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甘来生的话,田晓堂就知道甘来生只怕经常在往薛姨家里跑。他便觉得这小伙子还是个讲感情、重情义的人。这样的部下是忠诚可靠,值得信赖的。
甘来生说:“早去看过了。喝了十几副中药,也没见有什么好转。”
田晓堂吩咐甘来生:“今后薛姨家有什么事需要用一下车,你随时跟我说一声,去帮着跑一跑。”
田晓堂问:“她怎么不去市中医院抓几副中药喝喝呢?据说那里有个老中医,用偏方治类风湿还挺有效的。”
“好的,好的。”甘来生说道,侧过头来感激地瞥了田晓堂一眼。田晓堂发现,甘来生的眼圈居然红了。
甘来生说:“薛姨身体不太好。她有类风湿的老毛病,最近疼得更厉害了,连走路都不太利索。”
这天下午,周传芬来到局里,找到了田晓堂。面对她那窘迫无助的样子,那满怀期待的眼神,田晓堂心里很不好受。他只能跟她解释,因为市里政策调整,今年局里已不可能继续和她家结对子了。他也委婉地批评她不该去报社,把郝局长帮扶她家的事嚷得世人皆知,这是有违郝局长的本意的,郝局长在九泉之下晓得了这事,只怕也会不高兴的。
过了两天,甘来生在车上告诉田晓堂,郝局长的老伴薛姨看到那篇《感念这样的好局长》后,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后来就带着儿女,专程去周传芬家探望。田晓堂听后十分感慨,又觉得薛姨有些可怜,不由动了去看一看她的念头。他正想叫甘来生调头去薛姨家,突然又意识到有点不妥。要是包云河知道他去看了薛姨,该会怎么想呢?这么思忖着,田晓堂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只是向甘来生打听薛姨的近况。
周传芬顿时手足无措,一脸不安,说:“没想到我好心办了坏事,早知这样,真不该……”
田晓堂笑了笑,说:“你放心吧,他会照办的。”
田晓堂又说:“虽然局里不再跟你家搞结对帮扶,但请你放心,对你家的困难,我们不会甩手不管。这样吧,我们通过其他渠道,帮你争取点救济。民政局那边听说新设了一种特困救助资金,我哪天替你去问问……”
送走符社长,王贤荣悄悄对田晓堂说:“他酒也喝了,烟也拿了,却连半句痛快话都没舍得留下呢!”
周传芬感激得直抹眼泪,说:“谢谢你了,田局长。这几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没有你们,我那个家只怕早就完了。”
离开酒店时,王贤荣按田晓堂的吩咐,给符社长拿了四条软中华。符社长说:“这么客气干什么!”边说却边把烟抓在了手里。
田晓堂从屉子里取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周传芬,说:“这是为你家争取来的5000块钱,你拿去应应急。这钱交给你,我还有个条件,那就是请你不要张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好不好?”
田晓堂知道符社长的话半真半假,只怕是故意卖关子,就说:“这事肯定是有难度的,不然就不会来求你社长大人高抬贵手了。你先不用急,能答应就答应,万一不能答应,也没有太大关系。”说着就招呼符社长举杯喝酒。
周传芬含泪点了点头,哽咽道:“田局长,我看你和郝局长一样,也是个大好人,做了好事还生怕别人晓得。我这人就是命好,遇上的全是些好人哩!”
符社长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一贯不干涉总编办报,特别是搞舆论监督,我是坚决支持他们的,除了书记、市长外,任何人说情都不行。但今天你们找了我,我不答应吧,太不给你们面子了。答应吧,又有损我的威信。你们也不是外人,跟你们说个实话,我这人文化不高,报社却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可他们都服我这个大老粗管。 为什么?因为我尊重他们,对他们放权、放手、放心,让他们人尽其才、才尽其用,付出了就有回报,而我则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我的威信就是这么树起来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就说过,外行可以领导内行嘛。事实证明,毛主席说的千真万确。可你们今天提这些要求,就让我左右为难了。如果答应你们,我的威信就要下降几个百分点……”
周传芬千恩万谢地走了。她走后,田晓堂感觉心情特别畅快。那5000块钱,并不是从别处争取来的,而是他自己掏的腰包。自从分管大财务后,时不时有人给他送上个信封,大钱他不敢拿,几百块的小钱推辞不掉,才勉强收下。这样得到的钱自然不会多,积积攒攒,才凑齐了5000块钱。田晓堂觉得,送给周传芬是这5000块钱最好的去处,在她那里它才会发挥最大的作用。田晓堂自己其实也谈不上多富裕,把这笔钱给了周传芬,尽管这钱是人家奉送的,田晓堂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心疼。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一想到自己这个善举,他心里就涌动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快乐和满足。
田晓堂笑道:“我们哪敢有过分的要求,只不过请报社不要再弄什么后续报道之类,炒作这个事。另外,最好是把报社网站上的这篇文章删掉,尽量减少对外传播……”
田晓堂暗想,赠人玫瑰,还真是手有余香哩!
酒至半酣,符社长爽快地说:“我知道这顿饭不会白吃,你们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总不至于要我们登个致歉信,对读者说某篇稿子发错了,请大家不要相信!”
4、一封匿名举报信
田晓堂觉得符社长的话耐人寻味。生活中也确实如此,对活着的人苛刻,而对逝者却要宽容得多。计较一个已亡故的人,有什么意思呢?其实并不是谁要计较死者,这其中另有隐情,又不便告诉符社长,田晓堂就只有不辩解,只是招呼符社长吃菜喝酒。
没等田晓堂想好怎么应对“洁净工程”出现的问题,包云河突然决定去戊兆看一看。
符社长说:“如果报道一个活人,我们肯定是要征得纪委、组织部同意的。但郝局长已去世一年,去年开追悼会也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一个已盖棺定论的死人还会有什么问题呢,加上要抢时间抓报道时效,这才疏忽大意了,省去了核查程序。不过,我们的报道既然已弄出来了,你们就不必跟一个死者太计较。”
在田晓堂的陪同下,包云河来到戊兆,先听了陈春方的汇报,然后又兴致勃勃地去查看现场。
田晓堂哈哈一笑,说:“鸿门宴还谈不上吧?不过,你也不能说你们做得一点没错。报道一个老局长,总该跟有关部门,跟我们局里打声招呼,征求一下意见吧?”
到现场的时候,华世达也赶过来了。一行人又跨过那座已走过数次的石桥,踏上从脚下一直绵延开去的水泥稻场,包云河面对眼前的巨大变化,显得分外兴奋。陈春方则不失时机地凑在旁边,介绍建设情况,包云河边听边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是对陈春方的欣赏和赞许。
符社长嗞地一声啜了一大口,佯装生气地说:“早知道你们摆的是鸿门宴,我就不来了。”
田晓堂又有意地掉在了队伍的后头。他看不得陈春方那副得意的样子,看到陈春方那丑陋的嘴脸和无耻的表演,就感到恼火、恶心,这让他进一步下定了非把捂着的问题揭发出来不可的决心。他明白,对此事要讲斗争策略,讲迂回艺术,决不可操之过急,意气用事。而正是这一点,又让他觉得特别郁闷。揭露工程质量问题,明明是件正大光明、正气凛然的事情,却不得不去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地做,也真够憋屈的。他不由想起了郑良。郑老先人当年嫉恶如仇,用雷霆手段打击贪官污吏和恶霸,上上下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连他的顶头上司巡抚大人都得罪尽了,他的骨头也真够硬的,那个“硬颈县令”的美誉绝非浪得虚名。和这位先贤相比,田晓堂自叹弗如,暗暗感慨郑老先人当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可转念又想:个性强硬固然快意恩仇,却难免头破血流,四处树敌,郑良最后不是被逼得连官职都辞掉了吗?或许,还不如适当地讲点虚圆灵活,才有利于保全自己,进而实现更大的作为。
田晓堂知道符社长这样说不过是在狡辩,为手下人开脱,也就不跟他较真。只是和王贤荣一起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敬符社长的酒。
从戊兆回来的当晚,田晓堂躲在家中的卫生间里给姜珊打电话。得知她是一个人在家,才对她说:“我考虑了几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可这事不能再拖了。我看不如这样,就整一封匿名信吧,这办法虽然拙了点,应该还是管用的。”
符社长这才恍然大悟,但仍有些不以为然,说:“即使是这样,我们又有多大错呢。报道里只讲他帮扶弱势群体倾心尽力,又没讲他是个廉洁自律的好干部。看人要一分为二,功是功,过是过嘛。”
姜珊轻声道:“我听你的。你说吧,举报信怎么弄?”
