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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郑京生也脱了鞋上了炕。刘书记把一个长方形的小饭桌放在炕上。两个下过乡的人还会盘腿,坐在山里的热炕头上,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小周高兴地说了声:“好了。我正想上上灶呢!”说完乐呵呵地到外屋帮着做饭去了。

说话的工夫,菜也就端上来了。一小盘咸菜丝,一小盘水煮黄豆,看来这不是新做的,是大娘平时吃的菜。一盘炒鸡蛋,一盘白菜片炒黄蘑,一盘用热水烫过的大萝卜片,一碗生大酱,还有一大碗炖菜,是干茄子条炖粉条。

李芒说:“老郑啊,咱们上炕坐吧,坐坐这多年没坐过的热炕头。”他说着先脱鞋上了炕,又对司机小周说:“你去外屋帮着大娘做做菜,辛苦辛苦。”

刘大娘擦着头上的汗说:“家里也没有肉,只能做点素菜啦。”

刘书记又往火盆里添了一些炭火,又往炕洞里添了一些柴,炕也热起来了,小屋子顿时暖暖烘烘的。

小周从汽车里拿出了多半瓶平时喝过剩下的白酒,李芒招呼大家都坐好。村书记也不客气,连鞋也没脱,往炕上一坐。小周把大半瓶白酒给李芒、郑京生和村书记倒上。刘大娘是一口白酒不喝,小周只得打开李芒拿来的饮料,给她倒上一碗。

“要吃好的俺也没有。”刘大娘边说边到外屋弄饭去了。

大娘对村书记说:“你说几句吧!”

郑京生也说:“我们就是想吃吃这平常山里人的饭菜。体验体验山区的生活。”

村书记笑笑:“咱可不好说。市长到你家里来,要说,得你来说。”

李芒说:“大娘,家里有什么就吃上一口,可千万别给我们特意去做。”

刘大娘想了想:“让俺说,那俺可就说了。李市长,还有这位省里来的干部,这么老远的,这么冷的天,跑到这山沟沟里来看俺,还拿了这么老多过年的东西,俺,俺这心里头呀,唉,就甭提咋高兴喽。来吧,大娘不会喝酒,就拿这饮料当酒了,俺说啥也要把它喝了。”她端起碗,和李芒、郑京生一一碰了一下,又和村书记也碰了一下,然后一口气把一碗饮料喝光。李芒和郑京生见这七十岁的老人能一口气喝光一碗饮料,也很高兴,他们两人也一同举杯,为老人健康、幸福干杯。

“那哪行,李芒来俺家,好吃歹吃,也要吃俺亲手做的。”刘大娘一边擦手一边说。

“快吃菜吧,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做的。”刘大娘让着。于是大家赶紧夹菜。中午吃过饭到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也是真的饿了。郑京生夹了几口菜,边吃边说:“还是这山里菜有味道,这大锅炒菜好吃。”

“大娘就一个人,生活得也不怎么好。要不,都到我家去吃吧?”刘书记说。

李芒说:“怎么好吃,也赶不上当年我下乡时吃的那个韭菜合好吃。那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我们知青学大寨去修梯田,干了二十多天,吃的全是高粱米,那高粱米叫晋杂五,特别的难吃。回来的路上是饿了,在公社的一个小饭店,吃那种素馅的韭菜合,我一口气吃了十四个,还没觉出太饱,把兜里仅有的钱都花光了。当时兜里要是还有一块钱,我还能吃下十个。”李芒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举起大碗道:“人是什么苦都能吃的,什么罪都能遭的。现在要是同那时比,有多幸福啊!今晚上在大娘家吃这顿饭,我真的很高兴。我也特别感激省委的老郑同志,我们萍水相逢,头一次见面,就和我到这小山村来,我俩还是同年出生,同届的大学毕业生,好像我俩还有许多的共同语言,也算是一见如故呀!来,为了我们的相识喝一口。”两个人同时拿起大碗,碰了一下,每人都喝了一大口。

“可不,俺这不正张口罗要做嘛!”刘大娘一边洗手一边说。

村书记说话了:“我感谢李市长和这位省里的领导,能在这么冷的天里,在咱这小山村里吃顿饭,住一宿。也感谢李市长平时对咱苦水村的支持和关怀。我也不会说个啥,不管今后李市长到哪儿工作,我们都不会忘记你的,也希望你能常到这儿来。我不能喝酒,这全村人都知道。但碗里的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他说完一扬脖,把酒喝光,因为不会喝酒,酒一下肚,他已经满脸通红。

郑京生上前和村书记握手。村书记说:“省里的人能到咱这村子住一宿,从来没有过呀!”他边说边用目光扫了扫屋子,大声地问:“刘大娘,李市长他们还没有吃饭吧?”

