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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李芒知道这个乡党委书记出身的副市长,平时爱吹大牛,胆子也比窝瓜大,他能当上副市长,也跟他的所谓政绩有关。他看不上这种人,于是就问了他一句:“高市长,我怎么听说,今年高堡乡的产值要下来一大块,去年是十个亿,今年可能才六亿多,这是怎么回事?”

“你主事也好。有事我也要向你汇报。”高升当党委书记的时候,李芒已经是常务副市长,而且论资历,能力和品行,他还是佩服李芒的。“我在高堡乡的高堡村,也就是我的老家,搞了一个无籽西瓜新品种,今年可让我给抓住了,头几天我去看,家家户户的塑料大棚里,无籽西瓜长得茂气腾腾,一片大丰收的景象。等过些日子,到了年根底下,西瓜一上市,那钱啊,可是海海的了。你知道啥叫无籽西瓜吗?就是西瓜没有籽,那个甜啊,那个红啊,吃起来那个好啊!”高升说着,嘴角竟流出了一些口水来。

一听这话,高升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操着洪亮的大嗓门:“这都是宁仁权这小子搞的鬼。我在那干得好好的,干出了十个亿,可他从外面调来接我的班,完全不按我的那一套去做,还处处为难我,对我过去的工作说三道四,我已经批他好多次了。产值差了那么多,都让他们这几个干部给私分了,弄成了小金库。”

李芒点点头:“有这么回事。”

看着火气十足的高升,李芒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你别发火,有话慢慢说。”

看来他不光是为车的事而来,也可能还有什么别的事。果然,烟抽了两口,他又说话了:“李市长,我听说姚市长到北京看病去啦,家里由你主持工作?”

“我知道是有人对我当副市长不服气。总在背后讲究我,说我是靠什么假政绩上来的。这回你主事了,要给我个公道。过几天我就请你去高堡村,去看看我搞的无籽西瓜,那是我亲手抓的点,到年底,农民人均收入能达到五千元。到那时再看看我高升,到底是真政绩还是假政绩。”高升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政府就差那几个钱啦!”高升有个毛病,一说三句话,嗓门总高起来,像和谁吵架。“我当镇党委书记那阵子,有的是钱,什么车都买得起。哪像现在,当了副市长,才坐一台旧的桑塔纳,总他妈的坏。”他说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从兜里掏出一包刚打开的软中华,自己掏出一支,他知道李芒不吸烟,所以也不让他,他把烟点着,香滋滋地抽起来。

李芒真的被高升的话吓住了,什么样的无籽西瓜会出这么多的钱。现在的农民人均收入才两千二百元,要一下子达到五千元,大棚里除非能长出黄金。“你说的可是真话?”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高升,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下乡坐别的车也可以。就属那台车值钱,平时耗油量也大,养着也没多大的用处。”李芒说。

“那还能有假。我高升当你常务副市长的面是从来不说假话的。这无籽西瓜,就是软黄金呀。过几天我领你去看,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嘛!”高升是一脸的严肃认真。

“卖车也不能卖那台大吉普呀!我常下乡得坐呢!”

“那好,过几天有空,我一定去看看。”李芒说。

“嗯,是有这个想法。教师工资开不出,都罢课啦!”李芒淡淡地说了一句。

7

李芒回到政府,进了办公室还没等坐下,副市长高升推门进来了。高升今年四十三岁,长得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胖。胖脸胖身子,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他自己常说这是一脸的福相。一年前他还是高堡乡的党委书记,因为各方面的“政绩”突出,被市委作为副市长候选人,经市人大常委会批准任命为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他一进屋就大着嗓门问:“李市长,你咋就要卖车哩?”他虽然当了副市长,说话还是高堡乡的味。

李芒终于在晚上六点多钟回到了家。

丁文昌点着头:“你放心吧李市长,我们会连夜做工作的。”

李芒的家住在东都市政府的宿舍里。这也是当年他担任东都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时分到的住房。那时条件还算可以,可是一晃五年多过去了,居民住房的条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面积增大,设计的格局和周边的环境都有明显的不同。这栋楼里的领导们又都纷纷开始搬家,搬到了更好的住宅小区里。过去每天早上、晚上都有不少的小车来楼前接送上下班的领导,近来是越来越少了,有细心的人统计过,现在上下班来车接的只有四个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在清田市任副市长的李芒,还包括到县里下派当局长的两个年轻干部。

