居到北安市了。郑啸风心想一辈子可能就在北安市定居了,所以就很快买了一套四室两厅的商品房安顿下来,一副扎根不动的样子。新房刚住一年,祁洁就调任省国税局当人事处长,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就扔下了郑啸风一个人在北安。祁洁调走时,郑啸风当初是坚决反对的。他希望夫妻在一起过,祁洁还可以一心辅佐他的仕途。可祁洁正好相反,任职通知一下,她就欣喜若狂,就执意要去赴任。由市国税局副局长变成省国税局人事处长,本来就是提了一格。这提格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人事处长这个职务属于官场精品,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祁洁不求而得,她当然不能弃之如弊帚。再说儿子在省城上大学,她正好可以照顾。祁洁是个女强人,在她看来,政治舞台并不一定就是男人的天下,从古到今都有女人主政的时候,为什么女人为了男人的事业就非要牺牲自己的事业?祁洁言之凿凿地说,在当官的事上我纯粹是歪打正着,我讨厌买官卖官,可我也没有资格拒绝到手的职位!夫妻俩靠在枕头上,呈现出两军对垒的态势。正在争执不下之际,刚刚成为大学生的儿子半夜醒来,听他们还在争吵,便敲开父母的房门,双手叉腰往卧室门口一站,威风凛凛地说:“郑市长,祁处长,你们听好了:一切服从组织!既然你们都是能干人,就应该在不同的岗位上各自发挥作用!”儿子一上大学就是班长了,说话一言九鼎,说完就来了个军人般地转身,威武而去。夫妻俩噗哧一笑,也不再吵闹了。这回听了儿子的,儿子就是他们最大的组织。郑啸风自嘲说,这个家的关系完全颠倒了,官小的管官大的,班长管市长,处长也管市长,市长成了家庭地位最低的人。
祁洁指着郑啸风的鼻子咆哮起来:“郑啸风,你还是个人吗?”
郑啸风瞅了一眼,感觉帘子是在嘲笑他似的。因为祁洁不在家的时候,他每天下班回家都是没精打采的。全然没了在机关里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更没有了虎虎生威的领导派头。回家了,他就是普通老百姓了,他所面对的就是家里的保姆。儿子在上大学,妻子在省城,他们回来一次就做一次客人。
两人就这么对骂起来,一赌气就是两个月。郑啸风是个不藏气的男人,骂了就没事了,问题在于祁洁受不了这样的骂,觉得郑啸风太可恶了,不仅仅是不信任她的人品,而是在污辱她的人格。回到单位之后,当那个帅哥再次向她献殷勤的时候,祁洁明确告诉他,请你离我远点,弟弟你太小了。帅哥说你嫌我小,但我不嫌你大。祁洁说,我嫌的不仅仅是你的小,而是嫌你的嫩。你看我们家郑啸风多成熟!帅哥问,你们家郑市长有多么成熟?祁洁说,他能把世界翻个面来看,而你怎么都看不明白!所以对你这种帅哥,我只是喜欢。而对我老公这种男人,我除了喜欢还有敬畏。祁洁说得帅哥眼睛直眨。此后,帅哥就对她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了。
郑啸风回到家里的时候,保姆帘子正在紧锣密鼓地做饭,把厨房搞得轰轰烈烈,爆出一片菜与油的煎熬声,生动而活泼。因为老婆祁洁要从省城回来,郑啸风清早就特意嘱咐保姆要烧几个可口的菜。尤其是清蒸鲈鱼,是老婆最喜欢吃的,说是吃了对皮肤有好处。他让帘子一定要从海鲜市场买一条活鱼回来。帘子瞪着大眼说,市场上的活鱼能活到什么程度?全是半死不活的。郑啸风很喜欢帘子的这种喜欢质问的性格,郑啸风说,那你就从半死不活的鱼中挑选一条最有精神的买回来。帘子眨眨眼,算是明白了劣中选优的意思。现在,帘子听见郑啸风下班回来了,便从厨房里出来,先给郑啸风泡了茶,然后端出鲈鱼向他展示,鱼在盆里一动不动。帘子说:“叔叔,根据你的指示,我挑了这条最有精神的,可一回家就没精打采了。”
可祁洁还在继续生郑啸风的气,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连郑啸风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他只好求救于儿子石头。那天石头在妈妈那里吃饭,郑啸风把电话打到石头的手机,石头拿着电话对祁洁说,妈妈,有个男的找你。祁洁一听是郑啸风的声音,啪地就把手机合上了。郑啸风怕老婆气出病来,专门跑到省城给祁洁道歉,说了无数好话,才把祁洁的气消了。重归于好之后,双方都很在乎对方了。这两年来,两人一直恩爱有加,相安无事。用儿子石头的话说,你们的恩爱,有利于我的茁壮成长。
