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钟勇却见到了一位同年龄的老爷。这位机关纪委书记摆着冷冰冰的官架子,模样既冷又凶活像从哪部电视剧里蹦出的土匪。钟勇探身过去跟他握手,这位书记却稳坐在办公桌后,连屁股都没抬,胳膊也没往起提,由着钟勇紧紧抓住他的手。钟勇握着他的手,再发出亲热的问候。这位纪委书记只用鼻子哼了一声。钟勇反复讲起请他配合的客气话来。
沿着楼梯,钟勇打头,纪检办主任随后,他俩上了楼,满怀信心地走进那位机关纪委书记的办公室。钟勇一想到要见同行了就非常高兴,他知道只要干纪检的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一照面就是那些说不完的知心话和差不多的辛酸话。
同行威风凛凛地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钟勇和纪检办主任顺利地进入了那栋大楼。
“说!”
秦钢没答复,只笑了笑。
一时,钟勇真想顶他一句,但脸上什么也没显现出来,深知“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如若这位大人就是不配合,你还是一点办法没有,总不能叫中央纪委直接给他下令吧?况且,即便直接下令,他就是不听,结果也是两可呢。
钟勇赶忙解释起来,说他第一次办案,明白了好多,也明白了在中纪委培训中心听的课:苏共有二十万党员的时候,夺取政权;有二百万党员的时候,卫国战争胜利;有两千万党员的时候,亡党亡国!或许,党员越多,分母越大,志士仁人的分子反而越小,越受排挤和打击。到头来,党内坏人、庸人这个大分母便一口把这微乎其微的分子吞掉。所以,当年小平同志说,这个党该抓了,不抓不行了。
钟勇不禁纳闷,想自己跟他素不相识啊,为什么全跟拘留所里的混蛋们差不多,都一副德行呢?
秦钢像看出钟勇的心思,不由皱皱眉。
他一边想着一边跟这书记东拉西扯起来。钟勇尽量做出一副傻瓜的样子,叫他认定自己话里没半点儿目的性和逻辑性。钟勇还随口带出几句当年跟农民工们学来的乡村土话。
一听“共产党的天下”,钟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流下来,又想起二十多岁时候的举报经历,还有在拘留所里的日子,到现在他还后怕自己险些被判刑的事儿。他思忖起来:怎么执行纪律?这个厅,还能叫共产党的天下吗?
这位纪委书记好半天才搞清钟勇的来意,之后身子仰到椅背上去了,二郎腿也高高跷起,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视。
秦钢说:“别怕他们,没什么了不起。咱们就信一条:邪的,怎么也压不住正的。共产党的天下,还反了他们啦!”
钟勇想:这下好了,他小瞧自己就会放松警惕,就容易掏出真话。他知道,现今在一些地方和单位,不光掌控人、财、物实权的岗位成为买官卖官中的热门,就连纪委书记这个位子也成为贪官们追逐的目标。不过想想也合理,这职位攥着他们的小命,能熟视无睹吗?
钟勇什么话也没说,只激动地瞅着秦钢。
这位书记开口了,说起话来像嘎吱、嘎吱磨牙齿,却大讲特讲起田处长来,说他当年在这机关就是非常优秀的党员领导干部,说即便焦裕禄打坟头里钻出来,也没他那般出色,那样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然后,他补充一句:“要是表现一般,也不会是正科啦。”
钟勇心头暖乎乎的,觉得自己够幸运,幸亏顶头上司也是个不怕死的,要不,你机关纪委想执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最先砸向的就是你。“七不怕”,有道理啊!
钟勇吃了一惊,但立即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不相信地反驳道:“你们大机关,一个正科算什么,多啦。”
“我看,他们机关的问题不简单呢。那些人能量够大的,认识人挺多,很可能还会搬动更高层领导。如果没大问题,哪儿至于这样呢?这么处心积虑,找这么多人挡你钟勇的道儿。这次不把他们打回去,那才叫‘制造冤假错案’呢。李江陵下落不明,肯定有文章,或许你真能查出他的下落。”
这位书记扬扬得意道:“他可不是坐办公室的,是我们下属单位的一把手。那个正科级,比你副处都得有本事。”
这些话似乎把对方镇住了。秦钢再软硬兼施起来,胡萝卜加大棒,还有高帽子齐上。最后,那位领导终于同意明天接待。秦钢放下电话,从裤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面颊上的汗迹。
钟勇一脸天真,笑着说:“对,他是我们水库筹建处处长,正处,还是党组成员。不过,你也是听人家说的吧?”