在市委大门口,送走了林秘书长一行人,李芒还想听听市委主要领导对这件事的处理还有什么具体的指导性意见,可他回头一看,曹书记和崔广大和他连个招呼都没打,转身回大楼里去了。李芒轻轻地叹了口气,对站在身旁的教委主任丁文昌说:“老丁啊,今天晚上你们再组织一下机关干部和校长们,到教师的家里做做工作,生活上有困难的要尽力帮助解决。告诉他们政府正在千方百计想办法,尽快给教师们开工资,希望教师们明天能正常上课。要注意多做关键人的工作,但也不要激化矛盾,你对学校情况比较熟,要亲自下去。”

李芒上了三楼,打开家门。这是一套建筑面积八十四平方米的普通住宅,三个房间都不太大,进门有一个小的门厅。他在门厅换了拖鞋,去里间看他的妻子。李芒的妻子叫王秋丽,比他小一岁,是他当年下乡时的知青战友。当时他们一个是青年点的点长,一个是青年点的团支部书记。王秋丽也是一个十分要强的女人,下乡时身体就不太好,干起农活硬是咬着牙挺着,特别是开春时下水田插秧,她和男社员们一样干,结果得了个风湿性心脏病。李芒在青年点准备参加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年高考时,王秋丽也是准备高考的,两个人报的还都是一个学校。可是紧张的复习终于使她的身体承受不了,当李芒坐在高考教室里答题的时候,王秋丽因为心脏病发作躺在医院里打着吊瓶。三个月后,李芒考上了省城大学,王秋丽却办完了病号回城的手续。按说他们俩人当时巨大的差距是不可能最终走到一起的,然而李芒对王秋丽的印象却是特别的深,她那种肯于吃苦,特别要强的劲头常常使李芒感动不已。上大学的四年时间里,两个人就常常通信,而且信也是越写越多,越写越厚。王秋丽病号回城后,在一个大集体的冷饮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冷饮厂夏季忙,冬季没有什么活,她就用挣得不多的工资,给李芒买毛线织毛衣,织毛裤,还到学校去看过他两次,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定下了婚事。

一席话,说得曹忠善和崔广大的脸一红一白的。

李芒大学毕业时,按他的学习成绩和条件,是可以留校或者留在省城大机关的,但他考虑到王秋丽是大集体工人,不好往省城调,就谢绝了老师们的好意安排,回到了东都市。由于是头一届的大学本科毕业生,需要的部门特别多,加上他又是学文科的,便被留在了市政府机关,做了一名普通的机关干部。不久,他就和王秋丽结了婚。婚后一年多,王秋丽怀孕。那正是夏天,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冷饮厂的生意也特别的火,每天都要加班加点,王秋丽挺着大肚子在车间的水里忙来忙去,别人劝她休息,她也不肯。这更加重了她的心脏病。生孩子的时候又是难产,孩子生完了倒没什么问题,生过孩子后她也就再没有去上班,每年都要住上两次医院。后来冷饮厂也黄了,大集体工人又没人管,连起码的劳保都没有。好在李芒的工资收入比较稳定,家里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不过在县级领导干部中,特别在像一些有实权的县区长中,李芒也就成了实实在在的贫困户。

“那好吧!”林秘书长合上了面前的小本子。他开始讲话了。“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感到我们清田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同志对教师罢课这件事是十分重视的,也采取了一系列的有效措施,特别是千方百计筹措资金,解决教师工资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当然我们也知道,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清田市的财政很困难,不仅教师工资没有开,机关干部的工资也欠了四个月,一些企业停产,税收困难。这些都严重制约了清田市的发展和社会的稳定。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要有一个过程,但是我们要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去克服困难,解决问题。希望你们能够静下心来,认真研究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当务之急,是三天之内给教师开一个月的工资,争取明天让教师正常上课,有些困难和问题,我也要带回东都市委,让市委帮助你们解决。不过我也得把话说过来,我们对清田市委在处理此事过程中也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林秘书长说到这看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钟,教师罢课这件事到现在已经发生八个半小时了,可是我们至今也没有收到清田市委有关这方面的任何消息,无论是信息、电话,还是特殊情况专报,什么都没有。我们市委是从市政府那头得到这个消息的。这怎么行呢?清田市委对这么大的事件为什么不及时上报呢?不能报喜不报忧呀,那样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希望你们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呀!”