郑啸风从程万里办公室起身时,就给司机吴江打电话,告诉他要回家了。下楼之后,发现吴江正从市委办后勤科的小车班往外走,脸上挂着一丝不悦。吴江跟市委的司机既是哥们又是牌友,好久没赢到他们的钱了。今天玩着玩着,一位领导突然要出门,领导的司机刚刚输一把,趁机起身就跑了,钱也没付。于是缺人,就去叫程万里的秘书邹秘书。秘书跟司机的工作性质不同,他是不能随便离岗的。吴江好说歹说,邹秘书才答应玩半个小时,身上只有几百元,准备输光就走。结果邹秘书赢了三百多。今天挖坑,吴江一上场就出手不凡,运气极好,可他赢牌不赢钱,市委另一个小子口袋空了,还欠了他三百元,这三百元永远就是呆帐了。吴江窝了一肚子气,心里正在埋怨这些家伙输不起,打牌赖账。就把三百元债权挂在了脸上。郑啸风走过来,关切地问,小吴怎么了?玩得不开心啊?吴江说刚才有点头昏。郑啸风笑而不语,径直往车里去。郑啸风知道,机关里酷爱打牌的干部职工很多,官民同乐,屡禁不止。司机是机关里最普通的职工,出车之余就很悠闲,特别是领导的司机,自以为身靠大树,对挖坑、斗地主、投骰子、打麻将一类带有赌博性质的娱乐活动更是有恃无恐。但郑啸风是不批评司机的,司机由办公室负责管理,轮不到市长来批评他们。
现在是晚上七点来钟。祁洁是顶着朦胧月色回家的。帘子已经把菜全部烧好了,就等她回来用餐。祁洁进门就连连说饿死了饿死了,说得郑啸风心疼不已。自从有了帘子,郑啸风从来自己不舀饭的,可一听说祁洁饿了,连忙到餐厅给老婆舀饭,让她先填饱肚子再说。祁洁一边吃一边微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久别重逢的表情。趁帘子到厨房的空当,祁洁伸长脖子,小声说,想不想我?郑啸风点点头,并警惕地看了看厨房,意思是小心点,别让帘子听见。祁洁脸上红扑扑的,象害羞的淑女一样。她瞟了一眼旁边,又问,哪儿想我?郑啸风压低嗓门儿说,哪儿都想,就是没功夫想!祁洁用拿着筷子的手打了他一下手背,说,没良心,上午给你打电话也不接!郑啸风说,开会,忘记关手机了。当然不会接你电话。两人在饭桌上搞得眉来眼去,暧昧无边。直到帘子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他们的眉来眼去才暂时告一段落。
程万里连连点头称是,说,“优秀丈夫就是要时时处处让老婆给他打满分。”
祁洁放下碗筷就冲进了洗澡间。帘子收拾好厨房,就准备洗涤他们换下来的衣服,在公用卫生间里搞得叮咚直响。祁洁从洗澡间走出来,对帘子说,明天白天洗吧,又不赶急。累了,早点休息。帘子哦了一声,把东西归位,收拾妥贴了,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家里四个房间,三个主人各自一间,还有一间客房,就给帘子住了。帘子的房间紧挨着公用卫生间,跟郑啸风夫妇的主卧室比邻。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外,还放着一台电脑。这台电脑本来是郑啸风儿子石头的,帘子想要学电脑,祁洁就给儿子买了一台新电脑,把这台旧的给帘子用。帘子每天把家务劳动做完,一切打理妥当了,就关进屋里上网,她还从网络上学到不少新的烹饪手艺。不过,帘子已经摸清了市长家的一些生活规律,平时几乎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而且不时会有一些地方官员来到家里说事,有的说几句话就走,有的要聊到很晚才走。但是,有条重要规律是不变的:只要女主人一回家,他们就会早早地休息。
郑啸风说:“晚上老婆回家,我得陪她吃饭。在工作上,你是我的领导。在家庭里,她是我的领导。她半月才回来一次,我不能旷工呀。”
