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在一起?”
“不是跟你妈在一起,”安小元说,“是跟我在一起。”
“对呀,”安小元说,“跟我在一起。你知道,我们能达贸易公司刚刚成立,但业务发展却非常快,眼下正缺少得力的人手,今天见到你,感觉你很聪明,知根知底,放心,所以我想挖你。你过来,跟我做副总,副总经理,保证比现在神气。”
“我不想跟我妈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副总”两个字的魅力,郑小彤的眼睛当场亮了不少。但是,眼珠子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安小元的脸上。
“为什么?”安小元问。一边问,还一边后悔,后悔这个问题提的太早了,铺垫不够,欲速而不达了。但是,既然已经错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往前走,哪怕将错就错。
“是不是我妈让你来当说客的?”郑小彤眼睛直直地看着安小元问。
“我不去。”郑小彤说。
“不是,”安小元说,“她不知道。再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干吗跟她说?你是男子汉,已经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了,应该有自己的主见。要不然到了特区,别人喊你‘郑总’,你不觉得惭愧吗?”
安小元本来打算从大同回北京的时候才提出这个问题的,因为她知道这样一个重大的决定是不可能在第一次的见面当中就能确定的,但是,今天看郑小彤的情绪不错,再加上自己刚才的脸热,一激动,就提前说出来了。
安小元的“男子汉”和“郑总”无疑起到了激将和暗示作用,搞得郑小彤眼睛露出自信和坚定的光芒。
安小元点点头,表示是的。
“不对,”郑小彤说,“肯定是我妈安排你来说的。”
“我?跟你?去特区?”
“信不信由你,”安小元说,“确实不是你妈妈说的,是我自己。再说我现在自己当老板了,不跟你妈妈当秘书了,我干吗要听她的?”
“你跟我去特区吧。”安小元突然说。说的非常温柔,非常诚恳,像亲姐姐。
安小元理解郑小彤叛逆的一面,所以她把自己表现的叛逆一点,希望因为“物以类聚”增强认同感,更希望利用这种叛逆促成郑小彤下定决心。
安小元这么想着,脸上就莫名其妙地热了一下。
“真的?”
安小元想起郑小彤还没有女朋友,而且从郑小彤的口气看,好象他从来就没有过女朋友。因为刚才安小元叫他带上女朋友一起来的时候,他显得有点难堪,仿佛没有女朋友是个非常不光彩的事情。如果他以前有过女朋友,而现在没有了,那么他刚才就不会说“我还没有女朋友呢”,也不会感到难堪,而一定会说“吹了”,并且说的很潇洒。所以,安小元判断他可能从来就没有过女朋友,既然从来没有过女朋友,那么就说明他还是一个童子。
“真的。”
郑小彤在眉飞色舞地说话的时候,安小元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是非常欣赏他的吃相和口才。
“为什么?”郑小彤问。
郑小彤跟着安小元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真希望被同学或同事们看见,并且最好还能够引起他们的嫉妒和猜测。所以,那天吃饭的时候,郑小彤不但吃的多,而且说话也多,并且郑小彤那天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大许多,仿佛专门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
“什么为什么?”安小元反问。
13
“为什么你会想起来请我当副总?”郑小彤问,“是不是看我妈的面子?”
这一条看似简单,其实相当重要。劳天容在制定这套方案时,虽然有许多优惠外商投资的政策,但是同时也暗藏了对外商投资的许多限制,主要是对电厂规模和时限的限制。后来的发展证明,这种限制非常必要,而除了劳天容,其他人因为外行,并没有考虑这宗限制。所以,后来姚中诚在和樊泰章的私下交流中,还专门说到了这个问题,说劳天容“象男人”,一点都不糊涂。当然,这只是他们两个男人私下的交流,没有在公开场合这么说,而如果在公开场合这么说,那么就有歧视女同胞的嫌疑。其实樊泰章和姚中诚背后这样评价劳天容丝毫没有贬低女人的意思,只不过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总觉得男人应该比女人更具备对事物宏观把握的能力,比如在指定鼓励社会力量和外商大办电力的同时,还要考虑在未来的长期发展中,保持特区能源集团在特区电力市场的绝对主导地位,他们潜意识里可能觉得只有他们男人才有这样的大局思维。
“不是。”
彼时劳天容还不知道市场的魔力,不但劳天容不知道,就连樊泰章和姚中诚也不知道,但是香港人懂,香港人知道只要是紧俏商品,而且国家允许生产和买卖,并且所得税减免,那么就等于让他们发财。于是,只是出台了一个政策,马上外商蜂拥而至,抢着建厂。这时候,劳天容在电力部门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在社科院的关系网真正发挥了作用,因为早在制定这个应急方案的同时,她就委托国家权威部门的专家们为特区未来的电力发展制定了科学的远景规划,所以,一开始就将外商的积极性纳入特区电力发展的整体规划当中,使“一窝蜂”按有序的方向发展。既解决了当时特区严重缺电的燃眉之急,又没有影响特区电力发展的整体规划和能源集团在特区电力发展中的主导地位。
“那是什么?”
