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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人物 弟方锐即

“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他关心地问。

我苦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把和方股长的隔阂告诉了他。他笑着说:“方股长是好人,没有坏心眼儿,话一挑明就了事。不过,他的性情与众人不大合得来,说话刺戳刺戳的。我是遇张不战的。”

“买车啦?”我看车牌号是私车的,有点惊讶。在县城里私家车还是稀罕物,不像大城市,私家车满街跑,快车道堵得不如自行车快。“借朋友的,办点儿事。”老游笑吟吟地说,“听说你当了书记的接班人,恭喜!”

老游的“遇张不战”倒触动了我的灵感,我既然讨厌埋在文犊堆里,何不来个姜维屯田避祸?!

我在街上遇到老游。一辆银白的赛欧轻盈地滑到我身边,停住。车窗摇下来,露出老游的脑袋。

逢到程副书记又要作报告了,我向主任提出和方股长合作,主任尚有点迟疑,方股长已欣然请命。报告分“当前形势”、“工作重点”、“今后意见”三部分,我让他挑了一个部分,我写两个部分。当晚就要交稿,我两个部分写好之后已近黄昏,跑到方股长的工作间一看,电灯亮着,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积着各式各样参考材料,包括他苦心经营的报纸剪贴。他像驴子拉磨似的,原地打转,嘴里念念有词:

好几天我都很闷,动了离开这儿的念头。

“大力推进经济机制的改革创新,合力加强机关廉政建设,合力——好像不怎么对劲。”

我气得跑出去,跑得好远好远。外面的阳光是这样的好,空气是这样的新鲜。我长长地吐了一口胸中的浊气。

他抬起腕子,掠了一眼上海老表,“现在几点了?”

他冷笑道:“我能把你怎么样?我不过是建议一下。储备人才也要参加参加劳动。再说,戴帽子卸帽子的红头文件还没发呢。”

他转过脸来问我,怀疑起老表的准确性了。我禁住笑,不能说话,一说话就要笑出声来,便抬腕子给他看。

“我偏不扫,看你能把我怎样!”

“时间限得太急,死人、失火都没有这么急促。”他央求我,“伙计,助一臂之力,我还差好几个‘力’呢,你脑子快,帮我凑齐几个。”我应承下来,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击。刚刚煞尾,程副书记穿着粉黄T恤的上身就出现在窗口。

提到那个倒霉的厂子,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我上了高枝,劳保医保都停掉了,这边还八字没一撇呢。挖苦这样的往人心里去,涵养再好的人也无法忍受。我一时来不及想到什么话去砸他,竟耍起小孩子脾气:

我们把打印好的报告念给程副书记听,我念一个部分,他念两个部分。方股长平时断言三分文章七分读,今天他抖擞精神,真是字正腔圆,可程副书记精得很,哪些文字是我写的,哪些出自方股长的手笔,他分得清清楚楚。对方股长写的,他挑剔出好多毛病,吩咐我把全文串一下。

“伙计,我冲了水,请你把地扫一下。你就是回到厂里去也要冲水扫地,总不能叫你们厂长科长扫吧?”

方股长的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我向他递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转过身来,深抠着的两粒眼仁直盯着我:

过了些日子,方股长的积极性又高涨起来了。这里面有三个因素。一个因素是经贸委主任工作忙,有些应派主任出席的省、地区业务会议,叫他替代参加,由各局局长组成的参观团也派他带过队,参观期间局长们都得服从他的安排。一个因素是,程副书记说过县委组织部要从下面调些得力干部。这儿的普通办事员也就相当于下面局里的股长。还有一个因素是,我的飞黄之势下跌,组织部严肃地表示,像我这种情况目前只能是临时借用,将来得通过考公务员才能进正式编制。而考公务员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多硕博底子的,都瞄着这个饭碗。这个信息使方股一长快乐,这是我的猜想推测,方股长当然是不会这么讲的。

“喝茶有人喝,冲水没人冲。都当了宫了,就我姓方的是钟点工。”我摔不及防,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来。

方股长眯着眼睛倚在廊檐下的柱子上,享受阳光的沐浴,清风的吹拂。能源办的诸葛秘书也在走廊上抽烟,两人说说笑笑。高台阶下面,老游低着头,匆匆经过。方股长高声招呼“老游,进来坐坐哟。”

早晨我来上班,方股长拎着两个暖水瓶从外面进来。他把水瓶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气哼哼地说:

老游憨憨地笑着说:“不敢,不敢,你们这儿庙大,容不得小菩萨。”

不久,我的官样文章被程副书记赏识,程副书记称我是储备人才,此语一出,风靡整个机关,展露飞黄之势。县委办公室来找我写会议报告、典型材料。城建委的小悍秘书,能源办的诸葛秘书,常常找我去帮忙,突击一些材料。经贸委的韩主任在布置工作时也把我的名字列于方股长之前。方股长不甘寂寞,下厂下乡回来,总要写一份书面汇报呈主任,以显露其文才。主任用红笔在上面纵横驰骋,笑着问我:“光阴似箭的箭,大概不应当是宝剑的剑吧?”我笑而不答。我称呼方股长,时而“方股长”,时而“老方”,方股长的脸色时而青,时而白。这一切,我当时都没有在意,现在回想回想,确实有些不妥。

“什么庙大庙小的。”方股长笑着说,“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仆人嘛。快进来坐坐。”他站在高台阶上看老游,需要带一点俯视。

当时我并没有留神咀嚼他这句话的深意。

诸葛秘书亮开嗓门:“游股长,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算天下英雄,吾与汝哄。”

方股长腮上的肌肉一抖,腿儿也不晃了,什么表情也没有,忽然哈哈大笑:“好你个老游,真沉得住气,佩服!佩服!”

