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高利率和社会上的投机炒作之风对劳天容的影响巨大,大到她只好将自己“借鸡下蛋”的负债经营计划暂时搁浅,不过,相对于程万里来说,这个影响还是轻的。
23
程万里本来就喜欢赶时髦,加上手中有钱,所以,投机风对程万里的影响是他直接参与了投机。
后来,安小元真的就离开了能源集团,离开了劳天容。其实,她并没有对劳天容说实话,因为她离开劳天容并不是换一个环境打工,如果打工,就给大老板打工,任何私人企业都大不过国家,同样是打工,留在能源集团肯定比给任何一个私人老板更好。安小元其实是打算彻底下海,自己当老板,并且就是打算做能源集团的生意。正因为如此,走的时候她才不方便说实话,不能说实话。
事实上,程万里那段时间已经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了“蓝波”空调上,并且“蓝波”计划的进展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产品还没有生产出来,定单就已经来了。经销商不知道是对于特区这个品牌信任,还是对于特区石化作为国有特大型企业的信任,或者干脆就是当时市场上空调断货,供不应求,反正伴随着定单的还有一笔一笔不菲的订金。程万里没有想到钱这么好赚,他几乎天天向樊泰章报喜,搞的樊泰章反过来倒羡慕他,仿佛觉得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当初直接当石化集团的老总算了。
劳天容笑了。不知道是听了这话欣慰地笑,还是觉得安小元这个问题本身好笑。对劳天容、程万里、樊泰章他们这代人来说,其实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他们的事业前面必须加定语,必须是党的事业,国家的事业,怎么可能是自己的事业呢?如果是自己的事业,那么不是脱离党,脱离国家了吗?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自己做。不过,劳天容理解年轻人,毕竟,时代不同了,她不会用他们这代人的价值观要求下一代人。
程万里本来手中就有闲着的现金,现在手中闲着的现金还没有花完,后面的资金就像是着了魔一样自己找上门来了。钱多了,人的大脑就要膨胀,在这种情况下,要让程万里完全不受社会上投机风的影响是不可能的。
安小元说:“如果您自己当老板,我就一直跟着您。还做您的秘书。”
程万里还是比较有头脑的,至少他没有拿国家的钱参与“拥有一片美国土地”的炒作,而仅限于炒作自己祖国的土地。
“没有想过。”劳天容说。
美国的土地以平方英寸为购买单位,而中国的土地以亩为买卖单位,一亩差不多相当于一亿平方英寸,可见,中国人比美国人大气。而程万里更比一般的中国人大气。按照他“不做则已”的气魄,一口气就在关外买了五百亩地,差不多相当于五百亿个“又有一片美国土地”炒作单位,多气魄!假如中国的土地也能炒到三千多元人民币一平方英寸,那么,程万里买的那些土地就值三千多个五百亿!也就是一百五十万亿人民币,或十八万亿美元。不要说当时了,就是现在,中国的外汇储备世界第一,也远远低于这个数,十八万亿美元是什么概念?是不是差不多把全世界的美元都搜刮来了?
“对,”安小元说,“就是自己当老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三千多人民币一平方英寸美国国土只能是疯狂年代的一个疯狂特例,与当时中国的很多人对美国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盲目向往有关,与当时风靡全国的炒作风有关,而程万里在关外买的五百亩土地是永远不可能炒到这个价钱的。事实上,程万里当时是以每亩四十万的价格购买的土地。买到手之后,没有几天就涨到了每亩四十五万。程万里扳起指头一算,才短短几天的工夫,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赚了两千五百万,做什么生意能有这么赚钱?
“自己做?”劳天容又问。
程万里又向樊泰章报喜。事实上,程万里现在经常向樊泰章报喜。
“是,”安小元说,“您。”
程万里向樊泰章报喜樊泰章当然高兴,只要程万里向他报喜了,他就可以向姚中诚报喜,至于姚中诚是不是还要向什么人报喜,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这一次程万里向樊泰章报喜,樊泰章没有表现出以往那么高兴,因为这么大的动作程万里竟然事先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再一想,也幸亏没有事先征得他的同意,如果程万里实现征求他的意见,樊泰章肯定不同意程万里这么做,如果他明确表示不同意这么做,程万里是不敢这么做的。如果那样,那么这两千多万的利润从哪里来?