田晓堂说:“她说的倒是一点不假,不过……”他凑近符社长,压低声音,把郝局长受到立案查处的情况作了介绍,但略去了包云河受牵连,又到上面做工作等相关细节。
田晓堂说:“自然要以知情群众的口吻写,语句不必太通顺,还要有些错别字,但对一些具体细节得说清楚,让人觉得真实可信。你家里没电脑吧?那只有趁晚上单位没人的时候,偷偷将信打印出来,再把电脑上的文档删掉,千万不能让别人发觉。”
符社长说:“怎么不合适?难道那个农妇说的不是事实?”
姜珊说:“好的。你说信寄给哪些人合适?”
田晓堂微微一笑,说:“责怪也谈不上,但这篇报道确实有些不合适。”
田晓堂说:“不用寄太多,就给唐市长、韩副市长和包局长各寄一份吧。”
符社长觉得奇怪了,说:“帮你们宣传好人好事,你们不感谢,难道反而还要责怪我们吗?”
姜珊说:“行,我今晚就去办。”
田晓堂说:“你说的没错,我们正是为这篇报道找你。不过,我们不是来表达谢意的。”
田晓堂又叮嘱道:“信封上的字也不要手写,要打印了再贴上去。还有,你在弄这些的时候,最好戴个手套。”
符社长的话让人不好理解,一社之长怎么还不知道自己办的报纸上登了些什么呢?事实上,符社长在报社实行的是业务总编负责制,具体的采写编辑业务他是甩手不管的。其实他也管不好。符社长是军人出身,文化底子不厚,过去带兵很在行,但做文字工作实在有些难为他。不过,符社长也有特长,善于抓经营。他刚从部队转业到报社时,任的是副社长,分管广告经营工作。不想两年间,他带领广告营销团队竟将广告收入翻了三番,堪称奇迹。上级领导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了,老社长退下后,就把他扶了正。符社长做了一把手后,行事更是大胆,启用了一批年轻人做总编、副总编,放手让他们创新办报理念和模式,并实行绩效工资制,大幅度提高员工报酬,这样报社上下积极性空前高涨,不仅经营收入节节攀升,而且报纸办得越来越生动活泼,受到了各方好评。
姜珊问:“戴手套干嘛?”
田晓堂带着王贤荣赶到预定的酒店包厢,刚点过菜,符社长就到了。寒暄一番,符社长笑着说:“我刚才接了你的电话正纳闷呢,你小子向来是一毛不拔的,无缘无故怎么会接我吃饭呢,后来仔细一看今天的报纸,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我们报社帮你们做了正面宣传,郝老局长的事迹很感人嘛,你这摆的是一桌答谢宴吧?”
田晓堂说:“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你不能在信纸和信封上留下指纹呀。”
收完报纸,已是上午11点多钟了。田晓堂赶忙给报社一把手符社长打电话。符社长和他是老乡,以前打过几次交道,相互还算熟。符社长听他说中午要请自己吃饭,欣然答应,说:“田老弟做了局领导,我还没敲你竹杠呢。行啊,中午我把别的饭局推了,过来喝你的酒。”
姜珊悄悄笑了,说:“你也过于谨慎了吧?有这个必要吗?”
田晓堂答应道:“好的,我这就去落实。”
田晓堂严肃道:“还是小心些为好。宁可把情况估计得复杂一些,也不能疏忽大意。要是万一被人发现信上有你的指纹,那就把你害惨了,我是没法原谅自己的。所以,请你务必按我的要求去做,一定要格外小心。”
骂完了,包云河立即作出安排:“你赶紧去办两件事。一是把局机关和所有二级单位今天的报纸都收上来,这事你马上就去办。二是找报社交涉一下,叫他们不要再揪着这事做什么文章了。”
大概是田晓堂说得有些动情,姜珊听了很受感动,沉默了片刻,才柔声道:“好的,我会照办的,你放心好了。也谢谢你为我考虑那么多。”
田晓堂觉得包云河骂报社还有点道理,但王贤荣被怪罪却未免有些冤枉。报社跟包云河招呼都不打,又怎么会和王贤荣通气?王贤荣事先一无所知,又怎么能够阻止这次报道的出笼!像上次“掉钟事件”一样,王贤荣又被包云河莫名其妙地责怪了一回。
田晓堂打完电话,打开卫生间的门,却见周雨莹正鬼头鬼脑地站在门外。田晓堂不由笑了,问:“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又听包云河骂道:“报社这些家伙也不知是怎么办报的,一点政治敏锐性都没有!他们怎么能光听那个农妇一面之词呢,为什么就不征求一下局里的意见?还有那个王贤荣,安排他联系新闻宣传,这下可好,又捅了个大娄子!”
周雨莹说:“你怎么像是在打电话呢?”
田晓堂不好怎么答话,心想包云河的疑心也太重了。又想这事怨谁呢?如果包云河答应继续帮扶周传芬一家,没有前后强烈的反差,周传芬还会那么怀念过去吗?还会对郝局长那么念念不忘,以至于把他推上报纸版面吗?
田晓堂说:“谁规定在厕所里就不能打电话了。刚才一个同事打电话过来,我接了。”
包云河见他已看完,便气咻咻地说:“这个周传芬,真会添乱!我倒有点怀疑,她一个农民,能有什么见识,哪会知道去找报社,莫非是别人帮她出的这个馊主意?”
周雨莹却不大相信,仍用怀疑的口气说:“一个同事打电话,还讲那么长时间?该不是你故意躲开我,和哪个狐狸精在电话里调情吧?”
田晓堂一头雾水,急忙拿起那张报纸。这是当日的《云赭日报》,田晓堂还没来得及看。只见头版“新闻故事汇”专栏中的文章被用红笔画上了一个硕大的问号,那篇报道的题目叫《感念这样的好局长》。细看,原来是写郝局长的。田晓堂暗想,这只怕是郝局长第二次上“新闻故事汇”了。上一次是在他生前,写他“以钟肃纪”、“以钟管人”的创举,而这一次却是在他身后了。文章开篇就写到,昨日一位叫周传芬的郊区农妇提着一只腊猪蹄来到报社,说明天是她的大恩人郝局长的忌日,她对恩人一直心怀感激,却无以回报,只好请求报社好好地写写郝局长……文章中说的都是郝局长生前无私帮助周传芬一家的故事,经记者生花妙笔一番加工渲染,还真是催人泪下。田晓堂顿时明白包云河为什么那么恼怒了。因那个“三清工程”,包云河实际上已和郝局长绑在了一起。几个月前,包云河为了保全自己,到上面下足功夫做工作,市纪委才把郝局长的案子搁置起来。而眼下报纸把郝局长作为正面典型浓墨重彩地这么一吹捧,其效果只怕会适得其反,让大家又掂记起郝局长的案子来,有些人出于反感甚至会在网上发帖子炒作,往上级纪委写信。迫于舆论压力,被搁置的郝局长案子说不定会再次往下深查,这一查包云河又岂能安然无恙?难怪他又气又急了。田晓堂看着这篇报道,忽然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一句很精辟的话来。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犯了不小罪过之后,群众仍然热情颂扬的领导,可能是极好的领导,也可能是一个极可怕的人。
田晓堂哑然失笑道:“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我这人一贯洁身自好,百毒不侵,什么样的狐狸精也休想缠住我!”
进了包云河的办公室,见他一脸乌云,田晓堂心里不由一沉。包云河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拿着一张报纸走过来,也在沙发上坐了,才说:“这篇新闻你读过没有?”说着,就把那张报纸狠狠地拍在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周雨莹却面带忧色,说:“难说啊,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当了副局长,手中握有财权,人也长得还算潇洒,不知有多少漂亮女人想打你的主意呢。我就怕你把持不住,被人家勾引利用了,既影响自己的前途,说不定还会把这个家拆散呢。”
田晓堂早上刚到局里,包云河就打来电话,叫他过去一下。
田晓堂大笑,说:“没那么严重吧?你过虑了。”又问:“你这两天没去盯人家唐市长的夫人啊?”
3、前任局长的报道气坏了现任局长
周雨莹摇了摇头,说:“唐市长的年轻丈母娘过来了,她天天在陪母亲,哪有闲工夫打麻将!她不喊周青打麻将,我又哪有接近她的机会呀!”
田晓堂只得对姜珊回短信:“先按兵不动,且容我三思。”
匿名信寄出后,田晓堂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可一连过去了好几天,却不见任何动静。他悄悄观察包云河,也没看出一点异常,不免有些慌张。暗想:举报信应该早就寄到了啊,就算包云河收到后把信压下来,不去声张,可唐市长、韩副市长呢,难道他们对这封信也是无动于衷吗?