方股长的深谋远虑,没有多久就得到了验证。规划班子解散了,老游回到局里去,只留下他和我两个在经贸委,算借用人员,没有转正。方股长深抠着的两粒眼仁注视着我,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诸葛秘书说:“你没看到文?国税局的稽查股长,真不简单啊。”

为了说服我,他列举了他的同事们,凡是文武双枪将都得到了提拔,而他的文才一直被领导轻忽,误作业务技术干部使用,埋没至今。我不晓得他怎么对写官样文章这么来劲,这年头是最没出息的活计,一点也不好玩,我这么认为。我现在写,只是想靠这支秃笔先摆脱那个烂摊子厂,混进机关。

我想,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笑着说:“诸葛亮不是还要受刘备统辖,周郎也得听孙权的。”他像是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解释道:“那是领袖人物,当领袖的能有几个?我的意思不是求大发达,有个中发达、小发达,也就可以缕。”由此观之,儒将胜似武将。

老游打躬作揖:“大秘书别拿我们这些小兵腊子开心了,我有什么不简单的,还不是仰仗各位提携。”

“自古以来,都是儒将制武将哟。云长、翼德纵有万夫不挡之勇,还得受孔明统辖。”

诸葛笑道:“我提拔你个鸡巴毛。”

方股长手抚线装《三国》哨然长叹:

老游上了高台阶,方股长笑着对他说:

他有他的苦衷,老婆下岗了,儿子花钱上了个杂牌大学,麻烦事多,夫妻两个烂抽烟,一天夜里把红绸被面烧了个大洞,他一气之下把烟戒掉了,这样经济上也宽松些。他自己是事业编制,工资每个月要比差不多工龄的行政干部少三四百元,县里每年有几个名额转公务员。方股长钻山打洞想办法,报告呈送上去,年复一年,杳无音信。现在风行送礼,而且不是送一点半点的,方股长送不起。

“游股长,这下你要请客楼。”

方股长在业务上有如此能耐,但现在也只不过想把“股长”正一下名。

“照请,照请。”老游苦着脸儿说,“我不情愿干这个差事,有权有有权的苦处,好了几个人,恼了成千上万的人,何必呢?”

我滑稽地想起了诸葛亮的草船借箭。

“别说快活话楼。”

当天晚上,他把规划草稿修改了一遍,吩咐连夜打印出来。次日,呈送程副书记过目,程副书记居然大加赞扬,老游刷及得五体投地。方股长笑而不语,跷起二郎腿看《三国》,用两枚币一根一根拔着胡子。

“说了你不信,不说了,不说了。”老游瞥了一眼诸葛,笑着说,“你们成天跟书记、县长打交道,将来……”

我膛目结舌,继而感慨不已,如此规划呀。老游笑着说:“别问了,你照着写就是。我们的方股长是屈指可数的工业通、百科全书。”方股长说得上了热气,站起身来反背着手,缓缓踱步,一系列新的工厂和车间设想,滔滔不绝地涌出方股长的嘴巴,以至于我的这支拙笔来不及接纳,只好用些速写的符号涂到纸上。方股长尽展“陈叙万事,概述百年”之才,小小的阁楼怎么容纳得下呢。他个儿高高,肩膀宽宽,深抠在里面的两粒眼仁射出智慧之光。我设想,他手上还应当轻托一支黑色烟斗,那就更添威仪了。

“你真是快活得没法抓痒唆。”方股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机关里有这么几句顺口溜,临时工,临时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你在经贸委,明天还不知向西、向东。”

他按按我的肩膀,“老弟,用不着到06年,大概到明年,就又要订一次规划唆。”

经贸委韩主任正好打这儿经过,装做没听见,跟老游也点了下头。方股长送走老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也不看他的线装《三国》,用镍币拔胡子,眼神游移不定。我从心里有点儿同情起方股长来了。时光就这么淌过去,程副书记调到邻县当县委一把手,各部,各委、办纷纷要设宴饯行,程副书记考虑到这样做影响不好,便婉言谢绝了。

“远景线条可以也必须粗一些,宏伟目标没有一点气魄还行?”

办公室的光线黯淡下来,方股长看了一下表,提醒我说:

“2006年的30000台呢?”

“到了下班时间哄。”

“市场销售前景好,产量逐年增长,速度逐年加快嘛。”

我正在赶写一篇新闻通讯,便顺手把台灯欺亮了。方股长在后面一张桌子上哗啦哗啦翻报纸。这些日子,他心情不太好,烟又抽上了,每天都提前一两个时辰下班,今天好像有什么心思。隔壁办公室,程副书记正在和韩主任扯谈:

“能达到这么大的数目吗?”

