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公安局长 > 机关人物 三秘书

机关人物 三秘书

“这不是明摆着找理由吗?那种地方怎么会有违建?”

小挥劝道:“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家什么人。乡里说那个小店是违建,能给补偿费就很不错了。”

小挥用指头弹了弹烟灰,说:“有些事情不能太顶真。”

“可是也不能说推就把人家房子推了,断了人家的生路呀。”老侯有点生气地说。

沉默了片刻,小挥拿出几张照片,是同一届在省设计院工作的同学寄来的。小浑指点着照片,“环找士厦存前彩一中间这个高个子是省委张书记,我的同窗是主设计师之一,这位就是。这小子可神气啦,名利双收。”他长叹一声,舒展了一下手臂,《龙拳》刚哼了个头,就断了弦,原来政府首脑孔县长缓缓从走廊上过去。孔县长是个刻板的人,下班你怎么去玩,去唱卡拉OK,去跳舞,他不问,泡妞只要不给人家逮住。

老侯把这件麻烦事承接下来,他手上又没有拆迁补偿费的批核权,还得去找拆迁办和建委,结果碰上了两堵橡皮墙。他找小浑时,小悴正和几个来办事的人握手道别。桌上有几支香烟,小挥招呼老侯坐下,顺手递给老侯一支。他自己也叼上一根,擦火点上。两人都不会抽烟,抽了玩的。小挥把抽屉拉开,有包软壳中华拆了封,小浑用鼻子嗅了嗅,都上霉了,朝字纸篓一丢,笑道:“我家老爷子看见了又要骂了,我才不要抽这些倒头烟,老爷子是个烟鬼,再有人来客去,一天要开销两三包。我叫他不要抽、不要抽,你晓得他说什么?他说,得癌症就得癌症,戒烟比得癌症难受。人家成条的送我,我都朝他那儿一丢。”老侯露出白牙笑笑,老侯也不抽烟。两人谈到了正题。小悍知道老侯的执拗脾气,把这件事的难办之处点了一‘下,“你不知道,这件事乡里把上面的关系全摆平了,拆迁费绝对不可能多给,开了这个口子,往后的工作还怎么做?”

两人下班一起回家,路上遇到个叫花子。老侯掏了一下口袋,没有零钱。小挥说:“我这儿有。”一摸,有个一元的硬币,给了那个叫花子。

次日下午,诸葛一觉睡得酣畅,缓缓步人办公室,见那女人正向老侯诉苦,老侯一面“唔”、“唔”,表示听着,一面还要接着电话,用肩脾和脸颊夹着话筒,右手在记录,左手在翻阅统计资料,忙得不亦乐乎。诸葛暗笑,细细研好墨,写起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来。啧啧,今天写得贯气。一个个字都在向他笑呢。刚写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摧”字,被那女人的哭声一惊,手一抖,字写败了。诸葛把笔一撂,金刚怒目:“嚎什么丧!”哭声戛然而止。老侯和气地说:“不要哭,慢慢说呀。”诸葛心想,说呀说呀,被粘住了就不要说呀了。诸葛和老侯一起看过一部台湾的煽情电影,老侯掏出手帕揩眼泪,一直被诸葛笑话。当干部的尤其不能心肠软,只能冷静地按文办理。

老侯虽然嘴里辈着特殊情况个别处理,却也有点软了腿,他回了那个女人,没有办法。也不知谁教唆的,那个女人竟粘上了老侯,成了老侯的常客,每当老侯从浩繁的文犊堆里抬起头来时,便碰上了那呆滞的目光。老侯轻轻地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正儿巴经地说:“你别坐在我这儿,坐一年也不中的。”老侯嘴上这么说,暗里使着劲,为这事他亲自到拆迁办去了五次,为了不使小挥为难,他又找了建委的韩主任好几次。韩主任奇怪起来了,问老侯是不是亲戚关系,老侯说不是,韩主任也就搁置不理了。乡政府的那位梅秘书也疑三惑四的,试探着问老侯:“这女人和你有亲?”人家本来是好意,老侯迂起来了,脸一沉:“非得是亲戚关系才办吗?”皮球踢来踢去,好说歹说,几家总算答应会办一下,以示慎重。这女人只是缠着老侯,像影子似的。老侯进了会议室,她就在门外等。老侯上厕所,她也在门外等。老侯钻进宿舍洗手,她以为躲避她,就笃笃敲门。老侯真火了,猛地把门一开,大吼一声:“搞什么鬼名堂!”那个女人一点也不怕,望着他傻乎乎地笑。有时,老侯推着自行车回家,她竟敢一下子跳坐在车后,嘻嘻笑着:“你吃,我也有得吃。”诸葛笑得哈啦哈啦的,夹着香烟的手指点点老侯:“丈母娘……可得……好好招待!”老侯这一次倒没发火,平静地说:“好吧,请你做客。你坐稳了。”那女人不好意思地从车上跳下来。何主任到交管办来,遇到这位贵客,漠视一眼,就有数了,他是个乖觉的人,从不过问,不去招惹活神仙。

