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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政府机关说是十二点开饭,实际上十一点半钟就已经开饭了。李芒走下楼,正好碰见从食堂吃完饭仨仨俩俩回机关的同志。李芒突然发觉,所有的机关干部,不管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几乎见面都主动和他打招呼:“李市长好!”“李市长去吃饭。”每个人的目光和往常都不一样。是暗示、是关爱、是友好,还是……李芒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一个人的目光他可能还感觉得不太明显,所有走对面的机关干部的目光的变化,使他感到了与往日的不同,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今天早上部分教师罢课了,还是……他思索着走进了食堂。

目送宋忠离开办公室,李芒这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他一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从早上七点半钟上班到现在,四个多小时,他几乎是马不停蹄。他又喝了口水,几乎是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然后伸伸腰,走出办公室,去机关食堂吃午饭。

政府机关食堂很大,里面专门有一间小餐厅,是为市长们准备的。李芒一进屋,女服务员立即冲他微笑:“李市长好。”他点点头坐下。小餐厅里没有人,服务员正在收拾附近一个桌上的碗筷,可能是有的副市长吃过饭刚走。政府小食堂给市长们的安排是每天四样菜,两样主食,任市长们选,现点现炒,吃个热烀。服务员给李芒拿来了碗筷,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过每天的菜谱,李芒刚要张口,做饭的康师傅走了进来,他五十多岁,白白胖胖的脸,头上戴着白帽子,他满脸是笑的开口道:“李市长,请您稍等片刻,饺子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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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个中午吃饺子?”李芒问。

“那……那好吧。”宋忠擦着额头上的汗低声地说。

“不。是我特意给您一个人包的,三鲜馅,还放了好些大虾仁。”康师傅说着坐到了李芒的身旁。

李芒点点头,语调更深沉了:“宋忠,我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你:现在是我主持清田市的政府工作。我有权安排这二百五十万资金的使用,出了问题一切算我的。姚市长回来,我向他解释,批钱我签字。至于什么曾恒,你可以让他来找我,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你见到我的签字就拨钱,如果在这期间你把这二百五十万拨走了,我跟你没完,直到撤你的职,追究你的责任。”

“这怎么行。市长吃小食堂,已经有些特殊了,怎么还能专门给我包饺子?”李芒有些不高兴地说。

“说,说你马上就要调走了。”

“嗳,李市长啊,我老康在政府做饭也十几年了,什么样的干部我也看过,也都侍候过。你来咱清田这三年,活是没少干,人也是没少得罪,可你都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整谁弄谁,这政府机关干部心里都知道,连我这个做饭的也看得一清二楚啊!给您包点饺子,是我的主意,账就算在我身上。唉,你还能在咱这儿吃上几顿啊,好人在这里是干不长呀!”他说着话,服务员已经端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蒸饺,还拿来了酱油、蒜酱。“李市长,您就趁热吃吧。我比您大几岁,是个臭工人,不会说个啥,但有一句,凭您的为人和能力,到哪儿干也差不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啊!”

“说什么?”

听着做饭师傅的这一席话,李芒明白了,一早上办公室主任黄雨生告诉自己工作要调动的消息怕是在机关上下已经都传开了。难怪大家用异样的目光来看自己。清田市本来就不大,一有点什么消息,一上午的工夫,就会弄得满城风雨。看来,自己真的可能是要调走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康师傅真的下功夫弄的好馅,饺子真的很香。他来不及细嚼慢咽,一口一个,先吃了三个饺子,刚要夹第四个的时候,秘书长秦伟俊推门进来了。“哈哈,今个好,中午吃饺子,真有口头福。”他说着坐到了李芒的身旁。

“我……”宋忠被李芒说得有些脸红,那可怜的目光里含着泪水,“我也是为您好呀!李市长,您惹不起他们,上次考核,就是他们在背后整你,他们还说……”

女服务员走了过来,把一个菜单放到他面前:“秘书长,请您点菜。”

李芒没有想到,看似软弱的财政局长,竟还敢和自己讨价还价,理论理论,他的火气又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儿:“什么,让我装着不知道?你还是个共产党员不?你还是个机关干部不?那边教师几个月不开工资,教师的家庭生活困难,有的教师为了生活,竟去偷偷地卖血,你这边有钱还往别处花,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让狗吃啦?就凭你这几句话,也不够当财政局长,你也当不好财政局长。”