“我?”劳天容问。
樊泰章这样静了一会儿,说:“这种事情下次不能搞了。”
“您有没有想过自己做?”安小元问。
“好。”程万里说。
沉默了一下,劳天容又说:“这就是我们体制的弊端呀。说实话,其实还是大锅饭,同一年来的职工或同一级别的干部,只能享受同一种待遇,而不管实际工作能力和实际工作贡献。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拉开距离,拉开的标准是什么?很多东西其实是没有办法量化的,只能凭人的感觉,尽管有时候感觉比那些能够量化的指标更准确,更富人情味,但是国家的企业,总不能凭某个人的感觉去发放工资和奖金吧?说到底是所有制的问题,如果企业是管理者自己的,比如就像那个请你去的老板,他就没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了,他就可以根据可以量化的考核指标加上自己的实际感觉去兑现每个人的具体分配。而且他这样做既不犯法或违反制度,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企业是他自己的,谁都不会怀疑他对自己企业的忠诚度,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把企业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见好就收。”樊泰章又说。
“没有。”劳天容说,“人往高处走。既然那边能够为你提供更大的发展空间,更能发挥你的价值,你当然可以选择去。”
“是。”程万里说。
“我是不是太势利了?”安小元问。问的声音不大,仿佛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问题。
如果程万里真的听从了樊泰章的建议,见好就收了,那么当然好,但是,程万里这一次没有听从樊泰章的。或者说听了,但是并没有照着去做,而是想再压一压,再等一等,再捂一捂,等涨到五十万一亩再出手。
安小元说:有一个老板前段时间炒地皮炒发了财,现在打算继续炒,并且想拉着她一起炒。其实老板早就叫她过去了,工资给的很高,但是她一直都没有过去,总觉得从机关干部一步下到私营企业这一步很难迈,现在既然能源办公室正式撤消了,她们从下个月开始就不算是政府机关的人了,那么当然就可以选择收入更高的企业了。
天随人愿。程万里手中的地果然就轻松地涨到了五十万一亩!
安小元被感动了,流下了眼泪。
这次程万里没有向樊泰章报喜,如果报喜,该怎么说?难道说:报告樊司长,我没有按您的意见办,那五百亩地没有在四十五万出手,现在已经涨到五十万一亩了。
“没关系,”劳天容说,“如今辞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你最好把人事档案保留在人才交流中心,留个退路,假如在外面不顺心,再回来。记着,我是你大姐。”
程万里当然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等于是骂樊泰章吗?不等于是说自己比上级更聪明吗?说自己比上级更聪明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教训古今中外还少吗?还要程万里自己来再次证明吗?既然不能这么说,那么还不如干脆不说。他在悄悄地等,等到每亩涨到六十万了,坚决出手!然后才向樊泰章报一个大大的喜!
安小元先是嘴角抽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声音,仿佛突然之间她变成了结巴,正式发出声音之前先要有一个预备动作,然后才能说出来。
可是,他能等来每亩六十万这个价格吗?
这就是劳天容的水平,她没有问安小元辞职的原因,首先表示“可以”,打消对方可能产生的对立情绪,起码不要发生正面冲突,然后才问安小元的打算。劳天容相信,安小元只要把打算说清楚了,也就等于把原因说清楚了。但是前者带有质问的意思,而后者则可以理解成关心。
24
“可以,”劳天容说,“这些年你跟着我,也确实委屈了。能告诉我你的打算吗?”
