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勇却没回答。
“爸说,咱俩都不小了,也该定下来了,别人在咱俩这么大的时候,早结婚了。”王丽萍压住害羞,兴奋得满脸通红,血也冲上她晶亮的眼睛,终于蹦出了很难出口的话语。
王丽萍明澈的眼睛暗淡了,眼眶里积满泪水。
钟勇不由感动了,也带着几分激动,凝望着她。
钟勇心软了,迟疑了一下,说:“等我办完案子——李江陵的事儿。”
钟勇猛然回过头来,看着王丽萍。王丽萍亭亭玉立,毫不掩饰地显露一片痴情,周身散发出一种特别炫目的光彩,就连路过的游人也要多看她几眼。钟勇看到,她那双凤眼里饱含着温柔和勇敢,正认真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王丽萍脸色一下变了,眼光闪闪像是烧着什么东西,仿佛从云端跌入深渊,女性自尊心受伤害后无法抑制的怒火从胸膛升起。
“钟勇,我跟你说嘛,爸要我问你,什么时候把咱俩的关系定下来。”她终于把憋了多时的话说出来。
“办完,办完,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成天惦记反腐败,反,反,反出什么结果?”
“你说吧。”钟勇望着正缓缓移来的一艘坐满游人的大木船,不肯移开。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前几天跟田处长和年轻干部的冲突中。
不等她说完,钟勇沉下脸来,带着王丽萍难以理解的责难,冷静问道:“能不反吗?我就是干这个的。”
“钟勇,别看他们了,你听我说嘛。”
顿时,王丽萍一腔深情,被这盆迎头凉冰冰的水浇灭了。
午后的阳光斜照着湖面,碧绿的水面上摇曳着耀眼的金光,一只只游人们划的小船悠闲地徐徐漂荡着。钟勇眺望着,脸上不觉流露出深思的神情。王丽萍无心看景色,兴奋的脸蛋在阳光中映满激动的光彩。
她昂然挺立了,反驳道:“咱俩的事儿,跟办案有什么相干呢?”
王丽萍开车,两人来到公园。
钟勇摇摇头,道:“你不知道。”
吃罢午饭,钟勇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他俩洗锅,钟勇也不愿意在房间里跟王丽萍一起待着,两人下楼了。王丽萍有意和钟勇并排走着,拉着他的手臂,似乎害怕下阶梯会跌倒。已经有好长时间了,王丽萍心里苦极了,跟他谈恋爱半年多,却还跟开初差不多,一副不远不近的样子。在局里,好多差不多同年龄的同事,不管男女,都以为自己跟他睡过了,常常打趣笑闹着要喜糖,可谁也想不到,到现在两人连接吻还没有过呢。王丽萍急得不得了,钟勇母亲也又急又气。有时王丽萍做出暗示,钟勇却根本不为所动,就像一截木头。有时,王丽萍想拉倒算了,可怒气过后又舍不得。她常在心里骂他,更知道跟上一个“反腐败的”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也怪了,他越这样“死不改悔”,就越像有股巨大魔力,就像他在联欢会上的歌声一样,叫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
王丽萍越看钟勇冷静,心里越气愤,她宁可听到辩驳甚至是叫骂。
王丽萍放开他的手就跑,跑了两步却忽然回转头来,放低声音,故意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我说,你俩就是死不改悔,一对牛头马面。干部们谁见着谁害怕,还执迷不悟。”
她倔立着,被钟勇这突如其来的冷静激恼了。
纪检办主任点点头,“你先找钟勇吧,他还在办公室。”
“我们公安局办的案还少吗?我遇到的危险就比你多得多。”说到这里,王丽萍伤心了,不由脱口而出刚刚想到的,“找什么借口!”跟着心中的怒火蹿到脸上,眼睛里不禁闪出红光。然后,她避开钟勇的脸,目光闪闪地向旁边看去,似乎一只激怒的老虎想找什么东西要咬上一口。