李芒和郑京生也都举起大碗,每人喝了一口。

“李市长,今早上刘大娘一进城,我就估摸着,弄不好你晚上要来。刚才村里狗一叫,我就说,李市长肯定来了。派孩子一探望,果然有车来,我就赶快过来了。”刘书记笑着说话,他长得很结实,黑红的脸上透着山里人的诚实。李芒赶忙介绍说:“这位是省委的干部郑京生同志,到下面来搞调查研究的。”

司机小周滴酒不沾,他早已拿来了几个用火烤得黄洋洋的玉米饼子。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门开了,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他就是苦水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刘大石。李芒赶紧上前与他握手。

村书记说:“晚饭我早都吃过了,就不陪市长和这位省里领导了。这样吧,让小周开车到我家住,我家有个大空房子,是过去养牛的,车可以开进去,大冷的天,别把车冻坏了。小周呢,也到我家去睡,你们两个领导在一块多扯扯。”

刘大娘赶紧回答:“是。是。”

小周马上赞同道:“对。我去刘书记家住,要不我睡觉打呼噜,影响两位领导。”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不是李市长来啦!”

刘大娘也放下筷子:“俺岁数大了,吃点就饱。你们哥俩慢慢吃,慢慢喝。俺去给火盆加些火。”

“哪里哪里,顺嘴胡说。”郑京生谦虚地说着。

李芒想了想说:“那也好。我跟老郑再扯扯。不过刘书记,我明天上午要你领着看看村里的贫困户,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情况。还要去歪头岭看看那十几户村民,动员他们赶紧下山,咱们要搞移民扶贫,不能总让他们在那穷岭上呆下去。”

李芒把炕洞里的柴又添了许多,他直起腰,拍打着手上的土,笑着说道:“老郑,你出口成章,看来你是很有学问呀!”

村书记听了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和司机小周一同走了。

红红的炭火映着大娘那干瘦的脸,把她的脸也映得通红。郑京生感激地点点头:“大娘,我下过乡,吃过苦。今天来您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下乡的年代,挺高兴的。”他说着坐到火盆前,伸出双手烤着红红的炭火,顺口说道:“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啊!”

屋里的火盆又加满了红红的炭火,炕洞里又塞满了柴火,小屋子暖烘烘的。刘大娘说:“你们俩唠着吧,俺得回东屋烧烧火啦!”她说完也出去了。

大娘拿来了一个火盆,是黄铜做的,亮晶晶的。她熟练地从炕洞里扒出一些正红的炭火,用铲子装进火盆里,然后把火盆放在地中央,不好意思地冲郑京生说:“这位同志是省里来的,到俺家也算是遭罪了,快来烤烤火,暖和暖和。省里的干部能到俺家来,俺也是真高兴呀!”

李芒端起了酒碗:“老郑啊,这也许是我任清田市副市长在苦水村喝的最后一次酒了。不管咋说,认识你非常的高兴,来,喝了这碗酒。”他说着就要喝,被郑京生拦住:“先别急着喝。从今天下午认识你到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你的工作很不顺利,能给我讲讲吗?”

李芒说:“这些东西,有的是单位过年分我的,有的是我给您买的,也没花多少钱,就是我一点心意吧!”

“咳,有什么可讲的呢,一言难尽呀!”李芒说。

李芒上前蹲下身,抢过大娘手中的柴火:“大娘,我们来吧。”说着往火上加了几根柴,火势更旺了,屋子里立即感到了一些暖意。司机小周已经从车的后备箱里提出来李芒给大娘带来的东西:一袋白面,一桶豆油,一袋大米,还有一捆刀鱼和一箱饮料。看着这些东西,刘大娘用手拢了拢飘到额前的灰白头发:“李芒啊,俺一个老太太,过年哪吃了这些东西呢,上次你送来的白面还没吃完呢!”