秦钢听了,犹豫一下,沉吟后回到桌前拿起电话。正如钟勇所料,那个机关的领导推三阻四,也根本没把纪工委和这位干纪检的主要领导放在眼里。秦钢火了,在电话里正告道:“按照中央纪委规定,你们必须配合来访纪委的工作。他们跟你们联系几天了,就是不接待,找上门又挡回去。这种歪风邪气,再不管,是不是明天要拿起枪来推翻共产党啊?”
这位书记再次自豪地笑了,“以前,我是人事科长,哪个干部的情况不知道呢?”
钟勇汇报:已经外调,可那个机关就是不配合,还得纪工委出面。
钟勇不说话了,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准是人事干部当到头了再安排当党务干部,好解决级别问题。过去时代干部作风好,一个重要原因:但凡干党务的,全是从干部队伍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用高素质的党务干部队伍保证党风不出问题。可现如今一些党务干部的素质呢?
“开始啦?”
钟勇看过一份《纪检情况》,上面刊载某省会一位主要领导干部的事儿。这位领导的姘头是位宾馆服务员,尽管大字没识几个,却被安排在某机关党委工作,没过几年,还成了有一定级别的党务干部。后来,她逼迫情夫离婚太急迫,这位领导便雇凶往小情人的轿车里安了炸药,让她当街飞上了天。不过,至今她那些党务干部同事还称赞这小情人“做人好”“不张扬”,尽管有两辆轿车和三处住房,可同事了好几年大家都不知道。纪委书记们一看完这份《纪检情况》,都义愤填膺,说腐败分子的手竟伸到党务岗位啦,连这里也成了他们的藏垢纳污之处了。
一见钟勇,秦钢十分高兴,立即站起,推开身下的椅子,走上前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钟勇从秦钢那里了解到,就是这个机关,前任纪委书记因为专治官商勾结和吃、拿、卡、要,结果怨声载道,成了全机关的公敌。现在的这位纪委书记口碑倒不差,看他那股子志得意满的劲儿,或许日后还得升。听后钟勇没吭气,要是放在过去,他早就破口大骂啦。近来他不断学习党内文件,越学越有信心,他想:中央反腐败的决心不可阻挡,混进党内的垃圾们,能是铁打的江山万万年吗?
下了车,他直奔秦钢的办公室。
纪检办主任弯腰在茶几上写好笔录,钟勇接过来,草草一看,便转身请这位纪委书记审定。这位书记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记满了他大讲田处长的好话。他微微笑了,夸了一句纪检办主任,说“业务不错”,接过钟勇递来的笔,流利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钟勇哈哈大笑,“对,对,说得没错。”
之后,他吊死鬼般的神情消失了,豪爽道:“同行,谁也不许走。中午了,东来顺涮肉,正宗的!”
老司机愤怒地说:“转不回去啦!只能转虱子、臭虫、蟑螂,再不就是在地里滚的,滚粪球的,叫什么?屎壳郎。还有蛆,在粪缸里拖根尾巴一拱一拱的。他们,只配这样。”
钟勇和纪检办主任也不客气,随他来到酒楼。一见那位纪委书记,领班小姐亲自迎上前来,几位穿着闪亮的鲜红旗袍的小姐在后面排成一串。那位身材高挑的领班诱惑地笑着,搞得钟勇一时低下头去,竟不敢看她。
钟勇笑了,打趣道:“下辈子,还得转回畜生。”
长这么大,钟勇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他只进过小饭馆。
司机笑了,“那都不是人,上辈子都是畜生。没见过钱,更没过过人的日子,这辈子转成人了,能不贪吗?”
那位纪委书记笑着和领班小姐打趣儿,一脸坏相儿,问昨晚上又有多少个好男人上了她的床什么的。领班小姐乐得合不上嘴,娇声叫着,上前扑打起他来,又在他的肩头狠狠掐上一把。这位纪委书记趁势捏了捏那只白手,再在那个圆鼓鼓的臀部摸了一把。
“为什么?”