李芒进了卧室,妻子正用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神看着他。妻子的脸是苍白的,看上去很老,额头上有几条很深的皱纹,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长年有病,长年用药,加上长年的没有运动,这位四十四岁的女人,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四五岁一样。李芒进屋先把灯开亮,然后又把窗帘拉上,这才坐到妻子床头,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妻子花白的头发:“秋丽,今天感觉怎么样?晚上吃药了没有?”

这些人都连连摇头,他们已经听出了会议上的话外音,谁还愿意多说一句话呢。弄不好,还要惹一身的不是,影响了今后的政治前途。

妻子摇摇头很吃力地说:“今天感觉不太好,药也没有吃。”

林秘书长看看曹书记,又看了看李芒和崔广大,他作为东都市委常委,对干部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有些话他也不太好说。他把目光移到清田市其他与会人员的身上:“你们其他同志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比如教委的同志,公安局的同志,信访办的同志。”

“那就快吃吧,我去给你倒水。”李芒说着要站起来,却被妻子用手拉住。妻子的目光虽然不是很明亮,却也是闪着万般的深情,她的手虽然没有多少的力气,却也是紧紧握着李芒的手。“我听说你要调走?”

曹忠善一见这场景,忙把话拉了过来:“我刚才批评政府,不是批评李芒。李芒同志工作还是不错的,我已经宣布了,从今天开始,在姚全福同志去北京治病期间,政府由李芒同志主持工作。”

李芒一听这话愣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的?”

李芒的脸红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紧咬着嘴唇。

“我今个儿接了好几个电话,你的那几个好朋友,城建局的吕飞,环保局的毕增强,还有技术监督局的闵海,都问你呢。他们也都听说了,说是要调你回来到市计生委当最后一位副主任,可有这种事?”妻子说话的力气不足,但话还是很顺畅地说出来。

“解决不了就调走了。”崔广大在一旁顺嘴就说了一句,大家一听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又觉得这话说得太不是时候了,或者说太不是一位市委副书记应当说的话了。

李芒平静地点点头:“我也是今天早上听人说的,清田市上上下下也都传开了。”

“三天解决不了……”李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真的会这样安排你?”从来不参与李芒工作事务的妻子,突然这么关心地问。

“解决不了怎么办?”林秘书长又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反正咱东都市安排干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律,组织上没研究呢,下面早就传开了,等市委常委会一研究,真的和群众传的是一模一样,这也就是走群众路线呗。”李芒无意中流露出对这种干部问题怪现象的不满。就说上一次东都市干部调整吧,两个月前社会上传说共有十八个县团干部要调整,传的是有名有姓,谁到哪个位置干什么,谁排在前,谁排在后,弄得满城风雨。等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后一公布,和两个月前传的是一模一样。有人气愤地说:“这就是所谓的干部问题走群众路线。”也有人感慨地说:“现在这些当官的调整干部,已经无所顾忌了,眼睛里早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李芒想了想说:“三天。三天之内一定解决。”

“李芒啊,”王秋丽握紧了丈夫的手,也打断了李芒的回忆。“其实,最了解你的人还是我。我们毕竟一起下过乡,结婚这一晃也快二十年了,你的为人,你的秉性,你心里想的是啥,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你从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岗位下来,非要到县区去锻炼,你说那里复杂,能锻炼人,我尽管身体有病,可也没有拦你,支持你去了。这三年多,你没白天没黑夜,没星期没节日,都扑在了清田市的工作上。你也没有多拿多占,就咱家这个条件,让外人进来看看,就知道你是个廉洁的干部。我也相信你,不会在外面搞女人,找什么小姘。可就你这样一个干部,会因为选票少而被市委组织部找去谈话,被批评教育一番,我作为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都觉得不公正。那些日子,我看你瘦了,满嘴起着大泡,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就劝你,如今这官场,你这样的人品和性格是干不明白,既然干不明白,咱也就算了。何必去操那个心呢!可我也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凭你的工作干劲,你对清田市还是很有感情的。如今,市委要调你回来,我看这也是好事。你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为党尽了力,为人民也算是尽了忠,良心上你是无愧的。回来就回来吧,当个计生委副主任也是不错的,我和你搞对象那阵子,也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今天啊!我身体又不好,亮亮他都高二了,你回来了,也好照顾照顾我和孩子。别想不开,心里憋着难受,那要坐病的。”

林秘书长一听这话,已经涉及到市委和政府主要领导的团结问题,忙把话叉开:“李芒啊,你估计给教师开一个月工资的问题,几天能够解决?”

