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柳凡福和他手下的几个人,果然不声不响地撤走了。田晓堂赶紧安排王贤荣去宏瑞大酒店结账。王贤荣回来对田晓堂汇报说,一共结了7万多块钱。
包云河一大早出现在办公楼里,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不过机关干部们只是迟疑了片刻,就浮着满脸的笑,抢着去跟包云河握手,打招呼,心里却多少有点失望。包云河今天的态度出奇地好,极有耐心地和大家一一握手、答话。他的脸色略显疲惫,但整个人看上去仍是那么威风、从容、自信。包云河的出现,让一切谣言不攻自破。显然,他既没有双规,亦没有潜逃,更没有自杀,他活得好好的。而且,看他的样子,事情大概已经摆平了。
田晓堂很吃惊,说:“他们住了20天,就花去这么多?”
李东达跑过来坐了一下,让田晓堂整个下午的心情都是乱糟糟的。到了晚上,田晓堂真想给包云河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包云河目前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以求内心踏实一些。可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得放下了电话……不想一夜过后,包云河就现身了。
王贤荣笑了笑,说:“我仔细查了账,确实有这么多。”
田晓堂脑瓜子再笨,也能听出李东达话中的弦外之音。李东达只差说,你田晓堂和包云河的这场明争暗斗,真是大快人心!你和包云河作对,就是向我示好,我会把你视为天然的知己和盟友。李东达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说这番意味深长的话,恐怕不是无意为之吧?田晓堂不由警觉起来。他想,莫非李东达已通过某种渠道,获知包云河这次真有可能出问题,已在暗暗打算取而代之?这几日李东达根本没有消停过,每天只在局里点个卯,就溜出去了,一去就是小半天,会不会是找哪个领导走门子去了呢?他刚才别有用心地说那番话,是不是在抛橄榄枝呢?
田晓堂说:“平均一天三千多,这钱是怎么花的?”
李东达一边说话一边喝茶,话说到这里一杯茶水早喝光了,他便在饮水机上续了开水,呷了一口,突然扯到了“洁净工程”上。李东达说:“你和包局长的两套方案之争,我听钟林说起过。我是支持你的方案二的,也支持你和包局长的错误行为作斗争。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王贤荣说:“他们宴请过一次客,点的都是高档菜,一顿饭就是九千多。还在酒店里多次洗桑拿,共花了四千多。再加上平日的食宿费,就突破了7万。”
李东达笑了笑,却马上改了主意:“干脆还等两天吧。如果再过两天,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再考虑向市里报告的问题。”
田晓堂目瞪口呆,久久无语。他很震惊,也有些愤怒,但面对王贤荣,却又不好流露出半点情绪。
田晓堂在心里暗暗好笑,李东达也太性急了些,包云河只是外出五天,竟然就宣称他已失踪了,还要报告市委、市政府,这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田晓堂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只是说:“你是常务副局长,包局长不在,局里的工作就该你来牵头和主持。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报告,你就作主去报告吧。”
过后田晓堂又想,这种事只怕早已司空见惯,他只是少见多怪。这么想着,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
李东达继续说:“包局长失踪了五天,去向不明,我看我们是不是向市委、市政府报告一声。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没及时报告,可是要负责任的。”
从此,就再也没有听到纪委调查包云河的什么风声。包云河这一劫,只怕是躲过去了。不仅对包云河不再作调查,就连郝局长的案子,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显然,有领导打了招呼,因为怕牵扯出包云河,牵扯出其他人,案子不敢再深入,办不下去了,只得搁置下来。郝局长沾了包云河一点光,总算保住了死后的最后一点体面。
田晓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并不说话。心里暗想,李东达只怕巴不得包云河出事呢!
一切又正常了,平静了,死水一潭了。那五天人心浮荡、兴奋莫名的日子,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像根本没发生过。包云河那稳健、张扬,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又一天几遍响彻局办公大楼的楼道。包云河每天又像昔日那样,召集开会,下去检查督办,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忙得像陀螺,却没有一丝疲沓之色,相反显得精力充沛,精神抖擞。倒是李东达,乍一看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但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他是在强打精神,强作欢颜。
李东达皱了皱眉,说:“包局长也真是的,出去四五天,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我不放心,倒是打过好多遍付全有的手机,可不是没人接听,就是关机,真是急死人了。说句实话,我现在也有点怀疑了,包局长该不会像外面谣传的那样,真出了什么事吧?”
包云河把自身弄“洁净”了,又忙乎起“洁净工程”来了。按包云河的安排,田晓堂这天来到戊兆,为定在第二天举行的“洁净工程”启动仪式作最后的准备。中午,田晓堂接到华世达打来的电话,约他下午见个面。
田晓堂说:“还是四天前,为筹备‘洁净工程’启动仪式,我打电话找过他,他当时说有事外出,干脆把启动仪式推迟几天。此后再也没和他联系过。”田晓堂心想,这种时候冒冒失失地给包云河打电话过去,不是自讨没趣,就是自找麻烦。
下午两点多钟,田晓堂赶了过去。县政府办秘书科的一个小伙子问明他的身份后,把他带进华世达的办公室,泡上茶,说:“华县长在楼上开个碰头会,马上就会下来。他刚才已交代过,请您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
李东达摇摇头说:“没有。你没主动和他联系一下?”
小伙子走后,田晓堂打量着华世达那把再普通不过的小木椅,打量着墙上那幅字,忽然觉得心头有点堵。前些时,他请华世达帮忙做做包云河的思想工作,华世达满口答应,可华世达究竟做了包云河的工作没有,工作做到了什么程度,华世达一直并没有吱声,他至今毫不知情。后来的事实说明,华世达要么根本没做工作,要么做工作没有尽心尽力。为这件事,田晓堂对华世达是有些抱怨的。
田晓堂说:“没有啊。他给你打过电话?”他明白自己问的只是一句废话,包云河有可能给班子里其他任何一个成员打电话,唯独就是不会给李东达打电话。
大约等了十来分钟,华世达就下来了。
李东达并不急于开口,慢吞吞地喝了四五口茶水,才笑眯眯地说:“田局长,这几天来,机关里可是乱了套啊。包局长都消失四五天了,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寒暄一番,又问了几句“洁净工程”启动仪式准备情况,华世达的脸色忽然肃穆起来,看着田晓堂说:“晓堂,我今天要向你表达迟到的歉意。你托付我的事情,我没有办好,真是对不住啊!”
这天下午,田晓堂前脚刚进了办公室,李东达后脚就端着个不锈钢茶杯不紧不慢地跟了进来。田晓堂忙把他迎到沙发上坐下,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在这个敏感时期,李东达主动找上门来,究竟想干什么?
田晓堂有些意外。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以为华世达早把那件事忘脑后了,没想到华世达今天专门把他约来,是为了当面向他道歉。他说:“那事挺复杂的,哪能怪你呢!”
一连过去了五天,包云河还是不见人影,机关里越发人心惶惶。田晓堂表面平静,内心也暗暗开始打鼓,觉得包云河这次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华世达摇了摇头,说:“当时我跟包局长深入交换过意见,可他根本不听我的劝说。大概是我话说得多了,让他不胜其烦,他最后才说,方案一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最初其实是唐市长提出来的。”
王贤荣走后,田晓堂又想,包云河虽然老谋深算,不容易扳倒,可凡事都有可能出意外,万一出了意外呢?如果真出了意外,包云河下了野,那么“洁净工程”就有可能翻案改写,方案二就有可能重见天日。田晓堂想到这儿,不由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转念又想,就为了搞好“洁净工程”,竟然巴望着包云河下野,让包云河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这心理是不是有些阴暗和恶毒?自己就那么希望包云河下野吗?不管包云河这个人怎么样,毕竟还是人家主动把他推上了副局长的位子,包云河是有恩于他的呀。他就觉得,自己真不该冒出那个念头来。
田晓堂暗暗吃惊。唐生虎居然也介入了“洁净工程”,他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方案一真是唐生虎提出来的吗?田晓堂想了想,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但也不排除是包云河信口胡编的。为了某种需要,当领导的时不时撒点谎,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一个领导从不说点假话,那反倒奇怪了。
田晓堂沉下脸来,瞪了王贤荣一眼,低声斥责道:“这种话跟我说说可以,在别人面前千万别瞎讲!我看你迟早要坏在这张臭嘴上!还有,你跟办公室的同志也说一声,提醒大家不要在背后乱谈论领导。”田晓堂心想王贤荣真不够老成,官场险恶,岂能口无遮拦?再说,包云河即便有问题,他就那么容易被扳倒吗?