方案通过之后,特区的燃油电厂就像小树林中雨后的蘑菇,突然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许多。
安小元略微停顿了一下,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所谓“软速度”,是相对“硬速度”而言的。彼时,国贸大厦三天一层楼,创造了特区发展的“硬速度”,这次,政府能源办和特区能源集团共同提交的报告在一周内迅速通过,体现了“软速度”。姚忠诚认为,“软速度”有时候比“硬速度”更重要,更能体现特区精神。
“什么叫真话什么叫假话?”
不知道是不是樊泰章坚决支持的缘故,或者是劳天容把同样的手段也使用在了姚中诚身上,反正市委市政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通过了劳天容他们的方案,再次展示了特区软速度。
“真话就是为我自己考虑的理由,假话就是为你考虑的理由。”
“我支持,坚决支持,坚决支持!”樊泰章的表态像赌咒发誓。
郑小彤想了想,说:“那么真话假话我都想听。”
安小元回来后,不仅向劳天容描述了典礼的盛况,而且还向劳天容展示了樊泰章的名片,所以,现在劳天容一提“安小元”,樊泰章马上就意识到这个情报劳天容已经掌握了。
“先听真话还是先听假话?”
当安小元告诉樊泰章她是能源办之后,樊泰章的脸上马上就尴尬了一下。虽然樊泰章并没有对安小元说什么,更没有对安小元做什么,但是献殷勤是明显的,既然献殷勤了,并且献完殷勤之后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是市政府机关的,而且是劳天容手下的,就好比有个男人去桑拿场所消费,突然发现为他服务的小姐是他的侄女一样,当然难堪。好在樊泰章应付这种难堪有经验,应付的方法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跳舞,目不斜视。
郑小彤又想了想,说:“还是先听真话吧。”
于是,樊泰章就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安小元告诉樊泰章她叫安小元,是市政府能源办的。
安小元喝了一口汤,又往郑小彤的碗里也舀了一点汤,然后说:“真话是,请你最省钱。”
安小元说着,还给了樊泰章一个亲切的微笑。
“最省钱?”
“没有名片。”安小元说。
“是。”安小元说。
“没有名片?”樊泰章问。
“怎么最省钱?”郑小彤问。
为了那天的开业典礼,程万里差不多把特区国营单位的所有美女全部都集中使用了。彼时特区还不繁荣,一个星期停四次电的地方想象也就不会太繁荣,所以当时特区的美女相当少,至少在国营单位工作的美女相当少,少到程万里不得不打起政府机关的主意,于是,就把劳天容的秘书安小元也“搜刮”去了。碰巧,那天作为临时礼仪小姐安小元恰好就站在樊泰章的旁边。安小元认识樊泰章,但是樊泰章并不认识安小元。不认识就想认识,于是,在后来举行的舞会上,樊泰章主动馈赠的一张名片给安小元。彼时名片也是稀罕物,比如今的“人才证”还稀罕。樊泰章有名片,而安小元没有名片。当樊泰章把自己的名片给安小元的时候,安小元只好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没有名片。
安小元说:“不管是谁到能达贸易公司来当副总,他都要经常往返于北京和特区之间,如果是其他人,不是在特区住宾馆,就是在北京住宾馆,而且,为了公司的形象,还不能住太差的宾馆,比如住三星级吧,也得三百块钱一天,一年得多少钱呀。而请你来当副总,这钱肯定是省了。在北京你有自己的家,在特区你还有自己的家,是不是?”