“点什么菜?我也要吃饺子。”秘书长冲服务员说。

“我真的害怕。这件事,李市长您,您能不能就不管了,您,您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好?”宋忠再一次哀求着。

“对不起秘书长,这饺子……这饺子是给李市长特意包的。”服务员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着。

“这件事是我决定的,由我来做主,承担一切责任。你这么害怕干什么?还有谁敢要你的命吗?”李芒不可思议地看着宋忠说。

“哈哈,今天市长怎么搞起特殊化啦?”秘书长笑着说。

“李市长,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呀!这钱是姚市长定的,又是批给曾恒的,你不知道曾恒和姚市长的关系吗?你不知道曾恒这个人吗?他可是真横呀!姚市长让我给办,我要是不给办,姚市长回来会撤了我的。曾恒他,他也会杀了我的。”宋忠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他的一只手在不停地发抖。

康师傅听见话音走了进来:“秘书长啊,这饺子是我特意给李市长包的,没给您带份。”

“嗯。这个我知道。现在我告诉你,在姚市长去北京看病期间,市委责成我负责政府的全面工作,当然也就包括财政工作。这二百五十万,你现在一分钱也不能往下拨,准备给全市教师开工资。”

“啊!”聪明的秘书长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明白了。那就给我来个炒菜吧!”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我尝尝,味道怎么样?”他叭哒叭哒,“味道真的不错。”

“这……这我也不知道。市长让我怎么拨,我就怎么拨。有他亲笔写的批条,我可没有违反财经纪律,自做主张。”宋忠说。

李芒把饺子往他眼前推了推:“我吃不了这么多,咱一块吃。”

“宾馆不是刚刚动工吗,怎么就能用了这么多钱?”李芒跟着问。

秘书长也不客气,夹起饺子就吃。康师傅和服务员都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宋忠抬起头,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声地说:“是有这二百五十万,这是姚市长临走时让我拨的,说是给修宾馆的专款,别人谁也不准动。”

吃了几个饺子,秘书长停住筷,看着李芒一语双关地说:“李市长,这饺子的特殊味道你一定吃出来了吧?”

“有没有这回事?说。”李芒再一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紧咬着嘴唇,眼睛里放射着愤怒的目光。

李芒点点头,没说什么。秘书长接着说:“今一上午,政府机关上下都在传你要调动工作,去东都市计生委当最后一把的副主任。都说这样安排对你不公道。可又不知道这种传说到底准不准,光我就接了十几个电话,都问这件事。看来是无风不起浪,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呀!”

“这……”宋忠抬头看了李芒一眼,又赶忙低下,额头上顿时冒出了汗珠。

李芒点点头,又苦苦地笑了笑:“我会有思想准备的。不过,当前最重要的是个别学校教师罢课的事情,我上午去一高中看了看,问题很严重,我们要抓紧解决,当务之急是要给教师开一个月的工资。”

“你还有二百五十万,存在一个账号上,是给曾恒修宾馆的基建钱。”李芒严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忠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我找你也是为这件事。”秘书长把身子往李芒的身边凑了凑,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想动财政局姚市长拨出去的那二百五十万?”

“真……真的。”财政局长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李芒愣愣地看着秦秘书长。据他所知,这件事知道细情的人不多。

“借?借不到了。现在全市光欠别人的外债已经一个多亿了,向谁借呢?市长,您,您路子宽,要是能借,帮我们说说话,我去借。”老实厚道的宋忠,竟一下子把球踢给了主管市长,这使李芒感到很不高兴,他用眼睛打量这个话里软中带硬的财政局长,突然提高了说话的语调:“你的账面上真的是没钱吗?”

“我怎能不知道?刚才财政局长宋忠从你的屋子出来,就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把什么都跟我说了,要不,我怎么能这么晚了才到食堂吃午饭呢。”

“能不能到别处借点钱?”李芒又问。

听了秘书长的话,李芒相信地点点头。他知道秦秘书长和宋忠的个人关系很好,遇到事情和他说说,也在情理之中。他没有说什么,又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吃着。

“李市长,真的是没有钱啊,财政的账面上只有几十万,那是保证市委和市政府正常工作的零花钱。税务部门正在全力开展税收大检查,他们把钱收上来了,入了库,我才能有钱。”宋忠小心地说。

看着李芒那张平静的脸,秦秘书长终于说话了:“李市长,我看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这里面的情况太复杂,你又是要调走的人了,操这份闲心干什么呢?”