华世达又说:“包局长搬出了唐市长,我就不好再多说了。说到底,这事的决定权在包局长手里,我只有建议权,劝他也只能适可而止。我不能为了这事和包局长把关系弄僵,弄僵了对戊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我尽管有不同想法,审定会上也只能选择沉默。我的难处,希望你能体谅!”
王贤荣眨了眨眼,不以为然地说:“也难说啊。如今那些出了事的官员,哪个平时不像正人君子,可一旦快要暴露了,他们不是滞留不归,就是悄然外逃,不是自尽身亡,就是上下乱咬,种种疯狂的行径,无不让人目瞪口呆啊!”
田晓堂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他想,看来华世达还算是个坦诚、实在的人,这些天对华世达显然是有些误会了。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这四种说法,除了第一种还靠点谱,其他的都是无稽之谈。”
华世达用双手猛搓了一把脸,仰天长叹一声,感慨道:“现在做基层工作,真是难哪!为了顾全大局,照顾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甚至忍辱负重!说句心里话,有时实在太窝火,真想撂下担子不干了!”
王贤荣说:“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我归纳了一下,大致有四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说包局长去省城找唐市长去了,唐市长这些天正在省里住党校,包局长除了找唐市长以外,还去找了省里一些大领导,总之是要设法把事情摆平。第二种说法是说包局长已被双规了,这几天交代了一大堆问题,看来一两年怕是出不来了。第三种说法是说包局长带着付全有已偷越国境,目前正潜逃在外,国际刑警组织都发了通缉令。第四种说法则干脆说包局长自知罪孽深重,已选择了畏罪自杀,以谢国人。这四种说法,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玄乎!”
华世达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着,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刚才还在真情流露的苦恼男人,转眼间又还原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县长。华世达能摘下面具,说出这番话来,让田晓堂很受感动,觉得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田晓堂觉得王贤荣说的有些道理,却又提醒道:“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还是少说为佳!”片刻过后,又忍不住问:“你都听到了哪些议论?”
离开的时候,田晓堂和华世达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手。那一刻,田晓堂忽然觉得自己和华世达只怕是同类人,他俩的心是相通的。
王贤荣笑道:“关键是机关里人浮于事,闲人太多,大家无事可做,闲得发慌,只有搬弄一下领导的是非,找点乐子,打发无聊的时光。”
3、局长司机送的1万块钱
田晓堂不接他的话茬,只是说:“机关这种风气很不好,大家不琢磨事,却爱瞎琢磨人,不钻研工作,却爱乱谈论领导!”
翌日上午,“洁净工程”启动仪式顺利举行。包云河、华世达出席启动仪式并剪彩。中午在戊兆宾馆用过餐,又在房间稍事休息,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3点。田晓堂不清楚包云河下午有什么活动安排,就想去包云河的房间请示一下,他正要出门,付全有却按门铃进来了。
王贤荣欲言又止,见田晓堂含笑望着自己,才说:“包局长出去好几天,也不知去哪儿了,难怪大家都议论纷纷。”
付全有脸上堆着厚厚的一层笑,厚得都有些挂不住了,真让人担心那笑会像墙灰一样脱落下来。田晓堂满心的诧异,不明白过去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付全有,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起来,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一点,让他心理上真没法适应。付全有说:“包局长已去了大厅,准备马上赶回去呢。”田晓堂说:“好的,我这就下去。”早上他是和包云河一同坐奥迪过来的,现在还得一同坐奥迪回去。田晓堂刚要折回房里去拿皮包,不想付全有早已一个箭步冲到前面,从椅子上拎起田晓堂的皮包,就往外走。田晓堂想把皮包接过来,付全有却抓得紧紧的,说:“难得有机会为田局长服一回务,就让我拿着吧。”
田晓堂抬起头,说:“还是前天和他通过话。怎么啦?”
田晓堂只得作罢,心里越发惊讶:这个付全有,今天该没吃错药吧?
一连几天,包云河连同付全有都没有露面,就像人间蒸发了。机关里一时谣言四起,大家都在悄悄议论包云河的去向,说什么的都有。这天王贤荣送来一份文件给田晓堂看过后,忽然问:“田局长,近两天你跟包局长联系过吗?”
返回途中,包云河情绪很好,充分肯定了田晓堂的工作,说启动仪式组织得相当好,许多细节问题考虑得很周到,整个活动十分圆满。包云河能这么夸奖,田晓堂心里自然很爽,也就说了几句谦虚话。
田晓堂有点纳闷。包云河前些日子几乎天天催钟林他们的进度,正当一切准备就序,他却又不着急了。莫非,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言,就让包云河乱了方寸,连工作也没心思抓了?
包云河突然换了话题,说:“关于局领导班子分工,已经拖了很久,再拖下去很不利于工作,也该定下来了!”
自从那些传言流出后,包云河脸上一直就没见个太阳,他也懒得下去检查工作了,经常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知在忙些什么。这天,田晓堂为“洁净工程”启动仪式的事情去找包云河汇报,却不见他在办公室。田晓堂给付全有打电话,付全有不接,又打第二遍还是无人接听,田晓堂便猜测付全有可能是在开车。为安全起见,包云河明确要求付全有开车时不要打电话和接听电话。田晓堂犹豫了一下,只得直接打给包云河。电话马上就通了,包云河问他有什么事情,田晓堂简短地作了汇报,包云河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说:“我这两天有事外出,启动仪式干脆就推迟几天吧。”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包云河这话既像在对田晓堂说,又似在自言自语。田晓堂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市纪委工作组才来了两天,田晓堂就得到消息,那个像蚂蟥一样的老林已去宏瑞大酒店,向纪委的同志告了包云河的恶状,一口咬定包云河在“三清工程”中受了贿。老林充当举报人的角色,让人总觉得有些滑稽,不那么可信。可紧接着,又有传言不胫而走,说是纪委工作组核查郝局长在“三清工程”上的有关问题时,还真的牵扯出了包云河。据说,包云河的问题甚至比郝局长还严重。包云河去年具体主抓“三清工程”,说他在其中捞了不少好处,这种怀疑也不是没道理。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其实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包云河的不寻常表现,却又让人觉得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包云河又说:“我曾对你说过,今后压在你肩上的担子可能要重一些。我的想法,准备让你分管大财务和局机关,联系办公室。”
田晓堂有些吃惊,宏瑞大酒店是云赭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一连多日吃住在那里,费用自然不菲。但他又知道,柳常委既已开了口,这事就不容商量,必须照办。便连忙说:“行啊,我现在就去联系。”
田晓堂颇感意外,不禁惊喜万分。他没想到包云河真让他分管大财务,这就意味着,他将是副局长中最有实权的一位了。一时间,田晓堂不由对包云河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却又不知用什么言语才能把这份感激之情更充分地表达出来,只是忙不迭地说:“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和重视。我一定加倍努力,把您安排的工作做好,决不给您丢脸,更不会给您抹黑!”他几乎是在表忠心了。
田晓堂连声说好,准备马上就去落实这个事。柳凡福却叫住他,说:“你别急着走,听我把话讲完。我看我们蹲在局里办案不大方便,也会影响你们的工作,不如这样吧,你到宏瑞开几间房,我们去那边办公,吃住都在酒店里。”
包云河一脸严肃,话说得语重心长:“你是班子中最年轻的一位,现在又是担子最重的,希望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大胆开展工作……”
柳凡福还是板着个脸,说:“你先帮我们弄一份干部花名册,包括局机关全体干部,二级单位和县局的班子成员,把职务和手机号码都写上。”
田晓堂答道:“您放心吧,我会按您的要求去做的。”他寻思着,“担子重”这个说法还真有些意思。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担子重”就是工作多、事情杂、责任大,就意味着辛苦、劳累、忙碌。可事实上,哪个做领导的都巴不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一些。其实,“担子重”并不一定就要多付出劳动和汗水,却意味着可供支配的权力更大,可供调遣的资源更多,可以获得的实惠更丰厚。说白了,“担子重”从字面理解是吃亏,而实质却只怕是讨好。