李芒感激地看着妻子,连连点头:“秋丽你放心,我有思想准备。干什么都行,干什么我都能干得挺好。”

“现在有些着落,但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李芒本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可又觉得像卖汽车、财政还有准备建宾馆的二百五十万元钱等都不好说出口,就只能说个含糊话。谁想一听这话,市委书记曹忠善不高兴了,他马上接过话茬:“定不下来可不行呀!你们政府的工作我是不怎么满意的。这个关键的时刻,市长姚全福同志又去北京看什么病,平时政府的管理也差,工资都保不了,还当什么市长?”曹书记和姚市长长期不和,现在出了问题,姚市长又不在,曹书记借机就把心里的火放了出来,也是把责任推给政府。当着东都市委常委的面,他是什么话都敢说。

俩个人正说着话,门开了,上高中二年级的儿子李亮回来了。这孩子长得一米八的大个儿,进门就喊:“我饿了,都快饿死了。”

“资金有着落了吗?”林秘书长又问。

李芒赶紧迎出去,看着长得比自己高大魁武的儿子,连连说:“我去做饭,去做饭。”说完就进了厨房。

“我们想一方面要多做教师的思想工作,讲大局,讲理解;而更重要的,是要抓紧筹措资金,尽快给教师开一个月的工资,以解决教师生活的实际困难,并尽快使教师复课。教师一个月的工资,大约是三百万元。”李芒说。

李芒回来得晚,没有买什么菜,妻子有病又很少下楼,李芒在厨房转转,没有什么可做的,于是下了一包挂面,又做了一碗鸡蛋酱和一碗肉酱,不一会儿就把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了饭桌上。儿子看了看,撅着嘴道:“又是面条啊,我都有点吃够了。”

“那你们想采取什么办法呢?”林秘书长跟着问了一句。

李芒说:“爸爸今个回来晚了,就凑和一下吧,明天晚上爸爸早点回来给你做好吃的。”李芒也饿了,先端起面条大吃起来。儿子见了,也没再说什么,也大口地吃起面条。妻子王秋丽只喝了一点汤。一顿饭,半个小时就吃完了。

“好。”李芒点头答应。“上午我去了罢课的重点学校市一高中,实际了解了罢课的一些情况,并且和市教委主任丁文昌同志进行了详细的交谈。我总的感觉是:罢课这种形式肯定不对,但教师四个多月没开工资是这次罢课的主要原因。按照《教育法》、《教师法》的有关规定,不给教师开工资是违法行为,我们清田市政府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吃过饭,儿子回屋复习功课,妻子回到卧室继续休息,李芒到客厅里去看电视。现在正是新闻联播过后的时间,他把频道调到东都电视台,正是东都新闻。李芒有个习惯,看电视对新闻特别感兴趣,只要是时间允许,他就一定要看本省新闻,中央一台新闻联播,然后才是东都新闻。今天的东都新闻很有意思,第一条是东都市委书记金海波在宾馆会见外宾。第二条,第三条和第四条竟然都是清田市的新闻。第二条新闻是漂亮的女播音员用口播的文字稿,没有画面。女播音员说:“今年以来,清田市委认真贯彻党中央、国务院和省委、省政府以及东都市委的各项方针政策,全市上下团结拼搏,领导干部带头苦干,取得了巨大的工作成绩。目前预计,全市将完成国内生产总值三十八亿元,比上年增长百分之十;财政收入将达到一亿一千万元,比上年增长百分之八;农民纯收入人均达到三千元,比上年增长百分之八。与此同时,全市的招商引资、教育、科学文化卫生等各项事业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听着这条新闻,李芒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今早上他还听统计局长程实的汇报,预计全年的主要经济指标完成的都不理想,具体数字和新闻稿上的相距太远了,难道是统计局长谎报军情,还是这条新闻有点说道?