第二天到达特区,安小元跟郑小彤商量,共同跟劳天容开一个玩笑。
劳天容愣了一下,尽管早有预感,但是当安小元真的正式提出来的时候,劳天容还是愣了一下,并且头脑中马上就冒出许多疑问。是我亏待你了?是这些天让你出任“公关小姐”委屈你了?是能源办公室正式撤消之后你感觉没有奔头了?劳天容甚至想到是不是樊泰章对她有什么另外的承诺,或者是她个人感情问题上出现波折。
郑小彤说好。郑小彤现在是安小元的副总了,当然一切听从安小元的安排。再说,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善意的玩笑,郑小彤没有理由拒绝。
这一天,安小元悄悄地对劳天容说:我要辞职。
玩笑是给劳天容一个惊喜,也可以向郑小彤证明安小元请他来能达公司担任副总确实不是事先跟他母亲策划好的。
但是,还没有等劳天容找她,安小元就自己主动找劳天容了。
为了能使玩笑开的逼真,那天下午他们到了特区之后,并没有立刻去见劳天容,而只是安小元给劳天容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已经从北京回来了,并且还给她带了东西,是她儿子郑小彤托她代的东西。
劳天容准备找安小元谈谈,所谓谈谈,就是提醒一下,并不是正式的批评。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领导不再是家长了,特别是特区,思想更加解放,公开承认并尊重各种思想共存,劳天容不打算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安小元,所以,她只能找安小元“谈谈”,而不能提出批评。
劳天容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儿子还能给她代东西,因为儿子从来没有给她代过任何东西。不但儿子没有给她代过任何东西,丈夫郑品浩好象也从来没有给她代过任何东西,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任何人从北京给她代过任何东西。
劳天容发觉自己和安小元的价值观不一样,都有事业心,但劳天容的“事业”和程万里差不多,都是追求所谓的进步,或者说是职位上的升迁,而安小元的“事业”就一个字——钱。劳天容想,这可能就是最大的代沟吧。
“什么东西?”劳天容问。
这股投机之风也影响到了劳天容,比如哄抬了银行正常合理的存贷款利率,导致她的“借鸡生蛋”计划不能尽早实施。还影响了她麾下一些干将的情绪,诱发了一些人急功近利幻想暴富的心态。这里面就包括她的秘书安小元。劳天容已经听到一些反映,说安小元经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香港人混在一起。至于混在一起干什么,别人没有说。其实也不用说,不管混在一起干什么,反正最后肯定是离不开一个字——“钱”。
“保密,”安小元说,“晚上你就知道了。晚上你没有什么应酬吧?”
果然,就在劳天容为正经投资贷款劳心费神之际,社会上投机之风盛行。不但在房地产市场上投机盛行,在股票市场上投机盛行,居然把投机生意做到了美国,“拥有一片美国”的广告铺天盖地,并且,一英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美国国土居然被炒到了三千七百元人民币。
劳天容想了一想,说没有。
劳天容有点烦躁,觉得国家把银行的贷款利率定的那么高,客观上是鼓励投机而不是鼓励投资。年利率百分之十六,除了投机之外,做什么正经的投资能够支付这么高的利润率呀?
“要不然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吧。”劳天容建议。
劳天容认真算了一笔帐,如果按照这个利率贷款,将来不要说偿还本金,就是利息都没有办法偿还,如果那样,对于一个以项目本身作为抵押物的负债经营企业来说,后果只有一条——破产。尽管那时候《破产法》还没有出台,鞍山的“韩老太”在人大讨论会上舌战群儒的结论还没有出来,曹思源也还没有获得“曹破产”的雅号,但是随着经济市场化的推进,资不抵债的企业面临破产是早晚的事情。毕竟在社科院工作那么多年,这个道理劳天容还是清楚的,所以她不敢接受高利贷。
安小元看看身旁的郑小彤,跟他做了一个鬼脸,说:“好啊。但是不要出去吃吧,去你家吃。我还没有尝过您的手艺呢。”
通过跟外商的接触,劳天容似乎已经掌握了寻找种子方法,并且这个方法已经得到专家的论证,也得到樊泰章的支持,问题是,有了方法不代表就一定能找到种子。就像今天的阿拉伯国家,虽然也知道制造核武器的原理,但是苦于没有浓缩铀,还是生产不出原子弹,要不然早就没有以色列了。事实上,劳天容已经跟有关的银行接触了多次,并且也动用了一些手段,包括现实的手段和对未来的许愿等等,但是仍然没能奏效。主要是当时国内银行的贷款利率高的离谱,高达百分之十六。
“这个……”劳天容有点犹豫,或者说还没有想好。
劳天容现在的任务就是寻找种子。
“哎,”安小元说,“这次我在北京可是给小彤下厨房的呀,所以你也应该还我一次。”
劳天容以前虽然也是当领导的,但是那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事业单位领导,跟现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国企老总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是分配资源,后者是创造资源。劳天容发现,创造资源比分配资源艰难多了。首先必须有启动资源,才能创造新的资源,相当于“拿钱生钱”,如果没有旧的资源,就相当于没有种子,是长不出新庄稼来的,更不要说好收成。
“行行行,”劳天容说,“我下厨房,下厨房。但是做的不好你不要怪我。你喜欢吃什么?”
樊泰章连说了两个“好”。但是,他说“好”并不等于就真能变来钱。事实上,劳天容很快就重走了当初程万里的路,把主要精力放到融资上了。仿佛国企老总的主要工作就是融资。
安小元又看看郑小彤,俩人再次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你就按小彤的标准做吧,他喜欢吃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啊,”樊泰章说,“这样一来,能源集团就有了产权和经营权完全属于自己的发电厂了。用发电赚来的钱分期偿还银行贷款,等贷款偿还完了,收入就全部成利润了。等于白拣一个发电厂。好。好!”