按说,这个事情不算复杂,是不值得犯愁的。陈春方管理不到位,工作失职,导致出现质量问题,田晓堂只须向包云河报告一声,市局立即展开调查,追查陈春方等人的责任,并对不合格的工程返工整改,问题大抵就可解决。要是放在以前,田晓堂不用多想,就会这么去干了。可现在,田晓堂有过教训,已变得谨慎起来,再也不会草率行事了。他得先把其中的内情和利害关系摸清理顺了,再来确定采取什么对策。他现在最大的疑虑,就是不知道包云河对这质量问题会是什么态度。不过,就算包云河与“洁净工程”没有任何瓜葛,他对工程质量又相当在意,但面对自己的老部下陈春方,他只怕也会护短的。要是施工队就是包云河介绍去的,或者包云河从工程中捞到了好处,那他对质量问题更会网开一面。说不定,包云河早已知晓这事了,只是佯装糊涂而已。因此,他田晓堂和姜珊断然不可冒冒失失地豁出去,公然站出来揭露这个黑幕。那样就直接得罪了包云河,得罪了陈春方,甚至得罪了躲在背后的更高领导,姜珊被人栽赃、陷害的可能性和危险性就会大大增加。而要他永远保持沉默,把这事烂在肚里,他又无法做到。
不管田晓堂多么疑惑和焦躁,十天过去了,依然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田晓堂越来越气馁,不由胡乱猜疑起来:莫非那举报信被半路拦截了?
是啊,现在该怎么办呢?这是个不容回避的问题。田晓堂沉思良久,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就感到头疼得厉害。
这期间,姜珊也是一直焦急不安。她发短信问:“怎么样?”田晓堂回道:“没动静。”想了想,又发了“沉住气”三个字过去。他知道姜珊的压力比他还大,就想用这三个字来鼓励一下她。其实他自己也快沉不住气了。
姜珊说:“我承认,自己是缺乏忍耐心。你说现在怎么办?”
到了第十一天,包云河突然把田晓堂叫了过去,面无表情地拿出两份材料,冷冷地说:“你看看吧。”
田晓堂调侃道:“看来,你还是修炼不够啊。”
田晓堂接过材料,一看正是姜珊弄的那个举报信,心儿不由狂跳起来。他将信大致翻看了一下,不禁暗自大喜,可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这两封一模一样的信,是分别寄给唐市长和韩副市长的,两封信上有两位市长的亲笔批示。唐市长批道:质量无小事。请云河同志就反映的问题认真核查,并将结果报我。田晓堂知道这个批示的分量不轻,看来问题还是引起了唐生虎的高度重视,特别是那句“将结果报我”,就有亲自督办的意味,更让人不敢敷衍、糊弄了。而韩副市长的批示却很简单,也很滑头,就是一句话:转包云河局长阅。不带一点倾向,也没表什么态。
姜珊说:“呵呵,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了。”
见田晓堂从信中抬起了头,包云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信中反映的情况看,不像是编造的。难道真有质量问题?你到戊兆去过多次,就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吗?”听这口气,显然是在责怪他了。
田晓堂回道:“刚走。你真不够意思,撇下我一人在这里水深火热的。”
田晓堂却暗觉好笑。你包云河又不是没去戊兆看过,怎么就没发现一点问题呢?你发现不了的问题,我又怎么能发现呢?又想寄给包云河的那封举报信包云河肯定早就收到了,只不过一直压着,今天见了唐市长和韩副市长的批示,特别是看到唐市长的批示措词严厉,再也不敢不闻不问,这才把他叫过来,着手处理这件事。田晓堂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看了信,我感到很震惊。我跟您的预感一样,信中反映的问题只怕是真的。只怪我平时督办不力,没有及时发现问题。在这里,我先向您作检讨!”
陈春方刚走,姜珊的手机短信就来了,问:“他走没?”
包云河说:“责任并不在你,在于陈春方。陈春方这个狗东西,胆子还真不小,居然敢日弄我!老子差点上了他的当!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春方却自作多情,以为是自己侃得有趣,逗得田晓堂开心了,竟然大受鼓舞,说得就更加起劲了……过足了嘴巴瘾,陈春方仍不放过田晓堂,又提出请他去“放松放松”。陈春方说:“咱们这小县城的条件当然没法跟市里比,但也有几处有特色的地方。”田晓堂慌忙婉言谢绝,好说歹说,总算把这尊菩萨打发走了。
田晓堂看着包云河怒气冲天的样子,也不知包云河在他面前发陈春方的火,是故意做个样子呢,还是真的动了气,就只是不轻不重地说:“陈局长也真是的,这么大个工程,怎能在质量上开玩笑呢!”
田晓堂忽然想起了梁启超。梁启超当年投身政治,无奈与袁世凯、段祺瑞等为伍。他深知袁、段都不是好东西,每天却又不得不与他们同桌围坐开会,还得挤出笑容来,斟词酌句地想办法说服这些衣冠禽兽们。田晓堂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与梁启超当年倒有些相似。只不过,把自己比作梁启超,只怕抬高了自己,把陈春方比作袁、段,也“抬举”了他。想到这里,田晓堂不由暗自哂笑起来。
包云河霍地站起身来,拿上不锈钢茶杯,大声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戊兆!”
姜珊大概是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不堪忍受了,才找了个借口,逃也似地走了。陈春方却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今晚显然喝多了,所以谈兴格外浓,跟田晓堂天上地下一通神侃狂聊,田晓堂厌烦透了,却又不好赶他走,只得耐着性子听他高谈阔论,偶尔附和两句。
途中,田晓堂偷偷给姜珊发短信,发的是“OK”两个字母,姜珊立即回短信,只有一个字:“耶!”看到这个字,田晓堂可以想见她喜不自禁、欢呼雀跃的样子。他暗想,包云河收到寄给自己的举报信后,应该早已找过陈春方,陈春方只怕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了,今天这趟戊兆之行不过是一场“表演秀”而已!又想,包云河是把“洁净工程”作为自己的重要政绩来打造的,应该不会允许在工程质量上打折扣,这样看来问题只怕都出在陈春方身上,包云河事先不一定知情,他对陈春方恨铁不成钢,说不定也不是装的。
田晓堂以为讲到工程质量,陈春方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会脸色大变,偏偏陈春方脸上风平浪静,还频频点头,说:“你提醒得很对,质量是工程的生命线啊,当然不能有丝毫的放松。”田晓堂真有点气急败坏了,心想这家伙的脸只怕比牛皮还厚呢。
到了戊兆县局,陈春方却不在局里,姜珊把他俩迎进门,汇报说:“陈局长去了县政府那边,刚才华县长打电话来叫他过去的,据说有二十多个农民上访,华县长请他去协助处理。”
田晓堂就像突然在菜盘里看见了一只苍蝇,感到一阵恶心。自己被陈春方当猴耍着,此时却又不能把愤怒流露出来,只得含蓄道:“我会经常来的。工作主要靠你们做,我不会插手太多。有一点你们一定要注意,那就是工程质量问题……”
田晓堂心头不由一凛,暗想他们该不是为“洁净工程”质量问题集体上访吧。包云河却没有多问,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说:“我们干脆也去华县长那里吧。”
陈春方十分高兴,连声表示感谢,说:“田局长,你是财神爷,又是市局联系这个工程的,除了项目资金要请你关照外,还望你今后多到戊兆来,对工程建设加强指导,我们一定会虚心接受你的意见。”
上车时,田晓堂没有和包云河一起坐奥迪,而是和姜珊一道上了县局的那辆广本。在去县政府的路上,姜珊告诉了他农民上访的实情。他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二十多个农民,正是冲着工程质量问题而来的。上次出现轻微塌陷和裂痕后,陈春方指使施工队老板用钱封了口,一直没有人告状。昨日,另外一个村子又出现了同样的问题,陈春方准备像上次那样处理,不想这次他却没有那么好运了。原来,这次出现问题的那个村子历来民风剽悍,有告状打官司的传统,村民可没有那么好打发了。他们把损毁的现场拍成照片,今天上午组织了二十多个人,带着照片浩浩荡荡上访来了。他们打出“我们不要豆腐渣工程”的大字横幅,堵住县政府大门,在门口吵吵嚷嚷,惊动了华世达,引起了华世达的震怒,这才把陈春方叫过去。姜珊摇头叹道:“真没想到,问题竟会接二连三地暴露出来。”县局的司机坐在前面,田晓堂不敢放开说话,就只是说:“他呀,真是昏了头了!”