会场沉默着,没有人说话。等林秘书长在本子上写完字,他抬起头,看了看崔广大,仿佛在问他还有什么话说。然而崔广大已低下头,翻着自己手中的笔记本,一副已经发完言的样子。林秘书长这才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了李芒的脸上:“李芒同志,你说说吧。”

接下来的新闻是清田市委召开的一个不十分重要的会议。电视画面上,崔广大坐在主席台上正在讲话,表情十分激动。按说,一个县级市召开这样的会议,说什么也上不到东都市的新闻啊,而崔广大的镜头又是那么大,时间那么长,都是过去所没有的。

林秘书长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而是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第三条新闻是报道清田市高堡村大力发展无籽西瓜,引导农民迅速致富的事迹。画面上有一家一户的塑料大棚,大棚里长着枝叶繁茂的无籽西瓜秧,以及那些看上去和别的西瓜没有什么两样的无籽西瓜的特写镜头,然后是清田市副市长高升在大棚里面对摄像记者进行的采访。高升红光满面,正用洪亮的声音慷慨激昂地讲着话:“我亲手抓的这个村,是我们清田市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重要典型,每家每户一个无籽西瓜大棚,就是一棵摇钱树,就是一个造币厂啊……”

“不用请示。我们市委就可以决定。”崔广大十分自信地说。

李芒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高升那种有骆驼不吹牛的作风十分反感,他一气之下,用遥控器把电视叭地关了。关了电视他在想,今晚这是怎么了,东都新闻快要成清田新闻了。而这几条新闻,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他拿起身旁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兰色的电话号码本,翻到了统计局的那页,然后操起电话打给清田市统计局长程实的家。电话响了两声,便有人接,李芒问:“这是统计局程局长家吗?”

“你们动用刑侦手段,请示上级有关部门了吗?”秘书长严肃地问。

“对,我是程实。请问您是?……”

崔广大冲林秘书长笑了笑,又用那活泼的眼珠扫了扫众人,说话了:“早上情况发生以后,市委曹书记就非常重视,亲自领着我和李芒同志开会,研究情况,提出明确要求,曹书记的指示是非常重要的,及时的。为了把有关这起活动的幕后组织者搞清楚,把事情彻底查清,以便严肃处理,我已经安排司法部门派人进驻了有关学校,开始了秘密的调查,并且动用了刑侦方面的一些手段,比如电话监听等等,相信幕后组织者是一定能够很快查出并受到严惩的。”

李芒平时和程实的交往不太多,晚上往他家里打电话这也是头一次,程实还没有听出李芒的声音。

林秘书长听后点着头:“好好,请两位抓紧时间汇报吧。”

“我是李芒。”

曹忠善看了看众人,先说话了:“首先欢迎东都市委常委、秘书长远达同志到我们清田来搞专题调查。今天早上,我们得知部分教师罢课的消息以后,我立即责成市委常务副书记崔广大同志和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芒同志全力处理此事。广大同志深入政法系统,组织力量,做好了事态进一步恶化的各项准备,并开始调查这起事件的幕后指挥者,待调查清楚后,将严肃处理。李芒同志也深入到罢课的学校,做了一些劝解工作。下面是不是请他们两个人分别汇报一下有关情况。”曹忠善说到这,用目光询问着林秘书长。

“啊,是李市长呀!李市长您好。这么晚了您给我打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吧?”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地反映出统计局长的意外和惊喜,以及对市长的尊重。

跟随林秘书长来的还有东都市教委王主任、市公安局赵副局长、市信访办薛副主任、市财政局朱局长。清田市出面接待的除了曹书记,还有常务副书记崔广大、常务副市长李芒、市教委主任丁文昌、财政局副局长宋忠,以及公安局长和信访办主任。大家都彼此非常熟悉,互相握过手,寒喧了几句,就在会议桌前坐好。东都市的领导坐在南侧,清田市的有关人员坐在北侧,服务员倒好了茶水。林秘书长先说话了:“今天下午我们几个同志来,主要是调查了解今天早上清田市部分教师罢课的问题。现在正是年终岁尾,很快就要过元旦和春节了,县市两级也都要陆续召开人代会和政协会议,还可能有一些人事方面的变动,这是一个非常的时期,也是社会稳定的关键时刻,是不允许出现任何问题的。清田市教师罢课的消息传到市委以后,市委书记金海波同志当即做了重要批示,并责成我亲自带队前来调查,并要向市委常委会做出专题报告。”经他这一说,会场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顿时消失了。

“我刚才看了东都新闻,报道我们清田市预计今年国民经济的主要数字,这些数字和你今天早上跟我说的不一样啊,而且差距很大,这是怎么回事呀?”李芒的声音严厉起来。

曹书记明白秘书长话里的意思,他连连点头:“请林秘书长放心,我们这里保证不出问题,不出问题。”

“这……电话里,统计局长的声音拉得很长,足有半分多钟。“李市长,我,我刚才也看了这条新闻,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统计局长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东都市委常委、秘书长林远达率领的一班人马于下午两点钟准时到达了清田市。在市委三楼常委会议室门口,林秘书长握住前来迎接他的清田市委书记曹忠善的手说:“曹书记,你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啊。市里的人代会没开,你这个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就不能上任,在这个关键时候,清田可千万不能出事呀!”