说完,生怕言多必失,赶紧把电话挂了,说晚上见。
劳天容马上就向樊泰章做汇报。樊泰章听了也很赞同。
挂完电话,一看表,才三点多种。
项目当然好,在电力短缺的城市投资兴建发电厂,这个项目还不好吗?
“走。”安小元说。
劳天容从这张网上得到的答复是:只要项目好,可以。
“去哪?”郑小彤问。那意思是说总不能这么早就去家门口等妈妈吧。
劳天容兴奋了。她马上开始咨询。咨询的对象当然还是社科院那个关系网。因为这张网足够的大,大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跟着我就行了。”安小元说。
劳天容的脑子突然象过电一样闪了一下。豁然开窍:可以向银行贷款上项目,并且就用贷款建设的这个项目本身做抵押!只要这个项目好,能够赚钱,并且所赚的钱能够偿还银行贷款的本金和利息,那么,自己没有钱也照样可以建设发电厂。
安小元这样说话,就不仅把自己当作了姐姐,而且也把自己当作了老板,已经开始初步显示老板的霸气了。
既然要“过继”,那么劳天容跟外商就一直保持着接触,在这些接触中,劳天容掌握了一个重要情况:当初合和电力公司用于投资这个“BOT”工厂的资金,并不是胡应湘的合和电力公司的备用金,而是从银行贷款得来的。而银行之所以能够贷款,一方面基于合和电力良好的信誉,另一方面是合和电力拿了电厂十年的经营权做抵押。
安小元把郑小彤带到友谊城,自己找一个高脚凳子上坐下,对郑小彤说:你自己看,看上什么买什么。
“蓝波”空调虽然还没有正式面市,声势却已经造出来了,而且先声夺人,来势汹汹。关键是“蓝波”空调是石化集团自己的产品,相当于程万里的“亲儿子”,他有理由为它骄傲。而劳天容的能源集团搞的那个“BOT”发电厂,虽然也很响了一声,而且响声并不比“蓝波”空调小,甚至一度被理论界吹捧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新创举,具有划时代的作用等等,并且也确实一举缓解了当时特区的用电紧张局面,功不可没,但是,毕竟发电厂不是能源集团的,至少在十年之内不属于能源集团的。按照“BOT”规则,在十年之内,发电厂仍然属于香港胡应湘的合和电力公司,无论是产权还是经营权都是合和电力的。十年之后,发电厂才按合同移交给特区能源集团,因此,怎么看都像是“过继”过来的,跟正宗的“亲儿子”区别蛮大。
高脚凳是友谊城的特色,彼时特区只有友谊城才有,其他地方没有。至于为什么要配备这种高脚凳,外行人以为仅仅是为了美观,可安小元知道,绝对不仅仅是美观这么简单。安小元经常光顾这里,之前是港佬带她到这里来为买东西讨好她,现在是她自己经常到这里来买东西讨好别人。比如讨好劳天容,讨好李必恒等等。因为经常光顾,所以,只有她才清楚这种高脚凳的妙处。简单地说,到这里来的女人都很时尚,都不会穿长裤,甚至不会穿长裙,她们通常穿短裙,穿短裙,如果坐普通的凳子,膝盖与大腿平起平坐,甚至膝盖高过大腿,稍不留意,就要露出底裤,也就是香港人所说的“走光”,而坐高脚凳则不会,不但不会走光,而且还有一种高高在上并且凸显修长大腿功能,所以,每次来友谊城,安小元都喜欢在高脚凳上坐一坐。
22
带郑小彤来友谊城买东西是安小元临时想起来的。如果现在不是下午三点多钟,而是五点多钟,那么她可能就不带郑小彤来这里了。但是现在才三点多钟,离晚上跟劳天容见面还有三个小时,干什么呢?安小元想起给郑小彤买东西,也顺便到高脚凳上坐一坐,秀一秀。时尚的女人逛时尚的场所,本身就是一种时尚。
安小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欣慰,反正是真的困了,于是很快进入梦乡。
既然郑小彤现在已经跟安小元来北京了,或者说郑小彤现在已经是她能达公司的副总了,那么安小元下一步的计划就是按市场价向能源集团供应煤炭。只有按市场价格向能源集团供应煤炭,她才能获得高额利润,如果不是为了以市场价格向能源集团供应煤炭,一直做赔本买卖,她在劳天容身上花那么大的精力做什么?