诸葛有点烦,但与己无关,犯不着熊她。文件也看不下去了,先出去转转,办公室没人,她自然坐不下去。

俗说,软处好取土。那女人把男人也领来了,加强对老侯的攻势。男人是个残疾,一条腿只剩了半截,拄着拐杖。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了半天,男人眼睛闭着,手拱在袖子里,也不吱声。她暗暗拧了男人一下,他睁开眼,对老侯哆哆嗦嗦地说:“做做好事吧。”下面没词儿了。老婆又拧了他一下。诸葛看见了,笑这个男人没出息,怕婆娘。他竟吓得呜呜哭起来。那女人见自己的男人太懦弱无能,就把四个孩子都领来了,引得其他办公室的人都来围观。

“拆迁办和乡政府穿一条连档裤。”女人说。

四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四五岁。整个一超生游击队。已经立秋了,还赤身露体,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妇联的老主任可怜得不得了,催老侯快想办法。那女人到机关里常来常往,脸皮老了,口齿伶俐多了,有头有尾地哭诉自己的苦情。好几个月了,政府也不给她一个说法。这一家推那一家,那一家又推到这一家。尤其是说到男人无用,自己要领养四个孩子的苦处,忍不住嚎陶大哭:“你们都是养儿属女的人啊……”诸葛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谁叫你不计划生育的。”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笑,有人横了诸葛一眼。诸葛看得出来大家的情绪,都很同情这个女人,便转了口气,怨怪乡政府处理不好,弄到上面来闹,潜台词里当然也有建委,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大家纷纷安慰那女人。民政局的老张表示帮她解决一下眼前的实际困难。县委办公室的老秦气愤地说,再踢皮球,她就向书记反映了。诸葛不知怎么气上来,走火人魔:“日他娘的,小人物说话顶屁用,一个个官迷心窍,老子……”私人情绪夹杂进来,怕有什么对头头脑脑犯忌的话,其他人忙把话题扯开了。

对于诸葛秘书这个人呢,大家的看法也不是怎么坏的。有人说他是个炮筒子,也有人说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炮筒子,而是一门有现代化雷达操纵的炮筒子。总的来说,还是承认他性情比较爽直的。小人物找他办点事,有时也肯办。一天下午,老侯不在办公室,来找他的人张望了一下,就走了。屋里难得的清静,只有墙上挂钟的钟摆在嘀嗒嘀嗒的走着。诸葛吁了一口气,从桌角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叠纸翻翻看着。旁边长椅上,猛然抽泣了一声。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长椅上,两手捂住脸,身子一动一动的。诸葛动了侧隐之心,问起缘由来。从那个女人颠三倒四的言语里,诸葛听出大概来。这个女人有四个小孩,开了一间小杂货店,一家六口全靠小店的收人维持。可是,今年乡政府修路,小店正好在规划范围内。因为拆迁费太少,女人拒绝搬迁,乡政府开来推土机强行推掉了小店。女人抽抽搭搭地说,拆迁办的人根本不睬她,有人就叫她跑政府的城建办,被一个干部劈头盖脸骂一通,还说要去摸她的老底(这是一些干部对付老百姓来访的办法之一,连骂带吓,叫你下次不敢再来找他)。诸葛间起这个干部的模样,估计是小挥,心想:建委的这些混账东西只顾自己捞油水,有实际困难的不解决。他耸着肩头,食指、中指夹着烟,走到门外,冲隔壁小浑的办公室吼了两声:“小浑!小挥!”小挥不在。诸葛一个电话打到女人说的那个乡,乡政府的梅秘书接的,使用了“书记乡长一致意见”、“牵涉面大”等有分量的机关术语,捎带上钉子户,乘机敲一笔,惯于使苦肉计等善意的警告。诸葛搁下电话,用老于世故的眼光透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说:“你这种事情,要找拆迁办的,他们会按规定给你赔偿的。你坐在这里哭,一点用处都没有。”