“说一说么!有什么话讲出来,可以一吐为快。而且,我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别忘了,我也是在官场上混的人。”郑京生开导他说。

西屋不大,但很干净。炕上放着两床被子,地下有几把椅子,还有一个圆桌。炕洞里的火点着了,山柴很干,很爱着,燃起来叭叭作响,通红的火光映着刘大娘已经流汗的脸。

李芒望着桌上已经全凉了的饭菜,突然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来,他平时不抽烟,怎么还会随身带着烟呢?他递给郑京生一支,郑京生摇头:“我不会。”

司机认识路,把车直接开到后街的一个院子旁停下。刘大娘说:“到了。”她想推门下车,却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车门。还是小周伸过手来,把前面的车门打开。这时后面的李芒和郑京生已经下了车。刘大娘赶忙推开没有上锁的院子大门,然后在前面快走几步,来到房门前,从房门顶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又快步进屋打开了灯。李芒和郑京生随后进来,这是普通的三间农房,东西各一间,中间的外屋是一间。人出去了一天,屋子里也是冷冷的。刘大娘把李芒、郑京生让到西屋,她脱掉了外衣,麻利地抱来柴火,把柴火往炕洞里塞,一边点火一边说:“屋子冷,点上火,一会儿就暖和的。”

“我也不会,心烦的时候我就鼓捣一支。”他说着硬是把一支烟塞给郑京生。自己又拿出一支,他只有烟而没有火,算是那种三等烟民。他拿着烟,在火盆的炭火上触了一下,然后赶紧抽两口,烟就这样点着了。他又把点着的烟递给郑京生,郑京生接过来对一下火,又赶紧抽两口,他的烟也点着了。他扫了一眼放在饭桌上的烟盒,是玉溪牌。

苦水村并不大,能有个七八十户的人家,座落在两山之间的一片平原之处。车子一进村,立即有几家的狗开叫,于是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宁静的大山深处,狗叫声响成一片。刘大娘笑着说:“俺们村子就是安全,进来个生人生车,狗都认得出来。”

两个人都不会抽烟,还都像模像样地抽了起来。烟是好烟,燃烧的也好,烟灰是白色的,燃了很长一段也不掉。李芒把烟抽了一半,终于开口了。

李芒说:“苦水村是有点来历,我搞过调查,我给你讲一讲吧。相传一千多年前,这一片群山中,有一座山,什么都不长,四周光秃秃的,而别的山都是树木繁茂,一片葱郁。这座什么也不长的山,从山顶往下一年四季始终流淌着一股泉水,水清澈,但喝一口,却很苦,人们就都叫他苦水。四周的老百姓,没有别的水,只得喝这股泉水,尽管苦,可喝长了,却也觉得不苦了。后来不知是谁发现,喝这苦水的人都长寿。村子里的人活个七八十岁的都很正常,还有几位活到了一百岁,村里人常年无病无灾。于是这一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了皇上那里。朝廷知道此事,马上派人调查,又拿回去好多泉水。最后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常年用车队从这里往宫廷运水。第一批几百辆运水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苦水村,准备在这里建成皇上的用水基地,保证皇上喝了水长命百岁。可谁想第二天一早,流了不知道多少个年代的这股苦水,突然断流了。气得前来指挥运水的朝廷命官大发雷霆,他下令百十多号人马都去找水。结果找了两个多月,还是没有找到那股苦泉,最后只得空手而归,回到京城,就被撤了官。苦水村也就一下子出了名。”李芒的故事讲得很精彩。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进了村。