“半个多月?”李芒摇摇头。“能不能先给教师开一个月的,一个月的工资不就是三百万嘛,凑一凑吧!”

一听这话,李芒把手中的筷子往桌上重重的一放:“老秦啊,你作为政府的秘书长,怎么也能说出这种糊涂话呢!教师的工资发不出来,一千多名教师罢课,这是多么危急的事啊!可我们有钱,却要拨到刚刚开工不久的宾馆项目上,这合理吗?谁重谁轻,谁大谁小,连五岁的小孩子都一目了然,他宋忠这个财政局长,怎么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呢?而你也跟着这么瞎说。”

宋忠抬起头,用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目光看着李芒,想了想说:“再等半个多月,大约过新年的时候,能给全市教师和机关干部开一个月的工资,让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过新年。”

秦秘书长听了李芒的这一番话并没有烦恼,而是笑了笑:“李市长,你的这些话都有道理,说得都对。可我们清田市政府就这么个现实,姚市长是一把市长,他定下来的事,临走又特意交待了,谁能改变呢?!况且他和曾恒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曾恒就是他手下的一条狗,用共产党的钱养肥了,姚市长让他咬谁他就咬谁。你就是去年有两件事的意见与姚市长不太一致,姚市长就让曾恒在年终考评时拉票,想把你弄下台。你这次传说的调走,都与他有关,你斗不过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李芒对清田市的财政状况还算是比较了解的。三年前县改市时,当时的经济形势还比较好,全市的财政收入接近亿元,为了能够使改市顺利通过,当时在年终决算时,人为地加了一些“水份”,使财政的收入达到了一亿两千多万元,一下子成为了全省一百个县区中财政收入的姣姣者,进入了前十名,并顺利通过了国务院的批准,将县变成了市。虽然级别仍然是县级,但市比县在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中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在税收及税收返还和城市建设中有了更多的优惠。但是清田由县改为市以后,由于产业结构的单一,小钢铁、小矿山等行业受到国家产业政策的限制,几乎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几百家企业纷纷停产,税收下降,财政收入也急剧下降,由亿元市一下子变成了实际是七千多万元的财政收入市。收入大幅度下降,支出却在大幅度增长,其中像公务员、教师工资的增长等刚性支出使财政入不敷出,连续几年财政赤字,甚至在年初的人代会上的财政报告也是个赤字报告,这是上级政府几次强调不允许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么一年滚一年,终于滚到了现在——教师因四个月不开工资而罢课。李芒想到这,对坐在自己对面沙发上,低着头的财政局长也表示深深的同情。他想了想问:“宋局长,教师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开?”

李芒摇着头:“他们可以把我赶走,但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已定。必须首先解决一个月的教师工资,二百五十万不能用于其它。市委已经明确,在姚市长去北京看病期间,由我主持政府的工作,这件事我做得了主。”

宋忠的几句话,倒使李芒顿时冷静了下来。全市财政形势不好,能怪财政局长吗?据他了解,这个带班一年多的副局长,兢兢业业地工作,不多吃,不多占,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办,带班一年多,工作干得不错,可还没有把他扶正的迹象。他算得上是本本分分的好干部,像这样的干部,在清田市已经不是很多了。他马上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宋局长,你坐吧,有话咱们慢慢说。”说着上前把宋忠让到沙发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可是,可是你不想一想,姚市长过些日子从北京回来了,你可怎么向他交待啊,不要说他当不当得上市委书记,就是他还继续当这个市长,你这个常务副市长还怎么干下去呀?这是关系到你今后前途的一件大事,你可一定要慎之又慎啊!”秦秘书长说着,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李芒,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又继续说道:“李市长,说心里话,我们是同龄人,我虽然是秘书长,侍候你们这些市长,但我对您是非常佩服的。您的为人,工作能力,都是一流的,在我们清田市这三年所做的工作,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清田市就有这么一股暗流,姚市长是个弄权整人的高手,你在他手下,不得不低头呀!刚才宋忠和我说这件事,也是要我好好劝劝你,千万不要义气用事,这里面的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

宋忠抬起头,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灰白的颜色。他的目光有些可怜,眼角好像还闪着几滴泪珠,他终于说话了:“李市长,我,我没有干好,你就撤了我吧。这财政局副局长,我早就不想干了。”