“多给我讲点儿钟勇的事儿,我带你去靶场,要不,甭想玩我们的枪。”
钟勇一下不吭气了。王丽萍的话像子弹击中了他。
一瞬间,王丽萍满脸荡漾起笑意。
上大学的时候,钟勇跟小自己一岁的同班同学热恋了,后来“初恋”还成了校花,两人感情极深,毕业之前开始谈婚论嫁,她准备把女性最珍视的东西在洞房夜交给他。最后一个寒假,两人分头回家,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到她了。他痛苦万分,却直到毕业典礼才听人讲,初恋跟一位有着显赫实权老爸的公子到外地了。他无论如何不信,可之后却如晴天霹雳般接到了她的绝交信。不过,他没有找他俩算账,当然也找不到她。慢慢地,他不再跟她怄气,只盼望自己能够忘却这一切,心底却一直抱着幻想——万一哪天再跟她见面呢,或许她会回心转意,不过理智告诉他:如今,初恋早当上幸福的母亲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生活的独角戏一直演到了今天。
纪检办主任跟王丽萍差不多大小,圆圆的脸,中等身材,长得很结实。他微笑着,没有说话,一会儿才慢悠悠道:“电视上看了,我们都说钟书记有福。”
他想:说你“借口”,你是不是真的找“借口”呢?你不要生活在昔日幻影中了,王丽萍确实优秀,绝对是个好妻子。可是,你跟她,为什么就生不出激情呢?为什么就不能下决心跟她走下去呢?他反问着自己,却找不出答案。
王丽萍头也不回下楼了。刚刚转过弯,她见钟勇手下的纪检办主任迎面走来,便一把抓住他,高兴地问:“钟勇在办公室吧?完事了吧?有没有要我做的?我打字快,一会儿就打完。他身体怎么样?生气没?”不等到回答,她兴冲冲地说:“我立了二等功啦。那个劫持人质的,我一枪叫他毙命啦。”
王丽萍倒没想到这一切,她咬了咬嘴唇,冲着钟勇,再一口气说了下去,“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除了我,谁找你?都说你神经病,当干部不想着给自己弄好处,只想跟所有干部作对。多少人劝我蹬你,你还来劲了?你以为自己有多好?在你们机关,哪个不骂你啊。要在别的城市,你脑袋早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啦!”
“我先找钟勇。”
说到这里,王丽萍陡然住嘴,觉得太过了,伤害到钟勇了。之后,热辣辣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下,她突然拧转身,飞快跑开了。
“丫头,别急,吃完再走。”钟勇母亲溺爱地叫着,跨出房门,扶着楼梯喊,“中午吃饺子。”
钟勇愣住了,察觉到自己态度实在不对,可转念一想,结婚是要爱情的,就像当年跟初恋,跟王丽萍为什么就体会不到呢?要不,怎么办?“定”下关系吧,然后接吻抚摸很快上床……妈妈早就要我结婚了。他头疼欲裂,此刻才锥心意识到今生今世不可能再见到那位初恋了。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却又无法放弃那个梦幻,只能缓和了一下口气,歉疚地对王丽萍的背影喊:“丽萍,回来,你回来。”却没追上去。
“神经病。”王丽萍感慨道。她跳起就跑。
王丽萍头也不回,冲进车中,“砰”一声关紧车门,一下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办公室。”钟勇母亲忍不住一肚子怨气,“反腐败。”
钟勇垂头丧气,缓缓跟在她后面,却觉得自己前半生简直失败极了:天降福气碰到一生的挚爱,却鸡飞蛋打;好不容易再遇一位好姑娘,又无论如何生不出爱情;想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反撞得鼻青脸肿,机关里几乎是人见人恨。他的路该怎么走呢?
王丽萍大口大口吃着,含混不清地问:“去哪儿啦?”