“老郑,我这一肚子的话憋在肚子里也快一年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今个遇到你,也像遇到了亲人,我也就把这肚子里的苦水吐一吐。我是三年前从东都市政府下派到清田市政府任常务副市长的,那时的清田市刚刚撤县建市,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我那时也隐隐听说清田市党政主要领导不和,矛盾很深。可我想我是一个副职,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也就行了。来了半年,我就发现了问题的复杂,市委书记和市长基本是不过火,书记就管人,市长就管钱,而且都是个人说了算。上面常常讲民主集中制,可到下面来一看,大事小事基本上一个人说了算。权力大得很,也没有什么监督、约束。我来以后很快就看出,书记想拉我,在政府有个眼线,市长也想拉我,联合起来与书记抗衡。我想得很明白,谁的伙儿也不参加,只是按照党的方针、政策干好自己分管的工作。结果第一年下来,工作没少干,书记不满意,市长也不满意,都认为我不是他们的人。不满意就不满意吧,我又不是为哪个人干工作的,我是为党、为人民来干工作的。我这个人也有毛病,性子急,脸酸,批评人不留面子,什么赶劲说什么。看到有的乡长、书记不干正事,成天泡在饭店里喝大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钟,乡里弄得很穷,老百姓的事很少管,我就气得不行。有两个老资格的乡长叫我狠狠批了几回,他们也恨我。有一次我领着十个乡镇长去南方考察学习,有三个人喝大酒喝多了,把南方一个小饭店给砸了,气得我当场大骂了他们一通,还赔了饭店的玻璃。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得罪了一批人。也是去年底这个时候,研究财政年底的几个钱怎么分,其实一把姚市长都想好了,也都安排完了,可他故意设个圈套,让财政局长找我请示。名义上我是分管财政,可我一分钱也没权批,不批就不批,副职就是向一把手负责么!其中有个项目拨款不大合理,我就说这个项目是不是可以往后考虑,最后怎么办,还是请姚市长决定。就这么一句话,很快传出去了,那个项目是姚市长的干儿子曾恒的。那天晚上,我记得十分清楚,是十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多钟,家里电话响,我一接,立即传出了曾恒的叫骂声:李芒,我操你妈,你凭什么不同意给我拨钱?你等着,我明天就砸你去。我也气得手握电话在发抖,你曾恒好歹是一个副科级干部,你凭什么打电话骂我?我义正辞严地告诉他,我没有惹你,我也不怕你。我刚来清田的时候,也听人讲过这个曾恒,把原来的一位副市长一个嘴巴打跑了,是清田市有名的恶棍!第二天上班,我就把昨晚曾恒打电话骂我的事向姚市长做了汇报。姚市长假惺惺地说,他就是那样个人,不用理他,有机会我找他谈。我后来才知道,曾恒打电话骂我的时候,正和姚市长一起在饭店喝酒呢!曾恒四处活动,打着姚市长的旗号,天天找人喝酒,洗桑拿,他还开了个什么洗浴中心。结果在对班子实绩的民主测评中,反对我的票比较多。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在清田干了两年,本职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没拿过一分钱的不义之财,没和人吵过什么架,不说是优秀干部,起码也是个合格的干部呀。等春节过后才陆续得知我得票低的消息,后来又传出我是东都市二十名被批评教育的干部。”

郑京生又问道:“为什么叫苦水村呢?有什么来历吗?”

李芒说到这,猛地端起酒碗,把半碗白酒一口干尽。他又点着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大声地说:“凭心而论,凭对党的忠诚而论,我两年来干的工作可以说是问心无愧。我可以一样一样陈述,凭什么我是被批评教育的干部?问苍天,到底凭什么?共产党还讲不讲理?”李芒的话音已经十分激昂了,震得窗户都发出了嗡嗡声响。刘大娘已从东屋走出来,推开西屋的门,探头看看两个人,没说什么,又走了回去。

车子开始转弯,转的很急,而且向上爬的速度也明显放慢。郑京生顺着车窗向外看,路旁有一排排石栏杆,石栏杆上涂着白色的照明粉,车灯一照,挺刺眼的。石栏杆的后面,就是漆黑漆黑的山涧了。盘山道的路面上,养路工已经洒了盐和炉渣,路面不太滑。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悬着心,车子爬到了山顶,又小心地,慢慢地往山下转,等转到山下,顺着车灯向前望去,一里外的地方有一片灯光,那就是他们要去的苦水村了。

