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呵呵笑了起来。
钟勇还是一动不动,人事处长便讲起体己话来,说组织人事部门在干部命运上的重要性,跟这个部门闹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等等。他说:“我要告诉你:如果我们不救你,谁也救不了你,你就认了吧,死了对抗这条心吧。”
钟勇再也按捺不住了:底牌已经亮明,你也没必要听鬼话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想发作,想给他们点儿厉害看看,要不然真以为我这个机关纪委书记就是个软柿子和拍马屁的:党员群众一反映问题,只会说——“经调查核实,没有发现问题”。
人事处长眼中透出凶光,给他讲起必须服从组织决定的道理,说:“你好自为之吧。”
他忽然发现:那位人事干事却透出万般紧张的神色,他一只手放在腿面上,另一只手却揣在裤兜中,兜里鼓囊囊的。钟勇这才醒悟:对这些鬼,你这个打鬼的,可千万要三思而后行啊。
钟勇却不签字。
他低下头去,等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笑笑,平静道:“处长,还有话没话啦?”
查档案那天的那个瘦高干事已经做好准备,干部调动的表格材料已经填写完毕,摊开在办公桌上,他将签字笔递给钟勇。
人事处长不禁透出一丝焦躁的神色,然后堆起笑容,说:“钟勇同志,你也谈谈吧!组织上找你谈话,是调动前的程序。人事处还有道程序,就是要向上级部门反映干部本人的要求。如果合理,我们会请示省委组织部,希望采纳的。毕竟,调动关系到干部以后的命运。你谈谈吧,事情还有转机。”
人事处长率先退出去了。钟勇跟他进了人事处。
钟勇说:“如果没什么事儿,我走了。”然后大步走出办公室了。
吕宇的脸蓦地沉下来了,挥了一下手,不耐烦道:“去人事处吧,他们给你办手续。”
随着关门声,人事处长忍不住骂出声来,他对人事干事恨恨地说:“这个傻×,还成了只狐狸啦。”
钟勇却打了个哈欠,但装得不太像。
人事干事用放在腿面上的那只手迅速抹了一下额头,不觉松了一口气,然后,将插在裤兜中的手抽出,这只手紧紧攥了根半尺多长的沉重的镀金铜镇纸。当初钟勇就是将这镇纸砸到年轻干部后脑勺上的,今天人事处谈话之前,是田处长特意递到他手里的。干事将镇纸放回处长的办公桌上,说:“我以为,他一定跟咱们叫唤呢,说咱们为那天查档案报复他。”
“省委组织部说,必须严格执行干部管理规定,严格公务员队伍管理,对于不适合的人员,必须严肃处理,还要求人事处不折不扣落实党组会议的调动意见。所以,我也没办法,只能按组织部意见办。你呢,小钟,就老老实实去那个地方吧。说句心里话,混到今天,谁都不容易,可你为什么不珍惜呢?以前我劝过你,现在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今后你还是多吸取教训,在新岗位好好工作吧。我和人事处会关注你的情况,只要你从正面总结教训,坚决改掉缺点,以后只要一有合适位子,我一定替你说话,把你的前程安排好。”说到这里,他又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人事处长狞笑一下,抓起镇纸,在手中用力掂了掂,“咱们可不像他那个傻×,这家伙砸下去,非叫他起码一年只能躺在床上,永远疯傻。”
钟勇面无表情,吕宇又说下去。
“咱们是正当防卫。”人事干事忙不迭地拍着马屁说。
吕宇说完硬话之后,又现出同情的样子,说:“按照干部管理权限,调动你这一层面干部,还得省委组织部备案。我和人事处到组织部谈了你的情况,希望保留你公务员的待遇。现在,公务员可是金饭碗啊。我说,这人很可怜,过去是施工单位的,后来进了机关很不适应,不过人还是不错的,除了有些偏激,建议他们作为特殊情况,保留公务员待遇。”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看钟勇。
