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全省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吕江山软下来了。
钟勇沉住气,说:“这段时间,我跟纪检办主任做过调查。这几年,田处长具体主持水库工程建设,全省建成大型水库三宗,病险的有一宗;中型水库五宗,病险的有三宗;小型水库九宗,病险的有七宗。大家称这些病险水库是地雷,随时会爆炸!我玩命地闹他田处长,就是因为国家每年投入千千万,田处长他们却官商勾结,胆子越来越大,发足了黑心财,还威胁到全省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证据,要有证据啊!这些年反映确实不少,可都没证据。省分管领导也责成厅里做过调查,结论是这样的……”
吕江山说:“现在,全厅被你搞得鸡飞狗跳。这么反腐败,还搞不搞经济建设啦,还干不干工程啦,还完成不完成省委省政府交给的任务啦?瞎整。”
吕江山打开茶几上的老花镜盒,戴上老花镜,再从吕宇送来的那个大信封中取出一份复印的报告,拿着它,手略带颤抖地念了起来。
吕江山终于改变主意了。
“……经检验证实,在水库大坝施工过程中,均有严格的质量标准,监督措施也很完备。现场监督员每天检查,还要经过初检、复检、终检,最后上报厅筹建处。如果发现质量问题,立即拆掉重建。当然,水库大坝建设中也出现个别损坏现象,但往往是不可抗拒的外力造成,并被筹建处主动拆除……”
这之前,吕宇又来过父亲家几次,还给父亲捎来迟瑞成从日本带回的韩国人参,再用归国后迟瑞成苦口婆心劝自己的话,反复劝起父亲来。
“胡说!”钟勇大叫起来,“田处长这个筹建处勾结施工单位,再买通监理,偷工减料、弄虚作假,采用各种手段。光护岸抛石这一项,他们少抛多计,块石以薄充厚,虚报抛石量几百万立方米,多结工程款起码几个亿,喝足了人民血汗!”
出派出所后,钟勇径直去了吕江山家。果不其然,吕宇父亲一句废话没有,直截了当地叫他住手,别再查了。
吕江山目瞪口呆,然后带着一些狐疑问:“确实?”
忽而,警长透出刻骨的仇恨,齐整的牙齿咬紧了,“不过,要是连你们纪委都不管了,咱共产党能不完蛋吗?就你们单位那几块料,我看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主,是咱党里头的癌。对他们,叫我说,只有一条——枪毙!说什么都没用!什么教育啊、提醒呀,全是对牛弹琴,他们还要骂你傻×呢!”
钟勇愤愤道:“当然。尽管好多人一见纪委就跑,可有些工程技术人员还是说了实话。”
这下,满屋子人全笑了起来,包括钟勇自己。
吕江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算了,过一段时间你们再查。省委组织部已经完成了对吕宇的考察,听说评价很高,下个月就上省委常委会,常委会一过,厅长任命就下来。在这个节骨眼儿,咱们可千万别给他惹事。”
警长笑笑,“现在,流行的就是这些玩意儿。我不知道你在大机关里听说过没有,有这么句顺口溜:‘表扬了吹牛拍马的,提拔了指鹿为马的,累死了当牛做马的,整苦了单枪匹马的。’像我们警察还好点儿,对付的都是地痞无赖,尽管有的也有保护伞。可你们纪委就不同啦,逮的都是‘党员领导干部’。”他用一种拖长的怪声说出这个名词,“官全比你大,底下还都有小帮派,你一个纪检来查他们,行吗?”
钟勇像没听见,继续说:“田处长他们建水库堤坝,全都包工包料,就连买沙子都有猫腻,上面一层沙子合格,下面的用泥沙充数。有些农民工偷偷告诉我们,施工材料全是包工头搞来的,为了节约,不给够水泥,堤坝里面全是空的,只有外表水泥多些。”
钟勇吃力地咽了口唾液,不能不同意了。他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吕江山不想听了,却有些冒火,“跟你说啦,你听见没有?”
警长说到这里,一屋子男女警察不吭气了,却用一种仿佛看见幼儿园娃娃受欺负的目光瞅着这位挨打的纪委书记。
钟勇大声回答:“没听见!”