李芒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又放低了声音:“组织部找我谈话的那天,我一点都不会忘记。我从大学毕业参加政府机关工作,近二十年,无论在哪个岗位上,没有让领导说过一个不字。我是那种宁可身受苦,不让脸受热的人。分管干部的副部长先说了几句肯定我工作的话,随后一转,说我群众威信低,是这次市委批评教育的干部之一。他列举了一些事例,什么大闹政府常务会议,和一把手不能搞好团结,还有带领乡镇长外出学习打了乡镇长等等。全都是没有影的事儿。我当时真想站起来反驳,可又一想,这是组织上找你正式谈话,你要控制自己,再控制自己。等部长批评完了,我承认了工作中有一些方法问题,也正式告诉组织,什么打乡镇长,什么闹政府常务会议,都不是事实。部长瞪大了眼睛,仿佛对我的这些否认觉得奇怪,组织部了解的怎么能有假呢?谈话以后,我面临着巨大的压力,曾恒曾在多个场合发誓,我他妈的告诉你们,我要让李芒一个月之内滚出清田市。今后谁要敢和我干爹姚市长不一条心,李芒就是他的榜样。一些乡镇和机关里的干部,都被吓得不行。市委那边也很高兴,政府内部的一二把手干起来,会有好戏。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政治局面,我一连是几夜睡不着觉。白天还要照常的工作,不要让别人看出一点什么痕迹,夜晚我就在想:党不是讲实事求是吗?组织部门不也是要讲政策吗?难道不做具体调查,仅凭被人拉拢的选票就能决定一切吗?面对这些邪恶势力,我李芒能低头吗?不。我不能,我决不能。”

李芒笑了笑:“老郑,别听他的。这岭前年降过,都采取了安全措施,没事的。”

听到这里,郑京生把自己碗里的酒给李芒倒了一半,他高兴地举起了酒碗:“李芒啊,为了你的坚强,干杯。”说完他主动和李芒碰碗,然后把酒一口喝尽。李芒也是一口而干。两个人吃了几口菜,李芒又继续说道:“我虽然遭遇了这场伤害,可我没有改变自己,没有去卖身投靠,依然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地工作。他们就决定动用一切力量,要把我尽快赶走。最近传说的要我去东都市计生委当最后一个副主任,也可能是有根据的。经历了这场风雨,我觉得自己又成熟了许多。往远看,自己受的这些委屈,要是和刘少奇主席、彭德怀元帅的遭遇相比,那算得了什么呢?不要说和这些伟人比,就是和刘大娘比吧,她把刚结婚两个月的丈夫送到了抗美援朝的前线,最后丈夫没了,不但没有得到任何荣誉,反而遭此不公正待遇,一生无儿无女,无怨无悔,她是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与刘大娘比,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自己身上也还有缺点、毛病,组织上批评教育,也是对自己的爱护呀!你说是不是?”李芒说到这,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淡淡的几句话,使郑京生十分紧张:“那么险吗?你可要慢点,安全第一呀!”

郑京生使劲地用手拍了一下李芒的肩膀:“行。你还没有被吓倒,还真能干一阵子。祝贺你。”

车子里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只听得见外面呼呼的北风。车子不严,寒冷的风透进来,感觉到冷。顺着车窗向外望去,四周是一片的黑暗,借着车灯光,可以看到路前方的两侧,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不是很高,但光秃秃的,很荒凉。车子吃力地开始爬山,司机小周打破了寂静:“爬老虎岭了,这岭有十道弯,挺险的,每年冬天都要摔下去几台车。”

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痛苦,李芒的眼里突然涌出了一行行的泪水,那泪水他想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压抑在心中许久的苦闷、烦恼伴随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郑京生被李芒流泪的场面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是那般刚强的汉子,竟也会伤心地流下泪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着李芒在默默的流泪,郑京生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这样一位在逆境中仍然奋力拼搏的同志,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温暖这颗已被深深伤害的心灵……

“本来这日子也算过得好好的,可那一年换了村书记。这家伙上来就想干自个儿的事,把村里原先每户分的地都收了上去,他要集中一些地,转租给别人。他把俺的地给收上去了,还编了理由,说俺是欺骗组织,弄虚作假,当年落实俺丈夫的问题多骗了一些地。这不都是胡说八道么!俺就开始上告,告到乡里,乡里说不管,是村里说了算。后来俺又告到市里,市里就推到乡里,推了两个多月,就是没人管,俺的心也就凉了,地也让人给收回去了。后来听人说,市里新来了一位姓李的副市长,是上级下派的,人很正派,能为老百姓办事。俺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了一次市政府,还真的见到了李市长,那时的李芒,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胖。他听了俺的情况,还认真做了记录,然后告诉俺回家等消息吧,问题会解决的。俺回家的时候想,这话也就说说吧,俺一个两眼摸黑的老太太,谁能管俺的事呢!可回家一个礼拜,政府就下来人搞调查。这真的假不了,一查情况,跟我讲的一模一样,新上来的村书记很快下了台,把俺收上去的地又重新划了回来。不久,李市长还专门到村里看俺,他看俺的房子很破,就组织各方面的力量,大家帮忙,去年上秋的时候给俺一个老太太盖了三间新房子。俺这一辈子也没想到要死的时候还能住上新房子,俺高兴得哭了好多次。李市长就这样和俺认了亲,每年都来看望俺,送这送那,从来也没空过手。俺就想,别人都说什么共产党的干部腐败,俺就说,共产党有好干部,李芒就是一个。这是一个多好的干部呀,咋就想把他调走呢?!”借着偶尔会车射进来的灯光,郑京生看到刘大娘已经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干瘪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的泪水。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子,还是李芒用手擦干了脸上的泪说话了:“老郑,你是省委来的,见的一定比我多,知道的也一定比我广,你说说像我这样实实在在为党工作的人,怎么会弄得这样一个下场呢?”