“不会吧?!你不知道,这些数字怎么会出来呢?这么重要的经济指标数字,不是统计局开口,谁敢随意出口呢?”李芒毕竟是学经济,而且又是常务副市长,平时也分管统计工作,他对这套工作程序还是比较了解的,因而问话也比较尖锐。

“那好,那好。能为我说话就好。我会永远永远感激您的,无论您调到哪里。”陈晋平高兴得鸡叨米似的连连点头。

“是,是这么回事。”统计局长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象。“一个星期前,市委崔书记给我打电话,要我接待一下东都市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说要全面报道一下,一年来我们清田市经济发展取得的伟大成绩。我在电话里说,崔书记,记者还是先不来为好吧,现在最后的数字还没有出来。其实那时我已经知道了预计数字,形势并不乐观,我想用这话搪塞一下,记者不来就算了。可谁想,崔书记说,数字没出来就预测嘛,现在还没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数字肯定没有出来,这个我还不懂吗?我一听这话,是崔书记不满意了,于是就赶忙说,那是那是,我们马上接待。放下电话不一会,电视台的记者就来了,共三位,拿着摄像机,进了我的办公室,架起机器就要给我录相,我是说什么也没干,您没看刚才电视里只有播音员的图像而没有被采访人的图像吗?”

“啊,是这样。”李芒听后点了点头。“陈书记,关于你要当市教委主任的事,如果真的能拿到市委常委会上,到时我会说话的。”

“嗯。我注意到这个情况了。”李芒在电话里回答。

“这个我懂。市委那边是没有问题的。从曹书记到崔书记,都是支持我的,也是基本上同意我的。”陈晋平终于露出了老底,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们见我不肯被录相,就问我有关数字。我就把咱们综合科事先打印的那个预测表递给他们一份。领头的那位记者一看表格直摇头,这个数字怎么能报呢。他操起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就给崔书记打。他们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后来那个记者就把电话递给我,说崔书记有话对我说。我接过电话,还没等说话,崔书记在那边就发火了,他说:程实啊程实,你这个统计局长是不想干了吧!谁让你报这个数字啦,还没有到年底,你凭什么就给预测出这个数字啦?你对清田市委是什么态度?你对清田市的人民是什么态度?我们平时见崔书记,他总是乐呵呵的,还总拍我的肩膀,非常非常亲密的样子,他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我被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话都不会说了。隔了一会儿,崔书记也可能是平息了火气,然后对我说:程局长啊,你也算是个老局长啦,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你看不明白嘛,啊?要学会讲政治。这样吧,预计的数字你报不出来,就把年初确定的数字告诉记者吧。不等我回话,他就已经把电话撂了。这样,我就把年初确定的几个主要数字写好,报给了记者。我还特意写了,是年初安排的数字。记者让我在这个材料上签名,盖上公章,我也都一一照办了。可谁想,这年初安排的数字竟当成全年能够完成的预测数字,这,这让我这个统计局长如何是好呀?”统计局长在电话里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然后不吱声了,等待市长的指示。

“干部问题要市委来管,最终是市委常委会议决定干部。”李芒故意说了一句。

李芒在电话里又问:“你今天早上告诉我的那些预测数字,到底能有多少准头,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你这个统计局长一定要心中有数啊,要当好市委、市政府的参谋呀!”

“李市长,您是市委常委,又是常务副市长,政府部门任命干部,您说话是很有份量的。您可要替我说几句好话呀!”陈晋平收起脸上得意的笑容,又露出了诚恳和哀求的表情。

“李市长,这么说吧,那个预测,是百分之九十的准确。自从接待了那几个记者以后,我心里一直觉得是个事,那记者绝对不会拿几个年初安排的数字回去就没事了。我想跟崔书记再说说,又怕他批评我,想来想去,也是几宿没睡好觉,这才在今早上去跟您汇报,把预测的数字告诉您,让您心里有个数。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东都新闻,谁想今晚就播出来了,真把我们年初安排的数字当成了十二月份预测全年的数字。再过几天全年的数字出来了,和今天电视台的数字不一样,差得那么多,那我们可真的就惨啦。就没法向各级党委、政府以及清田市人民交待啦!”统计局长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已经变了。