田晓堂来到小会议室,柳凡福和他手下几个人正在那里商量工作。田晓堂笑道:“柳常委,包局长安排我来为大家搞服务。你们有哪些事需要我们配合,请只管吩咐。”
包云河扫了田晓堂一眼,正色道:“我提醒你,现在局里形势复杂啊,你得多长个心眼。”
田晓堂答应道:“好吧,我这就去找柳常委。”
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田晓堂明白“形势复杂”是什么意思,尽管包云河不会明说,但他指的分明就是李东达。大财务工作是一块肥肉,过去按惯例一直由常务副局长分管,近些年也就是由李东达把持着。现在包云河却打破惯例,把这块肥肉从李东达嘴里挖出来,塞到他田晓堂手里,还真是需要一定的虎气。这就意味着,李东达的常务副局长,就剩下个空壳了,再无相应的实权。李东达会甘心吗?可不甘心又能怎样?田晓堂又想,包云河之所以一直不把班子分工定下来,显然是因为他还在观察,还在权衡,还在犹豫。现在,他终于看明白了,也就拿定了主意。李东达对他当局长不服气,借那50万工程追加款向他发难,还在背后刮阴风,点鬼火,他也就不用讲什么客气,干脆把李东达的财权给撸掉,狠狠地杀一杀李东达的嚣张气焰,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包云河通过分工削弱李东达的权力,理由倒也充分。可包云河通过分工赐给他田晓堂这么大的权力,又是凭什么呢?自己对包云河并非服服帖帖,为“洁净工程”规划方案的事情曾和包云河暗暗地较过劲,眼下虽然表面上对包云河恭恭敬敬,但那是为了顾全大局所作的妥协,自己心里还是有疙瘩的,这一点精明的包云河哪会不明白!难道,包云河是看在唐生虎的面子上,认为自己是唐生虎的人,不敢怠慢了自己?或者,包云河是看自己年轻,年轻就难免气盛,犯点错误可以原谅,所以网开一面,不计前嫌,还是给了自己充分的宽容?不管怎样,包云河对自己够优待了,如果还不满足,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现在,包云河又像个宽厚的老大哥,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告诫自己,田晓堂就有些感动了,忙说:“您提醒得很对,我会注意的。”田晓堂没有提及李东达,更没有含沙射影地指责李东达的不是,以迎合包云河。对别人落井下石,他还不习惯呢。
见面会后,包云河将田晓堂叫到办公室,对他交代道:“纪委可得罪不起,我们一定要搞好服务工作,高标准地接待柳常委他们。这事请你负一下责,千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包云河略微有点失望,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有些人也真是滑稽之至,我才外出几天,他就上蹿下跳,想把我扳倒,自己爬上来。我包某人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吗?”
田晓堂听着两人说话,悄悄观察包云河的表情,他注意到,当柳凡福说办案“不扩大范围”时,包云河脸上的皮肉一下子松弛了许多,笑意竟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李东达,悄然发现李东达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田晓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田晓堂知道再不表明态度就说不过去了,于是附和道:“他当时找过我,居心叵测地推断您已经失踪了,甚至要向市领导报告。我想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就坚决地制止了他!”
包云河笑得更加灿烂,说:“你们到局里来办案,充分体现了市纪委对我局工作的高度重视,我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机会难得啊,希望你们在办案的同时,也对我局的各项工作给予指导和监督,督促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
包云河点头表示满意,说:“这人你以后一定要当心!”
柳凡福说:“也没有其他要求。我们纪委下来,可不像组织部那么受人欢迎。组织部给大家发帽子,而我们却是摘帽子的,组织部是喜鹊,我们纪委是啄木鸟,不讨人喜欢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大家放心,我们这次只搞老郝的问题,不扩大范围,请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更不要影响到正常工作……”
这时付全有回了一下头,甩出一句:“在省里那几天,他先后给我打过十多个电话,我知道他是想打探虚实,根本没安好心,所以就故意没理会他,让他去干着急。”
包云河连忙笑着表态:“请柳常委放心,我们一定大力支持你们办案。你们有什么要求,请只管提出来,我们尽力满足。”
付全有插这么一句,让田晓堂感觉不大舒服。他想,我们两个局领导谈工作,你一个司机插什么嘴呀!他觉得付全有真是被包云河惯坏了。又想包云河今天居然不避开付全有,就在车上谈班子分工这么重要而又机密的事情,显然没把付全有当外人,这一点让他心头更是不快。
柳凡福一行来局里的第一天,和局班子成员开了个见面会。柳凡福在会上介绍了情况,板着个脸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调查老郝的一些问题。事实上,外围调查我们早就在做了。现在,调查正在逐步深入,我们认为有必要到局里来,作进一步的核查和深挖。望在座的各位局领导能正确对待我们这次办案,组织全局干部积极支持配合……”
包云河又吩咐说:“你安排办公室通知一下大家,明天上午开个局务会,把班子分工宣布一下。”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流言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原来,马上又出现了更具轰动效应的话题:市纪委进驻到局里来了。市纪委带队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向来曾提起过的那个纪委常委柳凡福。
田晓堂忙说:“好的,我这就给办公室打电话。”他没想到,幸福竟然来得这么快。明天上午一宣布,就意味着他财权在握了,虽然他在副局长中位居末位,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已相当于常务副局长了。田晓堂满心的兴奋,却又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安。
田晓堂对这些流言却将信将疑,觉得其中的破绽不少。他怀疑这种传言的出笼,是包云河在背后进行了操纵。包云河绝不会容忍李东达占据上风,他必然会选取适当的方式反戈一击,却不露一点马脚。俗话说,流言止于智者。如果人们善做智者,那么谁想借流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恐怕不那么容易。可惜,如今人们都做不来智者,他们对流言津津乐道却又懒得去明辨真伪,愿意充当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角色,这样一来一些流言尽管颠倒黑白,却能飞速传播。大家都在谈论,便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谎话成了真理,舆论攻势不断升级,当事人纵然长有一百张嘴,也辩解不清了。田晓堂暗暗观察李东达,发现他这些天眉头紧锁,脸色铁青,走路时脚步疲沓沉重。显然,甚嚣尘上的流言,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田晓堂不由对李东达生出了一些同情,真想找个机会对他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当他碰上李东达,宽心话已溜到了嘴边,却并没有吐出来。他猛然又意识到,祸从口出,对李东达说话一定要谨慎,不然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回到市里,付全有先送包云河回了家,然后又送田晓堂。到了院子门口,田晓堂让付全有停车,准备走进去,付全有却坚持要送到楼下。田晓堂只得依了付全有,对付全有今天的殷勤越发狐疑了。
机关是繁衍流言的温床,往往无风也会起三尺浪。李东达跟包云河吵的那一架,已过去了老长时间,田晓堂以为没事了,再不会有人提起了。不想一夜之间,这件事又被机关干部们神神秘秘而又兴致勃勃地悬在嘴边了。不过,这回的说法全变了。说那50万元工程追加款原本不应追加,是郝局长和李东达得了村里的好处,才不讲原则,送了这个不小的人情。包云河之所以迟迟不签字,是要抵制这种不正之风。后来那个村支书一气之下,铤而走险,以向纪委揭发相威胁,李东达惊惶失措,狗急跳墙,才和包云河大吵大闹,包云河为了保下李东达,才不得不违心地签字拨款。这种说法一传开,包云河原来因这事造成的负面形象一下子彻底扭转,摇身变成了一个敢于坚持正义和原则,勇于与贪腐行为作斗争的领导干部,而且还是一个心胸豁达,富有人情味的人。这样,包云河既可敬,又可亲的高大形象便呼之而出了。而李东达却惨了,从侠肝义胆的英雄跌落成了一个贪污受贿、鲜廉寡耻之徒,若不是包云河高抬贵手,只怕早就进去了。最不幸的是郝局长,人早已化作了轻烟,却因这事又被揪了出来,烙上腐败分子的标签,让人们肆无忌惮地嚼来炒去。
来到楼下,田晓堂下了车,正要和付全有说再见,却见付全有也下了车,并且打开尾箱,拎出一个漂亮的纸袋来。田晓堂不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2、纪委来了,局长跑了?