“那是三年前吧。俺没有记错,肯定是三年前。也是冬天,天也像现在这么冷,俺一个人到市政府去上访。说起这上访的事情,那也有十几年了。俺就是苦水村长大的,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村里比我大两岁的苦命的表哥苦壮壮。那时刚解放不久,俺俩结婚也就两个多月,赶上了抗美援朝。村里动员民工,要上前线当担架队员,俺二话没说,就支持丈夫壮壮去了朝鲜。结果一去三年,音信全无,俺是天天盼,夜夜盼,后来战争结束了,也没见丈夫回来。有人说他失踪了,也有人说他在战场上被抓走了,还有人说他被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唉,说什么的都有。可回来的,死了的,都是英雄,惟有俺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说是一调查,有人给出了证,说是亲眼看见俺丈夫逃到敌人那边去了。这一下子,俺丈夫不但没有了,俺还落得个反动家属,一背就是三十多年。这三十来年,俺一直没有再嫁人,就一个人在苦水村苦苦地活着,俺就是不相信,俺那心疼的丈夫壮壮,他咋就能跑到敌人那边去呢?俺不信,打死俺也不信。后来就改革开放,就同打仗的那个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俺想,就是丈夫跑到那边去了,现在也能找到呀。俺就托人写信,上市、上省去上访,俺还真的去了一趟北京。后来通过什么外交渠道一了解,当时跑过去的根本没有俺的丈夫苦壮壮。从北京回来俺又上访,最后上边按战争失踪人员定的性,俺也得到了一定的经济补偿,日子也过得好一点了。”刘大娘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讲起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得是那样的真切,讲述的也是那样的流畅,就如同昨天一样。

望着李芒那询问的目光,郑京生点了点头,他开口了:“李芒啊,你刚才说的和你所经历的,是目前官场中存在的一个普遍现象,也是所谓‘浴池效应’。什么是‘浴池效应’呢?就是指一般人上街时都要穿戴得整整齐齐,如果有人胆敢赤条条的在大街上乱跑,大家一定认为他是个精神病。但反之大家都泡在澡塘子里,如果有谁穿着衣服下水,也会被认为得了精神病。值得警惕的是,目前在一些地方的官场中,也有这种‘浴池效应’:如果哪位领导干部吃喝嫖赌、徇私受贿、飞扬跋扈,‘同事们’全认为很正常;反之,如果哪位领导干部清正廉洁,坚持实事求是,受到群众的拥护等,‘同事们’会认为他‘不适合担任领导工作’,并千方百计地对其打击、排挤。”

“好。你要是想听呀,俺就给你讲一讲。”老太太说着话,对面有一台大货车开过来,司机也没有把大灯关了,对面的车灯把小车内照得通亮,郑京生看见,刘大娘那刻满皱纹的眼角上已经挂上了泪水。

李芒瞪大了眼睛,静静地听着。

“大娘,这都是过去的事啦,还提他干什么!”李芒故意说了一句幽默的话,想把大娘的话打住。郑京生却说:“大娘您讲讲,我想听听,要不坐在车里也没什么事!”