舆论压力是不可小视的。相关的几家部门总算同意会办了。建委的主任吩咐小挥代表建委参加。小悍找了借口脱身,不人是非之地。乡政府的梅秘书带了领导的意图来,修路的拆迁户几十户,家家都有困难,难道谁来闹谁就能得好处?拆迁办怕麻烦,一句话,按规定办。老侯孤掌难鸣。大家枯坐了几个小时冷板凳,没有商量出具体结果。女人听了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呆呆地领着孩子回去了。过了几天,她又领着孩子,在街上拦住了政府首脑孔县长的车。

最可叹的是,老侯的苦处也不为他的顶头上司所理解。交办的何主任有一次把一个桥梁工程批给了朋友推荐的建筑公司。老侯不晓得这里面的关目,背后和小悍叽咕,说是打听过这个小公司根本不具备建桥的条件。小挥说:“关你什么事,他批他负责。”老侯想想,转转,终于闪烁其词,向何主任暗示了一下。何主任微微笑道:“老侯呀,你就是事无巨细,忙不到点子上。”老侯坐到椅子上生闷气,心里大发牢骚:“事无巨细,巨的细的不都是你们布置的?出了事情不要拿具体办事的做替罪羊就行了。明天我就去住院,肝大三公分,脾大三公分,老婆成天怨怪,何不捞点清福享享!”结果,发牢骚归发牢骚,在心里发发。老侯是不会当面顶撞领导的,也不会丢下工作去住院养病。何主任晓得老侯是个好人,可就是有点“迂”,不合时宜。这基本上是政府大院里人们的一致看法。

在机关上干长了就懂得,政策总是有原则性和灵活性。原则性是刚性的,灵活性则是柔性的,好比是润滑剂,根据孔县长的指示,特困户跟一般的人家不一样,应当予以政策倾斜。几家部门为了这个顽强的女人又坐到一起。乡政府终于按照正常拆迁的标准而不是违建给予了补贴。老侯通过民政局的老张搞到一小笔残疾人的低息贷款。女人用这些钱买下了新建的马路边上的一间门面房。

老侯就处于这样的矛盾状态中,也晓得自己干的是无效劳动,但还是认真去做。他卷在事务的漩涡里,成天像个陀螺。案头经常堆着厚厚的一叠待办的报告、文件。最忙的时候,同时参加三个会。这边板凳还没坐热,又颠呀颠,到那边去了。他眉头总是皱着,步子匆匆,处于布朗运动状态。问到他长叹一声:“忙呀,烦!你看。”用手指在白胖的脸上欺了一下,变魔术似的出现一个浅浅的小窝,又慢慢地平复了。看的人惊叫起来:“哎呀,浮肿!有没有到医院检查一下?”他苦着脸说:“检查过了,肝大三公分,脾大三公分,肝功能又没有问题,心电图也做过了。”忽而愣了一下,匆匆打个招呼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没有一件是他真心实意情愿干的,精神上的压抑也是他肝大、脾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他还有个坏癖,解过大便以后,总要钻到宿舍里用香皂仔仔细细地洗手。妇联的老主任笑着对他说:“老侯呀,女同志也没有这样爱干净呢。”老侯这一来,更增加了忙乱。

孙猴子护送唐僧到西天,自己也成了正果。侯秘书为了这个女人的确费了劲,既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反而挨了何主任的批评:“在机关里、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事乱管,忙死了也活该。”措词是比较重的。何主任光火,可能是吃了上面的批评。本来这件事跟交管办关系就不大,躲还躲不及呢,揽到自己头上来,吃力不讨好。老侯一言不发,只是苦笑一下。不良影响?不良影响是有的,怪谁呢?难不成又是他老侯当替罪羊?

