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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两代人的冲突

“那时候,我一个顶几个干,还‘不分分内分外’,不坐办公室,天天跑工地,还跟着工人们扛水泥,这你们也知道。后来,我当了领导干部,看着工程一个个拔地而起,成就感十足。我跟人相处更不烦,不管是谁,哪怕是个传达室的工人,都说我这人没架子,是公认的好领导好同事好干部。不过,我就是烦‘反腐败’,搞得全厅鸡犬不宁。可是,作为主持工作的,还管不了那个钟勇,没等你叫他顾全大局,少反点儿,他反而把反腐大旗举得更高,还一套一套的,专拿中央指示和中纪委指示压你,叫你哑口无言。如今全厅都惊讶万分,说这软秧子自打出了拘留所竟变成了孙悟空,在厅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接着,吕宇忍不住愤愤骂起钟勇这个“神经病”来。

吕宇有点得意了,继续说起。

老爸闭上眼没说话,老妈现出同情的神色,张张嘴想说话,可看看老爸,又咽回去了。

“我这个人干工作不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当技术员就是劳模,从没沾过爸的光,后来当这个副厅长,也是组织安排。”他有意多说起老爸老妈早清楚的事实,“爸提前退休,是省委组织部硬把我调进厅里,还讲《论共产党员修养》,说:少奇同志说过,出身对干部的影响是首要的。吕厅长出名的廉洁,把全省有名的劳模施工队长调进这个厅管工程,谁都没话说。这么着,我在爸退休后才在厅里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妈,我可不是靠爸的关系。”两位老人没说话。

吕宇胆子大起来了,想开导开导老爸,别再支持钟勇跟他一起当经济建设的绊脚石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说:“您也主持过厅里工作,跟我一样是常务副厅长,应该懂得官场规矩。八十年代党风那么好,您不是照样也得搞平衡搞妥协,对手下弄钱的事儿睁一眼闭一眼吗?当然,今天这早是鸡毛蒜皮。其实,咱们遇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你不放任手下,下面就没人给你卖命。如今干部队伍中,早就没了雷锋、焦裕禄和王进喜。十多年、二十多年前如此,今天更是如此,我总不能靠喊无私奉献,叫大家干活吧?现在,好几个班子成员来我这儿诉苦,说没法干,一干,钟勇那个疯子就查腐败,以为大家都是天使呢?叫你哭笑不得。现在,省里那么多大官‘家属子女经商办企业’,一个个发大财发洋财发横财,我手下的小弟兄们从工程里闹俩小不溜儿黑钱,算得了什么呢?要是连这点都不让他们捞,谁会跟我一起干呢?除非回到极‘左’年代,一个个跟焦裕禄差不多。您不知道,今天的干部是没毛,有了毛他们比猴都精。叫他们无私奉献,可能吗?再说,眼下这干部制度,我又能动得了谁,又敢动谁?而且,越贪,上面越有人罩着。所以,为了团结和谐稳定,我能叫那个纪检疯子乱查吗?只要一查,不管查实没查实,我在厅里都犯了众怒啦,以后再没人给我干活,你还拿他们没辙。”

吕宇发誓赌咒自己没拿过一元人民币的黑钱,不过对钟勇烦透了。

说到这里,吕宇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母亲看着他不知说什么,眼睛一眨不眨。

之后,这位常务副厅长大人又被老妈押着来到父亲面前。接着,在两位审判官的灼灼逼视下,这位在押犯只得如实招来。

父亲吕江山依然闭着眼。当年,他在厅里主持工作,建成了一座又一座大坝,拿今天的标准看,都是工期短、资金少,还固若金汤,是全省的样板工程。有一年,一个亲戚想揽工程,来家里多少趟,送钱也是千千万,到最后竟叫他撵了出去,从此很多亲戚跟他断了来往。从那时候起,吕江山就坚定地认为,只要一把手身正,歪风邪气就刮不起来。不过,听着儿子的述说,似乎他的话里还有点儿合理性,确实那时干部们都傻,都信“为人民服务”,跟今天大不一样。

跑到院门口,他还能听到父亲的吼声。

吕宇见这老顽固依然无动于衷,便讲起“人性”来。

“小兔崽子,给我回来。”