田晓堂暗想姜珊还挺会随机应变的。就接过她的话说:“我回去后,就让钟科长给你们办拨款手续。”
到了县政府,见那二十多个农民已不再堵门,却还是围在一楼信访局前,不过情绪已平稳多了。上楼时,姜珊向一位信访局干部打听情况,那位干部悄悄告诉她,这些人可不好惹,他们刚才已说了,如果得不到华县长明确的处理意见,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田晓堂在一旁听到这话,暗想早知道这些农民会这么不依不饶地告状,他和姜珊就用不着那么煞费苦心地假借农民之名,写什么匿名信了。
坐下后,姜珊对陈春方报告说:“今天上午田局长去工程现场看了,感到还算满意,已同意按原计划给我们拨一部分项目资金。”
上了三楼,老远就听见华世达在训斥陈春方。田晓堂走在包云河身旁,无意中注意到,听到华世达的责骂声后,包云河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脸色也变得越发阴沉。田晓堂就明白,包云河是对华世达斥责陈春方感到不高兴了。陈春方是包云河的老部下,也是他的亲信,他觉得陈春方就像是自己的儿子,只能由他这个“老子”任意打骂,别人如果也冲陈春方发脾气,他就像是自己的儿子受了欺负,自然不会高兴了。
陈春方笑道:“怪不得我按了半天门铃也不见开门呢,原来你是金屋藏娇了呀!”
来到三楼最西头的一间接待室门口,华世达看见他们,才停下对陈春方的斥责,迎过来握手。
田晓堂说:“你的事儿多,我有姜局长陪着就够了。姜局长遵照你的指示,陪我可是够尽心尽力了,不仅白天相依相随,晚上也不离不弃。这不,她前脚刚进来,你后脚就按响门铃了。”
坐下后,包云河剜了垂头丧气的陈春方一眼,开口就骂:“看你狗日的干的好事,上面惊动了唐市长、韩副市长,下面弄得民怨沸腾。你说说看,谁借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你给老子说实话,不许遮遮掩掩。”
陈春方满身酒气,进门就打着哈哈说:“田局长啊,对不起。今天县里召集我们开了一整天会,弄得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陪你,真是不好意思。”
陈春方觑了包云河一眼,才吞吞吐吐地说起话来。他作了自我批评,但涉及到问题实质时却闪烁其词,一味搪塞。他的意思谁都听得懂,他是想把责任往施工队老板和姜珊身上推呢。他讲得啰啰嗦嗦,却没有谁叫他停下来。
待姜珊擦干眼泪,又补了一点妆,脸上看不出什么痕迹了,田晓堂才去打开门。不想来人却是陈春方。
等陈春方终于说完了,包云河忍不住又责怪了他几声,口气却明显软了下来。等包云河骂过,华世达望着包云河,用商量的口气说道:“包局长,我看这样吧。我们先去研究一下,拿出个处理意见来,再去接待上访群众,说服他们回去,等候我们的处理结果。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吵吵闹闹,妨碍正常办公不说,影响也不好啊。”
就在他鼓起勇气,抬头去寻那颗“红樱桃”时,门铃突然滴滴答答地响起来。这猝不及防的响声,让他俩都不由得悚然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分开身子。田晓堂清醒过来,就为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悔了,又为那些念头感到了几分羞愧。他想:自己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幸好这门铃声响得及时,不然他只怕就要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了。
包云河表示同意。于是,华世达就叫陈春方、姜珊等人先回去,自己引着包云河、田晓堂,以及县政府办王主任来到他的办公室。坐定后,华世达说:“我先说说个人意见,这次暴露出的问题,性质相当恶劣,影响也很坏。我建议,为了稳定上访群众的情绪,对陈春方、姜珊等相关责任人立即停职审查,将施工队老板也控制起来,由县纪委、检察院联合开展调查,将问题背后的黑幕都揭开,给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包局长,你看这样处理妥不妥?”
姜珊听了这热心暖肺的话,忽然扑了过来,一头扎进田晓堂怀里,哭得更响了。田晓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迷迷怔怔地搂住了她温软的身子。怀中的小女子此刻是那么柔弱和无助,她需要宽阔的胸膛,需要贴心的呵护,来给她慰藉和力量。他想,就让她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只要把心头的压力通过泪水释放出来,她就会轻松许多。他的头轻轻蹭着她的秀发,馨人的发香和体香萦绕着他,他竟然有些迷醉了。不由痴想着,就这么相拥,一直到黎明,到地老天荒,那该有多好。他心里明白,自己和姜珊其实都对对方心仪已久,这时他如果有进一步的动作,比如抬起头来,用嘴巴去探索她那艳若樱桃的芳唇,比如把她轻轻抱起,然后抛到洁白的床铺上,她肯定不会躲闪,不会拒绝。这么想着,他就感觉心儿突突乱跳,那份渴望在膨胀,在潮润,在汹涌,几乎要把他淹没了。
包云河挪了挪身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说道:“你的意见很好,对这事绝不能姑息迁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是,也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嘛!要按程序来,依法依规处理,不能因为群众闹得凶,我们就从重从快。我建议,还是分两步走吧,第一步先作调查,待基本情况弄清楚了,第二步再按党纪国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田晓堂被姜珊的不安和难过打动了。想姜珊到底年轻,嫩竹扁担挑重担,遇上这么个棘手的麻烦,不吓得六神无主才怪呢。就宽慰道:“有人若想嫁祸于你,也没那么容易。你放心,还有师兄呢,师兄不会袖手旁观的。”
田晓堂一听就明白了,华、包两人对如何处理有了分歧。他该站在哪一边呢?这种时候,是不能当“骑墙派”的。不当“骑墙派”,只得罪了一方。若当“骑墙派”,很可能两方都不讨好。他的真实想法,当然是支持华世达的处理意见。可现在,最不能得罪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包云河。包云河那么看重他,他怎能在明里得罪包云河呢?他真是左右为难。但时间容不得他慢慢权衡,他只得仓促地作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支持包云河。他宽慰自己,只要能马上着手开展调查,分两步走也无碍大局。这么思索了一番,田晓堂抬起头来,就见包云河、华世达都在望着他,等着他表态。包云河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含着某种暗示和期待。田晓堂明白,自己眼下的态度相当关键,将左右甚至决定最终敲定一个什么样的处理方案。他笑了笑,说:“华县长和包局长的意见都很好,基本观点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对这个问题一定要严肃处理。至于怎么处理,我觉得包局长的想法更妥当一些。我们既要积极,亦要稳妥,既不能包庇坏人,也要谨防伤害无辜!”
听了这话,姜珊有些感动,眼圈就红了,哽咽着说:“你不知道,这几天来,我吃不下,睡不好,那些压坏了的水泥地面老是在脑海里晃来晃去,晃得我精神都快崩溃了。这个工程名义上毕竟是我负责的,搞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特别难过。我也有点害怕。这个问题一旦暴露,我这个名义上的负责人是脱不了干系的。我怕人家到时候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推给我,他倒弄得清清白白,我却要背黑锅,当替罪羊。”说着,姜珊嘤嘤哭泣起来。
华世达脸色暗了一下,不大高兴地说:“我们拿出个不痛不痒的处理意见,在上访群众那里只怕通不过吧?”
田晓堂一脸严肃地说:“你做得很对,就应该及时告诉我嘛。你让我知道了,我们共同来想办法应对,总比你一个人独自受着煎熬要好些吧?”
包云河不以为然地说:“我和你一道去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我想只要我们把工作做细了,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不会胡搅蛮缠。”
田晓堂震惊不已。他这才明白今天姜珊为什么不冷不热,心事重重。这个陈春方,胆子也太大了,做这个涉及千家万户的工程都敢敷衍糊弄。他清楚得很,工程质量问题的背后大多涉及腐败,陈春方大概是得了施工队老板不小的好处,才对工程质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纸包不住火,这样的问题瞒得了一时,哪瞒得长久啊。如今一般人是不敢拿工程质量开半点玩笑的。陈春方到底是利令智昏呢,还是有恃无恐,居然敢把包云河那么看重的“洁净工程”弄成个“豆腐渣”?