“老秦啊,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我也都清楚,我毕竟到这里工作已经是三年了。现在的情况特殊,如果不在两天之内给教师开工资,这罢课就会越搞越大,咱清田的稳定就会出现大问题。这是大事大非呀!这二百五十万我已经决定了,先拿来开工资。我想就是姚市长在这儿,他也应当这样做。这件事你就不用劝我了,我也知道你这是好心,但我主意已定。此外我想,这二百五十万还不够,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三百万,还差五十万,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可借钱的地方,我想卖车。”李芒说到这,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秘书长。

宋忠还是没有说话,这次不是点头,而是连连的摇头。李芒火了,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着宋忠吼道:“你这个财政局长是怎么当的?这都什么时候啦,不是点头,就是摇头,你会不会说话?你是个哑巴吗?啊?!”

“卖车?卖什么车?”秘书长跟着问。

“现在的财政情况怎么样?能不能马上解决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李芒又问。

“卖我坐的那台车。那台2000型桑塔纳刚买不久,还能值几个钱,一台车也不够,我想把库里的那台进口三菱大吉普也卖了。那车耗油量很高,一年也用不上几回,谁养得起呀!真有个防汛什么急事,我们再到别处去借吧!”李芒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宋忠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工夫,女服务员已经端上来一盘肉炒青椒,一碗米饭,一碗素烩汤。秦伟俊端起碗,大口地吃着饭,夹着菜,好一阵子没有言语。吃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看李芒:“李市长,既然你的主意已定,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过,抛开个人的利益来说,你这么做是对的。是应当受到人民群众拥护的。我也是敬佩你的。卖车是个办法,可也不能卖你的车呀,你是常务副市长,出门开会办事,那车的好坏也代表咱清田市的形像呀!大吉普卖了倒也行,那是省水利厅为防汛给咱们市配备的,只收了三分之一的钱。”

李芒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问道:“教师罢课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李芒已经吃饱了,他放下筷子:“我看就这样定吧,先卖这两台车,你下午就抓紧去找买主,最好是条条管的什么银行啊,税务啊,他们有钱。大吉普要和买主说好,一年中防汛的那几天,如果我们有汛情,还是要让我们先用。我那台车卖了,就咱们俩坐一台,互相串着用,也不会误事的。”

宋忠并没有坐,而是站在离李芒写字台一米多远的地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也不吭。

“嗯。我下午就去办。”秘书长点着头,跟着又问:“李市长,卖车这件事,要不要向市委汇报一下?”

“你请坐吧,我也正要找你。”李芒说。

“不用。卖车是政府自己的事,用不着向市委汇报。再说卖车是为了给教师开工资,有什么不好的?”李芒说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走出了小食堂。

宋忠个子不高,人很消瘦,其貌不扬。平日里一张脸上就总见不到笑容。今天进屋更是愁眉不展。

陈晋平从家里出来,一路小跑地来到银行,他把存折从窗口递进去:“我要取十万元。”

“快请进来。”李芒招呼着。

存款的年轻女业务员看他满头是汗,神情有些紧张,又是一次性把存折里的钱都取走,就多了一些心眼,便漫不经心地说:“快晌午了,一次取这么多钱,没有呀!”

十一点钟的时候,李芒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正要拿起茶杯喝口水,有人敲门,他喊了一声:“请进”,仍没见人进来,他放下茶杯,走到门前把门拉开,市财政局带班副局长宋忠站在门口,一脸的沮丧,搭拉着脑袋,一副萎蘼不振的样子。

陈晋平一听急了:“怎么能没有呢?银行不是保证随存随取吗?现在取不出钱,影响了我的事情,你能负责吗?”

陈晋平顾不得去看妻子,快速从地上拿起存折,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又仔细看看里面的钱数,这才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快步地走出家门,一路小跑着去银行取钱。

女业务员也有些不高兴了:“大额取款,要事先打个招呼的,不打招呼,哪来这么多钱呀!”

乔亚坤被陈晋平如此粗狠的动作惊呆了。结婚十五六年,虽说两个人也吵过,也骂过,也曾动过手,可这么狠地真打,还是头一回。她呜呜地哭了,然后快步走到床头,挪动了一个床头柜,打开下面地毯角,把手伸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摸出一张存折来,存折上面落满了灰尘,她把存折往陈晋平眼前一扔,抱着头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大哭起来。

陈晋平焦急地看了一眼手表,大声地责问:“你们哪一条上写着取款要事先打招呼?”