“当然,有纪工委罩着你,再多领导也是嚷嚷。听说挨打的和那个处长正被你调查,一听这个,就是亲哥们儿也不敢明目张胆帮他们,万一沾个‘保护腐败’谁不怕啊,党中央最恨腐败啦。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这儿山高皇帝远。所以我说,你少惹他们,人家都是铁哥们儿。叫我说,这回对你还是客气的,还没什么太不像话的,就一个下马威。往后你上下班都得瞅着点儿,如今腐败分子、黑社会、不法商人,全一个鼻孔出气。”
接着,钟勇从吕江山对面的沙发中站了起来,“还要提拔吕宇?不追究他的领导责任就是好的。吕宇作为一把手,放任一伙贼,还美其名曰‘团结和谐’?我非查不可!连他吕宇也饶不了。”
警长像看出他的心思。
吕江山也跟着站起来了。
一听到这里,钟勇紧张起来,暗中叫起苦来:那个服务员真不该帮自己。
“你明白不明白,他是一把手啊,千难万险,都由他来担着,你纪检必须配合他工作,哪能‘踢开党委闹革命’呢?你眼里还有没有上下级啦?”
警长耐心告诉他:“早商量好的。打,白挨,没证据,还说你先动手的呢。边上有服务员们旁证,打人的那个服务员早跑得连影儿都没了。那家伙是个科长吧?早去医院验了伤,又告你故意伤害啦。你没来,电话就打过来了,都是领导的。你在咱们省会也算出了名啦。”
钟勇突然哭了,午饭时挨打的伤还阵阵作痛。为查个小小的田处长遇到的困和难,一下涌到了眼前。
钟勇急了,解释道:“反腐败!”为了求得专政机关的支持,他又说起腐败不除、天下大乱的道理。警长和警察们对视一下,不吭气了,却不约而同露出怜悯的神色,就像人们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卧倒在地的没腿人似的。
吕江山不禁紧紧抱住钟勇的臂膀。他实在太爱这个六亲不认的俏货了,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只认死理的自己。
午饭挨打后,钟勇没去纪工委报告,却学田处长对付自己的办法,马上去派出所报案。听着他的叙述,那位胖乎乎的警长只是笑,一言不发。一些警察从其他办公室聚来,好奇地听着,七嘴八舌地给他出着主意。“大机关还出这事儿?”“新鲜!”“忍了吧。”“没法办。”一位年轻警察坐在警长对面,飞快地做着笔录。到最后,钟勇几乎压不住委屈的眼泪,连嗓音都有些变了。那位年轻警察迅速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觉流露出轻视,默默将记录递给警长,警长扫了一眼,交给钟勇,让他核对后签字。钟勇签上自己的名字,警长乐呵呵地道:“认倒霉吧。惹他们干吗?都一伙的。”
钟勇擦去眼泪。
在他昏厥之前的一刻,钟勇看见盛菜的那位服务员飞奔过来,怒吼道:“你们干什么?”接着一长勺子便砸在主办科长的后脑勺上,勺头随之无影无踪了。主办科长现出无比惊愕的神情,瞪起牛眼,直挺挺地栽向后方。
“我不能不管啊。水库关系到下游多少人的生命财产安全。田处长他们为捞钱不择手段,我真不知道,他们还是不是中国人!”
就在这时,他听见脑后一声怒吼:“你他妈瞎嘚巴什么,傻×玩意儿!”接着,他头上便狠狠地挨了一击。钟勇刚想转过脸来,桌上的饭盆就移到他脸上了,连饭带菜带汤底子一齐扣了上来。之后,他身后伸来两只手,一下将他的座椅掀起。钟勇一把抓住桌沿想要保持身体平衡,可那只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而后连他带椅子一齐翻倒在地了。钟勇仰面朝天,身体成了个L形倒折在椅面上。这时,他看见田处长手下的主办科长的皮鞋底正朝自己脸上踩来,而后清清楚楚看见了主办科长旁边田处长那张欢快的笑脸。
吕江山喃喃地说:“过了这一段,过了这一段,他升上去再说……”
钟勇想:“说动他啦?”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接着便有些兴奋起来,想纪检文件说得对:不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
钟勇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一言不发,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身,冷冷地道:“吕厅长,当年你和我父亲打美国飞机,想的也是升上去吗?以前你给大家作报告,说指导员牺牲了连个尸骨都没有。那时我非常自豪,可就是不愿意让大家知道我跟你、跟吕宇的关系。可现在,我要问你一句:咱们的党旗上有多少烈士的鲜血啊?他们都是为了升上去吗?”