随着郑小彤从卫生间里出来,安小元的心也弹跳起来。好在郑小彤快速通过客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径直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并没有在沙发前面停下,当然更没有钻进安小元的被窝,更没有进入她的身体。
按说以市场价格向能源集团供应煤炭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恰恰相反,市场价格才是合理的价格。当然,既然是按市场价格,那么能源集团就既可以买安小元的煤,也能够买外面随便哪个张老板李老板的煤。按道理,凭安小元在能源集团工作这么多年的面子,加上她跟劳天容的特殊关系,争取个“同等优先”还是可以的。但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事实情况是,即便是按市场价格,张老板李老板其实还是私下塞给经办人好处的,而且塞的好处并不少。所以,对于能源集团来说,以市场价格买安小元的煤炭是“同等优先”了,但是对具体的经办人来说,其实是不“同等”的,从具体经办人的角度考虑,既然同样是按照市场价格,那么当然就更倾向于买张老板李老板或外面随便哪个老板的煤,而不买安小元的。所以,如果安小元的价钱跟张老板李老板一样,一次两次没问题,次数多了,经办人肯定会找茬子挑毛病不要安小元的煤,而要张老板或李老板的煤。这里面的猫腻,劳天容可能不知道,但是安小元知道,而且知道的非常清楚。那么,安小元是不是也可以跟张老板李老板一样,给具体经办人塞好处呢?不行,因为具体经办人原先是安小元的下级,又知道她跟劳天容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安小元的好处。这样一来,就逼着安小元在前两次的交易中以较低的价格供货。但是现在不用了,现在劳天容的儿子郑小彤是能达公司的副总了,看哪个经办人敢跳郑小彤的毛病,敢找郑小彤的茬。
郑小彤出来了。
安小元本来已经想好了这一批煤就按照市场价格给能源集团,但是刚才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继续以低于市场的价格给能源集团。
这么想着,安小元就安心不少。
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不是怕具体经办人为难她,就是没有郑小彤,没有劳天容,具体经办人也不敢为难安小元,至少不敢现在就为难她。安小元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还是从考虑劳天容的感受出发的。
安小元重新缩回被子里面,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只要自己假装睡着了,那么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有一定的余地。比如郑小彤真的钻进了她的被窝,甚至进入了她的身体,都不能算她主动勾引。
凭安小元对劳天容的了解,劳天容见到儿子郑小彤被安小元带到特区来肯定是非常高兴,但高兴之后,对儿子到能达贸易公司担任副总经理这个事情肯定会有顾虑的,这时候,如果安小元马上就提高煤炭价格,很容易让劳天容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就可能引起劳天容的警觉,警觉到坚决要求郑小彤离开能达公司否则就不跟安小元做生意的程度。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安小元审时度势,决定暂时不调整价格,仍然以比市场价略微低一点的价格供货。既然如此,那么她就等于还是在帮能源集团的忙,就还要在能源集团报销一定的费用,否则反而不正常了。这个“费用”,现在她就准备花在郑小彤的身上,也算是物有所值吧。
想到这里,安小元本能地向后仰头看了一眼卫生间的门,并听见流水声戛然而止,说明郑小彤已经洗好了,现在正在擦身上,马上就要来了。
郑小彤并不知道安小元是怎么想的,甚至没有明白安小元叫他“看上什么买什么”是什么意思,因为没有说明谁出钱。如果让郑小彤自己出钱,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钱,如果说是安小元出钱,郑小彤是不会随便接受别人东西的。所以,这时候郑小彤并没有动,而是瞪眼看着安小元。
但是睡沙发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沙发在客厅里,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少了一道屏障,就是安小元作为女人保护自己的那道屏障,哪怕这道屏障纯粹是象征性的,但是有这道屏障跟没有这道屏障还是不一样的。比如现在,安小元睡下了,但是郑小彤还在洗澡,尽管郑小彤洗澡的时候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但是哗哗的流水声音还是明确地表明在安小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伙子一丝不挂地在洗澡。当然,这个小伙子是小弟弟,才二十出头,但二十出头也不能说“小”呀。二十出头说明他精力旺盛,二十出头说明他性欲特强。假如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洗完澡之后,在从卫生间向自己卧室行走的过程中,在经过沙发前面的时候,突然控制不住,钻进她的被窝来,怎么办?