付全有说:“时间还早,我上你家去坐坐。”又将手中的纸袋扬了扬,说:“这是我老婆去绍兴旅游带回来的黄酒,请你尝尝。”
田晓堂想,官场中人的相处艺术,跟豪猪们的生存之道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找到并保持那个不远不近的最佳距离,只怕是十分重要的。
田晓堂不好拒绝付全有去家里,也不好不让他带酒上去,毕竟,两瓶黄酒也值不了多少钱。就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包云河又和他扯了一阵闲话。田晓堂看出来了,包云河今天的表情格外舒展,心情显然是不错的。看着包云河和自己说笑,田晓堂竟从那张脸上找到了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他不由神思恍惚起来,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因作风粗暴被拆迁户骂作“包霸天”的人,在不久前为对付他的“大逆不道”使出那么老到手段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一脸慈祥的包云河……从包云河办公室出来,田晓堂突然想起了一种叫豪猪的动物。据说在寒冷的冬天里,豪猪们需要挤在一起取暖,但各自身上的刺迫使它们一触即分,而御寒的本能又使它们聚到一起,疼痛则使它们再次分开。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它们终于找到了相隔的最佳距离——在最轻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温暖。
家里冷冷清清,周雨莹还没回来。付全有坐了一会儿,和田晓堂干巴巴地闲聊了几句,见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告辞走了。
田晓堂顿生感激。包云河今天既没有晾着他,也没有对他说半句责怪的话,看包云河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显然已经原谅了他。田晓堂就觉得心头郁积多日的压力,一下子释放了大半。当心情轻松下来,他忽然又为自己心头冒出的这份感激感到羞愧了。他感激包云河什么呢?他真的认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儿?
田晓堂心想:今天真是太阳打西头出来啊。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暗自琢磨付全有的动机。付全有今天对他大献殷勤,难道是因为他分工管局办公室,又手握财权,成了局领导里的实力派,付全有想巴结他?可不对呀,付全有跟着包云河,有个什么不大不小的事情,直接跟包云河说一声就能办,哪用得着他田晓堂呀。付全有有包云河罩着,田晓堂即使再看他不顺眼,也不敢动他一个小指头啊。那付全有到底想干什么呢?田晓堂百思不解。
包云河自然听懂了他的话,哈哈一笑说:“谁也不是圣贤,哪能保证不出一点儿偏差。知错即改,就是好同志嘛!”
周雨莹到了晚上9点才回到家,一进门就把坤包随手丢在沙发上,不住地唉声叹气。田晓堂问她干什么去了,这么迟才回来。田童一直仍放在他外婆家,周雨莹经常回家很晚,她并不承认自己是去打麻将了,总是说在想办法接近唐市长的年轻夫人。这时听田晓堂这么问,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你!”
田晓堂说:“这是我份内的工作,谈不上多辛苦。只是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够好,辜负了您,还请您多多包涵。”他算是含蓄地表达了认错道歉的意思。
田晓堂说:“什么为了我,你又去盯唐市长夫人啦?都多长时间了,听你说已去盯了无数次,可至今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这可能吗?你哄三岁小孩呀!”
田晓堂跑了一趟戊兆,回来就向包云河作了汇报。包云河得知前期各项工作已基本完成,“洁净工程”完全可以按期开工时,显得十分高兴,微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些天可把你辛苦了。”
周雨莹又生气又委屈,撅着嘴不满地说:“你以为要想接近市长夫人,容易吗!人家警惕性高着呢。周青为了我们,可真是没少操心。每次唐市长夫人叫她去打牌,她就让我在单位上守候着。唐市长夫人在宏瑞大酒店包了一个房间,每次打牌都定点在那里。我的单位离宏瑞很近,赶过去方便些。周青不敢冒冒失失把我领过去,那样是要被唐市长夫人拒之门外的。她只能等待机会,等待哪次那几个固定的牌友中有人缺席,或是有人因事中途退场,导致“三缺一”,而唐市长夫人又牌兴正浓,急欲凑够人手,再借机向唐市长夫人介绍我去作陪。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前几次,根本没出现“三缺一”的情况。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有个牌友因小孩突然发高烧,赶回去了,周青这才逮着机会,向唐市长夫人隆重推荐我去补缺。周青反复介绍说我是她的好友,人很正派,可靠,唐市长夫人才打消疑虑,同意我过去。周青打来电话通知我,我急忙兴冲冲地打的赶过去,不想情况竟然瞬息万变,等我赶到时,唐市长夫人已悄然离去了。原来,就在一分钟前,唐市长夫人突然接到唐市长的电话,去了北京的唐市长比原定计划提前一天回来了,唐市长夫人只得撇下牌局,匆匆赶回去陪唐市长。这样,我就扑了个空,只和唐市长夫人擦身而过。你说,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却又意外地失掉了,我能不郁闷吗?”
读了些书,又思忖再三,田晓堂渐渐冷静下来。他想,不管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对自己作某些调整,对世俗作一点妥协,看来是非做不可的。而眼下,修复自己和包云河的裂痕,抹除两人之间的阴影,已成了当务之急。
田晓堂这才知道,周雨莹对于那件事还真是上了心。看来,一个女人要是铁心想干成一件事,还真是没有什么阻挡得了。可他一直却没太把那个事放在心上。他内心是不屑于做那些的。周雨莹坚持要做,他又拿不出坚决的反对态度。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怕还是希望周雨莹能把“夫人路线”进行到底。他的心态是矛盾的。周雨莹这么操心熬神,想方设法地去接近唐市长夫人,当然都是为了自己好,他还是十分感激,就劝慰道:“这事的难度看来不小,不行就放弃算了。咱们不靠这个,还不得照样活!”
为了排遣心头的郁闷,田晓堂晚上待在家里,就随手翻翻《菜根谭》、《阅微草堂笔记》一类杂书。这天他再次读到那句警言:“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联系自己,不禁感慨良多。他想,不怪刘向来说他理想化、书生气,反省自身,他为人做事还真是缺乏一点虚圆灵活。而一味愚顽固执,不知变通,就难免在现实中处处碰壁。或许,只有懂得适当地灵活变通、虚心圆转,才能妥善地处理各种复杂的事情和人际关系。这里面有个“度”的问题,有圆无方的圆滑乖巧,有方无圆的固执死板,都是不足取的。要把握好这个“度”,学问只怕还大得很呢。
周雨莹却瞪了他一眼,说:“你说得轻巧。我现在放弃,那以前的努力岂不就白费了。为了办成这个事,我在周青身上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不然,人家凭什么帮你办事?如今这世道,干泥巴还能抹得上墙?”
过了几天,田晓堂还在回想那天和刘向来的一番长谈。他对刘向来的一些观点本来是不以为然的,但思来想去,想法又有了些改变,认识到官场无处不在的潜规则正是那样可怕,潜规则的力量是强大的,某个人根本无法抵挡,更无力改变。只有适者才能生存。否则,就会被孤立起来,甚至淘汰出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感觉异常痛苦,也十分无奈。
田晓堂暗暗吃惊,没想到周雨莹还挺有心计和手腕的。他想,对于人情世故,女人只怕比男人天生就敏感得多,也精通得多。
田晓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刘向来心机如此之深,对人情世故如此了然,考虑问题又如此缜密,如果把心性还磨炼一番,把那份傲气还去掉一些,并一心经营仕途的话,在官场上只怕会吃得很开的。
为了把周雨莹从烦恼中解脱出来,田晓堂就转移话题说:“你听我说件高兴的事吧。今天下午包局长和我谈了话,说了班子分工的问题。”他把谈话的具体内容告诉了周雨莹。
刘向来却说:“这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而领导的心思尤为复杂,我们切莫简单地、想当然地以己之心去度领导之腹啊!”