田处长却爽朗地笑了,就连紧抱的臂膀和高跷的二郎腿也放下了。
钟勇头都没回——离开了。
“别不高兴,我们纪委就是干这个的——得罪干部。要不,中华民族又如何开创万世之太平?”其实,钟勇是想说对权力必须进行监督制约,可一慌乱,却用自己刚刚写就的一篇纪检文章的结尾做结束语。他立即知道自己显得十分可笑。不过,当他说到最后这句时,连嗓音都有点儿微微打颤了。
当这位年轻的“一点方式方法也不讲”的纪委书记离去后,从没遭受下级这般顶撞过的吕江山被老伴扶到床上,服了速效救心丸,耳边却始终是钟勇的厉声责问。吕江山不禁连连骂道:“叛逆,叛逆。”到最后,他却不能不回想当年,反问起自己来,“当年我们所作所为,难道内心深处真的是想升官吗?”
到最后,钟勇实在听不下去,开口了。
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情景。
田处长滔滔地骂开了,说钟勇在厅里搞“文革”“阶级斗争”,骂声不绝于耳。餐厅里稀稀拉拉吃饭的人们很快起身,有些人没去水龙头洗饭盆便匆匆离开了。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他俩,就连服务员和厨师们也没像往常那样进餐厅吃饭。
美国飞机击落后,团里来调查,要给有功人员请功。吕江山绝口不提是自己瞄准了敌机的要害。结果,团里给当时所有对空射击的十几个干部战士都记了三等功。后来还是两个伤员在医院里证实,他们清楚地看见了吕江山那道道发光的弹迹,是他击落的敌机。团政委和团政治处主任亲自带干事来调查,吕江山却矢口否认,态度十分坚决。他想:指导员为给同志们报仇,牺牲了连个整尸都没有,想想他,我凭什么跟大家争功呢?指导员活着的时候老给我们讲,争荣誉争地位是最可耻的,不配当革命战士,我怎能做那种下三滥呢?于是,不管首长们怎么诱导,大家如何议论,他绝不改口,不知不觉又显现“俏货”的本色了。调查到最后,那些同志依然是三等功。可不久之后,团里不让他当战士了,他进了团政治处,没多久又被提升为干部。大家莫名其妙,他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干部当久了才悟出,领导们并不傻,也许,他们看中的恰恰正是自己这“见荣誉就让”的态度吧?
钟勇抬头看他一眼,叫了声:“田处长。”可他像根本没听见,依然仇视地看着钟勇。钟勇也瞪起眼睛看他,像说:“怕你?我执纪,少来这一套。”然后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连看都不再看这位领导。
到发展他入党的时候,吕江山感到就连团首长们对自己都不一样了,就像当年的连排长们,对他有好感的神色似乎更重。不过越这样,他越胆怯心慌。在团政治处,他每天除了没完没了地扫地和提壶打水,其他什么都插不上手。看着大家整日写的写、画的画,下连队调研的下连队,可唯独他自己整日只能缩在角落里看报。刚开始的时候,他连报纸都看不下去,椅面上就像有团火,烧得他连半小时都难坐住。日复一日过去,他终于明白早年大家对自己的“俏货”看法确有道理。
他正低头吃着,田处长进餐厅了,意气风发,昂首阔步。他一屁股坐到钟勇对面,抱起双臂,跷起二郎腿,鼓起那双陷在眼泡中的眼睛,一动不动瞅着钟勇,透出毫不掩饰的仇恨。
有天,他想帮别人忙却一脚踢翻了颜料碗,毁坏了大家花多半夜精心做出的报头横幅,尽管谁都说没事,可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像那天看见指导员牺牲,一冲动,便涨红着脸找政治处主任,请求放他回连队,说他愿意再当大头兵打坑道去,只有这样才算没白吃部队的饭。其实,政治处主任对他更挠头:吕江山是个好同志,没错,家庭熏陶更好;可就是个放毛驴的,层次太低,还多多少少有点儿头脑不清楚。主任叫吕江山写出申请,然后拿上这份语句不通、字迹歪扭的材料找到政委,什么话没说,叫这位当初拍板吕江山命运的领导看,请领导自己拿主意。
钟勇知道,早年她不过是废品收购站的,但听说姿色过人,人称“废品西施”,是通过人事处调进机关的。听一些老同志说,那些年晚上加班,常听她在人事处长办公室里叫床。想到这里,钟勇苦笑一下,摇摇头,心头不禁燃起熊熊怒火。