“去呀,”安小元说,“发什么愣呀?你现在是公司副总了,总得有几件象样的行头吧。”
主动要求在沙发上睡觉而不是在劳天容和郑品浩的床上睡觉,说明安小元还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而且她这样做确实也比较有分寸。比如回到特区之后,郑小彤跟他妈妈无意当中说到这件事情,说“小元姐姐晚上睡沙发”,肯定比说“小元姐姐晚上睡你和爸爸的床”要好一些。
郑小彤还是没有动。
安小元在这样舒服的时候,突然想到门外郑小彤还在等着,于是她想到不能把自己的舒服建立在郑小彤的痛苦之上,决定提前结束抚摩,赶紧洗完穿上睡衣,睡觉,在沙发上睡觉。
安小元缓和了一下口气,具体地说是把老板的口气换成大姐姐的口气,改霸气为和气,说:“听话,这是工作的需要,特区都这样。这里跟你在北京的时候不一样,你现在的身份跟北京的时候也不一样。”
安小元在洗澡的时候,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不知道是酒精引发的还是外面的童男子引发的,竟然不知不觉地抚摩起自己来,在抚摩的过程中,还闭上眼睛,让热水从自己的身体上流过。她感到这样很舒服,太舒服了,不象在特区,天热,所以不洗澡,而是“冲凉”。安小元发现,“冲凉”就没有这种被抚摩的感觉,只有当自己的皮肤是冷的,而水是热的时候,才能找到这种被“抚摸”的感觉。而“冲凉”的时候情况相反,“冲凉”的时候,皮肤是热的,水是冷的,所以没有这种热量通过热水进入皮肤的感觉。安小元发现,热量与热情一样,进入自己的体内和从自己的体内撒发出来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安小元现在就是接收热量的侵入,跟接受热情的侵入差不多,所以她感到很舒服。
既然安小元这样说了,那么郑小彤就必须买。但是安小元仍然没有说清楚是谁出钱。或许在安小元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既然是她让郑小彤买,那么肯定就是她出钱,但是在郑小彤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他身上没有多少钱。现在安小元不把话说清楚,他也不好意思问,只能硬着头皮买,根据自己身上的钱数买。
郑小彤也知道礼貌,他让安小元先洗澡。
郑小彤身上的钱实在太少了一点,西装这一类的东西是肯定不能买了,于是,他只好往他认为便宜一点的东西的柜台凑,比如皮带,皮带应该不会很贵吧,最贵也不过几百块,几百块他身上还是有的。
“真的,”安小元说,“我喜欢睡沙发。”
郑小彤看中了一根皮带,这不是一般的皮带,而是一种鱼皮做的皮带,这种鱼也不是一般的鱼,是身上长珍珠的鱼。用这种鱼的皮做成的皮带,上面有珍珠一样的东西组成的天然的图案,一看就高档。再一看价格,一百五十八,正好属于自己能够承受得起的范围。当然,是只按现在在特区担任一个公司副总经理的标准能承受得起,如果是在北京当家用电器维修工,就承受不起。不过现在只能按照新标准,因为刚才安小元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他现在的身份跟在北京的时候不一样了。
郑小彤看着安小元,没说话。显然,安小元解释的理由不充分。
这么想着,郑小彤就把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向后拉了一下,挺起胸膛,对服务员说:买一条。
“我喜欢睡沙发。”安小元说。
郑小彤在柜台上看商品和与服务员发生交易的时候,安小元坐在那里等着。由于她是熟客,所以一个经理模样其实是领班的小姐主动用一次性纸杯为她倒了一杯水,并趁机向她推销一种白金项链,说这是国外今年最流行的式样,还说如今黄金已经不吃香了,白金吃香,买白金项链,不仅时尚,还具有保值功能等等。
安小元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安小元觉得未经床的主人同意就睡人家的床不好。
安小元对白金项链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也知道白金不是铂金,没有什么保值功能,只是不想让经理难堪,没有戳穿罢了。不但没有戳穿,还假装非常有兴趣差一点被领班忽悠了的样子。
“干吗?”郑小彤问,“有床不睡睡沙发干什么?”
这时候,她抬头一看,看郑小彤已经到了收银台那里,并且好象跟服务员有什么争执。尽管不是很激烈的争执,但在友谊城这种场合,即使有一点点轻微的争执,也是十分显眼的。于是,安小元马上就走过去。不仅安小元走过去,刚才正在向安小元推销白金项链的那个经理也走过去。
“我谁沙发。”安小元说。
领班走的比安小元快,很快就绕到收银台前。问:怎么回事?