周雨莹一听自然高兴,嘴上却说:“不过就是分管个财务嘛,你就值得那么乐呵?”
田晓堂对刘向来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吃惊。他想了想,觉得刘向来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似乎又不太大。他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田晓堂说:“财权可是最实在的权力。虽然我分管财务,还要受制于包局长,大事得让包局长拍板,但一般的资金调度、使用包局长不会管那么细,他也管不过来,这些都是我这‘一支笔’说了算,那权力也是炙手可热的。跟你说句实话,凭我现在掌握的权力,已在所有副局长之上,实际上就相当于是二把手了。”
刘向来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想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包云河虽然反感你不听他的招呼,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欣赏你这种敢想敢干的锐气和胆量。虽然你冒犯了他,但他对你还是给予了极大的宽容。或者说他内心其实也是矛盾的,所以他没有武断地阻止你。也许,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考验你,观察你,看你怎么应对他设下的重重障碍,借此磨一磨你的棱角,给你淬一淬火,也让你吸取些教训……”
周雨莹说:“真没想到,包局长还这么看重你!”
田晓堂说:“我曾考虑过,他这样做,是想给我一个机会,等我幡然醒悟。”
两人聊了一阵,周雨莹去餐厅倒水喝,这才看见放在餐桌边的黄酒,忙问是从哪儿来的。田晓堂就把今天付全有的异常表现讲给她听了。
刘向来蹙着眉头,猜测道:“莫非包云河认为你是唐生虎的人,所以投鼠忌器,不敢……可又不太像啊!”
周雨莹笑了,说:“这个付全有,马屁倒是拍得挺及时的。他见你掌了大权,立马就粘上来了,动作真是快呀!”
田晓堂说:“这个疑问,我一直也没弄明白。”
田晓堂说:“我想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刘向来吃了几块水果,又说:“你落得这步境地,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包云河明明知道你在阳奉阴违,为什么不当面阻止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装糊涂,只是在背后偷偷做手脚。他完全犯不着这样煞费苦心嘛!”
周雨莹说:“不过付全有这个马屁拍得不够到位,反而容易得罪人,还不如不拍呢。如今都什么时代了,哪有送礼只送两瓶黄酒的,他也太小瞧你了吧?”
田晓堂震惊不已。他觉得刘向来所言不虚,却又不想轻易苟同。
田晓堂想了想,觉得周雨莹的分析很有道理。只是付全有并非笨人,他怎么可能干出这种得罪人的蠢事来呢?田晓堂就有些疑惑,想去察看那两瓶酒。不想周雨莹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她把纸袋提起来,轻轻放到餐桌上,然后把酒从纸袋中捧出来,再回头去瞧纸袋里面,就尖声叫起来:“嘿,这里还有个信封呢!”
刘向来继续说:“我记得上次也跟你说过,在一个单位生存,最重要的是搞定一把手。现在看来,你对自己和一把手的关系还是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你大概以为,包云河是一把手,你是副职,开会票决什么你俩都同样有一票,在班子内你们是平等的。你这种认识是十分幼稚的。我老家有位村支书,他不懂什么叫‘坚持党的一元化领导’,就把这句话按自己朴素的理解,说成‘坚持党的一人化领导’。其实,这位村支书说的一点没错,现在一些单位不就是一把手在搞‘一人化领导’吗?说起来,一把手与副职只隔半级甚至平级,但权力大小却相差悬殊,地位则简直有主仆之别。对这一点你一定要明察,千万不要在一把手面前把自己当个领导。我看你就是太把自己这个副局长当回事了,才弄得这么被动啊。”
周雨莹拿出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迭百元钞票。掏出来数了数,整整1万。数过后,周雨莹眉开眼笑,说:“刚才错怪人家付全有了。他其实挺会办事的。如果直接给你1 万块钱,你碍于面子肯定不会收。但把钱藏在酒袋里,你不会拒绝收下两瓶薄酒,而在收下酒的同时实际上就收下了钱,双方不点破,既照顾了面子,彼此却又心知肚明,送礼的送得顺顺当当,收礼的收得舒舒服服,可谓皆大欢喜。送礼的学问,真是深奥得很啊!”
田晓堂默默听着,没有做声,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田晓堂没接她的话茬,只觉得心头的疑云越积越厚了。付全有今天对他变得殷勤起来,又上门送上两瓶黄酒,已经让他十分吃惊了。而现在,竟然发现付全有真正要送的礼并非黄酒,而是万元大钞,他就越发感到震惊,并且开始担心起来。显然,付全有是有事要求他办,请他关照,而这个事肯定不好办,有一定难度,所以付全有才不惜花血本。田晓堂清醒地意识到,这1 万块钱千万不能收。他就对周雨莹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付全有又是个难缠的主儿,我如果拿了他这些钱,还不知他要怎么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来。你把钱给我吧,我改天再退给他。”
刘向来摇着头说:“你这真是书生之见!任何一项决策,正确与否,哪有绝对标准?其实出台每个决策,都要站在多种角度进行综合考量,而不仅仅只考虑群众利益。你认为方案二才维护了群众利益,所以才是最好的,这十分可笑。陈春方的那些看法,也不能说完全站不住脚啊。再说,对领导不能劝说、争取,只能服从,无条件地服从,你不服从,就是跟领导叫板,就必然要得罪领导。按你刚才说的,你是心系群众,为民谋利,才不幸得罪了领导。其实,领导是得罪不起的,而群众得罪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群众是虚的,是个模糊的群体概念,你替他们奋不顾身谋取利益,他们也无从得知,更不会来感谢你一声。而你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并不一定知情,更不会来找你讨说法,问道理,影响不到你个人的前途和进步。而领导呢,却是实的,是具体的手握重权的人,你的命运和乌纱帽就攥在他手里呢。你得罪他一会子,他就会影响你一辈子。在这方面,我可是有着血的教训啊!”
周雨莹却不干,不以为然地说道:“瞧你这点德性!知道么,如今是当官不收礼,不如回家种山芋;当官不受贿,不如摆摊卖杂碎。只要人家送得心甘情愿,你就收得心安理得,怕什么呢?付全有找你办事,太大的事你也决定不了,不大不小的事你能办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办了算了。再说,付全有一天到晚跟着包局长,他想办什么事包云河肯定要为他作主,而你只要不反对,不阻拦,送个顺水人情就行了,有什么为难的呢!我跟你交个底,为了让周青死心踏地地帮我们的忙,我已在她身上花了七八千了。付全有送的这笔钱,正好拿来补那个空!”
田晓堂辩解道:“我哪想跟领导叫板呀,更不想得罪领导,我只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想劝说领导,把领导争取过来。”
田晓堂哪会听她的,他好说歹说,见周雨莹还是不松口,就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从她手中夺过了那个鼓鼓满满的信封。
刘向来轻叹一声,说:“你还记得吗,上次见面,分手时我送给你一句话:在领导面前,你不用带着脑袋,只须带上手脚。现在看来,你并没有悟透其中的深意啊。这句话实际上是说,在领导面前,你不用显得自己多有思想和主见,不要自以为是,卖弄聪明,你只须听从领导的大脑袋里冒出来的高见就行了,一切主意自有领导定夺,而你作为下属,只是动动手脚,跑到领导那里去接受他的指示,跑到下面将领导的指示一一贯彻落实。如果你认为自己那个脑袋不是花岗岩,甚至比领导的脑袋还聪明,按捺不住要跟领导叫叫板,那你就要得罪领导了,就玩不下去了。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是落到这步境地了吗?”