“嗯。”李芒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了。就这样吧。”李芒也是满肚子不高兴,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快,把电话摞了。

“是。李市长,我有这个想法,我看着他们把市教委弄成这个样子,我心疼啊!我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不挺身而出,就是对不起党的培养啊!我学历虽然不高,可我实践能力很强。我虽然不是学教育的,也没当过什么老师、校长的,可外行是能够领导内行的,而且这也是被实践证明的一条普遍的基本规律。我当教委主任,三个月后保证教育战线发生大变化。”陈晋平的脸上又呈现出得意的神情。

李芒在想:崔广大这是怎么的了,就是想当市委书记呗,也不能开这么大的玩笑呀。一个市一年的国民经济的主要数字,可以这样随意的乱报吗?如果真要是像统计局长在电话中说的那样,再过十几天,最终的统计数字出来了,和今天晚上报出来的差了那么多,那可怎么办呢?他想给崔广大打个电话,正翻电话本的时候,妻子王秋丽从卧室里走了进来。

李芒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也跟着问了一句:“你想当教委主任?”

“你刚才跟谁打电话,说了那么长时间,你的态度还那么不好。”妻子边说边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早就说过,那个丁文昌当教委主任不行。现在证实了吧!你看看他们一天竟干些什么事,学校乱补课、乱收费,高考舞弊,教师又罢课,这教育战线什么时候消停过。我看是把这些教师惯的,都成大爷了,家长们还要常常给他们送礼,不送礼就不好好上课,这事过去可从来没出过。再这样下去可实在是不行了。我要是能去教委当主任,三个月,一定把这些教师处理明白了,让他们老老实实上课,不准乱说乱动。”陈晋平故意说出了他要去教委的想法,然后用目光看着李芒。

“你没有睡着啊?”他问。

直到现在,李芒才听出了陈晋平说话的真正含义。李芒的记忆力非常好,不要说早上丁文昌跟他反映市教委主任的人选问题他记忆犹新,就是两年前在研究陈晋平由镇党委组织委员提拔镇党委副书记的会上,刚刚到清田市任市委常务副书记的崔广大一席发言,那情景也犹在眼前。他当时就想,崔广大刚到任不久,怎么能那么了解陈晋平呢?怎么能说出那么多的好话呢?为了更真实地了解他的来意,李芒故意气愤地说:“教师罢课的事情非常严重,实在让人气愤。”

“你大声小气的,我哪能睡得着。再说一天总躺着,昏昏沉沉的,哪还有什么觉呢?”妻子看他在翻电话本,又继续问:“你还要给谁打电话?”

“不不不。”陈晋平一听这话赶忙摇头。“我是说对您这样的好干部要调走不满意。而且安排那个鬼地方更是不满意。而且我还听说,今早上市里的一些学校教师罢课了,这还了得吗!市教委是怎么搞的?教委主任丁文昌是怎么干的?”

“给崔广大打电话。他弄的事呀,气死人了。”李芒就把刚才电视台的新闻和跟统计局长的电话内容大致跟妻子说了一遍。妻子听后点点头,突然说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崔广大要和我们成邻居啦!”

“李市长,说真的,我不是当面奉承您,我也没有那个习惯。我陈晋平到什么时候都有啥说啥。在咱们清田市的领导干部中,要说最有水平的,就数您啦。论知识,大学本科毕业,还读了硕士研究生,叫什么BA啦!咱清田市,哪有什么硕士呀!您不光有学历,还有本事,能说,能写,能干,您分管的这一大摊子工作,这三年来,从没出过什么问题,我们这些中层干部们,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您敢说敢管,为人正直,作风正派,而且很廉洁,这些大家都是公认的。”陈晋平说完这一席话,又用目光看着李芒。然而李芒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所希望看到的笑容。停了一会儿,李芒看着满嘴丫子冒白沫子的陈晋平问:“你找我,就是来当面给我歌功颂德的吗?”