“我给你举一些具体事例吧。这也都是我从报刊杂志上看到的,不瞒你说,我也想就这个现象进行一番调查研究。”郑京生说着从一旁的提兜中拿出一个硬皮的笔记本,翻到中间,看了几眼,开始说道:“据报载,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原党委书记李昌平敢于直面农村现实,含泪上书国务院领导,从而引发了当地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这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出人意料的是不长时间后《南方周末》刊登消息说,李昌平已辞去了乡党委书记的职务,现在深圳打工。而且辞职的原因是‘我伤害了棋盘乡甚至全监利县很多人的利益,如果我继续呆下去,对工作不利。我走,矛盾也带走,有利于工作’。‘其实我不想走’的李昌平不搞官官相护,却为农民负担过重鸣冤叫屈,难免为官场上的‘很多人’所不容。还有《中国文化报》报道:安微大学生物系老师何家庆在挂职担任绩溪县科技副县长时,心系百姓,帮其一方,成绩卓著。在离任时‘绩溪县县城万人空巷为他送行’,留下了如今并不多见的感人至深的一幕。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竟是二十多名挂职干部中唯一没有被提升职务的人。何以有此‘唯一’?其一是说他不懂得为官之规,在绩溪县挂职的八百三十五天中,只出席过两次宴会:第一次,他居然先掏出十五元钱搁在桌上当餐费。第二次则干脆不动筷子。其二是说他没有为官之相:整天翻山越岭去和农民一起干活,累得像个‘瘦猴’。其三是说他没有为官之尊,老和群众打成一片。其四是说他不懂得为官之道,不走上层路线。所以,他也为官场中很多人所不容。”

“唉!这事提起来话也算长了,能有整整三个年头了吧!”刘大娘思索了一下说。

听了郑京生的这一番话,李芒禁不住连连点头:“老郑,这事情看来还真的有些研究头呢!”

“我哪里是什么官,就是下来搞些调查,为领导决策当个参谋。大娘,我想问问您,您是怎么和李芒市长认识的?”郑京生好像对什么都特别的感兴趣。

“可不。还不光这些呢。据《农民日报》报道:湖北省黄石市河口镇党委书记董阳,上任伊始便烧了‘三把火’:狠刹吃喝风,取消基层干部的一切特权,清理‘为官不为民做主’的混混干部,关心农民生活。结果,尽管他使‘全镇三分之二以上停产、半停产的企业恢复了正常运行’,‘农田水利建设可以说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规模最大成效最好的’等等,却被有关部门以‘不熟悉农村工作,缺乏领导艺术,是一个合格的党员但不是一个合格的镇党委书记’为借口调走了。另据《工人日报》报道:山西省侯马市原市委副书记宿青平在该市第七次党代会上落选,却牵动了数千群众的心,引发百余工人的连续上访。原来‘宿青平落选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工作太深入,政绩太突出,为人太正派、太认真’。所以宿青平也为操纵党代会的那些人所不容。现在我们许多干部都遇到同样的问题,你不同流合污,别人就不舒服,就要想法子收拾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话好说,做起来却非常的难。你扑下身子干工作,却无暇顾及前前后后的冷箭。‘浴池效应’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迫使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党内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工作作风?究竟应该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政治环境,能让勤政廉政的干部,在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有用武之地,充分施展其才能?在新形势下,怎样全面、准确地衡量一个干部?如何才能使领导干部经受住权力、地位、金钱、美色和家庭的考验,真正树立起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一系列问题,是需要我们认认真真地研究呀!”

“那你一定是大干部啦,有没有李芒的官大?”老太太又问。

“那你,那你都准备怎么研究呢?”李芒忍不住问了一句。

郑京生回答:“是。”

“一方面进行理论研究,更重要的要注重实践。你李芒的亲身经历,就成了我研究的一个生动例子呀!”

刘大娘坐在前排问道:“这位同志,你是省里来的?”

李芒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郑京生说:“我们在基层工作的,有时候只知道干活,遇到问题想不通,也上升不了理论的高度。你到底是省委干部,理论水平、政策水平确实比我们高。听了你今晚这一席话,我真的很服气,也明白了许多道理。我想……”

听完了司机小周讲的这个事故,也可以说是个笑话吧,郑京生的心里苦溜溜的,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还没等李芒的话说下去,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屋门被推开,夹着一股冷气,村书记和司机小周大步走了进来。小周冲着李芒道:“李市长,刚才秦秘书长从市里打来电话,让你马上赶回去,家里出事了。”