城建委和交管办、能源办虽然不在一起办公,却是“隔壁邻居”。小浑每天都溜达到隔壁来扯扯淡,吹吹牛。诸葛这边闲得很,他善于“弹钢琴”,上面有什么任务交待下来,他一个电话,支派各局去办了。下午他一般要睡到三点钟,眼睛红红的来上班,在考究的保温杯里泡上浓茶,呷了几口,然后挥洒狼毫,练起赵孟顺来。小挥赞叹诸葛的字简直可以参加书法展览了。你敬我识,诸葛也恭维小挥脑袋瓜特别灵。侯秘书那边呢,人来人往,忙得犹如走马灯一般。各乡镇呈送关于修筑公路的报告多如牛毛。老侯虽然在机关里蹲了好多年,迂腐气还是改不掉,如果给他起个“老迂”的绰号,倒比“孙猴子”更确切。文犊的字里行间表现出一个法官的严谨。小浑溜达到他办公桌旁边,顺手拿起几份刚拟好的关于同意某某镇修筑公路的批复,忍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原来老侯每份批复上都写上一段“希望你们以三个代表为核心.一建设富民强县的康庄大道”。同样的意思还要变换词语,煞费苦心。诸葛秘书也搁下毛笔过来了,向那些批复掠了一眼,就嘲笑老侯了:“尽是些套话,谁要看这些希望,写一句,经研究,同意修建某公路,此复。不就行了?”老侯是个好好先生,对诸葛的讥讽倒也不生气,细声细气地说:“我晓得,我晓得。不加个尾巴,在我们那位主任面前过得了关?”老侯的逻辑是,既然非得加条尾巴,再不变换变换词语,那更没意思了。诸葛、小浑都笑老侯太迂了,“天下文章一大抄”,何况这些文犊。有时,上面来个电话,要个统计数字,时间限得很紧,老侯中午饭也不吃,一个单位一个单位打电话,小悍就说他了:“统计数字从来只有百分之八十的准确性,估算估算不就有了?又不是营业员收款,一分钱不能讹错的。”老侯也不吱声,只管做他的。小挥冷笑一声:“下面报给你的数字就都是真的?还不是在糊糊你。”老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只要自己良心上说得过去。”老侯心里明白得很,就是不苟同,他就是这么个“迁夫子”。小挥气得椰榆了一句:“猴公,你真是辛辛苦苦的官僚主义。”

小挥听说老侯挨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虽然他觉得自己所做的是符合惯例和人情的。傍晚,他磨磨蹭蹭,来到交管办。老侯一个人坐在里面,在灯下拟文稿。他刚进去,一个女人也跟着进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女人,在长椅上坐下来。小挥不好赶她走,便使用起常州话同老侯对话了。

人毕竟是人,不是挂钟或者手表。小挥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发几句牢骚,吹口哨、哼小调,抨击“机关人多,效率低”,人员和“效率”成反比。老侯遇到这种问题也不搭腔,扶扶眼镜,细声细气地说:“泥到管事,汗里裹管皱。(领导管事,我们管做。)”小挥会意,笑着说:“偶则勒促干头港、晚歪告白人港阀?(我只在你这里讲,还会同别人讲吗?)”

“泥啊,捉葛虱子勒思赶逮晾。(你呀,捉个虱子在自己头上。)”

春风又吹进了一个又一个办公室,这儿的窗户暂时关着,春风只得在外面徘徊了。即使从缝隙里吹进一些,也被室内的恒温设施巧妙调节了。每年都有一些本科生研究生被吸收进机关工作,初来时总是热情的,经过一番潜移默化,大部分都被领导同志褒奖为具备机关工作经验了。小挥根据自己的体会,针对知识分子的通病,总结出三条经验:“打掉傲气,去掉酸气,改掉稚气。”怎样才能具备机关工作经验呢?如果问到小挥,他就会滑稽地指着办公室墙上那一架不紧不慢走着的挂钟。

老侯眉头微皱,头也没抬:“弗皱勒,繁! (不做了,烦!)”

小气的干部往往用这句话做托辞。诸葛一笑,迈着鹅步走开了。老侯对小挥说:“今天的饭局,就着落你埋单。”小浑冷冷池说:“囊中再羞涩,几百块钱还是花得起的。不过,人家不请饭局,我请,倒像是我有软处了。”老侯当然知道“人家”指的是谁,便也不勉强他。小挥秘书调到城建委以前,在机关党委当办事员,这次可算是坐了个小火箭。在大院里,组织部、人事局、城建委是一些干部最眼热的部门,难免有的人要叽叽咕咕,尤其是那些在清水衙门里混了多年的老办事员。有的人说他走的是某某书记的热线。攻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在一旁练字的诸葛秘书,说了几句阴话:“小挥当秘书,刮刮叫。东大建筑系的高材生,专业对口,人尽其材。”风言风语吹到小悍的耳朵里,小挥便有个疙瘩在心里。小挥和侯秘书处得不丑,都是常州人,同乡格外亲。老侯也是大学生的底子,学法律,比小悍早几年毕业。“侯”和“猴”谐音,小挥就给他起了个“孙猴子”的绰号。其实是文不对题,老侯一点也不像孙猴子。他白净净的,戴了副眼镜,斯文样子。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像是怕把人吓了似的。到苏北工作好多年了,常州口音改不掉。譬如,说“你不错呀”,本地人却听成“你不臭呀”。又有一次,他爹爹从老家来看他了,他向人家介绍说:“这是我牙牙。”人家就以为是他叔叔了。当地人称呼叔叔,就是叫牙牙。正如世界上一切事物无不具有两重性一样,当老侯和小挥谈话不需要第三者听的时候,常州话就有着天然的保密价值,叽哩呱啦,又脆又快,本地人如同听外国话一般。