华世达迟疑了一下,只好说:“好吧,那就要辛苦包局长了。”
姜珊继续说:“‘洁净工程’的施工,陈局长本来是安排我具体抓的,但实际上,我只是挂了个空头衔,在工程招标等关键环节,陈局长都找由头把我支开了。对此我心里自然不大舒服,但陈局长是一把手,他要大权独揽我也没办法,只要他能把工程搞好,也就不想计较。不想上周就发现了质量问题,几辆装着生猪的农用车从刚开始使用,但还没来得及验收的水泥稻场上走,竟然把稻场压坏了,几处地方出现了轻微的塌陷和裂缝。你想,农用车又有多大的载重量,居然都能压出问题,可见工程质量有多糟糕。不过,这些你们是发现不了的,陈局长早已安排人把损坏的地方修补好了,对知情人连‘封口费’都发了。我一直也蒙在鼓里,后来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无意中得知的。”
包云河看了看表,说:“现在已快12点了,我有个建议,中午就在政府食堂简单搞几桌饭,招待一下上访的群众。这样做,也算是以人为本吧。县政府招待了他们,他们感觉受到了尊重,心理上就会减少一些对立情绪。我们在饭桌上边喝酒边和他们沟通,气氛就融洽多了,也容易化解矛盾,争取他们的理解!”
姜珊说:“其实,这个情况告不告诉你,我一直挺犹豫的。只到下午随你去了郑良祠,听你介绍了郑老先人,算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吧,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华世达表示赞同,笑道:“姜到底还是老的辣!”马上安排王主任:“你赶快去安排三桌饭!”
田晓堂感觉脑子里嗡地一响,他预感到姜珊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等她往下说。
在政府食堂大厅里摆了三桌饭菜,那二十多个上访农民都被请到桌上坐下。他们今天站了半天,又吵又闹的,早已又累又饿,上了桌就没讲客气了。等王主任站起来说请大家安静一下时,很多人早已把几杯酒灌下了肚。王主任大声说道:“华县长今天陪大家吃这顿饭。下面,先请华县长给大家讲几句。”
良久,姜珊抬起头看着田晓堂,打破沉闷说:“我这会儿来找你,是有个重要的情况要对你说。”
华世达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全场,朗声道:“各位农民同志们,感谢你们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及时反映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辜负了大家,我在这里代表县政府,先向大家作个检讨。今天上午,听了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和从市里专程赶过来的包局长紧急磋商,决定马上成立联合调查组,对工程质量问题展开全面调查,然后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请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我们一定会认真负责地把这事处理好。在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酒,这杯酒,既表达我的歉意,也表达我的感谢,更表达我们严肃处理问题的态度和决心。请大家共同举杯,我先干为敬——”说着,华世达端起小酒杯,朝大家举了举,一仰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姜珊摇了摇头,脸上似笑非笑,却仍不说话。看样子,她是不想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田晓堂也就不好再多问了。
听了华世达这番坦诚的表白,又见人家堂堂一县之长客客气气地给自己敬酒,那些上访农民就有些感动,一个个慌忙把小酒杯里的酒干了。至此,气氛开始有所缓和了。
田晓堂听罢吃惊不小。姜珊居然拿他当择偶标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夜晚,姜珊坐在床头,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是那么的特别。他心头原有的那个问号就越发膨大了。他说:“你千万别找像我这样的。我这人浑身是毛病,只不过在你面前掩盖得严严实实罢了。噫,奇怪呀,你怎么会没谈男朋友呢?凭你的条件,追你的小伙子应该排长队呀。是不是你太清高,让小伙子们望而却步了?”
王主任又介绍道:“今天,包局长也来陪大家。包局长是从戊兆走出去的领导,在座的很多人应该都认得他……”
姜珊苦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跟谁吵嘴呀。”停了片刻,又幽幽地说:“我找男朋友,就想找像你这样的。只是,你是绝版,我上哪儿去找呀!”
没等王主任把话说完,饭桌上就嚷开了:“认得,认得!”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还情绪激动地叫起来:“他是‘包青天’呢,我们怎么不认得!”
晚饭后,田晓堂回到房间,正歪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姜珊按门铃进来了。田晓堂招呼她坐下,见她脸色不大好,又不开口说话,不免有些疑惑,开玩笑道:“瞧你愁眉苦脸的,这是怎么啦?有什么烦心事,跟师兄说说,师兄来帮你合计合计。嗳,你该不是和男朋友吵嘴了吧?他欺负你啦?他若敢欺负你,看师兄怎么收拾他。”
包云河立即站起身来,用手往下压了压,大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包云河一脸深情地说:“乡亲们,大家受累了!得知工程质量出了问题,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很不好受,也非常气愤。刚才华县长已向大家作了承诺,马上成立联合调查组,抓紧展开调查。请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相信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大家说说看,我们这样处理行不行?”
2、重点工程成了“豆腐渣”
满场却默然。没有人回应,更没有人表示满意。稍后,才有两三个胆大些的农民低声不满地咕哝了几句,有的说“你们总是官官相护,谁知你们这次会不会动真格”,有的说“只怕又是缓兵之计,好把我们打发走,然后便没了下文”,有的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当官的说话哪回算了数”。
两人重返车上,在回宾馆途中,都没有再说话。田晓堂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姜珊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包云河听在耳里,暗暗着急,就一拍胸脯,高声说道:“我包云河做事的风格,大家应该是有所耳闻的。我这人向来都是雷厉风行、敢作敢为的。当年,‘兰霸天’一伙在戊兆无恶不作,何等猖狂,我们准备向他们开刀时,他们竟然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中装着一颗带血的子弹,警告我小心自己的狗头,我才不怕恐吓呢,不久就摘除了这颗‘毒瘤’……”
姜珊说:“哪能呢。我知道,你说的是肺腑之言。其实,我也深有同感啊。我到这里来倒也方便,今后只怕会经常过来的。”
包云河说到这里,忽然听见有人呜呜大哭起来,一看竟然是那个络腮胡子。他哭得抽抽答答的,就像个孩子似的。
两人走到屋外,田晓堂说:“今日得以瞻仰郑良祠,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夙愿。尽管看到这里变成棋牌室有些痛心,但我还是很高兴,觉得收获不小。特别是悟读一百年前刻在这里的楹联,我像是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洗礼!其实,我早就想来看看郑良祠,只是心里有种莫名的畏怯感,怕见这位先贤,才没敢来。最近我又改变了想法,觉得还是应该早点来。到了这里,睹物思人,见贤思齐,三省吾身,还是大有益处的。我这么说,你该不会骂我矫情吧?”
包云河见状立刻叫道:“二黑子,你狗日的哭什么呢?”包云河显然认得络腮胡子。
姜珊感慨道:“这位先贤真是太了不起了!今天跟你到这里来,还真是没有白跑,可谓受益匪浅!”
络腮胡子见包云河在关切地问自己,就哭得越发伤心了,泪水哗哗直流。一屋子的人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望着他。
田晓堂说:“这副楹联写得真好,把郑良的思想和境界揭示得相当到位。这种可贵的荣辱观和群众观,到今天都不过时啊!”
包云河大步走了过去,来到络腮胡子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对不起,又勾起你伤心了。”包云河转身面向大家,提高嗓门说:“二黑子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他是想起了他那可怜的老婆,才忍不住伤心落泪的。在座的应该还记得,8年前,二黑子的老婆在县城打工,被‘兰霸天’盯上了,有天晚上‘兰霸天’一伙把她掳去轮奸了,她老婆受不了这份羞辱,找了一瓶敌敌畏自寻了短见。二黑子悲痛欲绝,别着把菜刀去找‘兰霸天’拼命,可他一个人哪是他们的对手,结果仇没有报成,自己却被打得遍体鳞伤,险些残了一条腿。这以后,二黑子仍没有放弃,他找县上,跑市里,四处鸣冤告状,可他坚持不懈地告了两年,‘兰霸天’仍然逍遥法外。直到他碰到我,事情才有了转机。他见到我时,我们正为找不到有效证据而苦恼。他提供了‘兰霸天’等人作恶的重要物证,我们这才打开突破口,将‘兰霸天’一伙捉拿归案,为他一家人,也为所有的受害者伸了冤,报了仇!”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田晓堂在楹联前驻足良久,沉思再三。姜珊也凝神静气,细细品味。
包云河说完,大家似乎被镇住了,大厅里竟变得格外宁静,只听得见络腮胡子的啜泣声。突然,络腮胡子用衣袖抹了抹满脸的泪水,激动地说道:“包局长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哪。这几年,我没有哪一天不念叨他的。说句实话,当时我告了两年的状,已经告得心灰意冷。那时包局长还是包县长,我去找他时,随身带着农药瓶,准备一旦又上告无门,就喝几口农药死在县政府大院里,追随我那苦命的老婆而去。不想这次我终于找对了人,包县长耐心地听我讲完,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帮你们一家伸张正义。我可以向你保证,决不让你再来找我第二回。见他话说得这么实在,这么肯定,我顿时对他产生了信任,当即决定把老婆临死前穿的衣物交给他,那衣服上沾有‘兰霸天’等人的罪证。包县长说话还真是算数,只过去了5天,就听广播里说‘兰霸天’一伙被抓了,那天我喝了好多酒,跑到老婆的坟头,笑一阵,又哭一阵……”络腮胡子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满座的乡邻,高声说:“今天提起这件事,不过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应该相信‘包青天’,相信他会为我们做主。当年,‘兰霸天’有数起命案在身,那么不可一世,都能被他一举拿下,现在不过是处理几个偷工减料的家伙,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两人走进平房,只见里面有大约二十来位老人,围坐在五六张木桌旁,或下象棋,或打扑克,或搓麻将,屋子里吵吵嚷嚷,十分热闹。一个庄严的纪念之地竟成了百姓打牌消闲的场所,田晓堂觉得十分不妥,却也无可奈何。两人进屋后,也没有人搭理他俩。在屋内转了一下,发现陈迹不多,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副镌刻在木柱上的楹联。那楹联是这样写的:
听他这么一说,满座的人都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起来。包云河趁机鼓动道:“乡亲们,刚才二黑子说得好,大家应该相信我们,相信我包云河,相信华县长,相信人民政府!相信我们一定能把这个问题处理好!这样吧,王主任,请你给大家倒上酒,我和包县长,还有我们市局的田局长,一起来敬大家!”