尽管又累又困,但是安小元的大脑还没乱,还知道要洗澡,知道自己不该睡劳天容和郑品浩的床。
“这位先生刚才说要这根皮带,现在又说不要了。”服务员说。
女人在收拾屋子方面有天性,而安小元又是最不能容忍屋子乱七八糟的那种女人,所以比一般的女人更具这方面的天性,那天晚上他们居然真的把劳天容在北京的家收拾得焕然一新。等到全部收拾完了之后,已经不存在去宾馆的问题了。都下一点了,又累又困,哪里还想起来出去找宾馆。
“不要没关系,”领班说,“顾客有权利改变自己的主意。”
安小元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是睡不下去的,于是,也忘了什么单身女人跟童男子之间的事,马上动手帮着收拾,并且指挥郑小彤跟她一起收拾。收拾的办法就是将不要的东西全部当垃圾立即丢出去,把要的东西扔进洗衣机,然后洗衣机在自动工作的时候,安小元指挥郑小彤拖地,第一遍用拖把拖,第二遍用卫生间门后面挂着的那条不知道是他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毛巾擦地板,而安小元自己抹桌面、台面并清理厨房和厕所。并且“厨为厕用”,直接用厨房里洗碗刷锅的钢丝球擦洗厕所的地面和坐便器。
“可是……”
到了郑小彤家里之后,安小元清醒不少,但是第一个感觉就是脏乱差,她没想到劳天容北京的家这么脏乱差,比她特区的家差远了。
“没什么可是,不要你就放回去,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好。”领班说。
由于安小元莫名其妙地成了主角,大伙都要敬她。所以那天安小元实际上就喝了不少酒,喝到最后就把宾馆的事情忘了,想都没想,上了的士就跟着郑小彤来到他们家。
说完,领班又笑容可掬地对安小元和郑小彤说:“对不起,她是刚来的,是我们没有培训好,实在对不起了。”
喝酒之后更加忘乎所以。终于,安小元发现,高兴起来还是要喝酒的,人不喝酒就没办法尽兴,就好象是过年放爆竹,过年不让放爆竹就好象这个年没有过一样,或者过的跟便秘差不多,总是不畅。从这一点上说,安小元更喜欢北京,而不喜欢特区,因为特区不喝酒,所以特区人就始终处于一种内张力没有得到彻底释放的状态,或者说始终处于一种便秘状态,一个字,累。当然,几年之后她也不喜欢北京了,因为北京过年不让放爆竹,北京也便秘了。
“没关系。”安小元说。说着,把郑小彤拉到一边,轻声问怎么回事。
安小元确实已经是老板了,自从下海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是老板了,但是至今还真没有被人这么喊过,至少没有被这么多人一齐喊过,于是,在这种喊声的冲击下,安小元把刚开始的矜持莫名其妙地丢了,现在也跟着这些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姑娘小伙子们一起兴奋起来,一起喝酒,一起疯。
郑小彤的脸红了一下,说:“太贵了。我以为是一百五十八,其实是一千五百八,看错了一个零。”
本来,郑小彤是今晚宴会的主角,没想到安小元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漂亮还是因为她是特区来的“老板”。尽管安小元已经尽量保持低调,尽管她特意把郑小彤的称呼改了,没有再称呼“小彤”,而是称为“郑总”,并且在她第一次称郑小彤为“郑总”的时候,也确实起到了转移大家注意力的作用,她感觉大家当时眼睛一亮,露出惊喜并对郑小彤刮目相看,但是很快,大家的注意力还是重新回到安小元的身上,而且回到安小元身上之后,注意力更加坚定,仿佛是已经打出去的拳头被收回来,然后再重新打出去,更加有力一样。既然安小元把郑小彤的称呼改成“郑总”,那么郑小彤就把安小元的称呼改成“老板”,于是,几个哥们及其女朋友马上就跟着喊安小元“老板”。在当时,“老板”还没有泛滥,还是个新名词。
安小元笑了,真像是姐姐对自己的傻弟弟那样笑了。笑着说:“不贵,这里的东西正宗,是要这个价的。”
安小元不想扫郑小彤的兴,于是跟着郑小彤去参加了他的送行宴。
说着,安小元扬起了手,领班马上小跑着过来。
安小元见郑小彤这么高兴,就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对劳天容好,对郑小彤也好。尽管自己这么做的本意是想利用郑小彤套牢劳天容,达到跟能源集团长期做生意长期赚钱的目的,但是客观上还是做了一件好事。曾经有一段时间,社会上提倡大公无私,改革开放之后,发现这个提法并不科学,大公无私作为一种精神是可以的,但是不能要求全体人民都这么做,因为眼下还没有到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还是初级阶段,要求老百姓按照共产主义的标准过日子显然过于超前,不切实际,于是,有学者提出“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为社会”的观点。学者的这个构想现在有没有实现还不知道,但是至少在安小元身上已经实现了。安小元这次策划把郑小彤带到特区去,主观上就是为她自己,客观上也确实让劳天容和郑小彤都从中受益。
安小元说:“刚才那根皮带我们要。”