祁洁每次回家,郑啸风都象幼儿见到新玩具一样兴奋。这天晚上也一样。祁洁是个天生丽质的女人,从小到大都以美女的姿态生活着。他们是校友,郑啸风读研究生时认识了大一的祁洁,开始一直称为小妹妹,对她象小妹妹一样关怀她。祁洁没有哥哥,希望有个哥哥的肩膀来靠一靠。结果这一靠就把兄妹靠成了一对恋人。他们在图书馆的阴暗角落完成了第一个惊心动魄的吻,从此开始了他们持久的地下活动。那时学校不许谈恋爱,他们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校园恋爱的先驱者。祁洁比郑啸风小六岁,现在是直奔四十岁的女人了,皮肤依然细嫩,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象是熟透了的桃子。她的体貌步态,举止言谈,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和关节都显得柔情似水,活力四射。壮男配娇妻,郎才配女貌,这也是郑啸风离不开她的原因。祁洁似乎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他的骨肉至亲。
“可见糊涂的不仅仅是基层干部,还有我们的医务工作者!”程万里说:“下午我请你吃饭,就算对我的处罚吧。”
在称呼上,郑啸风对外一直称祁洁为“我们家的领导”。有时跟外地领导拉家常,介绍自家的情况时便说,我们家一个大学生,一个市长,还有一个是管大学生和市长的人,就是我老婆。
郑啸风说:“奇迹往往是人民群众创造的!”
现在,他老婆祁洁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洗澡间出来后,进卧室整理衣物,郑啸风就拿来电吹风给她吹头发——这是郑啸风在恋爱时练就的一种恋爱上岗技能,吹头发。祁洁的手上在劳动,脑袋不停地晃动,郑啸风就跟着她的晃动而移动着。祁洁觉得也这样不舒服,干脆放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坐到床上,端坐在床沿上的祁洁象一尊浴后的女神。郑啸风就站在床边给她丝丝缕缕地吹着。祁洁翻过脸去嫣然一笑,说,你真会讨好女人。郑啸风笑笑,只有一个老婆,我不讨好你讨好谁?再说,你一个月只有几天时间是我老婆,我就更要讨好了。祁洁给他送去一个媚眼,就偎依在他怀里撒起娇来。郑啸风顺手放下电吹风,双手就抚摸到祁洁脸上去了,祁洁的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如醉如痴,那情状宛若一对初恋情人。这时,祁洁突然感到屁股底下传来一股热风,原来是电吹风没关,一直躺在床上对着她吹。郑啸风走过去,一把将电插座拨掉了,搁到了一边。
此时,程万里有点脸红,但他很快从内疚中返回了从容与自然的样态。之后,他自己也忍不住自嘲地大笑起来,说:“看来我也是在人民群众的欺骗中提拔起来的呀!我就想不通,那个地方怎么能装上四个避孕环呢?奇迹!奇迹!”
祁洁说:“把客厅的灯关了。”
程万里想起来了,十多年前他就在山南县当副县长。他是十分敬业的,一心一意要做出一番事业来。那时的计划生育的难度确实要比现在要大的得多,农村的难度更大。农民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检查可以钻进山洞里去,情绪激烈的农民可以明火执仗地跟乡镇干部对着干,甚至有人对下乡的女干部说,你再要管我们生娃娃,就让你怀上我们的娃娃!女干部一贯自信而泼辣,以为对方是在威胁她,便对他们说:愚昧,不是以为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我可不是吓大的。话音未落,几个男人就一一涌而上了,抱住了女干部,有的就开始拉扯她的衣服,有的试图涉及禁区,看样子真想要她怀上他们的娃娃。刚才还信心百倍的女干部迅速将身子缩成一团,放出几声凄历的惨叫,招来了其他村民,几个放肆的农民才把她松开。自此,女干部再也不敢单独下乡了,就怕一不小心激起了农民的野性。所以,主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县长程万里也清楚,干部很辛苦,抓得也很严,但农民意识顽固不化,早生超生的死角仍然很多。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出现一个妇女身上戴着几个节育环的怪事。那里不就成了仓库了!
郑啸风就出去把客厅的灯关了。
“是的。”
祁洁说:“把室内的大灯关了。”
“你说什么?是山南县的事?”