陈晋平实在是急了,他上前一把抓住乔亚坤的脖领子,由于抓的狠,抓的紧,乔亚坤平时苍白的脸弊得通红,她有些出不来气,也说不出话。尽管如此,她还是一个劲地摇头。陈晋平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臭娘们,真不知好歹,你看看我怎么教训你。”他说着抡起右手,冲着妻子的脸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声音清脆的大嘴巴。声音过后,乔亚坤的脸上左右侧各留下五个清晰的大手印,她的嘴角也流出了血。“妈的,快把存折拿出来。”陈晋平已经吼了起来,他的眼睛已经见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声把营业部主任惊动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陈晋平,清田镇的党委副书记,大小也算个人物,他笑着先开口了:“陈书记,是您呀,别生气,我们这位年轻的同志新来的,不认识您。不就是取款嘛,用多少提多少。”

“你,你这样做是违法的。”乔亚坤还是连连摇头。“违法的事咱不能做呀,那样会毁了你的。”

女业务员一听这话,知道是个当官的,她脸红了一下,又报歉地笑了笑,抓紧给他办手续。十万元钱是整整的十捆。陈晋平出来时匆忙,没带什么兜子。营业部主任就把自己的一个印有中国农业银行清田支行的红色布兜子送给他,又帮着把十万元装进去,上面用报纸盖好,关切地对他说:“陈书记,这么多钱,您一个人拿着,千万要小心呀,用不用我派银行的保安人员送送您?”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十万元钱我能白拿出去吗?!送出去十万,是为了挣回二十万、五十万,甚至更多。你不想想,教委主任有多大的权力,人事调转、职称晋升、资金分配、基本建设、干部提拔、学生入学等等,涉及到千家万户,谁不都得求我呀!弄好了,一年就可以收回投资,还能够有盈利,这就叫投入和产出。现在拿出十万,明年这个时候还你二十万。”说到这,陈晋平的眼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仿佛二十万元钱就在眼前。

“不用,不用。”陈晋平连连摇头,他提着布兜子,大步迈出了银行。走在街上,他又一次看看表,十二点十二分,他估摸市委崔书记这时已经是吃过饭了,可能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休息。他了解过崔广大的生活、工作规律,只要不是下乡,下基层,他中午一定要睡一觉。他也知道,崔书记今天上午哪儿也没去,就在办公室里。

“这么多钱,就这么拿出去,我,我舍不得!”乔亚坤还是摇头。

他踏着路上厚厚的积雪,迎着刺耳的寒风,大步地进了市委大楼。好在路上,楼里都没碰到熟人。大冷的天,人人都猫在办公室里,谁没事到处乱串呢。他上了二楼,来到崔书记的办公室门前,停住脚,平静平静自己激动的心情。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送这么大的礼,这也像赌博一样,下了十万元的赌注,能赢还是能输,他现在心里还没有多少底。他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隔了会儿,他又敲了三下。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怎么就不能当市教委主任?他学历高顶什么,那是个书呆子,管理不了教育。你看看他们把学校管的,教师都罢了课,这是十分严重的政治问题。将来市委还要追究他们现任领导的责任呢。如果我当上市教委主任,我会立即把这些知识分子管得老老实实,决不能让他们这些人随意罢课,这就叫外行专门领导内行。好了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了,快拿存折吧!”陈晋平有些急了。

“谁呀?”里面传出崔广大不太高兴的声音。

“你能当市教委主任?”乔亚坤看着自己的丈夫直摇头。“你才是一个大专生,还是电大毕业的,你懂得教育学吗?再说,市教委主任已经有候选人了,教委副主任于治学,大家公认的接班人,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当过老师,当过校长,现在听说还在读硕士研究生,人家哪样不比你强,这职位能轮到你?”

“是我,清田镇党委副书记陈晋平。”他在门外赶忙回答。

“你懂啥。我能一辈子永远当这个副书记嘛!我现在有个机会,市教委的丁主任马上就要退二线了,教委主任可是个肥缺,好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前些日子我跟市委分管干部的崔副书记谈过要去的想法,他说可以考虑。但我不知道丁主任什么时候下台,今天上班一听说全市教师罢课了,这肯定和姓丁的教委主任有关,惹了这么大的事,他立马就得下台,教委主任马上就能换人,我得赶紧去运作。这你懂了吧!”陈晋平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得意和自信。