姜珊说:“唉,健忘恐怕是人类的本性吧。好在,这位叫郑良的先人并不会在意身后是否名垂千古。”
倒好酒后,包云河、华世达和田晓堂都举起杯来。包云河说:“我们三人一起敬大家一杯,大家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请喝下这杯酒!”华世达也说:“请大家端杯,我们一起干了!”
田晓堂浩叹一声,说:“可惜啊,当年郑良在城北栽的那500棵榕树,我刚才问过你,你说没有,看来早已被砍伐一空了。还有郑良当年亲自命名的田荷街,是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啊,现在却变成了什么狗屁胜利路。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当年郑良修筑的众多水库、水渠如今仍在泽被后人,戊兆的森林覆盖率高达40%,也得益于郑良当年植树造林打下的基础,可对这位造福戊兆众生的先人,后人早已丧失了集体记忆。要不是当年人们为缅怀郑良而修的这处简陋的郑良祠尚能保存下来,要不是戊兆县志对这位好官还有比较详尽的记载,郑良只怕真要化作历史的尘烟,一丝痕迹都无处觅寻了。我若不是从市图书馆里读到戊兆县志,又哪能知道戊兆历史上还有这么一位爱民如子、铁骨铮铮的官员呢?”
三人带头将酒一饮而尽,络腮胡子二话没说,紧跟着痛快地将酒喝了,其他上访的农民相互观望了一番,也一个接一个地接受了这杯敬酒。
田晓堂说到这里,姜珊已听得唏嘘不已,说:“这位先贤不过是一介封建官吏,尚有这样的境界和情怀,真是令人景仰啊!”
酒喝下了,包云河却还有话要说。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徐徐说道:“大家都喝下了这杯酒,说明还是能够相信我们的。既然相信我们,就请大家听我的招呼,吃过饭就回去,等候我们的处理结果。我在这里还要提醒大家,今后有什么意见和要求,要通过正常的途径,妥当的方式来向上反映。就是到县里来上访,也不要来这么多人,来一两个代表就够了,有理不在人多,不在声高嘛!更不能动不动就堵大门!严格地讲,这也是一种违法行为,是可以抓人的!来这么些人,还堵上政府大门,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希望大家下不为例!”包云河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了。但话一说完,他的表情马上又显得随和起来了。
田晓堂介绍道:“郑良是光绪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893年到戊兆任县令的,1899年才离任。他在任六年,革旧布新,清正爱民,办了不少实事,比如他抓绿化、建水库、兴水利,成效卓著,极大地缓解了本地老百姓的旱涝之苦。他不徇私情,执法如山,反贪腐不畏高官强权,更是深得民心,被称作‘硬颈县令’。他卸任时,仅仅带着两箱行李,戊兆百姓万人空巷,赶去送行,攀辕卧辙,依依难舍,送行的队伍一直摆到城北五里之外。郑良被老百姓的深情所打动,动情地对送行的百姓说,知县虽去,百岁后魂魄犹思戊兆。又指着路两旁的小榕树说,这500棵榕树是我和大家一起栽下的,我下次回来探望各位,想必已是枝繁叶茂,到时你们就带上自家酿的米酒来,请我在这树下高高兴兴地喝上一碗。他说完这些话,周围早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吃完饭,二十多个喝得醉醺醺的上访农民就陆陆续续散了。
听他这么一说,姜珊越发惭愧,说:“戊兆历史上还有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我居然一无所知,真是失敬,失敬啊!”
在饭桌上,田晓堂几乎没说一句话,这种场合也用不着他说话。目睹包云河借用自己当年在戊兆留下的良好政声,迅速掌控了局面,将这场上访危机巧妙地化解下来,田晓堂心里对包云河充满了由衷的钦佩。又想包云河凭当年一番可圈可点的作为,竟被老百姓神化为“包青天”,让受其恩惠的人至今念念不忘,能把官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不枉此生了。田晓堂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神圣感,涌起一股要做一个好官的强烈冲动。他想,做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干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让一方群众挂念在心,就像百年前的郑良,就像昔日的包云河,那该是多快慰,多舒心啊!不过,他马上又觉得自己迂腐可笑了。事实上,哪个为官者当初不是一腔热血、胸怀激烈啊,可面对清清浊浊的世界,要将做一个好官的信念坚持到底,是相当不容易的。郑良可算是位圣人了!
田晓堂的表情变得肃穆起来,说:“那我就告诉你,这个郑良是戊兆历史上一位著名的清官、好官。我觉得,每个戊兆人都应该记得他,每个为官者还应该向他学习。可惜,当代人都患了历史健忘症,仅仅是百年前的事情,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田晓堂又想,包云河今天表态倒也硬邦,只是真能办到吗?他还是当年那个包县长吗?
姜珊耸耸肩,咧咧嘴,说:“不好意思,我确实不知道。”
5、领导使劲袒护的人
田晓堂说:“你真的不知道他?”
回到市里,田晓堂叫来钟林,细说了“洁净工程”出的问题。钟林十分吃惊,又有些狐疑,说:“这种工程也没太多技术含量,质量稍不合格,很快就会穿包。陈春方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放任施工队在质量上打折扣呢?再说,这项工程不仅包局长十分重视,就连唐市长也很关注,陈春方对其质量应该要求得更严,怎么会搞成这个糟样子呢?”
姜珊却越发狐疑,问:“郑良祠?郑良是谁呀?”
田晓堂说:“我也不太明白,陈春方为何要干这种傻事。”
姜珊满腹狐疑地跟着田晓堂下车,往小平房前的院子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平房前挂着一块醒目的白底红字匾牌:××社区活动中心。走到跟前细瞧,才发现门楣上方有三个暗淡的浮雕大字:郑良祠,又发现门侧有一块小牌子,上面“文物保护单位”几个字依稀可辨。田晓堂兴奋得大声叫起来:“没错,就是这儿了。”
钟林走后,田晓堂关上办公室的门,低声给姜珊打电话,姜珊还在为她那几封告状信发挥了威力而兴奋,田晓堂嘲笑道:“你还偷着乐呢,只怕马上就要哭鼻子啰。”
田晓堂诡谲地一笑:“暂时保密。”他不死心,又让甘来生把车开进路两边的支街小巷。在巷道里穿来穿去,穿行了一个多小时,方才瞧见一座看似古色古香实则破旧灰暗的砖木结构小平房。在周围高楼大厦的映衬下,这座小平房显得特别低矮,特别扎眼,让人难免心生疑窦:这么一栋老古董,咋还没扒掉呢?田晓堂让甘来生把车停在小平房附近,对姜珊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房子就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
姜珊一惊,问:“怎么啦?莫非陈局长把责任都推给了我?”
赶到胜利路后,田晓堂让甘来生开着车在胜利路上来回跑了四趟,也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地方,不由有些泄气了。姜珊忍不住好奇,问:“田局长,你究竟想找什么呀?”
田晓堂说:“上午还是当着你的面,陈春方就有些推卸责任的意思了,难道你没听出来?华县长和包局长目前尚不晓得内情,上午研究怎么处理,华县长还提出先停你和陈春方的职呢。我看你得马上去找一下华县长,将情况向他解释清楚,寻求他的帮助。还有,赶快弄一个情况说明,好对付调查组的调查。”
好在姜珊那个同学很快就回了电话,说在老同志那儿终于问到了,田荷街的街名在30多年前就更改了,它的位置在现在的胜利路附近。
姜珊大概是被他的话吓着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包局长那里,我要不要也去找一下?或是给他寄一份情况说明?”