这下该樊泰章脸红了,因为安小元就是石化集团挂牌仪式那天站在樊泰章身边的那个美丽少女。
郑小彤一听,是这么个理,于是点点头,表示认可。
“行,”劳天容说,“你不看我的也行,明天去我们那里视察一下,看看我秘书安小元身上的痱子。”
“那么假话呢?”郑小彤问。
他这样一补充,反而把劳天容脸补充红了。
“假话是替你考虑的,”安小元说,“你看你爸爸妈妈都那么成功,你自己落得个修理家用电器的,太可惜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跟了我,副总经理,工资一下子就超过你爸爸,另外如果做成生意,按公司规定再拿分成,实际收入更高。什么叫独立?什么叫成熟?只有经济收入超过长辈了,长辈才不会把你当孩子,才真正尊重你,才不会干涉你,你也才显得真正的成熟。另外,在特区,你是北京来的,人家高看你,在北京,你是特区来的,有钱,是大爷,两头都神气。至于女朋友嘛,你就挑吧。等你有女朋友了,看谁还能把你当小孩子。”
说完之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补充道:“我是说知道你身上肯定也有痱子。”
安小元的“假话”显然比“真话”更让郑小彤动心。有画面感。具体,形象,生动,立刻在郑小彤脑海里呈现出自己作为一名特区副总经理被同学、同时、邻居、发小羡慕和悄悄议论的景象。所以,郑小彤在听安小元讲这些“假话”的时候,脸一直都是红的。刚开始是听到他是个修理家用电器的,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惭愧得脸红。后来是说到做副总,拿的工资比他爸爸都多,并且确实是两头都牛气,两边都遭人羡慕和嫉妒,女朋友任他挑,又激动得脸红。
说着,劳天容差点忘了性别,准备把衣服掀起来让樊泰章看看她满身的痱子。好在樊泰章没有忘记性别,赶快制止,说:“好了好了,我理解,我支持,你也不用脱衣服让我看了,我已经看见了,看见你满脖子上这个样子,就能想象你身上什么样子。”
其实,郑小彤也不是真的不想去特区,但是一想到去了之后什么都靠老妈,总有点不甘心,没考上全日制大学他已经不甘心了,如果饭碗还是靠老娘,就更没脸面了,所以才不去。至于绕过父母,自己去特区应聘,他也不是没想过,可一想到自己的学历,就顿时失去了自信,而现在,听安小元这样一描绘,证明自己不是靠老娘,而直接被一个特区的老板聘请,学历问题问都不问,去了就做副总,他动心了。
劳天容说:“你看我这满身的痱子,我可不能当皮球,让你们踢来踢去。”
到底是社科院长大的。到底是郑品浩和劳天容的儿子。尽管已经动心了,郑小彤仍然没有当场决定,而是说:“我考虑考虑。”
樊泰章笑笑,不置可否。
安小元决定趁热打铁,对郑小彤这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一个最大的优点是说话算数,只要他答应了,就不会轻易食言,所以,尽管态度温和,但安小元还是决定紧逼一下,把此事敲定。说:“可以。不过不能考虑太长的时间,等我从大同回来的时候你最好能答复我。如果你不来,我就要安排其他人了。”
“怎么不会?”劳天容说,“如果我先报到你这里,将来就完全有可能形成踢皮球的局面。你可能会说:我没意见,关键看市里。市里面肯定会说:能源集团是投资管理公司下属企业,还是让他们先拿个意见,然后我们再研究。”
“别,”郑小彤说,“我来。”
樊泰章是笑着说的,不知道是涵养好还是真的不介意劳天容越级上报。
“不着急,”安小元欲擒故纵地说,“我说过了,等我从大同回来你再答复我。多考虑考虑。不过,有句话要讲在前头,去了之后你不能想跳槽就跳槽。”
“那不会吧。”樊泰章说。
“不会的。”
彼时特区政府机关的干部基本上都是从内地来的,或者是从广州来的,但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都是从计划经济的体系中来的。如果按照他们以前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固定思维,那么,第一,电价是国家统一制定的,不可能什么地方想提价就提价。第二,电力是国家战略资源,不是什么人想搞就搞的,尤其不是外商想搞就能搞的。但是,现在从政府大楼里面搬出来了,特别是搬到这种天天守着空调擦汗的地方来之后,人的思想好象马上就适应环境了。既然邓小平说发展才是硬道理,那么到了他们这里,“发电就是硬道理”,解决供电让空调机能够运转起来,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一个关于自主调节电价,鼓励社会资金和外商投资建设小型燃油发电厂的计划马上就被报到姚中诚的办公桌上。当然,同样的报告也送到了樊泰章的手上,但是明确注明是“抄送”,主呈市委市政府,抄送市投资管理公司和市经济发展局。并且劳天容还当面对樊泰章说:这是实事求是,这个报告要是先报给你,你也批不了,不但批不了,还有可能起坏作用。
“现在你是说不会的,到那里之后,你妈妈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工作,谁敢保证?”