门开了,随着一股热气,露出了崔广大那张似醒还没醒的脸。

“工作有什么事?你这个镇党委副书记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妻子不解地问。

“您好崔书记,我打扰您啦!”陈晋平提着兜子进了屋,并随手把门从里面关好。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是为了自己工作的事,需要打点打点市委领导。这行了吧!”陈晋平急叨叨地说了几句。

崔广大虽然对打扰他午睡不太高兴,可也知道陈晋平这个时候来见他,一定会有什么大事,于是就装得十分热情,他那只手又轻轻地拍在了陈晋平的肩上,但陈晋平是一米八的大个儿,崔广大是一米六五的小个儿,加上他胳膊本来就短,所以他拍他的肩膀很费劲,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一下他的习惯动作:“这么冷的天,中午也不休息就来汇报工作,真是好干部啊!快请坐,快请坐。”

“这是我为儿子攒的上大学的钱,你不说出到底要干什么用,我决不拿出来。”乔亚坤虽说是个文文静静的女人,可上来那个劲儿,也让陈晋平没有办法。

衣着笔挺,满身香味的陈晋平坐在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里,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如何动作。他把布兜子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脚下,用不安的目光看着崔广大。

“你这个老娘们,真是不开窍。快拿出来,别误了我的终身大事。”陈晋平瞪着大眼,骂了起来。

崔广大已经坐在了写字台前,端着肩,一副准备听汇报的模样儿。陈晋平想了想说:“崔书记,我今个中午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快过年了,来看看您。这一年多来,您对我的工作非常关心,对我也非常爱护,我是永生不会忘记的。”

乔亚坤摇着头,一动不动。

一听这话,崔广大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陈晋平身边的沙发上,满脸堆着关切的笑容:“你们年轻干部,就是要在市委的领导下,茁壮地成长嘛!”

“你别穷问了,快拿出来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陈晋平又看了一次表,很焦急的样子。

陈晋平站起身,提起脚下装钱的那个红布兜子,一边往崔广大那宽大的写字台走去,嘴里还一边说着:“快过年了,也不知道您缺什么,想给您买套高档西装吧,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颜色,还不好问您需要的型号;想给您买块高档手表吧,可我看您戴的那块雷达表已经不错了。想来想去,真不知道买什么好,干脆吧,拿两个钱,您自己看好什么就买什么,”他说着打开那宽大的写字台下面的一个柜子,把红布兜子放了进去,随即把门关好,动作十分的自然。

乔亚坤和陈晋平结婚这些年,正常的工资收入除了日常生活消费以外,前几年买下现在居住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楼房。再就是她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十万元存款,这笔钱她是准备给儿子上大学用的。

崔广大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嘴里嚷着:“别,别。晋平啊,咱哥俩可别这……”他装做样子的刚要上前,陈晋平已经走了回来,随手把他拉到沙发上:“崔书记,就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也没多少,您要不收,我怎么走出这个屋子呀!我把您看成自己的哥哥呀,您总在大事上关心我,没有您,两年前我能从一般干部提拔为党委副书记嘛。我陈晋平是有恩就报的,您对我的好处,我怎么报也是报不完呀!”

“你不说干什么,我不拿。”

崔广大满脸是笑,顺势就又坐到了沙发上。他把自己的嘴贴到了陈晋平的耳朵根上,神秘兮兮地说:“晋平啊,你又来机会啦!”

“干什么你不用问,让你快拿就快拿。”陈晋平板着面孔,有些不耐烦了。

“什么机会?”陈晋平假装不知地问。

“拿存折?”乔亚坤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目光,“拿存折干什么?”

“你过去不是跟我提过,要到市教委当主任嘛,我一直是记在心上,可总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回好了,今天早上,市里的几个学校的教师都罢了课,影响很大呀。说重了,这是影响咱清田市稳定的大事,教委主要领导是要负政治责任的。他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嘛。这回教委的一把手,不是处分,也是免职,其他副职,也要承担有关的责任。这样一来,你到教委当主任的条件就比较成熟了。”崔广大一口气把自己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好啦,你快点吧,把咱家那个十万元的存折拿出来。”陈晋平命令着。

陈晋平一听这话,真是心花怒放,他的眼仁都跟着在笑。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崔广大的手:“崔书记,您,您就是伯乐,就是我的大恩人啊!我要是到了市教委当主任,不出三个月,我就会把全市的教师治理得好好的,不能让这些人动不动就罢课,这还了得,还要我们清田市委干什么?现在教委的这班人,也真是无能,都是地瓜,都是窝囊废,让市委、让崔书记您操了这么多的心。”