田晓堂摇着头,叹道:“真没想到啊,一条田荷街,才不过百年时间,居然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找不着了。”
田晓堂不假思索地说:“不用了。既不要找他,也不要给他寄什么材料。你牢牢抓住华县长就行了。”她去找包云河叫屈,只怕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惹出麻烦来呢。
姜珊将头猛地一拍,眼睛一亮,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正好我有个女同学在那上班。”马上打那个同学的电话,同学听罢,想了想,却也说没听说过。不过她还是给姜珊留了一线希望,说马上去请教一下方志办已退休的一位老同志,要姜珊等着她的电话。
姜珊说:“行,我听你的。”
田晓堂让甘来生将小车熄了火,等姜珊打电话去找人打听古老的田荷街现在何处。姜珊先打114查询,未果。又接连找了几个同事、熟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姜珊犯难了,蹙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再问谁能够问出个结果来。田晓堂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窃笑。笑够了,才提醒她说:“你问问方志办的人吧。他们平时的工作就是研究历史沿革、地理区划什么的,说不定清楚呢。”
见她声音低沉,田晓堂可以想见她此时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便感觉有些心疼,就又宽慰道:“你也不用太紧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相信华县长会帮你说话的。”
田晓堂嘲笑道:“我刚才说你把海口夸早了,你还不相信。”
这天,省厅办公室主任尤思蜀来到云赭,中午田晓堂跟着包云河去酒店陪他。
姜珊说:“是吗?我还真不知道呢。这街名只怕早已废弃不用了吧。”
坐进包厢里,尤思蜀先介绍了这次过来的意图,是搞一个专项督办。事情并不复杂,尤思蜀的神情就显得格外轻松。他跟包云河开玩笑道:“包局长,你由副职转了正,职务、级别上了一个档次,你的酒量只怕也上了个档次吧?”
田晓堂说:“哪能呢。我告诉你吧,这田荷街,田野的田,荷花的荷,这个街名在100多年前就有了,几乎和戊兆县名一样古老。”
这话就有点挑战的味道了。包云河笑道:“我的酒量再上档次,也没法跟尤主任你的海量相比啊。”
姜珊却面露难色,说:“什么田荷街?戊兆有这条街吗?你该不是信口编个街名,来逗小女子开心吧。”
田晓堂也说:“尤主任素有酒坛不倒翁之称,我们本想陪你喝个尽兴,可惜心有而力不足啊!”
田晓堂朝姜珊努了努嘴,笑了笑,说:“你问姜局长吧。这是姜局长的地盘,她刚才就说过,这县城里没有哪块地方她不熟的。”
尤思蜀大笑:“你们云赭的领导一个个怎么都那么谦虚。谦虚好啊,谦虚使人进步!”
甘来生问:“田荷街怎么走?”
包云河却又说:“今天你是贵客,我们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是癞蛤蟆垫床角——硬撑,也要舍命陪君子,一陪到底!”
田晓堂说:“去田荷街。”
包云河话音未落,田晓堂就拿着酒瓶给尤思蜀斟了满满一大杯酒,然后又给包云河和自己各斟了同样的一满杯。
上了别克,甘来生打响马达,问:“田局长,现在去哪?”
包云河站起身来,将酒杯伸过去跟尤思蜀碰了碰,说:“欢迎尤主任来云赭指导工作,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子,竟将一满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田晓堂噢了一声,轻皱了一下眉头。
尤思蜀忙站起来,举着杯子叫道:“你们嘴上谦虚着,原来不过是想迷惑我啊。”说完也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这场酒喝得还算酣畅淋漓,包云河和田晓堂最后都已是醉意朦胧了。
姜珊说:“没有啊,城北都是水果基地,只有柑橘、梨桃之类的经济林。”
饭局结束,已是下午上班时分,尤思蜀留在酒店休息,田晓堂和包云河一道回到局里。走上四楼,包云河忽然扬起一张酱紫色的脸,对田晓堂说:“上我那边去坐坐吧。”田晓堂微微一怔,跟着包云河跨进了他的办公室。
田晓堂又问:“我听说在戊兆县城以北,有一片很大的榕树林,你知道吗?”
在沙发上坐下,包云河忽然叹息一声,说:“要不是陈春方把‘洁净工程’搞砸了,这次尤主任过来,领他去戊兆看看该有多好。‘洁净工程’后续项目资金,我们得马上去找省厅争取呢。尤主任可是在龙泽光厅长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姜珊偏不服输,说:“我才不信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还有我不晓得的地方。”
田晓堂说:“尤主任没提出要去看项目现场吧?只要他不主动提出来,一切都好办。我们精心准备一份汇报材料,再搞一个图片展,同样也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田晓堂说:“那可不一定,你不要把海口夸早了。”
包云河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然后他就张了张手臂,伸了伸腰,四肢舒展地仰躺在沙发上,整个人就显出一些疲态来了。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这个陈春方,真不让人省心哪。”
姜珊说:“这县城的旮旮旯旯我都熟,没有哪个地方找不着。”
田晓堂不好接这个话茬,心头却有了一种预感:包云河只怕不是叫他过来闲坐的吧!
田晓堂笑道:“不用急嘛。上了车我再告诉你吧。”
果不其然,包云河又道:“调查组的初步结论已经出来了,主要问题是施工队层层转包,不讲诚信偷工减料,作为管理方,县局的那个小姜倒是没有多大责任,因为她一直置身事外,这样管理责任全都落在陈春方头上了。要说陈春方对质量也没少强调,可那些包工头阳奉阴违,他也相当无奈。陈春方觉得自己好象很委屈,可出了这个问题,他的责任只怕是推脱不掉的。”
姜珊又问:“那是什么地方呢?”
听了这话,田晓堂暗暗替姜珊松了口气,心想,看来华世达已为她说了话。而包云河这番看似随意的言谈,他已听出些别样的意味来了。包云河好象在说陈春方责任不可推卸,其实呢,不过是说陈春方情有可原。
田晓堂说:“不远,就在这县城里面。不过,可能有点难找。”
包云河继续说:“陈春方这狗日的闯了这个大祸,不处理只怕是不行的。可是,处理他我还真是下不了手。晓堂你也不是外人,跟你说句实话,对陈春方我是存有私心的。严格地说,也不是什么私心,只是人之常情。二十多年来,陈春方一直是我的下级。看他栽跟头,我心痛。要是他丢了帽子,我更心疼啊。”
下楼时,姜珊问道:“你要去哪里?远不远?”
包云河把话说得这么直露,田晓堂不免吃惊。包云河言谈间透出的浓浓的人情味,让田晓堂觉得他一下子变得更加真实起来,而想到包云河对陈春方的开脱,田晓堂心里又怪不舒服。
中午回到县宾馆,田晓堂和钟林商量了一下,决定按计划给县局调拨一部分项目资金。下午,田晓堂安排钟林继续去看工程现场,自己则叫上姜珊,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包云河也不管田晓堂做不做声,往下说道:“要说我和陈春方的关系,还不仅仅是多年的上下级那么简单,陈春方曾有两次帮过我的大忙,其中一次可以说是救了我一命。他这两次帮我都是在我做乡党委书记那会儿,一次是乡里一家采石场出了事故,死了一个人,陈春方替我把责任都揽过去了,他受到记大过处分,我却没受多大影响,顺利地当上了副县长。还有一次是两个村的农民为水库放水问题发生械斗,我和陈春方赶过去调解。在现场,一个情绪冲动的愣头青突然拿着一把砍刀向我劈来,我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的陈春方眼疾手快,用力把我一推,自己则迎了上去,结果那一刀砍在他的右腿上,伤及主动脉,要不是往医院送得及时,肯定是没命了……”包云河说到这里,眼里竟有泪光在闪烁,哽咽了片刻,又说:“我这人是很重感情的,正因为重感情,眼下才左右为难,心有不忍呀……”说完,包云河微微阖上眼皮,似乎已疲乏不堪了。
站在几个月前陪包云河走过的那座石桥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令田晓堂不由为之一振。昔日那种脏乱差的情形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平整、洁净的水泥稻场,全面硬化的水渠护坡,坡下流水波光粼粼,坡上树苗新绿初绽。田晓堂看得高兴,就不停地向姜珊问这问那。姜珊却似乎不爱说话,问一句就干巴巴地答一句,脸色也阴沉沉的。田晓堂感觉姜珊今天的状态不大对劲,不免就有些疑惑。
田晓堂心里掀起了波澜。他没想到,包云河与陈春方关系竟然那么不寻常,感情竟然那么不一般。他更没想到,平时不苟言笑的包云河,竟然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刻;平时一贯强势的包云河,竟然也有柔弱的一面。他心头五味杂陈,暗想如果自己处在包云河的位置,只怕也是不好办的。要真正做到秉公处理,谈何容易哟!又想,今天包云河算是对他敞开了心扉,看来包云河已把他视作自己人了。包云河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呢?难道只是因为心中苦闷无处宣泄,才借着醉意,忍不住要对他倾诉一番?