他努力口齿清楚地慢慢讲着,想让每一个字都钉进这“无私奉献”年代锻造出来的脑袋瓜子里。

他装着耳聋,夺门就逃。

他说:“1997年,荷兰一个考古小组在叙利亚发现了一百五十个楔形文字,记述了公元前十三世纪亚述文明的一个行政中心,发现了一个相当于我们公安部或者中纪委的档案,上面详细记录了受贿官员的名单,包括一位亚述公主和几个大臣。也就是说,早在三千四百年前,就有了腐败和反腐败。所以,腐败可说是人类的天性。因为,人类追求的就是趋乐避苦,腐败却能给人带来无穷的快乐,像金钱美女等等,还有种种叫咱们难以想象的享受。你们那时候工作好做,就因为大家都违背人性,都以吃苦为荣、吃苦为乐,全奔着一个目标:‘为人民服务。’”

吕宇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爸”。这“爸”正仰在沙发中,双手交叉在腹上,双脚跷在沙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眼皮低垂,面无表情,似乎睡着,不过脚尖一个劲儿颤动。吕宇想,这老爹不知又憋着什么劲儿等着整自己呢。他又轻轻叫了一声“爸”,心想如果老爹再不理自己,待会儿就蒙老妈,说爸睡着了,也算点了这个卯啦。吕宇有些后悔,在心里骂自己多事,工程建设那么忙,却心血来潮看他们,差点儿惹火烧身。就叫妈慢慢做这爹的工作吧,本厅长开溜了。想着,他就要转身,跟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向门边,正要侧身擦门框出去,突然听到一声怒吼:“站住!”

他有些激动,声音稍稍变大了,其实他也非常向往那个年代。

想到这儿,吕宇频频点头,听着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然后怯生生来到父亲的书房。父亲屋里的陈设还跟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如今这当爹的桌上没摆着“两报一刊”。当年,只要他一认定吕宇犯了错,就逼他背《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里的一篇文章。

“我老想,真不知道那时候党是怎么做大家工作的?竟能把党员干部们全变成傻瓜,傻得不能再傻,活着一点也不为自己,全为百姓!现在想想,办法是够高的。或许,这就是‘思想领先的原则’。看看今天,光咱们厅,有多少干部还有理想信念,信‘为人民服务’?当官的一没信念,真跟畜生一样。咱们省有位领导,是谁,我不说。玩女人,一要本科以上的;二要漂亮的,不是演员、模特儿就是主持人;三是没结过婚的。我只能洁身自好,坚信他们下场好不了,到最后,不是官逼民反被猎人们打死,就是落入深渊,被咱们党干掉。毕竟,我们这个党是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尽管眼下信这个的越来越少。”

吕宇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接着就在心中诅咒起来:这清官真不是人当的!清廉了半辈子,结果连生你养你的亲爹都认为你是贪官,更甭说别人啦。一想起父亲给上面写信,他的心就直哆嗦。吕宇记得,自己上高二的时候,他这班长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给仰慕已久的学习委员写了封表达感情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多半夜才恋恋不舍塞进枕下,没想到半夜睡觉不老实,让情书落到地上,跟着,这信就从父亲手中到了班主任抽屉里。后果就甭提啦。直到今天,他还时不时想起那位美丽又文静的姑娘,或许是因为情书事件吧,高二没读完她便转学到北京借读了。后来听说这位当年市委副书记的女儿找了个丈夫,丈夫却很平常,至今不过是个没任何研究成果的研究员。他呢,后来找了个科技杂志编辑做妻子,夫妻关系也平平。至今老同学们聚会还感慨,说那时候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老爹,你得罪得起吗?

他又诉起苦来。

母亲也跟着愤愤道:“我骂他啦,我说你个老不死的,自己养的什么儿子你不知道吗?就是干部全变了,也轮不着咱儿子,儿子是你教出的你还信不着?我说,你要是敢瞎写,我就敢跟你打离婚,看你老东西下半辈子怎么过!”