政委一眼扫完,然后歪起头来,炯炯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要向主任射击,反问道:“你的意见呢?”主任小心翼翼了,可在领导反诘下又不能不露出真实想法,便一脸苦笑道:“在政治处,显然不合适。当个干后勤的排长?又能领导得了谁呢?战士们服不服呢?也许,还是尊重本人意愿吧?”政委再反问:“还当战士,没法培养啦?”主任没吭气,想当初表彰可以,越级提拔就是不适当。政委发怒了,“你这个大学生,说你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世界观有问题,还不服气。井冈山时候,毛主席说过,不管聋子、瞎子,只要想革命,都有用。”他派人叫来吕江山,当下臭骂一通,什么拈轻怕重、逃兵,全出来了。办公室里雷霆滚滚、排山倒海。之后,政委下了命令:
钟勇接过饭盆,气鼓鼓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得转身,坐到身后的就餐长桌前。刚一落座,便听见“咦”一声惊叫,一抬头,却见斜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女干部。钟勇莫名其妙,然后见她端起吃了不到一半的不锈钢饭盆,慌不择路地离开了,还差点儿被桌脚绊了个跟斗。
“从明天起,每天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对,加上军区小报,一个字不落,从头到尾,统统给我抄下。”当时,汗珠子直顺着吕江山的屁股沟子往下淌,尽管他什么都没听清,却一个劲儿“是,是,是”。
钟勇赶快离开这个窗口,向舞勺正收拾那个硕大的盆底剩菜的男服务员递去饭盆。这中年人看了他一眼。钟勇顿然觉得这目光中现出轻蔑。男服务员扬起长勺,将盆底剩菜兜底扣到他的盆中,嘴中随之发出“嘿”一声怪叫,仿佛生产队饲养员给牲畜添料一般。
知道了政委下的命令,政治处的秀才们全在背后抿嘴笑。果不其然,这命令差点儿要了吕江山的命。开初一两个月,他从一大早抄到深夜,每天汗如水洗,连上厕所都得憋着,几泡并作一泡。有时,他刚挺直腰杆喘口气,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想请政治处做好事放自己回连队,却马上像看见政委这尊凶神,只好又赶紧咬紧牙抓起笔来,继续埋头照字帖抄写下去。半年过后,他才慢慢没了那种想找根绳子扔到房梁上再将脑袋钻进去的心情。
他站到卖饭菜的窗口前,递进饭卡,等他接过饭卡时,却发现玻璃窗内那位眉清目秀的女服务员满脸惊恐,像见到什么怪物。他不由对她苦笑一下,这小姑娘险些惊叫出来,赶忙用手掌捂住嘴巴。
又过了些时候,政治处的秀才们惊异地发现,这个昔日放毛驴的竟练出了一手钢笔字,简直可说得上“刚劲挺拔”,还越来越流利。吕江山自己倒没意识到什么,只觉得完成政委的任务不那么费劲了,听到大家的赞许,才发现自己不一样了。后来他还听他们讲,就连自己说话都像大家议论的“整范儿”了。吕江山高兴地想,以后我有资格当连队文书,不再白吃饭了。可他还没高兴几天,政委又把他叫去一顿臭骂,接着又下命令,叫他去连队采访。他差点儿没吓死,可在宣传股股长的押送下,又无路可逃。归来后一下笔,他竟发现词句一个个滚滚而来,全是报纸上现成的;一篇篇文章好像全印在脑海里,自己所要做的,不过是将已经采访到的人名、地名和事情经过,照葫芦画瓢装入其中,再稍稍改头换面即可。几番退稿之后,军区小报竟登出他撰写的通讯稿,他乐得几乎蹦起来,逢人便给人看,眼巴巴瞅着人家的脸等待夸赞,再无早先终日无语的埋头和低调了。他头一次感到,穿着这四个兜的干部服,现在也可以挺起腰杆啦。
干部们大都吃完饭,陆陆续续从餐厅往外走。迎面而来的人们好像全没看见他,就连一些平时跟他关系不错的干部也扭转脸,一副根本没见着的样子,仿佛他已化为空气,甚至连股轻烟都不是。钟勇低头急匆匆走着,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活像大白天出没的一个鬼。此刻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心里骂了句:“这纪委,真不是人干的。”