郑啸风就把室内的大灯关了,换上了一个光线柔和的小灯。
郑啸风哈哈大笑起来,他本不想说出实情的,想想也没关系,就说了:“下边查过了,十多年前,你就在山南县当主管计划生育的副县长,这个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是年年先进,我总不能把你抓出来处理吧?再说,这种事也不能光怪县上领导。领导都只有两条腿,能千家万户都跑到?计划生育方面的问题有个特殊规律——问题都出在乡村这个环节。”
祁洁说:“还是点上蜡烛,放点音乐吧。”
程万里瞪大眼睛看着郑啸风,似乎对郑啸风的态度表示不满,有些激动地说:“我亲爱的市长啊,这么严重的问题不查怎么行?时过境迁了也要查办。你给我查,我支持你!”
郑啸风就点了两根蜡烛,放了淡淡的轻音乐。分贝很低,音乐贴着墙壁游走着,显得轻盈,飘渺而虚幻。因为音乐,整个卧室而变成了完全封闭而自我的私密空间。
郑啸风轻描淡写地说:“算了,领导都换了几届了,还怎么查啊。”
这是祁洁一向坚持发扬的传统习惯,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变过。她把同房搞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宗教仪式,在温馨和虔诚的笼罩下,注入了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色彩,同时也注入了崇高的美学品质和艺术气质。郑啸风是个非常直爽的人,喜欢直截了当,喜欢单刀直入。原本是不喜欢这些的。他之所以必须要按祁洁的要求办事,纯粹是为了尊重她的个人习惯,包括尊重她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尊重的最后是自己也习惯了。他觉得这样真不错,把情欲变得神圣和纯净了,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民间的粗鄙。两人就在这样的场景中开始了他们的作为。郑啸风是个强悍的男人,夫妻正值盛年,旗鼓相当。工作过程中,郑啸风沉浸在妻子身体最滋润的包裹中,以此获得生命中最绚烂、最彻底、最密实的安全、哺育、信赖、抚慰和归宿。他还喜欢不停地说话,一切能表达相思和爱慕的语言,一切能调动情趣和兴致的语言都全部用上了。他们用身体操纵着对方的快乐,步步为营,步步紧逼,款款有致地演绎着至纯至真的爱情颂歌。尽管祁洁在努力控制自己不断高涨的情绪,可是总有一种力量去驱使她反抗和突破这种控制的防线,压抑中的声音还是随着身体的波动越来越大。郑啸风怕隔壁的帘子听见,不得不捂住她的嘴。祁洁的呻吟就变成了一丝丝气流,从他的指缝中流泻了出来,气流象冬天从门缝中穿过的尖啸的北风,后来变成了微风,最后变成了无风。而在此期间,祁洁觉得灵魂从身体中脱壳而出,游离于天地之中了,并持续地向上飞翔,飞翔到无穷无尽的高度后,迅速变得没有了着落,仿佛企图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没抓住,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抓住。就在难上难下,想上想下,不上不下的矛盾漩涡中,飘荡的灵魂变得五彩缤纷,支离破碎了,忽然骤集一股力量,从某一个高端跌落下来,终于缓缓着陆了。随着一系列痉挛动作的结束,一切都嘎然而止。这时,意识和身体才同时回到了现实中。
说到这里,程万里突然收敛了笑容,板了面孔说:“这事要彻底调查,严肃处理!”
许久,祁洁睁开眼睛,送给丈夫一个迷离而又妖娆的微笑,甜蜜地说:“上次回来,你把我的例假全搞乱了。每月都提前了。”
郑啸风很清楚,县长和县委书记上任前,一般都是由组织部长或市级的副职领导跟他们谈话。现在却要市长跟郑永刚谈话,规格就很高了。但程书记这样说了,他就得照办。两人说完这事,话题就扯到近期工作上去了。郑啸风告诉程万里,说最近出了一件事情,山南县的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在体检时,一次查出来四个避孕环。这是一个大家庭,她有四个儿媳妇,每回搞计划生育动员时,这位婆婆都会自告奋勇地替儿媳妇去上环,完成村里规定的节育指标。十多年来,他们家四个儿媳妇,一共超生了五个。这个儿孙满堂的老太太,身上就一直带着四个节育环,要不是身体发炎了,至今都不会被发现呢。程万里听后直乐,连连说,荒唐,荒唐。这都是工作不细致导致的,形式主义的恶果。看来好多领导都是在群众和干部的欺骗中成长和提拔起来的。
郑啸风煞有介事地说:“你不知道今年是闰月吗?例假也应该多来一次。”
“你谈!你是市长嘛!”