劳天容的怪也传到樊泰章的耳朵里,但是樊泰章没有觉得劳天容怪,他理解劳天容的意图。果然,能源集团这些看着“空”调擦干汗的人马上就制定了一个应急方案。方案建议打破常规,实行电力价格浮动制,鼓励社会力量集资兴建小型燃油发电厂,鼓励国外企业投资办电厂,并且给电厂享受“免二减三”的所得税优惠政策,就是电厂投产后,前两年免所得税,后三年所得税减半。这种方案在今天看起来非常简单,但是在当时是具有突破性的,或者说的大胆而冒有风险的。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他们不是搬出了政府大楼,不是来到这个天天看着空调干瞪眼的地方来办公,那么,该方案不可能出台,至少不会那么快出台。这就是樊泰章对劳天容“怪”的理解。
“我保证。”郑小彤。
办公地点搞好后,尽管经费紧张,但是劳天容还是坚持“高标准”——安装了空调。本来大家看到这样的“高标准”还蛮高兴,因为当时就是特区政府办公楼,也不是每个房间都安空调的。于是,大家就觉得劳天容其实也是个蛮懂得生活的人。但是,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空标准”,空调成了真正的“空”调,没有电,怎么“调”?于是,劳天容的怪得到了进一步的注释。
说完之后又觉得底气不足,生怕安小元会问他拿什么保证。如果安小元问他拿什么保证,那么他还真回答不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劳天容说。
“行,”安小元说,“我相信你一个大老爷们,也不会说话不算话。这样,你准备一下,如果说定了,干脆我从大同回来之后,你跟我一起去特区。”
“不知道。”安小元回答。回答的有点尴尬。
“没问题。”郑小彤说。说话的声音里已经透着兴奋。
“不知道了吧?”劳天容说。说的有点得意。
“这件事情你要不要跟什么人商量?”安小元到底是姐姐,显然比他考虑问题周到。
安小元摇摇头,不知道。
“不用吧,”郑小彤说,“我也没有女朋友。”
“你说为什么?”劳天容反问。
“就知道女朋友,”安小元说,“我是说要不要跟你爸爸妈妈商量。”
“为什么?”安小元问。
郑小彤想了一想,说:“先不用吧。”
“我就是要选经常停电的地方。”劳天容说。
“为什么?”安小元问。
搬出政府大楼之前,劳天容专门让手下的人搞了一个调查,调查全市的电力供应紧张程度分布图,该图能明显地看出什么地方用电最紧张,拉电频率最大,什么地方则相对好一点。作为特区能源办公室,搞这样的调查并且绘制这样的分布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问题是,分布图一绘制完,她马上就在用电最紧张的区域找办公场所。秘书安小元犹豫了半天,还是提醒了劳天容:这里会经常停电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完全自己做主。”
很多人认为劳天容是个怪人,当初把丈夫和孩子丢在北京,自己跑到特区来就够怪的了,现在自己主动从政府大楼里搬出来就更怪了。然而这还不是最怪的,最怪的是她给自己的能源集团选择的办公地点,居然是全特区拉电频率最高的地方。
“好,”安小元说,“像个爷们。如果这样,那么我也就不告诉你妈,到时候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12
说着,安小元还主动跟郑小彤击掌,但是郑小彤没有敢把整个掌心全部贴在安小元的掌心上,而是尽量缩小实际接触面积,安小元因此就更加确定他确实是童男子。心里居然颤抖了一下。
郑小彤跟着安小元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真希望被同学或同事们看见,并且最好还能够引起他们的嫉妒和猜测。所以,那天吃饭的时候,郑小彤不但吃的多,而且说话也多,并且郑小彤那天说话的声音很大,仿佛专门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