“程书记这一来担子更重了。”

他深抠的眼睛眯起,微微一笑:“03年的数字是从经贸委的表格上抄来的。余下的嘛,都是我估算出来的。”

“哎呀,真没办法。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要无条件服从组织上的决定。作为本乡本土的同志,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真是依依不舍呀。”

我不禁搁下笔,问道:“你这些数字从哪儿来的?”

“我那小子转干的事情,体改办还有点疙疙瘩瘩的呢。”

“三麦脱粒机2003年生产6000台,2004年生产900()台,2005年生产14000台,2006年达到3000()台。”

“噢,我忘了告诉你,昨天已经跟老林讲了一下,作为一个建议,老林答应照办,人一走,茶格外要热嘛,哈哈。”

第二天,方股长手上一份全县工业生产实绩和今年统计表,一份重点产品的分类表,一把海棉木的长算盘。他喜欢用算盘,不用计算器。滴嗒滴滴嗒嗒拨拉,口授给我记录:

“哎呀老领导,你真是……”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三天,大家一个不缺,都来了。他把人员分了一下工。不向下面催表格了,拨几个人先到经贸委抄一份今年的全县工业生产统计。然后,从抽斗里拿出几份往年的规划,以及他那一大本报纸剪贴,由我先写文字部分,“依样画葫芦”,根据新的形势做些变动。他叫老游把全县工业产品里的重点产品分了一下类。这些工作,用了一天时间也就做好了。

不一会儿,隔壁的门轻轻带上了。韩主任的脚步声远去了,程副书记的T恤出现在我们办公室的窗口。

“说放假三天就放假三天,责任我负。”方股长正儿巴经地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还不休息呀?”他推开门进来了。

“发什么神经?”老游吃了一惊。

方股长和我忙站起身打招呼。方股长掏出香烟、打火机。程副书记也把香烟掏出来:

“好,全体放假三天。”

“老方啊,你这一向工作很辛苦,起早带晚的。我现在不能代表县委了,谨代表我个人,敬你一支烟。”

老游没好气地说:“嫌早,再放假三天。”

“书记真是太客气了。”方股长有点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这支意义非同一般的烟来,“您管全县几百万人,工业农业,教育文化,城市建设,再辛苦,也没您辛苦。书记肯给面子的话,请抽我一支烟。”“哪里哪里,我们后会有期,你们以后到那边出差,都请到我家里玩。”

“急什么?早着楼。”

程副书记叼着香烟,弯下腰来看新到的报纸。方股长轻移步子到他身边,声音低低地说:

这边老游急得唉声叹气,方股长笑吟吟地说:

“有件事要向书记汇报一下,不知书记有没有空。”

“没什么大事,想儿子了,要我回去看看。”

“什么事呀?”程副书记眼睛盯着报纸。

到了方股长姗姗而来的时候,离书记要求交初稿的期限,只剩下五天了。我问:“老母的病没大碍吧?”

“我爱人下岗了,又没什么文化,工作挺难找,儿子上学花了好几万,全靠我一个人支撑。您是知道的,我的编制问题……”方股长的声音怯怯的,表达却很清楚,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

他不敢怠慢,忙到小阁楼上把个散摊子拢起来,屁颠屁颠,也忙得可怜,幸亏他人缘好,个个都出劲,无奈工作量太大,各厂表格催不上来。

程副书记也不搭腔,哗啦哗啦翻报纸。

“哎呀,好一个扫尾阶段,好大的一条尾巴!”老游叫起苦来,“全县几百家工厂,近千种产品,单是农机产品一个系列,就有什么小马力柴油机、绿肥埋青机、手扶插秧机、机动插秧机、玉米脱粒机、三麦脱粒机、扬场机,这些机呀机的,现在还一机不机呢。”愣了愣神,呐呐地说:“我不好,我不好,今后吸取教训不抢嘴。”

方股长鼓起勇气说下去:“报告送上去三年了。有的人情况没有我困难,也解决了。我也四十大几的人了,在机关这么多年,你能不能……”

“走了。”

“好,好。”程副书记把报夹子送到架子上,笑着对我说,“基地组织的二号头目被逮住了,对恐怖分子绝不能手软。”径自走了……

“他走了吗?”

春夏之交,我收到了省城一所大学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攻读硕士学位。我到方股长家中辞行。他正躺在床上看《三国》,用镍币拔胡子。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和我握手,笑着连声说:“不简单,不简单,读完硕士,再读博士,我晓得你将来会有办法的,不是我们这些废料哄。”

老游接到条子,展开一看,有点慌了神,忙问我:

我的视线触到了红绸被面上补过的痕迹。方股长一动弹,线装《三国》滚到地上。我忙给他拣起来,掸掉上面的灰。老是看一本《三国》,不厌?方股长手指在封面上抚摸着,深抠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感慨:“《三国》真是百看不厌,里面学问大得很晴。钟会吃了那么多苦,与姜维在剑阁凄战,倒被邓艾从小道偷渡阴平占了先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