出了人事处办公室,钟勇骑上自行车,急急去了纪工委。他急得没敲门,抓住门把手,一下拧开房门,只见秦钢办公室坐满了纪工委的干部,又在商量哪个机关的案情。他也顾不上打扰不打扰了,没丝毫顾虑,当着众人,径直对坐在办公桌后的秦钢怒冲冲叫道:“这样下去,共产党不完蛋?”尽管早知秦钢为牢骚话狠批过自己,此刻他反而怒极大叫了。
钟勇看着这两位“党内同志”,想:以后无论谁接任这机关纪委书记,哪怕再坚强的同志,也没胆量敢反什么“腐败”啦,只好躲这玩意儿远远的,田处长和省分管领导的儿子的江山,这回可千秋万代、万万年了。不过,钟勇什么话也没说,用力抑制自己,不让目光透出抵抗。
秦钢不看他,立即对大家说:“散会,下午接着开。”
钟勇连看也没看他,一直瞪着吕宇,十分清楚:随着自己调离,这个案子,还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的田处长假档案的证据,将灰飞烟灭。下一步,他们就该收拾纪检办主任了。的确,这些领导没干扰办案,可就这么着,便叫你纪委查案完蛋了。其实,这并不新鲜:当年,河北省纪委想查省国税局长李真,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刘善祥按照组织程序,向省委书记程维高作了汇报。没几天,省委组织部便通知刘善祥办退休。要不是刘善祥等一批老同志坚持不懈上告,李真和程维高很可能到现在位子还是稳稳的呢。
纪检干部们一散去,秦钢走到门边,将把手的不锈钢钮转到反锁位置,再叫钟勇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听他诉说起来。
人事处长帮腔道:“别光知道——就一个整人。”
钟勇还没说完,秦钢就知道吕宇说的是真的,省委组织部就是这意见。因为纪工委的意见跟厅党组的相左,组织部还专门派了位处长带着干事去厅里了解情况。今天中午秦钢才得知,这位处长就是两次跟钟勇动手的那位年轻干部的好朋友,他负责的处就分管吕宇这个厅。昨天晚上,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跟秦钢通了电话,告诉他:组织部还专门为钟勇的工作调动开了部务会议,部领导们仔细研究了纪工委和厅党组的意见。钟勇所在的党支部和所在的机关党委一致认为,钟勇在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上有严重缺陷,不论他主观动机如何,客观效果非常不好,实际上已经成为影响全厅安定团结的害群之马,破坏了和谐机关建设。所以,组织部集体研究的意见是:同意厅党组会议关于调动钟勇工作的决议。
钟勇这才知道,自己的纪委书记职务没了,而且是合理合法,“组织调动”。当然,你也不能抱怨吕宇,他提拔过你,已经对得起你了。
秦钢清楚,实际上纪工委的意见被否决了。组织部长作为省委常委当然也是省委领导,他讲的意见又是集体研究的结果。作为下级,纪工委必须“服从组织”,还不能作不必要解释,因为于事无补。
吕宇简短道:“按照干部管理权限,你属于党组管的干部。决定你升迁调动的,是本厅。在党内,没有特殊党员,机关纪委书记更不能例外,更得模范遵守党的纪律。所以……”他的声音严厉了,“组织的决定,你必须服从,不能光是马列电棒照别人。党组决定调你到下属单位,去了,你要认真工作,反思在厅机关工作的教训和不足,争取在第一线多干点儿实事。”
于是,他也不禁抱怨起钟勇来:怎么在机关闹成这样呢?叫上级纪委如何救你?干部体制早规定了,得不到多数人拥护的干部,是不能留任的。因此,纪工委就没法对组织部长讲,说这个机关特殊,干部素质不高,很多干部是靠歪风邪气获得好处,钟勇认真执纪,表面上看,查了一个党组成员,可实际上得罪了上上下下一大片,已经搞得人人自危。
他俩没让钟勇坐。
不过,秦钢知道自己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你纪工委书记素质不高,哪能都是党内同志们的错,就纪委书记一个人好呢?即便你是组织部长,也没法听这种意见。所以人事处长说得没错,“如果我们不救你,谁也救不了你,你就认了吧”。不过,这回钟勇可就惨了,一离开纪委书记岗位,这位“公敌”不被那伙人嚼嚼活吃了才怪呢!难怪钟勇外调的时候,那个机关的纪委书记先是反腐败,后来却跟腐败同流合污呢。