周雨莹气不过,坐在沙发上数落道:“说起来你还是一个大局的副局长,看着光鲜得很,其实只是徒有虚名,一点实惠也没有。好不容易有人给你送回礼吧,你却嫌钱烫手,不敢收。我们娘儿俩跟着你,半点光也沾不上。你还不如周青的老公呢,人家哪怕只是一个小单位的头头,也比你这个副局长滋润多了……”
田晓堂不以为然,说:“你这样讲,我可不敢认同。”
田晓堂实在不想听了,就躲到卫生间洗澡去了。
刘向来呷着清茶,微眯着眼,似在沉思。良久,刘向来才说:“照我看来,你一开始就错了。不管这事本身是对是错,不管方案一、方案二孰优孰劣,反正你是错定了。你不听包云河的招呼,对他阳奉阴违,跟他对着干,这就注定错了。”
4、退礼的艺术
田晓堂就把起草、审定规划方案的前前后后说给刘向来听了,又把陈春方刚才和他喝酒时说的一番话也告诉了刘向来。田晓堂说:“这事弄得我压力不小。我曾经很自信,认为自己的固执和坚守是有道理的。但近两天来,特别是刚才听了陈春方的一席话,我产生了动摇。我开始感到怀疑了:莫非,自己真的做得不对?我那些努力和抗争,是滑稽可笑的?”
分工明确后,田晓堂更忙了。不仅要做的事情不少,而且来找他的人陡然增加了许多。田晓堂出人意料地管起了财权,让下面的人认识到他的来头还真是不小,都一窝蜂地想巴结他,趁早投资感情。再说,田晓堂执掌着实实在在的财权,各个二级单位和县局的头头们为了资金问题难免有求于他,也要急着向他汇报工作、争取支持。这些来找他的人,说得直白点就是奔着权、钱二字来的,对他自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他们请他吃饭喝酒、洗脚捶背,对他说尽了乖话、好话、奉承话,最后还会悄悄塞给他一个信封。田晓堂这才更真切地体味到了权力的美妙。他没法不为之而兴奋,有时甚至有点陶醉了。不过,他还没有被甜言蜜语冲昏头脑,仍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底线。对人家奉上的信封,他会暗暗掂量厚度和重量。如果只有千儿八百,实在推辞不掉,他也就笑纳了。千儿八百不是什么大数目,如果还推来推去就显得不随和,让人觉得虚伪,甚至认为他是嫌钱少。如果超过了一千,他是坚决不收的。钱多了就有受贿之嫌,他得为自己把好这个关。不过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可笑:你大钱不敢拿,收点小钱就不算腐败?小钱积少成多,不也是大钱?可他又知道,如果自己连千把块钱都不收,那他就会被视为另类。在不乏污浊的环境里,一个想要一尘不染的人,不仅不会受到欢迎,而且还会被孤立起来。田晓堂只能苦笑,为自己好象懂得了一点虚圆灵活。可内心深处,还是难免有些矛盾和迷茫:他似乎在开窍了,这究竟是成熟的表现呢,还是堕落的开始?
刘向来叫起来:“你还真的有事啊。”
这天是周末,田晓堂没有外出应酬,十分难得地待在家里,周雨莹很高兴,提议一家三口去动物园逛逛。田晓堂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们一家人已好久没出去游玩了。两人就把昨晚从外婆家接回来的田童叫了起来,出门直奔动物园。
田晓堂却说起了正题:“今天凑巧碰上你,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动物园里入住了一批新居民,田童看到那些过去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长颈鹿、驼鸟、狗熊等动物,显得兴致盎然,格外开心。田童一开心,田晓堂和周雨莹也就觉得很开心了。
田晓堂敷衍着连声称好,把她们打发走了。刘向来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说:“这年头,好白菜都叫猪拱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进了娱乐城、夜总会,被臭男人糟蹋了!他妈的,真是暴殄天物啊!”
田晓堂跟在田童和周雨莹后头,在动物园里转来转去,渐渐就感到有点乏味了。看着眼前的各种飞禽走兽,他突然想起昨天刘向来发来的一则动物段子,只是内容记不全了。就拿出手机,将那则段子翻了出来:
为首的女孩笑道:“是陈先生刚才吩咐过的。如果你们要谈事情,我们不妨先出去,待会儿你们谈完了,也谈累了,我们再过来帮你们放松心情,好不好?”
动物的生活格言:
正聊着,包房的门突然推开了,五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袅袅地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站成一排,对他俩娇嘀嘀地打招呼:“先生晚上好。”这五个女孩全都个子高挑,容貌姣好,靓丽可人,让田晓堂看了也难免怦然心动。他知道她们站在这儿是让他俩挑选的,可他并没有叫小姐呀。就问:“谁安排你们来的?我们正在谈事情,不想被人打搅呢。”
乌龟:遇事先把头缩进去。
田晓堂说:“真想不到啊,你都快成生意人了。也许,你在官场难得得意,在生意场上却能如鱼得水呢。”
鹦鹉:领导说啥,咱就说啥。
刘向来说:“事情刚刚起步,我本不想对任何人说的。但你不是别人,不妨向你透露一二。我帮一位浙江的宋老板在云赭市做房地产开发,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替他疏通一些关系,在他公司里拿点酬劳。”
兔子:凡事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田晓堂又问:“你做什么大生意啊,还用找规划局?”
狐狸:找个好靠山。
刘向来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我目前正在做点生意挣钱么。我找规划局,正是为了这个事。”
蚯蚓:世界上从来不缺少蛋缝,只是缺少发现的眼睛。
田晓堂问:“你干嘛要请他们?”
看罢,田晓堂忍不住悄悄笑了。这些所谓的“格言”,倒把官场的生存哲学揭示得入木三分。
刘向来说:“是市规划局的三个科长。他们一人搂着一个小姐,我怎么好意思当面向你介绍人家。我今天请他们的客,就是想让他们在这里从一楼到五楼玩个遍,玩个痛快的。可我在场他们又碍三碍四,放不开,我就想自己借故先离开,好让他们自个儿放开手脚去玩。正愁找不到由头让自己走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恰好你就来了。”
就在这时,田童在前头高声叫嚷起来,让他赶快过去,一家三口好摸着大象的长鼻子照张相。田晓堂应了一声,赶忙跑到他们娘儿俩身边。他在心里又埋怨起自己来:今天出来是散心的,干嘛还要想那些鸟事呢!
退出那个闹哄哄的屋子,两人钻进陈春方订下的包房。待服务生端来水果点心,倒上茶水后,田晓堂问:“刚才那三个家伙是干什么的?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转到鸟雀林时,竟意外地碰上了王贤荣一家。田晓堂笑呵呵地说:“这下好了,有人说话了。”就让两个女人引着孩子结伴去游玩,两个男人则偷起了懒,找了个有树阴和石凳的僻静处,坐下来聊天。
刘向来说:“那就好,你们把我当兄弟,就切莫讲客气!”
王贤荣在田晓堂面前一向说话随便,从来没有什么顾忌。他说:“我刚才在鸟雀林逛了一圈,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鸟儿,既有喜鹊,也有乌鸦。说起来,喜鹊和乌鸦都属鸟纲鸦科,它们的食谱也大同小异,既吃害虫,也吃谷物果实。可为什么喜鹊讨人喜欢,乌鸦却不受待见呢?我琢磨了一下,觉得根本原因在于,喜鹊的叫声悦耳,而乌鸦的叫声难听。由此我得到启示,在一个单位生存,最重要的不是做功,而是叫功。领导都爱听好话,如果会说好听的话,让领导这种欲望得到充分满足,自然就会像喜鹊一样得到好待遇。如果只会说些逆耳之言,就难免要像乌鸦一样受尽冷落。所以,那些沉下身子埋头苦干的,往往不如围着领导溜须拍马的……”
三个男人嘻笑着说:“我们有个狗屁身份、狗屁地位啊,我们唯一的身份就是男人。你放心地跟田局长去吧。我们今天既来了,每人不花你个千儿八百,决不会撤走的!”