“啥?要和我们成邻居?”李芒瞪大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妻子。

“我听说……”陈晋平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了李芒的写字台前,故意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要调您到东都市当计生委副主任,这,这不是在开国际玩笑嘛!”陈晋平刚才脸上的笑容顿时全消失了。他变得很气愤的样子,“这是有人想整您,想……”他说到这儿停住话,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李芒。李芒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神情很贯注地在听着。

“来,我领你看看。”妻子站起来,李芒也赶忙站起身,妻子领着他走到这间客厅的阳台上。

“听谁说的?都怎么说?”李芒故意问了一句。

李芒住的这栋住宅楼的南面,有一块预留地,当初规划部门是按一所小学给预留下来的。小学由区里管理,区里经济条件有限,小学一直没有盖,这块空地就成了一个临时的小市场。虽然乱了点,可附近的居民还感到挺方便。今年开春的时候,这个小市场被取缔了,由于计划生育的原因,小学生源不断下降,这个预留的学校不用建了,要建一栋住宅楼。随后就见有工程队进驻,以后就是工程开工,楼盖得非常快。李芒每天早起晚归,很少关注这些事情,只是偶尔在阳台上看见,这栋楼在一天天长高。他也不止一次在饭桌上听妻子说,这栋楼是目前东都市最高档的住宅楼房,每户二百平米,带阁楼和地下室,全封闭管理等等。现在站在阳台上一看,这栋欧式,刷着进口涂料的住宅已经全部建完了,楼的四周用高档透视墙围着,里面有路灯,门卫有穿制服的人在站岗。虽然是大冬天,一些住房都亮着灯,传来不绝于耳的装修声。看来一些用户是要赶在春节前搬新家了。

陈晋平也算得上是一位官场高手,他的一双大眼睛在眼框里飞快地转动着,他的脸上布满着关切的笑容:“李市长,我,我听说您要调走?”他挑了一个李芒一定感兴趣的话题。

妻子指着他们阳台对面四层的房子说:“我今个中午到楼下散散步,正好看到了崔广大的妻子,她正领着人从一个客货两用车里搬装修用的东西。她告诉我,他家就在这个楼口的四层,上面还带着阁楼,二百零八平米,装修已经两个多月了。眼看就要完了,春节前能搬新家,还让我们俩去喝喜酒呢!”

进了屋,坐下。李芒用目光看着陈晋平,仿佛在问: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李芒听后点点头,阳台上很冷,他打了一个冷战,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房子,走回了客厅。妻子也跟着进来,又把阳台上的门关好。李芒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本,还想给崔广大打电话。妻子说话了:“李芒啊,你就不用打电话了,也用不着操那个心了,你是快要调走的人了。他们家住好房子我也不羡慕,有多少钱我也不眼馋。咱家这样我看也挺好了,你能从清田市那个混乱的地方回来,找个部门太太平平做你的官,有空你可以辅导辅导孩子,咱把孩子培养好,考上个重点名牌大学,也算是咱俩的一大贡献。我自己多注意锻炼身体,不出什么大毛病,咱们的小日子过得挺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认识你,认识你。快请屋里坐。”李芒赶紧答话。

李芒听了妻子的话点点头,觉得她说得也很有道理。妻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电话本,使劲地往茶几上一放:“走,陪我回屋睡觉去,你也累一天了。”

李芒与陈晋平不熟,但彼此也认识,只是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一个是政府副市长,一个是镇的党委副书记,工作上联系的不是很多。“李市长您好。我是清田镇党委副书记陈晋平。”陈晋平怕李芒不认识自己,先笑着开口自我介绍道。

他们又到儿子的房间看看,儿子亮亮正在灯下认真苦读。高二的学生,正是奔劲的时候,孩子很聪明,学的是理科,在重点高中排榜第十五名,很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李芒用手摸摸儿子的头,看着满桌子的书本,深情地说:“现在的孩子也太累了,我上大学的时候,真没有像你们这样从小就拼命。”

吃完午饭后,还有一段时间,李芒顾不上休息,抓紧批阅办公桌上的两大本文件。文件批完了,又看了看两天来的报纸。说真的,报纸也不是看得很细,只是看了看题目,感兴趣的再细看几眼。报纸刚翻完,看看钟,下午一点五分了。他收拾好文件和报纸,就有人敲门,他喊了声“请进”。外面的门推了推,并没有推开。他这才想起,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把门锁上了。于是赶紧上前打开锁,把门拉开,门外站着的是陈晋平。

妻子说:“你们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能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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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芒还想说一些对当今教育问题的看法,可他又觉得说了这些与妻子、儿子全没有用,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陪着妻子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