他无计可施,只好再想李江陵来纪委反映情况的话语。尽管他知道,这是“精神胜利”。
“丽萍,来啦。快,坐下歇歇,看你满头汗,累着啦。”说着,钟勇的母亲赶紧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取出西瓜,切了起来。
李江陵说,水库大坝的施工材料都是包工头搞来的,标段包工头们为了“节约”,就让农民工们少放水泥。田处长他们建大坝,搞的都是包工包料,所以包工头们连买沙子都有猫腻:上面一层沙子合格,下面就用泥沙充数。李江陵说这还没法查,因为这些建设标段都有施工方案、计划、图纸、购买发票,等等。当然,都是糊弄共产党的。
她推开钟勇的房门看了一眼,回头又扎进钟勇母亲的房间。
一想到这里,钟勇又气壮了,觉得自己正义在手,正气满胸怀,可他又知道,其实这些问题一点也不稀罕。因为,不光在他们省,就连长江一些堤坝黑洞都很深,前两年国家审计署出具审计报告:“在长江堤防隐蔽工程建设中,部分施工单位买通建设和监理单位,采取各种手段弄虚作假、偷工减料,工程质量令人担忧。”
“阿姨,钟勇呢?”
听见王丽萍发动车子,他才赶紧打断思绪,一把拉开车门坐入后座,准备老老实实接受斥责,也终于明白自己确实可恨,正像她情急中说出的,他真的配不上她这么个好姑娘。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除了她,到现在还真没谁想跟他过一辈子呢。或许他就像俄国十二月党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流放西伯利亚,弄不好还有可能是李江陵的下场。
王丽萍用钟勇母亲给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却顾不上先问候钟勇母亲,就直朝钟勇房间跑。
王丽萍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她深爱着钟勇,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在省会的纪检、公检法系统迎春联欢会上,音乐厅里人头攒动。她坐到后排,前排是出席联欢会的领导们。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机关纪委书记坐在她的右面,或许是因为素不相识,她谨慎地和王丽萍聊着天。报幕人退场,灯光转暗了,人群中爆发出掌声,节目全由纪检和公检法系统干部们自编自演。到钟勇出场时,那位一脸严肃的女纪委书记却大笑起来,又是欢呼,又是鼓掌,如同换了个人尖叫起来:“好样的!钟勇,加油!”这时,小号声响起,清晰悦耳,钟勇的歌声在音乐厅荡漾。他闭着眼睛,弹起吉他,宛若进入梦中,深沉柔和地唱着,仿佛把有声音的思想传递到每个人的心中。这婉转悠扬的歌声似乎穿过音乐厅,传向了远方。他自编的歌曲在吉他和小号的伴奏下,响着响着,渐渐消失了,只有歌曲收尾的叠句还在回荡。全场心醉神迷了,人们都沉浸在歌声传达出的那个还没被遗忘的纯真的充满理想的梦境里,王丽萍听到了周围一些忍不住的叹息声,此时她那亭亭玉立的苗条的身躯也禁不住阵阵打颤。还没散场,王丽萍便从那位邻座嘴中转弯抹角地打听到了钟勇的情况,而后他俩相识相恋了。
钟勇呆坐着,听着抽泣声,手足无措,却又无言以对,一点儿办法没有,只好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自己,还有自己的“着魔”——不依不饶要跟腐败叫板到底,不过到最后他只能硬起心来,让女友转告她父亲,请再认真考虑女儿跟自己的关系。
王丽萍快步跑上钟勇母亲家高高的楼梯,直跑得有些喘气,连丝绸衬衣都有点湿了。她在心中又多少遍地嗔起这书呆子钟勇,官至副处级,竟不知道想法给母亲调套带电梯的房子。
王丽萍还趴在方向盘上,但哭声没了。
星期天,钟勇的女朋友王丽萍去钟勇母亲家。她脸颊丰满,虽然二十五岁却长着处女特有的淡淡的几乎看不出的茸毛,回头一笑时,玫瑰色的脸蛋,睫毛长长的黑晶晶的大眼睛,显得妩媚动人。但如果细瞅,却能发现她神态之中隐隐透出的一丝蛮野和稚气。她是一位老公安的独生女儿、市公安局的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