田晓堂点点头,若有所悟。他觉得王贤荣说的还有点意思,不过他并不喜欢王贤荣这种愤世嫉俗的口气。他今天本来不想涉及官场是非的,但王贤荣的一番宏论又勾起了他的兴致,就翻出手机上的那则“动物的生活格言”,递给王贤荣“奇文共欣赏”,两人笑过一阵,感慨了一番。
挪到沙发跟前,刘向来示意那个唱歌的男人暂停,然后介绍了田晓堂,三个男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的女孩。刘向来说:“田局长找我商量个事,我只得先走一步,失陪了。请大家一定要放下身份,放下地位,只记得自己还是个男人,花心的男人,多情的男人,在这里放开地玩,尽兴地乐,想怎么happy就怎么happy,好不好?单由我来买,大家不用管的。”
王贤荣说:“有个羊吃草的故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一位乡下老汉到镇上卖羊,顺便去乡政府办事。此羊见了乡政府一块绿油油的草坪,埋头便啃,一位乡干部看见后大怒,一声断喝,老头,你怎么让羊在此吃草?你知道这草多金贵?老汉慌忙举鞭打羊,一边打,一边骂,你以为你是干部呀?走到哪吃到哪!”
送走陈春方,刘向来把他拉进一间声浪喧天的包房。包房内彩灯闪烁、光线幽暗,田晓堂刚开始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似鬼哭狼嚎,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刘向来拉着他往里走,田晓堂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才发现沙发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三个男人,每个男人怀里都坐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孩。除了一个男人的歌声在声嘶力竭外,其他两个男人都在和怀里的女孩逗弄调笑。田晓堂睁大眼睛看了看,那三个女孩都不过十七八岁。可三个大男人都四十好几了,说他们“怀里抱着下一代”还真是名副其实,一点也没冤枉他们。
田晓堂笑道:“这个故事骂干部吃喝,真是妙不可言!我这里也有个段子,还有点意思。”说着掏出手机翻了几下,轻声念道:“猪找上帝要求投胎做人。帝问曰:耕种?答太苦。曰:做工?答太累。曰:耍猴?答太难。帝问何求?答:能吃能喝还能嫖!帝大惊:狗日的还想当国家干部!”
田晓堂说:“好的,好的。”
王贤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说:“如今在民间,干部几乎被妖魔化了,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呢!”
陈春方显得有些失望,却也只好说:“那好吧。包房我已经订好,你们进去谈吧。账挂在这儿,由我来结。”
聊了一会儿“动物”,王贤荣忽然凑近田晓堂,压低嗓音说:“李局长最近又有新动作了。”
正说着,陈春方从服务台那边歪歪斜斜地摸过来了,田晓堂忙把陈、刘两人介绍给对方,然后对陈春方说:“我这位老同学赶过来,有件急事要找我,我看你就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了。”
田晓堂问:“什么新动作?”他想王贤荣真是好笑,这里四周没有一个人,又不怕哪个偷听,用得着这么神秘兮兮的吗!
刘向来说:“行啊行啊。我也想离开我那几个客人,正愁找不到由头。你也给我打个掩护,我们算是互帮互助吧。”
王贤荣轻声说:“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李局长最近和市委分管党群的孟副书记攀上了关系,李局长已向孟书记提出来,想兼任局党组副书记,解决正县级。据说,孟副书记已口头答应他了。”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你还一套一套的。说点正经的吧,你帮我个忙,我这会儿就想躲开那个买单的家伙呢……”
田晓堂噢了几声,不好说什么。自从包云河将财权从李东达手中移交给他后,李东达倒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看起来还算平静。不过田晓堂相信,在这表面的平静下面肯定不会平静。李东达决不会甘心就这样被包云河死捏着,必定会伺机和包云河唱唱对台戏,或者想办法改善一下自身的待遇、地位,甚至干脆提拔交流出去,以示自己并不是吃素的。所以王贤荣说了这个小道消息,他还真有几分信以为真。
刘向来还是油腔滑调的:“吃过饭,就该上这二楼唱歌了。领导也是人,也需要放松嘛。哎,你怎么一个人,买单的家伙呢?如果没人买单,我来请客好了,机会难得啊,平时想接你这样尊贵的领导都接不来呢。你知道吗,到‘黄玫瑰’来玩可是有讲究的,这里一层楼就是一种娱乐项目,每种项目又有众多花样,从一楼玩到五楼,一般不到凌晨三四点休想回去。有道是:吃饭以后怎么办?歌舞厅里转一转;转完以后怎么办?桑拿浴里涮一涮;涮完以后怎么办?找个小姐按一按;按完以后怎么办?麻将桌上搬一搬。”
王贤荣又说:“田局长,你们局领导班子已分了工,下一步会不会对中层干部进行调整?”王贤荣这话问得有点吞吞吐吐。
田晓堂说:“不要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的。我刚在一楼吃了饭。”
田晓堂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是想从侧面打听自己最近有没有提拔为局办主任的可能。王贤荣一说起个人的进步问题,口齿就会结巴起来。田晓堂说:“以前没明确我分管办公室,我不好贸然对包局长提你的事。但现在既已明确,我向包局长提这个建议就名正言顺了。下周我来找个机会和包局长说说。局办主任这个岗位举足轻重,不定下来,会影响到全局的工作,我想包局长也会抓紧的。”
田晓堂走到二楼楼梯口,却意外地看见刘向来站在二楼走廊上打电话。刘向来显然也喝了不少酒,一脸酡然。刘向来打完电话,看见田晓堂,便疾步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田局长今天亲自视察来啦!”
王贤荣却轻轻叹了口气,说:“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我有种预感,包局长心目中的局办主任人选,只怕不是我。”
田晓堂慢吞吞地爬着楼梯,陈春方见他走得慢,就说:“我先上去安排啊。”田晓堂挥了挥手,陈春方噔噔噔几步就冲到上边去了。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不要因为被包局长多剋了几次,就对自己没了信心。你是做局办主任最合适的人选,目前机关里还没有哪个敢跟你竞争。我个人认为,你做局办主任应该是没有多少悬念的。”
喝完酒,又饮过漱口茶,陈春方爽快地说:“今天我就陪田局长尽兴放松一回,咱们来个喝酒吃饭、唱歌跳舞、桑拿盐浴一条龙。”田晓堂根本没心情留下来“放松”,却又不好生硬地拒绝陈春方,只得跟着陈春方到二楼歌厅去。
王贤荣说:“感谢你这么看重我!不过,其他领导可不一定这么认为。”
田晓堂意识到,以前真是小看陈春方了。陈春方脑子一点儿也不笨,比他想象的聪明多了。不过又想,陈春方善于经营关系,擅长溜须拍马,得到了几任市局局长的信任,如果脑子太笨,哪能做到这一步?拍马屁、抬轿子的学问大着呢,也是需要高智商的呀。田晓堂突然也意识到,陈春方的一番话即使是诡辩,也不能说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他被搞糊涂了。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这些日子,为了把方案二推出来,他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可现在回过头看,却发现这一切竟然意义不大,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啊!
田晓堂说:“那你说说看,哪个有跟你竞争这个位子的实力?”
陈春方借着酒劲,又说:“现在人们都对政绩工程深恶痛绝,是因为某些政绩工程完全置群众利益于不顾。方案一却不一样,如果说它也算政绩工程的话,那它在为领导赢得政绩的同时,也为老百姓带来了更大的利益。可谓是‘领导得政绩,群众得实惠’,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王贤荣苦笑了一下,说:“在有些领导那里,部下怎么做事,有无做事的实力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怎么叫,善不善于吹吹拍拍,会不会讨取他的欢心。我刚才分析过喜鹊和乌鸦了,我想,我只怕是一只不讨人喜欢的乌鸦,根本比不过那些叫得动听的喜鹊。”
田晓堂不由得暗暗吃惊。陈春方所讲的道理,包云河并不是没有对他提过,但把这个道理这么充分地加以阐述和剖析,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原以为,陈春方卖力地帮包云河对付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理亏,有些发虚的。他没想到,陈春方那么做竟然还有充足的“理论依据”,认为自己做得理直气壮。那么,是谁错了呢?是他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陈春方振振有词地为方案一辩护,田晓堂凭直觉认为这不过是诡辩,但真要他来反驳陈春方,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田晓堂就傻愣着,有些尴尬,心头则怪不是滋味。
田晓堂没想到王贤荣刚才就喜鹊和乌鸦发了一通议论,竟还是特意埋下的一个伏笔。他说:“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吧,你觉得哪个会是跟你抢位子的喜鹊?”