“嗯。是罢课了。可老师都坐在办公室里,谁也没有回家呀!”乔亚坤回答。

“操心不怕,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嘛,这就是哲学,这就是辩证法。”崔广大很得意地说。

“上什么班,你们不是罢课了吗?”陈晋平关切地问。

桌上的电话铃响。市委的机关干部都知道崔广大有午睡的习惯,没有急事一般不给他打电话。崔广大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接电话。电话是东都市委秘书室打来的,通知清田市委,下午东都市委常委、秘书长要带人到清田市委,专门了解教师罢课情况,请他们做好汇报和接待的准备。放下电话,崔广大的脸上更露出了笑容:“你看看,事情闹大了吧。下午两点钟,东都市委领导要亲自来了解教师罢课的事情,说不定,现在金书记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我还没来得及亲自向他汇报呢,这样一来,你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看,年前就一定能够有个结果。”

陈晋平的妻子乔亚坤今年三十八岁,是实验小学的教师。她一边往兜里放钥匙,一边进屋一边说:“有什么急事呀,非要让我不到下班时间就回来?”

“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陈晋平从沙发上站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崔书记,我该走了,影响了您的中午休息。”

“你怎么才回来?我在电话里不是告诉你马上就回来么!”陈晋平看着妻子不高兴地大声责问着。

“好,你走吧。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的,你也不要总往我这来,让别人看见了也不好。”崔广大站起身准备送客。

陈晋平步履匆匆地上了三楼,急急忙忙地打开房门,往屋里瞅了瞅,没有看到人,又喊了两声:“亚坤,亚坤。”见没人答应,知道妻子还没有回来,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不时地看看腕上的手表,又站起来走到窗前,向窗外看看。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听门外有人掏钥匙的声音,他赶忙走到门口,从里面把门猛地拉开,外面的妻子正准备开门,冷不防差点摔了进来。“你,你回来啦!”妻子说。

“那是,那是。”陈晋平连连点头,快步离开了崔广大的办公室。

上午十点半钟的时候,清田镇党委副书记陈晋平就早早回到了家。陈晋平今年四十岁,长得一表人材,一米八的大高个,笔直的腰板,留着很长的背头,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的头发都是油黑瓦亮,一丝不乱。他是方脸,浓眉,大眼睛,而且又是很大的双眼皮,单看身材和长相,在清田市也称得上是属一属二的美男子。他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善穿,爱干净,西装总是笔挺挺的,白衬衣、红领带搭配得十分耀眼,皮鞋上也总是见不到灰尘,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他作为一名党委副书记,身上却天天喷香水,而这种香水一年到头只是那一种味道,也就是说,他总用那一个品牌,以致于人们一闻到那种香水味,马上想到的是陈晋平来了。

从市委大楼里出来,浑身热血沸腾的陈晋平,脚步不断加快,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市教委的办公大楼前,看着这栋白色的三层大楼,他才止住脚步。凛冽的北风终于使他清醒了许多,我到教委来干什么呢?我现在还不是市教委主任,现在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他赶忙调转身,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在想:尽管市委常务副书记,主管干部的崔广大同意自己了,那么真要是研究干部的时候,还能不能有人反对呢?陈晋平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在官场上混了这些年,对清田市的情况他还是比较了解的。曹书记要调走了,加上和崔书记的关系,崔书记要是提名,他是不会反对的。姚市长平时对自己也不错,现在又去了北京看病,一时半会儿的还回不来,估计他也没有什么问题。组织部满部长刚从外地交流来,情况不太熟,又是个女同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那么常委中,还有谁会对自己的提拔重用不利呢?他一下子想到了李芒。李芒虽然和他没有什么矛盾,可也没有什么深交。他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在市长外出治病期间,主持市政府的工作,他的话是有份量的。而且陈晋平也不止一次地听官场中的人说过,李芒在市委常委会上是敢于发表不同意见的。有两次常委会上,他对干部的人选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结果被讨论的干部都没有通过。连一向说一不二的曹书记,有时也要让他三分。一想到这,陈晋平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自己的好事千万不能坏在他的身上呀!不过他也听说,李芒可能要调走,可他能不能在年前就调走呢?要是调不走,仍然参加市委常委会讨论干部,他能不能同意自己当市教委主任呢?他在寒冷的大街上站了片刻,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他又认真想了想,然后迈着大步,朝市长的办公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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