“老爸你不知道,现在我在厅里真是难死了,多少人向工程伸手。外头的我敢得罪,厅里的我一个也得罪不起。一旦惹恼谁,就给我躺倒不干,你拿他还没辙,如果硬顶,下台的只能是我自己。因为,你一点儿领导能力没有,调动不了大家的积极性,没人给你干活儿。”

“妈,妈,不是神经病嘛。我成天累得要死要活,盯我位子的人有多少,总瞅着是肥缺,有我在,国家还少受点儿损失。别人害我可以,老爸可不能啊!”

说到这里,吕宇忍不住哽咽了。

吕宇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难,太难了。不同流合污,起码也得睁一眼闭一眼。如今咱们厅,搞一个工程,捞走的油水起码是工程款的百分之二十。你也知道国家电力总公司一把手高严,一个正部级干部,一家子都在电力系统揽工程,还要加上他七大姑八大姨。一个高级干部,坏到这种程度,全国电力系统那么多党员干部,那么多党内的专门监督机关和各级党组织,可是,又有谁敢反映呢?更甭说管啦!结果,直到他神秘消失,秘书还替他主持党组会,‘研究’国家的重大事项。对比对比这些最坏的,我这个厅还算不错的,尽管有些问题,可大面上还过得去,干部们基本上严于律己。还是那句话,要实事求是,现在的干部根本没法跟‘文革’前比,也没法跟改革开放初期的干部们比。我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太较真,水至清则无鱼。”

母亲再狠狠戳戳他脑门,“厉害啦?你有今天,还不是全靠你爸。没他打的好基础,你能当厅长?这两天老东西气得要命,说祖上没积德,养了个大贪官,还说要向中纪委举报你们!”

突然,一直闭着眼睛的老爹破口大骂起来,说儿子讲的全是亡党亡国的谬论,是“腐败合理论”。听着滔滔不绝的骂声,吕宇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一下暴怒起来。他从沙发中跃起,猛然一巴掌扫去茶几上的水杯,高叫起来。

吕宇这才舒出一口气,反嘴顶道:“干什么?干四化!能干什么?又听哪个王八蛋嘚嘚啦,成天闲在家里,以为他当年在厅里呢!”

“想写,你就写去吧!看看中纪委会不会查?大案要案那么多,理你这个屁事!老实说,我巴不得免我职呢,成天受这夹板气,叫钟勇那个混蛋当厅长吧,看他比我强多少?到了我这位置上,他还敢反腐败吗?”说着,他狠狠一脚蹬在茶几上,摔门而去。到了门边,他又甩下一句,“少给我来这个,你们那时就好?不食人间烟火,‘特殊材料制成的’?我就不信!你们没七情六欲,不会趋乐避苦吗?你不也是个农民吗?”

母亲戳点着他脑门,“干什么?想气死你爸!”

老两口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接着,当妈的大骂起老头子吕江山来,骂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就是气不消,晚上自己搬到另一间屋去睡了。

立时,一排五间大正房对面的小门打开了,母亲从厨房急冲冲出来,没等他喊“妈”,这位妈便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就像他小时玩尿泥被逮了个现行似的。吕宇不由叫起,忍住不快,偏起脑袋顺从地跟母亲进了厨房。

这天晚上吕江山也没睡好。整整一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清晨。他觉得儿子的话也有些道理。自己不也是五十五岁提前退休的嘛,就因为实在管不了这些“二十一世纪的干部”。《蜗居》很火的时候,吕江山看了,觉得剧中那个年轻贪官被刻画得真是入木三分,正如报上评论的:“中国真正的危险正来自这一新阶层的出现和形成。”所以今天儿子作为厅主要领导,面对这种党风和社会风气,尤其是“这一新阶层”的干部,他能不跟“人性”作战吗?能不顺应大家趋乐避苦的天性吗?所以,他也就不能不对手下的官商勾结和贪污俩小钱睁一眼闭一眼了。一想到这里,他又无法心安了,想这还了得?儿子说得当然不对。可他转念一想:为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没这种“人性”呢?我们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吗?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星期天,阳光明媚。一大早吕宇破天荒地没去工地,而是驾车驶进市中心最大的商厦,咬了咬牙,花了整整一个月工资,然后提着大包小包去了父母家。一进那个独门小院,他兴冲冲叫了两声:“爸,爸!”

吕江山不禁回想起自己走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