翌日,田晓堂和钟林去了戊兆。在姜珊的陪同下,来到工程现场。
包云河假寐了一会儿,睁开眼,见田晓堂还闷坐着,就轻轻摆了摆手,虚弱地说:“你去吧,去吧。”
田晓堂应道:“行啊。我打算明天上午就过去一趟。”
田晓堂轻轻退了出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坐在那里是多么局促,因为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田晓堂仔细回想了一遍,这才意识到,包云河今天对他说这番话,只怕是精心选择了时机的。包云河趁酒后对他说这些,以酒盖脸,才好把那些不便说出口的话说出来。如果他田晓堂听进去了,听懂了,目的就达到了,算是没有白说;如果他听不进去,包云河权当说的是醉话,过后可以不认账的。这样就进退自如了。这么一想,包云河的用意就再清楚不过。包云河唱这出苦情计,是在暗示田晓堂要站稳立场,替他分忧,在从轻发落陈春方的问题上出一把力。
包云河高兴地说:“这就好。看来陈春方他们工作还是抓得蛮扎实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嘛。你今后要多去戊兆看看,加强督办。”
让田晓堂更为意外的是,两天后,陈春方竟然也跑来找他了。
田晓堂回答道:“进展很快。目前整治区域内的稻场、水渠硬化工作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农户改水、改厕、改圈工作已完成了大半。”
在一家茶楼见面后,陈春方也不绕圈子,稍事寒暄就一脸苦笑说:“工程质量出了问题,我当然罪责难逃。可是,我也有难言之隐啊。”
包云河突然把话题转到“洁净工程”上,问:“‘洁净工程’最近有哪些新进展?”
田晓堂不露声色地笑笑,说:“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说说看。”
田晓堂只得作罢,心里很是悻然。他原以为,包云河虽然对王贤荣不太满意,但在提王贤荣做局办主任的问题上,应该会从大局出发,看主流,看优点,成全了王贤荣。他没想到,包云河竟然揪住王贤荣的一点毛病不放,听那口气显然是不大赞成的。他这才感到,王贤荣的忧心忡忡并非多余。
陈春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那个施工队是谁打了招呼吗?说出来你不相信,是唐生虎唐市长!”
包云河却不想再说王贤荣,划上句号道:“局办主任的人选问题,还是先放一放,容我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吧。”
田晓堂有些吃惊,问:“唐市长也插手了?这事包局长知道吗?”
田晓堂暗暗吃惊,没想到包云河对王贤荣了解得这么细致。他急忙辩解道:“人无完人,王贤荣有这些毛病不假,不过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提醒他今后注意就是了。”
陈春方说:“当时,那个施工队老板拿着唐生虎写的条子直接来找我。我不敢不买账,后来就通过招标程序,让那个施工队中了标。这事我一开始也没跟包局长讲,我想包局长应该是知道的,不跟他挑明反而更好些。我不声不响地把这事办妥了,包局长只会认为我会办事。”
听田晓堂这么说,包云河竟又拉长脸,去望窗外了,那目光飘忽着,没有落点。过了很久,他才说:“王贤荣还不够成熟。据我观察,他任劳而不能任怨,时不时爱发点小牢骚。而且,总是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有点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田晓堂说:“就凭一张便条,你就相信了人家,这里面该不会有诈吧?”
田晓堂说:“我个人认为,由王贤荣来接手局办主任是比较合适的。王贤荣无论能力,还是资历,无论办文,还是办事,都是能胜任的。我看局里除了他以外,恐怕难得找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陈春方笑了笑,说:“我开始也有些怀疑,但我把唐生虎留在政府公告上的签名和便条上的签名作了比较,发现笔迹是一致的,也就相信了。我想,那个老板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打着市长的旗号招摇撞骗吧?”
包云河说:“这个问题是该着手考虑了。”口气却很平淡。
田晓堂没有做声,心头的疑惑却渐渐放大了。一般来说,大领导出面打这样的招呼,多是当面提出或是电话里交代,很少写什么条子的。写条子就会落下把柄,领导才不会那么弱智呢。这么一想,陈春方被那个老板骗了还真有很大的可能性。现在有些人胆子奇大,而仿冒唐生虎的笔迹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陈春方早就清楚自己上当了,但他又哪敢声张!他已拿够了人家的好处,再说这事声张出去是桩丑闻,对他有害无益。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田晓堂心里不太服气,却还是点头说:“您说得对,我在这方面做得还很不够。”稍停片刻,又说:“您刚才提到我过去做局办主任,我正要就这个事向您汇报呢。目前局办主任的岗位还空缺着,已影响到局里的工作了。”
陈春方又道:“不想那个老板竟瞒着我,将工程悄悄转包给了四个包工头。我晓得后去制止,可那个老板仗着和唐市长的关系,对我只是敷衍应付。我没辙,只能默许这种转包行为,要求那四个包工头抓好质量。好在其中三个包工头还算听话,只有一个包工头不讲规矩,暗中捣鬼,这才弄出麻烦来。”
包云河又借题发挥地批评道:“你现在已不是局办主任,而是分管多项重要工作的副局长,一定要头脑清醒,多从宏观和全局考虑问题,不要只关注一些鸡毛蒜皮,把精力陷入具体事务不能自拔。”
田晓堂知道陈春方这些话虚虚实实,当不得真的。他心里明白得很,层层转包,层层盘剥,利润空间被一再压缩,最后只有拼命偷工减料,降低成本,这才是导致质量问题的根本原因。不过,陈春方没能把好质量关,有失责的一面,同时只怕也真有无奈的一面。陈春方过去从不跟他提及这些内情,今天为何要倒豆子般地和盘托出呢?无非是想借此替自己开脱责任吧!
田晓堂对包云河的冷漠十分不解。每年拿点钱帮一帮周传芬一家,对局里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包云河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呢?难道,只因为周传芬一家是郝局长曾经帮扶过的,周传芬又对郝局长充满了感恩之情,包云河就对周传芬有反感情绪?田晓堂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只好说:“好的,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果然,陈春方接下来就说:“我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我总不能对调查组说,施工队是唐市长介绍来的,他们要胡来,我拿他们也没办法。”
包云河怫然作色道:“晓堂,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呢。我们又不是民政部门,也不是慈善机构,像周传芬家这种情况,全市不知有多少,我们管得过来吗?她家有困难,可以去找政府,找民政嘛!”
田晓堂在心里偷偷笑了。这个陈春方,竟把责任往施工队身上推得一干二净,甚至还拿唐生虎作挡箭牌。而他自己,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真是太可笑了!
田晓堂没想到包云河是这么个态度,还说出这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感到很是失望,却又有点不甘心,就说:“市里的要求我们当然要照办,但周传芬一家的困难属特殊情况,我们是不是特事特办,酌情考虑……”
田晓堂不好对陈春方说什么,只是言不由衷地劝慰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从茶楼脱身出来。
包云河望着窗外,目光空洞,似在思索。良久,才说:“市里今年对帮扶政策作了调整,由帮扶农户改为帮扶村组,由帮助个体解决困难改为帮助群体发展产业。我觉得这样调整很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既然市里已作了调整,我们就要按市里的要求去做,与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
回到家里,田晓堂忽然想,陈春方说什么唐生虎写条子打招呼,该不是信口胡编的吧?因为,这里面的疑点太多了。又想,陈春方今天来找他,究竟是自己的主意呢,还是包云河授了意?如果包云河授了意,那么今天陈春方找他诉苦,只怕是那天包云河酒后与他谈心的一种延续和补充吧?
这天上午,田晓堂在包云河办公室向他汇报了几项工作后,就提起了帮扶周传芬一家的事情。田晓堂说:“过去几年,周传芬一家一直是我们局里的帮扶对象。今年市里对结对帮扶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局里本来可以中断对她家的帮扶。但我觉得周传芬的家庭非常困难,她们一家人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她男人又患有严重肾病,每个月的治疗费用不是个小数目,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放弃帮扶,对她们一家甩手不管,可能不大合适,也于心不忍。”前几天,周传芬来找过田晓堂,田晓堂答应帮她解决一些困难。
田晓堂意识到,只怕又要面对一次痛苦的抉择了。
1、局长嘴里的“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