陈春方接着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力挺方案二,是你认为方案二更科学合理,更有利于节约成本,一句话,更符合群众利益。在你眼里,方案一是搞花架子,只会方便领导捞政绩。我承认,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恕我借酒盖脸,直言不讳,我觉得你的看法还是很片面,显得目光短浅了些。现在大家之所以喜欢弄政绩工程,还不是因为上面喜好这个,可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风如此,谁又能免俗?按方案一施工建设,可以赢得更大的眼球效应,让市县的领导捞取更大的政治资本,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但方案一还有一个好处,你并不一定知道,即便知道也可能不以为然。那就是按方案一实施后,可以让省厅领导看了更高兴,更满意,省厅领导心情爽了,金口一开,大笔一挥,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就会给戊兆下拨更多的项目资金,甚至会成倍地增长。如此说来,方案一岂不是更有利于维护戊兆群众的利益?方案二固然能够方便施工,节约几个成本,但节省的那几个小钱,和方案一可能争取到的新增数百万、数千万资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方案一、方案二究竟孰优孰劣,应该不难掂量吧。”
王贤荣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是付全有。”
田晓堂望着陈春方,默然无语。他知道陈春方酒后话特别多,倾吐的欲望格外强烈,就等着陈春方往下说。
田晓堂哑然失笑了,想这个王贤荣真是滑稽、搞笑,就说:“你说别人,我也许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可你说付全有,我认为完全没有可能。付全有不过是个司机,他有何德何能,哪担得起局办主任的重任?我看你呀,是疑心太重,神经太过敏了。”
陈春方嗞地一声啜了一大口酒,说:“田老弟呀,我比你痴长几岁,在这行政上也混了二十多年,接触的人,经历的事也不少了。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这次弄这个规划方案,让我真是看不太懂呀。”
王贤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但愿我是多疑了。”
田晓堂不晓得陈春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田晓堂想,王贤荣说付全有是包云河跟前一只叫得动听的喜鹊,自己是一只光会做不会叫的乌鸦,倒也是客观的。包云河要厚待喜鹊,给喜鹊弄个清闲的职位,并非不可能。只是局办主任是个承办大量具体工作的岗位,需要较高的素质和能力,付全有这只喜鹊哪干得了、吃得消?让一个粗通文墨的司机来做局办主任,包云河还不至于昏聩到这种地步吧!
两人都有醉意的时候,陈春方卷着舌头,说话就放开了:“田局长,论职务,你是我的领导;论年龄,你还是我的小老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不叫你田局长,而是斗胆叫你一声田老弟,你肯认我这个老大哥吗?”
不过,干不干得了是一回事,付全有想不想干又是另一回事。或许,付全有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还真奢望着能爬上局办主任的位子呢!田晓堂想起付全有对自己态度的大转变,想起他送到家里的1万块钱,忽然一惊:难道,付全有这么巴结自己,真是为了局办主任的位子?不过他马上就加以否定了,觉得这是不大可能的事情。那么,付全有不惜血本巴结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田晓堂实在想不出来。他意识到,得抓紧时间把那1万块钱给付全有退回去了。这些日子因为事情多,也没顾得上办这事。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喝酒时的气氛就融洽多了。陈春方见田晓堂态度还算友好,就放下心来,酒便喝得十分畅快。田晓堂不愿和陈春方多搭腔,只顾低头喝闷酒,慢慢竟也喝多了。
退礼和送礼一样,也是大有讲究的。田晓堂清楚,付全有这样的人是不可轻易得罪的,而退礼又难免会得罪他,所以就要格外慎重,尽量采取恰当的方式,把事情办得委婉一些,以减轻对他的心理刺激,免得使他羞恼成怒。田晓堂考虑了一番,觉得不能在自己的办公室给他退钱,最好是在他开的奥迪车上办这件事。办公室是自己的地盘,车上才是付全有的地盘,在他的地盘上给他退钱,相较而言他的心理压力会小一些。
两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的话说得言不由衷,但两人又明白,至此他俩算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
这天下午下班时,田晓堂见奥迪停在楼下,而包云河在市政府开会,暂时不会用车,就叫付全有送一下自己。付全有自然乐意为他效劳,急忙发动小车,将田晓堂送往一家酒店。
田晓堂说:“我能理解。基层工作头绪多,事情杂,难免分身无术。我这个星期也挺忙的,就没有安排去戊兆,也没有跟你联系。”
一路上,田晓堂和付全有扯了一通网上看来的奇闻趣事。快到酒店时,田晓堂忽然话题一转,说:“昨晚在家里,喝了你拿过来的黄酒,味道还真是不错,我一连喝了大半瓶呢。”
田晓堂觉得陈春方真够滑稽的。这话哪经得起推敲,陈春方即便是忙得脚不沾地,给他打个电话的几分钟难道也挤不出来?陈春方只是一周没给他联系汇报,居然就要道歉,可陈春方前些时上蹿下跳,通风报信,拉拢劝诱,帮着包云河和他争来斗去,让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陈春方为什么不向他道声歉呢?这岂不是避重就轻!不过,话又说回来,陈春方帮包云河都是在暗处,他没抓住任何把柄,陈春方当然只会装糊涂,哪会不打自招地向他道哪门子歉呢!再说,不管今天陈春方是为何事道歉,也不管说的是不是实话,毕竟已向他说了声“对不起”,也算低了架子,他也就没有必要得理不饶人,老和人家过不去。今后和陈春方还要长期打交道的,关系老僵着也不是个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却也是需要维持的。
付全有听了这话当然高兴,笑呵呵地说:“绍兴的黄酒,那是最正宗的。我们内地人都爱喝白酒,喝多了难免伤身体。其实喝白酒不如喝黄酒,黄酒是保健酒,对身体大有益处。如果你喜欢,我家里还有几瓶,哪天给你送过去!”
田晓堂如约来到“黄玫瑰”娱乐城。陈春方把他迎进一楼包厢,等他咝咝地呷了两口热茶,才满脸堆笑地说道:“田局长,真是对不起,本周我们县里搞个什么比点观摩活动,天天在乡下东颠西跑,走马观花,累得腰躬背驼,骨头散架,也抽不出时间来向你汇个报,还请体谅!”
田晓堂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你还是留着自个喝吧。”
周六下午,陈春方总算打来了电话,称自己在市区,邀他晚上一起吃个饭,田晓堂假意推辞了一番,就答应了。其实,他既想见到陈春方,但内心对见陈春方又有些排斥。想见,是为了面子过得去;不想见,是为了内心安宁。他想,“官身不自由”这话说的一点没错。人在官场,每天要见不想见的人,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这很无奈,却又是一种常态。
到达酒店门前,车未停稳,田晓堂就打开车门,把一只脚探了出来,正要下车,突然像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付全有说:“昨天开酒喝,才发现你掉了一个信封在那酒袋里了。”说着,就从衣兜里将那个装有1万现金的信封掏出来,丢到付全有身上,然后动作迅速地下车。
田晓堂在办公室闲待了一个星期,哪儿也没有去,不过他的耳朵还算灵通。通过姜珊和王贤荣,他知道钟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细化工作,也知道包云河明确提出“洁净工程”在半月后要正式动工。他深知,自己不可能一直在办公室躲下去。尽管心中憋屈,但他毕竟是位副县级领导,大局意识还不得不讲,该他抓的工作也不能甩手不管。只是,陈春方不主动来跟他联系一下,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还真不好意思贸然跑到戊兆去。
田晓堂两脚踏到地上,折过身,正要关上车门,见付全有还愣愣怔怔地没有回过神来,就弯下腰,把头伸进车内,用尽量显得真诚的口气对付全有说:“你跟我就没必要这么客气。你们两口子靠点工资过日子,手头也不宽裕。今后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说完,不等付全有作出什么回应,就啪地关上车门,转身进了酒店。
1、想和领导叫板,不能这么个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