事实上,郑小彤已经把他“下海”的消息广泛公布了,现在除了他父母不知道外,该知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就差没有把“特区能达贸易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名片提前印出来。他说的几个“哥们”,其实就是跟他一起上电视大学的同学,既然是一起上电视大学的同学,那么当然也就是中学小学甚至是幼儿园的同学,因为他们都是社科院的子弟,现在跟郑小彤的处境差不多,半死不活,大事没机会,小事又觉得委屈。现在他们中的郑小彤突然接受特区那边的公司聘请去当副总经理,使几位同学也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出头之日。于是,不但郑小彤兴奋,哥几个也跟着高兴,不但自己张罗着为郑小彤送行,有女朋友的也尽可能把女朋友也带着一起助兴。
不但那根皮带他们要了,而且安小元还为郑小彤挑选了皮鞋,西装,领带。当然,肯定是安小元付帐,付帐的方式是刷卡,而不是付现金。如果是付现金,不但郑小彤付不起,她也付不起。
郑小彤这样说的时候,就显得一脸的得意。
在安小元替郑小彤选这些东西的过程中,郑小彤一直都像是个“傻弟弟”,完全听从安小元指挥,自己连表情都没有。但是,当这一身的行头穿在身上后,郑小彤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几乎完全换了一个人。不仅他自己感觉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就是晚上劳天容看见他的时候,也没有立即认出是自己的儿子。
“已经订好了,”郑小彤说,“我几个哥们为我送行,他们请我,就等着您呢。”
晚上劳天容开门的时候,安小元一看就笑了,因为劳天容身上围了一个大围裙,而且一围上这个大围裙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变的不是劳天容了。安小元还是第一次看劳天容穿大围裙的形象,因此也就第一次发现劳天容还有这个气质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安小元希望通过先吃饭给自己一个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和空间,思考好了再说。
“不要笑了,”劳天容说“快进来吧,帮我做鱼,我做鱼老是粘锅,黑糊糊的,不好看,也不好吃。”
“先找一个地方吃饭吧。”安小元说。
“等一下,”安小元说,“你还没有看我给你带来的礼物呢。”
这一下把安小元给问住了。如果安小元坚持不住他们家,没道理,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毕竟,郑小彤是个小弟弟,郑小彤请安小元住他们家,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即便是按照母亲信上的意思,要他好好照顾“小元姐姐”,他请安小元住他们家也没有错,况且,他们家确实也很方便,他爸爸妈妈的主卧室就一直空着。再说,既然明天就一块去特区,今天晚上总还要聊聊吧?还有,安小元住他们家,明天一块走的时候也更节省时间一些,如果一个住在宾馆一个住在家,不要说一大早赶到机场了,就是两个人如何碰面都是一个问题。所以,现在即便安小元真的觉得她跟郑小彤住一起不合适,也还要找一个不合适的理由。
“进来再看。”劳天容说。
“宾馆?”郑小彤问,“什么宾馆?您不是住我们家吗?”
“好,进来吧。”安小元说。
安小元从大同再次回到北京,郑小彤去接她,安小元问:“宾馆你给我订好了吗?”
安小元的这个“好”是对劳天容说的,而“进来吧”显然是对外面的人说的,因为安小元说“进来吧”的时候还特意回过头,对后面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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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天容没有想到安小元的后面还有人,更没有想到安小元没有经过她的允许还把外人往她家里带,直到郑小彤已经兴奋地冲进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外人”正是她的儿子。如此,安小元就真的给了劳天容一个惊喜,一个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的惊喜。
劳天容以前虽然也是当领导的,但那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事业单位领导,跟现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国企老总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是分配资源,后者是创造资源。创造资源比分配资源难多了。首先必须有启动资源,才能创造新的资源,如果没有旧的资源,就相当于没有种子,是长不出新庄稼来的,更不要说好收成。
那一刻,安小元几乎看见劳天容眼角的泪花,尽管劳天容没有让泪花真的流出来,而是尽量睁大自己的眼睛,让眼眶能够承载更多的眼泪,不至于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