领班小姐在前面袅袅婷婷地走着,如同柳枝一般摆动,还不时转过脸来跟这位纪委书记说笑着什么。看着前面这两个人,钟勇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厅里很多干部骂的“一辈子白活”。虽然国家富裕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可你钟勇还是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就拿着干部的死工资,什么享受也不敢奢望。想想自己的从政阅历,除了流大汗干活儿,就是跟一些“党内同志”过不去。
钟勇吃了一惊。
三人在铺着雪白桌布的大圆桌前坐定,领班和小姐们懂事地退出去了。
市中心的大道,车水马龙,老司机目视前方,全神贯注把着方向盘,淡淡地说:“不恨。”
这位纪委书记亲自为他俩斟满上万元一瓶的洋酒,然后请他俩不要拘束随便吃喝。
在车上,钟勇探身过去,对坐在前面钢制护栏里的司机说:“师傅,你恨不恨腐败分子?”而后觉得问得太突兀太专业,便补充道:“就是贪官。”
“其实,你俩是我党最忠诚的党员,跟我一样——几年前的。可就是没用,风气坏了,咱们几个人能改变吗?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就跟几年前我看不惯别人一样。可是,一腔热血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太累,太孤立了,也太穷啦。钟书记你想想,现在但凡有点儿实权的,哪个不为自己谋利呢?你一个不贪,行吗?”
钟勇点点头,然后看了这机关大门一眼,与纪检办主任分手,坐上了出租车。
现在钟勇不怕他了,反正笔录拿到,有他签字,已经无求于他了。他鄙夷地看了这位纪委书记一眼,说:“党章对咱们有规定,作为纪检干部,要有责任感和使命感,虽然说不上为共产主义奋斗,可起码在本职工作上要尽力。当个狗屁贪官,有什么意思呢?”
主任接着说:“得慎重。干纪检,要么不查,要查,就查到底!你才能请纪工委出面,用他们的尚方宝剑,叫这些家伙不敢不配合。”
这位纪委书记大笑,说:“有意思!你钟书记没体会到。好好看看媒体吧,娱乐节目加上广告铺天盖地,不都是叫咱们及时享乐吗?香车美女花园豪宅,吃喝玩乐,你没享受过。一体验,就跟抽了大烟一样,再也离不了啦。现在,哪怕是个年轻干部,只要有实权,都抽名烟、喝名酒、穿名牌、开好车、泡小姐,如今是感官刺激的年代、幸福享受的年代,旧时代早就过去了!如今的官场是“笑廉不笑贪”,看看你俩进门时的土样儿,要说给干部们听,只能成笑柄。钟书记,看开点儿吧,你们这么做太可怜。只有贪污才有好人缘,有了好人缘才能干成事儿,只有干成事儿才能被看重,才会被领导看成‘有能力’,步步被提拔。像你俩调查的那个人,要我是你们机关的一把手,准用他不用你们。如今是搞经济建设,谁能干成事我用谁。你们不贪污,干部们都怕你们,去哪儿有好人缘呢?又有谁敢跟你们工作呢?实话实说吧,你们没来,你们机关的电话就过来了,还是你们领导交代给我们领导的,说你俩不干事专捣乱。作为同行,我才给你们说实话。其实何必呢,他们又没贪咱家的钱,现在闹得人人恨你们。如今大家是没逮住你们的问题,一旦逮住,想想后果吧!”
一听“卧底”两字,钟勇的心怦然一跳,想:“果不其然!”
他语气很重地结束了话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又道:“不过,光是公认你们没能耐光破坏这一条,就够你俩喝一壶了,谈何提拔重用呢?”
“老实说,打一开始我就不想干这个,何必让自己成全厅的公敌呢?要不是听你讲了那么多道理,才不跟你卖这个命呢。我老想:全国七千多万党员,凭什么我就是那个扛炸药包往上送的?当然,我也没听个别领导煽惑,来你这儿当卧底。我也想明白啦,越是腐败分子们不待见,就越是要跟他们斗到底。”
钟勇没吭气,实在是没法当鸵鸟一头扎进沙堆里。
主任擂了他一拳。
这位纪委书记哈哈大笑。
钟勇笑道:“好啊,名副其实。说得没错,咱们跟腐败分子就是阶级斗争,就得‘以阶级斗争为纲’!”
“幸亏我觉悟早,悬崖勒马。要不,跟你俩一样。还是看开点儿吧!”