祁洁气急败坏:“啊——呸!”
“我谈?”
郑啸风一脸坏笑。
程万里大幅度地点了点头,硕大无朋的脑袋在横行霸道的身躯的支撑下显得壮实而威猛。程万里说:“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也无异议了,就马上发文件,人员要到位。江河县是人事调整的重点,由你给郑永刚谈话。”
手机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郑啸风披件衣服坐起来接电话。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说半个小时前,从外省过境的一辆长途大巴发生重大车祸,行驶在江河县内的高速公路时翻进沟壑,车上载有六十多名乘客,伤亡情况严重,但详情目前尚不明确。郑啸风处理这种紧急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积累了许多经验。在他的脑子里,就装着处理有关此类紧急事件的基本程序。郑啸风说:“马上传达我的指示:第一,紧急通知北安市医院、江河县政府及境内医院,迅速派出救护车赶赴现场,尽一切努力营救伤员。第二,通知北安市交警队、江河县交警队、县保险公司赶赴现场调查事故原因。第三,要特别强调,不能因为是外省车辆我们就可以不闻不问,我们更不能坐视不管。不论是哪里的车辆,只要在我市境内出了车祸,只要我们有条件和能力帮助,我们都要当成我们自己的事去办。”郑啸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说:“马上准备车辆,我要到现场亲自指挥!叫上卫生局长,急救中心主任,跟我一块去。”
郑啸风看出程万里的态度是诚恳的。依照常委会的一般情况,凡是会上定案的人事问题,结束时程书记都要有一个表态性的意见,比如任职和发文的时间等,要么马上发文,要么过后再定,困为还涉及到省委组织部的最终考察这一关。有些重大问题,尽管常委会定了,公开前处于保密阶段,在此间也容易发生一些变故。一般地说,常委会定下的事还是不会变动的,但在特殊情况下也会推翻重来,重新表决。可是,今天上午在开会结束时,程书记只是说,先按这个定吧,有的意见下来沟通。然后就散会了。好像他已经注意到郑啸风的情绪,留了变动的余地。郑啸风觉得,程书记叫他来,不是带着情绪的,是真正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妥当一些。郑啸风也就诚恳地说:“我看还是发文吧。既然常委会已经定了,就不要变动。至于我个人的看法是否正确也很难说。更不能因为我个人有看法就推翻集体决定。”
交待了工作,郑啸风不慌不忙地跳下床,一边找鞋子一边穿衣服。床上的祁洁蜷伏在那里,焦急地看着丈夫,眸子里含着几分难以名状的忧伤。在烛光的映照下,祁洁显得特别安详,白皙,象一个放在床上的瓷娃娃。郑啸风突然有些难受起来,妻子半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来没有好好地陪过她,总是有这事那事干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似乎不能由自己主宰,而是由别人支配着,因此不能象别的夫妻那样,可以构筑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二人世界,清静无扰地守候在一起。虽说祁洁已经习惯这样了,但还是让郑啸风感到内疚。
程万里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踱了几步。因为他块头大,长相蛮实,尽管脚步很轻,但落脚却是很重。程万里坐下去,说:“啸风,那你说怎么办?是拖一拖再发文?还是马上发文?还是重新调整部署?这事我们两个头头要商量好,要拿出一个主导性的意见。”
郑啸风衣服穿好了,弯腰去亲了亲祁洁,说:“真抱歉,我得出去工作了。你好好睡觉。”
郑啸风说:“这我知道。”
祁洁眼睛里溢出了泪水,顺着眼窝往外缓缓地冒着。祁洁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丝浅笑,说:“我有个请求。”
“你说的有道理,我陪你抽支烟。”程万里从抽屉里取出烟来,递给郑啸风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说:“可就是这两个人选,也是从几个人选中遴选出来的。组织程序上应该没问题吧。”
“你说。”
郑啸风说:“这次江河县县长的人选是两个。比起郑永刚来,我是个人更看好罗小理。郑永刚是公安局副局长,熟悉公安工作,可对农村工作并不熟悉。他在公安上是一把好手,但放在县长的岗位上就未必能发挥优势。而罗小理呢?他是江河县的常务副县长,江河县是比较复杂的地方,罗小理在那里镇得住台,群众基础好,对各部门,各乡镇的情况非常熟悉,所以让罗小理当县长比较合适。第一次讨论人事时,我也表明了我的观点。这次表决我就是坚持以前的观点。”
“你能抱我十分钟再走吗?”