李芒苦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却被开车的小周把话接了过去:“说起曾恒认这个干爹,那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呢。那年,也是姚市长当市长不久,还没有太大的势兴头,有一天,姚市长一个人视察城市建设,发现一个公厕坏了没人修,男女厕之间的墙被人扒开了,男的能上厕所,女的不能去。女的要上厕所,还得在男厕所外面派人看守,防止男的进去。群众把这事告到了政府,姚市长看了也很气愤。问这厕所维修归谁管,人家说归城建局一个叫曾恒的人管。修厕所的钱已经给了,他就是不给维修。姚市长当即打电话给城建局,局长不在。他想了想,就说找曾恒。曾恒也是刚喝过酒,接电话就问你是谁,口气还很硬。姚市长说你别问我是谁,你为什么不给修那个坏了的厕所?曾恒说我就是不给修你能怎么的?姚市长说你不修就拿下你。曾恒说,你敢?你是谁?姚市长气得大骂:我是你爹。曾恒气得也大骂:你是我爹?我他妈的是你爹,是你亲爹。姚市长气得脸都白了,拿电话的手都在连连颤抖。他大叫:我是市长姚全福。曾恒一听是一把市长,吓得连连告饶:你是我爹,你是我的亲爹,真正的亲爹呀!他的酒也吓醒了一半。放下电话,赶紧跑到现场,见了市长二话没说就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一个头一个爹地叫着。厕所当天就修好了。他这个干爹也就这么认上了。从此以后,曾恒在清田市的腰杆子,比钢板都硬。他自己办个企业也越弄越大,几年的工夫下来,据说已经有几千万了。”

“出了什么事?”李芒赶紧问。

车子开了一会儿,郑京生突然问:“李市长,下午在你办公室大骂你的那个曾恒,怎么能有个市长做干爹呢?他这么闹,对市长的威信不也是降低吗?能有什么好处呢?”

“秘书长没怎么细说,好像是公安局出了什么事。省公安厅来了人,都在市里呢,让你必须马上赶回去,还说这是市委强调的。”小周一字一句地说。

李芒和郑京生在车后排坐好,车子就开动了。天很冷,刚下过不久的雪,路面也很滑。车速不快,从城里出来,顺着进山的路,一直朝东南方向开去。这时天已经渐黑了,小周打开了车灯,小心地开着车子。这毕竟是台大修了几次的老车,尽管暖风机打着,呼呼作响,但只有前面暖和一点。坐在后面很冷,李芒把黄大衣穿上,扣好钮,郑京生也把羽绒服穿好,连帽子都戴上了。

“看来是出什么问题了。”李芒一边下地一边对郑京生说:“老郑啊,实在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市里,你一个人在这住一宿吧,明天我再派车来接你。”

刘大娘坐在前面笑着说:“下饷来的。要回去,李芒非要送俺,也好,能到俺家住上一宿,大娘打心眼里高兴呀!”

“不。你走,我也跟你走。”郑京生说着也下地穿鞋。

小周赶紧把前门打开,让刘大娘坐进去。他和刘大娘也很熟,还特意问了一句:“大娘啥时候来的?”

“那,那也太让你受累啦!”李芒不好意思地说。

李芒摇摇头:“前面让刘大娘坐吧!我和老郑同志坐后面。”

“我也正想了解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哩!”郑京生爽快地说着。

李芒瞅瞅,车虽然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他点点头,刚要坐进去,小周却说:“李市长,您坐前面吧!这车暖风不好,坐后面要冷的。”

刘大娘也没有睡,听到动静赶紧从东屋过来,李芒只得向她告辞。大娘紧紧握住李芒的手:“孩子,你有事急着回去,大娘知道。今后无论到哪儿,也无论干什么,官当大了,还是当小了,你一定要记住,心里要想着老百姓呀!”

小周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台旧车是秘书长坐的。他把他的司机下岗了,说是他家里有什么事,请了两个月的假。这台车,还是让我开。”

李芒也紧紧握住大娘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大娘,这话我记住了。我会永远这么做的。”他说着和郑京生出门,穿好大衣,上了汽车。

下午四点多钟,李芒扶着刘大娘出了市长办公楼,郑京生跟在后面,一同来到外面那台白色的旧式桑塔纳车前。开车的司机仍然是小周,李芒拉开车门就问:“怎么又是你,你不是因为卖了新车下岗了吗?”

汽车迎着呼呼的北风,在漆黑的路上向清田市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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