主任反而更腾锐气,道:“咱纪委就是一锤子买卖,非查不可!要是碰了钉子就缩回去,这条线就断了,以后再跑多少趟也是白搭,案子甭想水落石出啦,以后那位处长大人就会名正言顺举报咱俩‘搞阶级斗争,制造冤假错案’。现在,厅里多数干部正拭目以待,看咱办的是真案还是假案,要是查不出来,咱们纪委就报销啦,真成田处长他们骂的,‘整个儿一出土文物——以阶级斗争为纲’。”
这时,他衣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
纪检办主任气得直抖,钟勇却乐了,觉得今天有收获:发现了个有党性的,这真好比在沙土堆里找珍珠。如果吕宇给你派来个被腐败收买的,那么,你就等着尝尝什么叫纪检工作吧。想到这里,他油然生起对任命了这位纪检办主任的一把手的歉疚。
“招待俩纪委的同志。没事,过来吧……怎么这么多废话,过来!叫纪委的同志们开开眼。”
钟勇连说起好话来。保安连看也不看他,转脸看起玻璃转门。纪检办主任脸膛越来越红,活像蒸锅里正逐渐加热的螃蟹。突然,他大叫出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们——来——外调腐败问题!”跟着,这俩反腐败的就被几个保安连推带搡赶出大门了。
见两人听得专注,这位书记又热情招呼起来。
钟勇再次和颜悦色地报出所在机关的名称,纪检办主任又拿出那张盖有机关纪委红色印章的介绍信。保安低头在面前桌上的登记簿上翻了一阵,然后乜斜起他俩,拿起桌上电话低声说了些什么,之后放下电话,脸上带出轻蔑,大声说:“不行,没约。”
“吃,吃。这家刚从京城迁过来,正宗,除了海鲜大酒楼,省城数它上档次。来,先涮海参鲍鱼。”
两人站在大门口说明事由,又在旁边的传达室验明工作证,终于被放行。一进宽广明亮的门厅,站立在离自动门不远处的保安又叫:“登记。”接着盘问起来,有什么事儿,找什么人,是哪个单位的,等等。
钟勇看了一眼纪检办主任,不吃白不吃,来吧。两人狼吞虎咽吃起来。那位纪委书记却无精打采,用筷子戳点着,尝了尝小菜,再挑拣着涮了两片嫩菜叶,海鲜和肉片却碰也不碰。钟勇和纪检办主任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夹着海参鲍鱼,牛羊肉专拣最肥的下锅。
目送着那位母亲领着孩子离去,纪检办主任一跺脚,豪气溢满全身,骂了一句:“我就不信这个邪啦,这么腐败下去,中国不成前苏联了吗?走!”说罢,他拔腿向门里走去,钟勇一怔,赶紧跟了过去。
两人吃得满头大汗。
钟勇和纪检办主任欣慰地笑了。
门开了,一个中年矮胖的女人进来,她手里捏着个黑皮包,一进门就尖叫:“好香啊,怎么也不叫上姐姐!”
那位当妈的却转怒为喜,说:“反腐败,该反,太该反了,要不,老百姓还有活头吗?”
纪委书记招招手。
那位胖妈妈的凤眼立即变圆。钟勇见状赶忙从上衣兜掏出工作证,塞到那位母亲眼皮底下,赔着笑脸说:“我俩是纪检干部,正商量着反腐败,把您孩子吓着啦,实在对不起。”
“姐姐,你过来。”
他没想到自己声音太高了,一个小孩牵妈妈的手经过,吓得“哇”一下哭了。
这女人一屁股坐到纪委书记的大腿上,又跟跳高运动员助跑那般,使劲往起跃了跃,再像压路机一般压向这腿面,往下狠狠墩了两下。看着纪委书记皱起眉头,她快乐得手舞足蹈。一抹厌恶从书记不露声色的脸上掠过。然后,他做出一副大灰狼逮小白兔的凶恶样子,将两手缓缓放到那两只胀鼓鼓的似乎随时要从低领口间喷薄而出的乳房上。女人顿时尖叫起来,似乎正遭非礼,脸上却乐不可支。
纪检办主任苦笑着,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突然,他提高了声音:“要是全党都这么想,都做志士仁人,能有腐败吗?”
纪委书记架起她,放到身旁的椅子上,问:“带来啦?”
接着他再教育起纪检办主任来,“我们当干部,哪能光想着自己得好处呢,那不又成了腐败分子啦?咱们就要学志士仁人,他们连脑袋都不要,咱俩才豁出个不当官,有啥了不起?”