小浑想说几句笑话,活跃气氛,譬如说:“说不做,怎么还做呢?”

牌子钉好了,小浑从外边走进来,笑嘻嘻地道声“二位辛苦”。诸葛在他的肩脚上一拍:“怎么,高升了,也不请客。”老侯推推眼镜,笑着说:“松松腰包,晚上上馆子。”小挥说:“升官不发财,等加了工资再请客。”

“猴公,今后真要叫你老迂了。”如此之类,但终于没有说,心情有点怅惘,好容易找了个话题,“泥晓则?小伍弊通报勒。(你晓得,小胡被通报了。)”

“交通管理办公室”、“能源办公室”、“城乡建设委员会”三块白底红字的塑料牌钉到门框上面。“交通能源”暂时还挤在一间房子里,总务科再三打招呼,马上解决。

老侯搁下笔,注意地听。小胡是东大动力系的,和小悍同一届,在建委的基建科,吹吹拍拍,拉拉扯扯,几乎每天有宴请,据传很可能还有受贿的事,数目不小,政府通报批评点了名,受贿问题也要查清。小挥讲了这件事以后,含含糊糊地说:“进来则,朽要变,神都弗同,晚弗是一样。(进来了,就要变,程度不同,还不是一样。)”老侯不同意这种说法:“人晚思舍一滴本分好。(人还是守一点本分好。)”

诸葛秘书不同意新官上任的说法。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的食指、中指夹着烟,茶壶似的站着。跷起脚尖,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肆无忌惮地扬起具有金属音响效果的大嗓门:“鸡巴毛的新官上任,老子是官复原职。”正在一旁给总务组工人递铁钉、钉牌子的侯秘书,露出白牙笑了。他晓得,诸葛秘书其志不在一个小小的能源办秘书。诸葛秘书原来是乡下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转正,成为县委县政府大院里资格最老的秘书之一。他老婆原先在农村务农,现在跟他到了城里,没有工作,在家烧三顿,长得土气,他很伤脑筋,自己编了个“三心”的顺口溜:“望望恶心,想想伤心,出门放心。”诸葛的才气在大院里是有名的。领导者发神经,有时是急急风,想到开什么会,说开就开,仓促得很,把诸葛找到会场写讲话稿。县长在台上讲,他在台下写,流水作业,一页一页传递上去。旁人捏把汗,他泰然自若,真有点醉草吓蛮书的太白遗风。这些年,进步不快,原地踏步。眼见到了知天命之年,提拔嫌老,退休嫌早,便难免有些牢骚。

小挥嗤嗤笑了:“本分?傻瓜,晚弗是无用葛别名。(还不是无用的别名。)泥帮则忙,皱则好事体。(你帮了忙,做了好事情)弯有啥人谢泥?又有啥人记则泥?(会有谁谢你,又有谁记得你?)”

县委打报告请示地委批准成立“两办一委”,交管办的侯秘书,能源办的诸葛秘书,城建委的小挥秘书,都是“新官上任”。

灯影里那女人插嘴了:“侯秘书是大好人哪,人心是肉长的,这一世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哪。挥秘书也是个大好人。”小浑晓得后面一句不是出自内心,心想,这女人虽没文化,倒也世故,便冷笑了一声。这女人怪了,也能听懂常州话。老侯和小挥便不吱声了。

县委县政府大院里的秘书并非抄抄写写的办事员。用城建委小浑秘书的话来说,是一种“相当于副科级”的职务,换言‘之,就是调到县直各局时,必须当副局长。如果调动时,不是这样相当于,那么被调动者就到组织部理直气壮地询问:“难道我犯了什么错误?”按照干部的管理范围,秘书要经过县委常委研究任免,发红头文件。所以,尽管老秦掌管着县委的大印,下面来办事盖章的人都递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称呼秦秘书,但没经过县委的正式任命,那些正儿巴经的秘书骨子里都瞧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