可不知怎的,这又叫政委知道了,再把他叫去,臭骂一通,说他还差得很远,别学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贱样,没怎么样先翘尾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接着,政委命令他起草团里的通知。又是几番挨骂、几次被政委拍桌子撕碎后,那份几百个字的文件竟经政委修改后下发各连队了。到这时他才知道,政委竟也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中止大学学业投身抗美援朝的,学的就是教育专业。打这以后,政委又要他起草团首长们的讲话。慢慢地,一些连“秀才”们也想不出的漂亮语句,竟从他笔下源源不断地流出,这叫政治处的同仁们大惑不解,直到偶尔翻旧报才意识到他这突如其来的“才华”的源头。
钟勇愣呆了好一会儿,直到食堂快结束开饭才拿起饭盆,垂头丧气地下楼去,甚至不敢乘电梯。
打这以后,吕江山越写越起劲,越写越感到自己是个人物,还就此养成了种爱好,一日不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到后来,他竟成为师团闻名的“笔杆子”,而且出口成章。有时他浑然不觉,可那来自党报军报、党刊军刊还有各级“首长讲话”的话语,早语惊四座了;也在他不知觉之中,把有些人噎了个跟头。结果,在整个师团里他都有了“党性”的名气,一些领导夸奖他“好样的,原则性真强”。到这时,上万名干部战士再没一个瞅这位出众的吕江山是“俏货”。一些稍带奸猾的干部全惊惧地传言:就是走路,都得离这个疯子远远的。
钟勇和纪检办主任到水库调查,干部职工们一见他俩就跑,勉强逮住一两个,竟吓得直哆嗦。钟勇无可奈何了,想:怎么打开局面呢?只好寄希望于老干部们的支持。要不,机关纪委可真成了孤家寡人啦。可看这个电话,就是这个希望也要落空。如果吕宇他爸站出来打横炮,老干部们就更不会蹚纪委这浑水啦。如果硬办下去,也只能是个半截案,再也查不下去。这样下去,他就是地地道道、明目张胆地破坏全省水库建设,扰乱团结和谐大好局面,就等着被更上一级处分吧。
后来,政委转业了,政治处主任升任政委,报请上级破格提升吕江山为宣传股股长。到更上一级“集体研究”时,领导们对别的干部是一遍遍过筛,对他却半点争议没有。他稀里糊涂升了官,竟较政治处同事们早“进步”一大截。
钟勇想:查案到如今,结果却始料未及。照理说,他已经结结实实抓住了田处长伪造任职的证据,假造的公文印章全抓在纪委手里。从理论上讲,随时可以处理他,然后大家可以放心大胆说话啦;纪委再乘胜追击,追查他在水库建设工程中的贪污受贿问题。可谁想到呢,现今比开初都难。
之后,他按政委拿捏自己的办法训练本团未来的笔杆子,可这些“苗子”全在背后骂他法西斯,而后要么阳奉阴违,要么敷衍了事,没一个有他当年那股子吃苦劲儿,到头来全半途而废。后来,他按规定转业,作为正营职干部,带老婆孩子全家进了省城,就在这个厅任办公室干事,不久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再后来便一步一步升到退休前的高位。
钟勇愣着不动,拿着话筒怔了好一会儿,然后颓然坐回椅中,两眼凝视起面前装满党内文件书籍的书橱来。他清楚,准是吕宇压不住自己,只好动用他老爸啦。吕江山在厅里威信最高,不光全厅老干部,就连一批中青年干部也听他的。
回想着自己的经历,吕江山明白了,当年我们确实没想着要给自己捞什么好处,包括升官。接着,他又有些不理解了,不禁反问起自己来:为什么当年就没今天这么多事儿?同样是共产党的天下,为什么现在就这么复杂呢?儿子,还有钟勇,大家干干工作,为什么都这般艰难呢?
这天,快到中午时分,电话铃响了。钟勇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他非常熟悉的略略拖长的透出威严自信的声音:“下班来我这儿一趟。”没等他答话,接着便响起结束通话的嘟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