钟勇看见,人事处长坐在吕宇办公桌旁,那个永远齐整的蓬松脑袋歪起,平光镜片后的狡诈眼睛微微眯着斜看起钟勇,得意又藐视地笑了起来。
于是,他没再批评钟勇这讲了不止一次的大逆不道的话。要换了别人,准批得他眼蓝不可,还必须向纪工委写出深刻检查。这时,那个古怪的一直让他不安的感觉又涌起在心头,他始终觉得这个厅的情况不那么简单,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尽管自己没掌握什么证据。
可他万万没想到,刚上班,人事处便通知他到吕宇办公室,说领导找你谈话,党组会议有决议。
不过,秦钢又清楚,钟勇眼下的情绪必须打掉。这帮年轻人没经过严酷的党内斗争,全当共产党就像长期宣传的那样,光明又光明、纯洁又纯洁呢,却根本没料到执政后会钻进多少投机分子和恶棍。
参观归来后,他心气高一些了,还在飞机上就向秦钢保证:“明白啦,要让我们厅也像人家市,再没官商勾结,经济腾飞。”
想着,他又像上次跟钟勇谈话那样,似乎离题万里地闲扯起来。
钟勇明白了,秦钢准把自己说成了英雄。
“早年,南非奉行种族隔离。公共汽车前排坐白人,黑人、黄种人坐后排。可有一天,华侨们上车往后走,白人们却纷纷起立让座,司机也说请坐前排。华侨们非常诧异。可白人们说,你们没看今天的报纸吗?中国爆炸了原子弹,能够造出原子弹的,当然是优秀民族。从今天开始,中国人完全有资格坐前排。华侨们愣住了,慢慢泪流满面。在美国唐人街一些中餐馆里,流行过向白人下跪服务,可就在这一天,餐馆老板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服务人员,从今天起,中国人再不用下跪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一个饱受磨难的民族,重新踏入世界强国的行列,并且正在改变世界的历史进程。”
宽阔的宴会厅里,正面是铺着红地毯的演讲台,正对着坐满宾客的铺着雪白桌布的张张圆桌。市委书记站到麦克风后,拿着讲稿致起欢迎词来。秦钢双手交叉在腹前,没有讲稿,简单致了谢词。敬酒时,市纪委书记竟没按级别依次向其他领导敬酒,却举杯向钟勇走来。钟勇赶忙站起碰杯,却见这双直视自己的坚毅深邃的眼中充满了好奇。
秦钢的声音一下变大了。
晚上,他和大家参加了市委市政府的欢迎宴会。在宴会席上找座位的时候,他却发现写着自己名字的桌签竟放到主桌,就在秦钢和市领导们的桌签之间。刚才在宾馆,有位医生来房间给他换了药,说是“书记安排的”。此时的钟勇,满头绷带,在宾客中间十分显眼,就连站立宴会厅一侧的穿深红色丝绸旗袍的服务员姑娘们都往他这儿多看几眼。
钟勇一脸的气愤这才稍稍消退,接着却现出不服气的样子。秦钢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下去。
钟勇赶忙向前走去,这位指挥长年纪不大,精明的椭圆脸上架着眼镜,正无比自豪地伸直胳膊,冲着大桥和桥下浩瀚的江面指指点点,吐出一串串数据,如行云流水,根本不像钟勇熟悉的厅领导们拿着报表也念不明白的样子。
“一个腐败问题,能把我们压垮吗?只要我们百折不挠……”
在即将完工的大桥上,钟勇昂头望着,指挥长部下在桥头发放的塑胶安全帽险些从头上掉落。他久久凝视着一根根矗立在桥两侧似乎刺破天际的锥形钢柱,还有钢柱上悬挂的道道钢索,就是这些钢柱和钢索牵引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峨大桥。远处,传来了指挥长的声音,秦钢和市领导们还有纪委书记们走在指挥长的身后。指挥长拿着手提话筒,边走边说:“这是亚洲跨度最大的斜拉桥,我们的工程已经创下几项亚洲第一……”
钟勇有点儿不耐烦地插话了。
大轿车到了宾馆,大家放置好了箱包,洗漱歇息片刻,再赶紧下楼参观这个城市的大桥工地。
“辉煌,只是过去。现在哪有什么‘百折不挠’?就是好人怕坏人,谁主持正义,谁受孤立打击。”说到这里,钟勇不由哽咽了,但又往下说:“如今一些干部就是动贪心、灭良心,就像社会上传的五子登科:‘王子’——像陈良宇、郑筱萸之流,‘太子’——像发横财的一些领导干部家属子女,还有骗子、婊子和流子。收拾纪委书记,就能平民愤求‘团结’啦?长治久安啦?”