程万里说:“那你说说不同意郑永刚的理由。”
“不行。最多只能抱你五分钟。”
郑啸风呵呵一笑,猜想是程万里开会时看得很真切,他在江河县县长人选郑永刚表决时没有举手。如果是普通常委倒也罢了,可郑啸风是市长,他不同意的县长人选就非同小可了。这不仅涉及到以后的工作,也涉及到班子的团结和集体意志的问题。郑啸风说:“我是不同意让郑永刚去江河县当县长。但是,组织集体决定了的事,我们就要执行,这样才能要维护组织的威信。我个人的意见算不了什么。”
郑啸风非常吝啬地同意了妻子的请求,重新躺在床上去了,搂抱着妻子的腰肢。祁洁看着他焦急的样子,知道他的心早飞到事故现场去了,此时是心猿意马,搂抱仅仅是个形式,一种充满宽慰、尊重和爱怜的形式。也许对于郑啸风来讲,希望抱她一辈子,可现在时间的价值跟生命的价值是同等珍贵的,他的时间直接关乎着别人的生命,抱两分钟他都嫌时间太长太长了。
程万里在身子往前倾了一下,有点拉近距离的意思。程万里说:“咱们开门见山吧,我就不绕圈子了。今天上午的常委会,好像你对人事安排不太满意对吗?叫你来就为这事。本来是要尽快下文的,又怕不妥,准备先压着,听听各方的意见,特别是你的意见。”
祁洁看出了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把推开他:“算了,你走吧。”
程万里已经泡好了茶,满腔热情地等待郑啸风的到来。郑啸风的烟茶嗜好是很有名的。别人茶瘾再大,晚上也不敢多喝,害怕失眠。但郑啸风睡前一定要喝杯浓茶才能入睡。他的神经系统仿佛就浸泡在茶水里,就熏烤在烟雾里。郑啸风一进门就盯着茶杯目不转睛了,接着就眉开眼笑了。程万里说,啸风,这可是特级西湖龙井,一般人我还不给喝呢。郑啸风笑笑说,此茶喝至地师级。然后仔细端详茶叶的品相,的确非常不错,可爱极了,全是两叶嫩芽,象是一种观赏植物,让人不忍下口。郑啸风呷了一口,说:“书记大人找我什么事?”
郑啸风翻身下床就走了。他只能是欠着。他想,领导的爱情,可能很多属于欠帐式的爱情。再有深度,再有浓度,也都是没有密度的。
市委和市政府以前是在一幢大楼里办公,由于机构在改革中迅速膨胀,机关干部越改越多,人丁兴旺,场地爆满,办公大楼不够用,后来市委单独建了办公楼,分开了。两家相距不到五公里。郑啸风让司机把他送过去也只需几分钟。他估计说话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便让司机吴江在下面等他。吴江跟市委的司机很熟,他们常常在一起挖坑斗地主玩麻将。这些近似于赌博的游戏他们没一样不会的。市长让他等着,他也不甘寂寞,又是刚发工资,身上还有些银子,便跟郑啸风同时下车,走进了市委大楼,然后找小车班的哥们挖坑去了。这伙司机这样描述他们的生活:领导出门我紧跟,领导说话我傻等,领导收礼我托运,领导开会我挖坑。
隐约听见祁洁小声叮嘱了一句什么。
郑啸风下午刚刚上班,就接到市委书记程万里的来电,要他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郑啸风心想,上午散会时就没说下午要商量事啊,什么话电话里不能说,偏要见面说。不过程书记叫他去,他就不能不去,这接近于一种君臣关系。既然是君臣关系,那就只能服从。所以古人很早制造了“臣服”一词,这词就是专门用于官场的。在一般人的视线里,党委一把手就是比政府一把手大一些,尽管他们行政级别相同,但程万里是脑袋,郑啸风是肢体,脑袋总是指挥着肢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