这女人看了看钟勇他们。
钟勇哈哈笑了,“这就对了。”但又告诫一句:“干咱们这行的,也别神经过敏,迟厅长是好同志,厅领导里头,数他最支持纪委了,可别水至清则无鱼啊。”
“少啰唆!”纪委书记叫道。
主任笑了,“怪不得全厅都当你是阶级敌人,跟你干,我也算倒了大霉。难怪不光田处长,就连迟瑞成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你一拿狼牙山五壮士煽惑我,我就跟你干上这号没屁眼子的事儿啦,对自个儿没半点好处。”
女人拉动黑皮包拉锁,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钟勇一笑,像舞蹈专家进了排练场,满怀信心道:“够呛,我打电话,他们根本没同意咱们来。”接着,他又对这兼职解释道:“田处长在这个机关好几年,就他那股子黑劲儿,我估计在这里钻营得也不差,肯定‘朋友遍天下’。再说,即便没什么哥们儿姐们儿,如今哪个当干部的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一听纪委调查,又有谁能生出兴趣配合咱们呢?谁又愿意没事给自己找事呢?咱们这个行当,就是要一些干部的命,可是,谁的命又愿意叫你要呢?话说回来,没背景,背后没一帮子人撑腰,哪个又敢腐败呢?再说,但凡搞腐败的,差不多都是当领导的,所以往深了想想,你就知道咱们执纪的难度有多大了。今儿来,只当瞎猫碰上个死耗子。”
这位纪委书记接过来,捏了捏,面颊陡然变色。
大门口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一些路人带着好奇瞅了瞅钟勇,以为又是个上访的,要不就是疯子。主任赶紧将这位纪委书记拉离大门口,圆滚滚的脸上现出急切,“来了,会不会有结果?”
“这个月的?”
钟勇笑着抬起胳膊,像见着老朋友般朝保安招招手,接着却攥成拳头,恶狠狠地冲他扬了扬,全然不像一位“处级领导干部”的样子。
女人赔起笑脸。
一个保安站在门口高台上,似乎有点儿文化,立即鼓起眼睛横了钟勇一眼。
“金融危机没过去,效益不好,您海涵。老板说下月补上。”
钟勇笑了,大声说:“共产党的机关,不给人民干事,还不如摘下几块,省得给党丢脸。”
“放屁!”纪委书记大叫起来,“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还想不想干啦!告他的信可是一摞一摞的,哪天我交给检察院,看他怎么打点?哪个多哪个少?纪检条例规定了,纪委跟公检法可是配合关系,到时候,连他带他的保护伞,一个都跑不了。你们煤窑赚了多少黑钱?死伤残废了多少工人?随便拎出哪封信,查上一查,就够他王八蛋家破人亡的!告诉他,别给脸不要脸,小心满门抄斩。你们这帮狗日的!”
纪检办主任还兼任厅办公室副主任,虽然有着反腐败的显赫头衔,可厅里很多干部都看他不值一文钱。大家知道,依照干部编制,全机关就钟勇一个专职纪检干部职数,可这工作又要求两人干,于是他就成了钟勇的跟班。不过,钟勇一直庆幸,好在吕宇是个大好人,不像有些机关专找个邪门的来干这兼职,接着这兼职再给那个专职打横炮,搅得那个不识相的纪委书记直想找根绳子扔到树杈上,再将脑袋钻进这个绳套。作为办公室副主任,纪检办主任还管着机关车队,可为了不让田处长他们窥知纪委去向,他俩便一齐坐出租车来到这大机关。纪检办主任一见那个堂皇的大门口悬挂的一块又一块有着显赫名称的金色标牌,不由得犹豫了。他放缓脚步转脸看着钟勇。
女人狼狈不堪地退下了。
这天,他和纪检办主任没坐厅里的公车,坐的却是出租车。
钟勇和纪检办主任再也吃不下去了。
这两天钟勇反复思考了查案方案,觉得必须汲取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举报教训:但凡在工程中拿钱的,几乎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正面进攻,很可能最后又是不了了之,就像当年反复举报后的最终结果一样。所以要像秦钢说的,讲究方式方法,打迂回战,或许这样才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他在办公室反复分析着李江陵反映的情况,母亲几次打电话说王丽萍来家,他都顾不上回去。王丽萍离去后,他还不住地安慰抱怨着的妈妈,要她别为自己担心,反腐败一定会胜利。母亲却没他这般乐观,母亲说:“这么干,不知道又是什么结果……要受罪,妈跟你一起受!”
纪委书记好像还没说够。
过了两天,钟勇约纪检办主任一起到一个大机关外调。
“外电评说咱们中国是带血的GDP,就这么来的!我以前也管过,可哪个小煤窑小铁矿后头没腐败呢?我们机关,干部们入的都是干股,一分钱不用掏,自有老板们给这些大大小小股东白送钱,不过有一条,必须当好保护伞。那时候我恨透他们了,也查过一个小铁矿,可一下子犯了众怒,后来在机关党员大会上差点儿落选。我想,要没了纪委书记这张老虎皮,混蛋们还不把我活活嚼了吃啦。那次选举后,我全看开了,就成今天这德行了。来,兄弟们,为共同富裕干杯!你们看的才是一个矿,就这一个,每月送来的就比我的工资多,我还时不时敲敲他们,这下安全生产倒有了保障。以前,你越说、越管,他们反而越猖狂,越拧起一股绳来对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