大轿车过了开发区,却见田野里坐落着一片片三层或四层的样式新颖的小楼,不少阳台还晾晒着衣服。纪委办公室主任指向它们,自豪地说:“新农村。”车内顿时响起惊异的唧唧喳喳声,那位女纪委书记问:“农民住这个?咱们那儿,省级干部也住不上。”
秦钢不说话了。
市纪委办公室主任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侧身对大家介绍:“这是开发区。”纪委书记们三三两两询问起来,透出不放心的语调,大概都听说过国外把一些能耗高、污染大的企业搬到中国来的事情。这位纪检干部笑了,说:“以前有过,后来我们处理了几个大贪官,现在谁敢呢?”他补充道:“都是这几年新引进的高新企业。”
“过去,整整一个时代的干部廉洁奉公,到今天也没谁说个‘不’字,可这几十年干部状况怎么样?我们厅,外地干部想进省会,就得拜人事处这‘码头’。送得少了,人事干部们就咳嗽,直到送够才理你,就是一口价,一直咳嗽到够数为止。一个厅的组织人事部门,竟成了省城户口和官帽子的批发市场。吏治腐败到了这种程度,谈什么狗屁经济建设?不管送的还是收的,还谁都不吭气,反正各取所需、各有所得,都千方百计叫纪委拿不到证据。如果你不依不饶,哪怕观音菩萨也请你立即开路。”
钟勇贪婪地看起窗外:新建的高速公路笔直敞亮,一排排绿树如哨兵排列两旁;路边的草地如无边的地毯绵延不断。在这绿树草地后面,是齐整的一片片形状各异的厂房,房前混凝土空地上竖立着旗杆,头一根旗杆上都飘着五星红旗,而后顺次飘着或美国或英国、法国、德国、日本的国旗,还有韩国国旗,最后是有着各色简洁图案的企业旗帜。
秦钢有点儿不耐烦了,想又是纪委书记们的通病,抓不到证据,只会发牢骚。现在中国,最不缺的就是问题,一抓一把。你钟勇要是一般干部还能这样,可你是纪检干部,单位发生问题,首先追究你的责任,你怎么监督的?
纪委书记们上了车。秦钢和几位市领导分坐着几辆小轿车在前面,钟勇他们坐大轿车在后面。车队离开机场,浩浩荡荡往市区去了。
秦钢低垂下眼帘,问:“你说,该怎么办?”
舷梯下站着外省这个地级市的领导们,秦钢与他们握手,还用力在一位领导背上拍了一把,后来钟勇才知道那是市纪委书记。秦钢无拘无束地跟他们说笑着,仿佛又回到当年他做地方官的时候。钟勇不由高兴起来,离开了机关,不再跟那些玩意儿“练”啦,真是无比轻松。
钟勇说:“关键在党,关键在人,中央说的。现在是干部问题上乱了套,只要没逮住大错,什么乌龟王八蛋都能稳稳地一步一步往上升,要能拉帮结伙,更能青云直上。我看,中国一有风吹草动,最先打白旗的就是他们,还会像他们的苏共哥们儿一样一呼百应……”
他帮这位女纪委书记提着箱包下了飞机。
秦钢心头一震。他当然知道,苏共的问题就出在“人”的身上:在基层,党员干部们顶礼膜拜权势、关系和金钱;在高层,戈尔巴乔夫只知保总统权力,保不住了,就保高薪、豪宅和众多保镖;像那个盖达尔,西方社会早公认为“芝加哥小男孩”,正是他不遗余力推行的休克疗法,把俄罗斯拖入经济崩溃的深渊;雅科夫列夫早以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身份提出,要将“苏共一分为二”,分为社会党和人民民主党。就这帮子“人”,能不叫苏共和苏联一步一步走向分裂和灭亡吗?可是,我们又如何解决存在的问题,避免前苏联的悲剧呢?
机舱里,空中小姐们推着餐车送来餐盒,钟勇却一点儿胃口没有,他摆摆手,也没心思跟在一旁喋喋不休的那位女纪委书记搭话,尽管他非常感激她曾无意中在王丽萍与他之间搭桥。没多久钟勇就蒙了,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机舱里已经嘈杂起来。他从舷窗向外看去,远方的建筑物和停机坪上的架架飞机正在缓缓移动。
想到这儿,他诚恳地跟这位想撂挑子的纪委书记探讨起来。
秦钢察觉到省直机关不少纪委书记也生出类似钟勇的情绪,于是纪工委组织全体机关纪委书记到外省参观,开阔眼界。
“是的,怎么解决‘人’的问题呢?打一建国,什么招儿没使过呢?真可以说,但凡想到的都用过了,可效果呢?就像中央纪委最近指出的,‘涉案金额越来越大,涉案人员级别越来越高’。搞运动的路,肯定行不通,可什么路又能奏效呢?我想,最起码,还得靠咱们各级纪委坚持不懈战斗到底。”
此时的钟勇再无二念了,再度全心全意投入查案中了。但他起先那股子无畏的劲头不知不觉消退了,开始闪动一个念头:“值不值呢?”
秦钢感到口干舌燥了,靠在椅背上,凝视着钟勇。
初恋再次抛弃了钟勇。
“所以,咱们还得‘认识反腐败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艰巨性’,牢记‘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即使有千难万险,也要坚决反腐败,绝不能退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