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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恨哀 第37节

危险因此而来,苦难也因此而来。林星倒吸一口气,故事还没讲完,她便懂了,这是一个偷梁换柱的游戏,这是一幕强权下的罪恶,被罪恶蹂躏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两个年轻人的一生。

但是也就在那一年,大约是在冬上,有人看中了陈雪吟,不是明着看中,是暗着,看中她的也不是一般人,是个军人,专门看管右派和劳改犯的,手里权很大,不但管着右派和劳改犯的吃粮,还管着他们的生死。

一年后,陈雪吟怀孕了。这在当时,比有人反党还令人震惊,而且不可饶恕。陈雪吟偏又不肯用土方儿将孩子拿掉,她怒恨恨瞪住那个军人,我就要生给你看!

好人跟好人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生出些好事。这是老阿昌的原话,林星听了,胃里突然有一丝儿不舒服,好像有人动了她什么,其实没有,是她自己动了自己。老阿昌接着告诉她,也就在那一年,两个人互生爱慕了,这是件好事,女人只有跟男人生出爱慕,才能感觉到世界还有温暖,夹边沟的残酷也就不算什么了。

很快,林伯久以流氓罪被镇压,如果陈雪吟不弄掉孩子,这一对狗男女就没有好下场。陈雪吟惊了,傻了,两眼瞪住军人:“你……你……”

那个叫陈雪吟的女人是从学校直接发往夹边沟的,就因她在一次批斗会上替老师说了几句话,就被打成小右派,跟老师一道发配到了天荒地远的戈壁滩。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很年轻。一个南国女儿是无法适应大西北的荒凉与冷酷的,就算她再坚强,再有信念,在大自然的残酷面前,来自南国的坚强和信念压根不起作用。老阿昌说,幸亏她遇到了林伯久,那是个好人,尽管也是右派,可还是个好人。

军人斩钉截铁地说:“坚决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这口气听上去很革命,军人表现得也很革命。陈雪吟清楚,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死。

两天的软磨硬缠后,老阿昌终于说话了,果然,他知道的太多,有些详细情节至今还记得很清楚,讲起来活灵灵的,就像事情正在发生,林星好几次都听得入了迷。

据说陈雪吟后来是一个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将她背到家里时,她只剩了一口气,老羊倌也曾动过收留下她的念头,可夹边沟的革命形势太紧张,老羊倌最终怕了,给了她一袋干粮,二两粮票,说:“逃吧,能逃到老家最好,逃不回去,能远一步是一步,记住,千万别再寻死,寻死是最没出息的人干的。”

福州上车,辗转来到一个叫泉城的小城,林星先找到一个叫陈阿昌的男人。这是她在深圳就打听到的,怎么打听到的,没人知道,林星也不会让别人知道,但是她知道这个陈阿昌很关键,她必须对他好一点。陈阿昌已经七十多了,精瘦,头发和眉毛全白了,脸上开满老年花,看上去就像一棵风干的树,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林星叫了一声阿昌爷,掏出随身带的礼物:一包从韩国带来的糖,还有一对价格不菲的护膝。老阿昌的关节不好,每年秋冬都痛得要死,再就是他喜欢吃一口软糖,只要有糖吃,他就觉得快乐。

陈雪吟逃走不久,林伯久便踏上一条路,寻找的路,想不到这一路,他走得太艰难,太辛苦,耗其一生,最后还是没找到要找的人。

按照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林星从广州先到福州,所以这样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包括那个叫甜甜的女孩。林星认为这是自己的隐私,这隐私里藏的不只是父亲的秘密,也有她的秘密。一个人抱着某种目的企图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说穿了还是满足她偷窥的欲望,至于偷窥到后该怎么办,林星没想过。猎奇疑虑困惑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早让她失去冷静思考的可能,她就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

“两个苦命人啊。”老阿昌叹道。

他到底爱没爱过女人,爱过怎样的女人?

陈雪吟先是逃到陕西一个小山村,在一孔土窑里生下女儿,接着又一步步往南逃,那是多么辛酸的路哟,真如信天游里唱的:黄峁峁的山梁苦生生的云,这一辈辈能不能见着我的心上人,手捧把黄土问青天,一问问到个阴间……三年后,陈雪吟终于逃回老家,娘家哥以为她早不在人世了,猛乍乍见着,吓得竟不敢认。还没等娘家人醒过神,那个糟蹋了她的男人便又追来了,以夹边沟农场的名义,前来缉拿逃跑分子陈雪吟。陈雪吟吓得丢下女儿,连夜又往外逃。她知道,那男人绝不是来追她,是追孩子,他怕孩子活着,对他迟早是个威胁,他是想彻底斩断“祸根”啊——逃来逃去,陈雪吟就把自己的黄金岁月给逃掉了,等那段历史彻底结束,她从云南偏僻的深山走出,世界已变得没法认了。

林星是最早发现父亲秘密的人,就是林伯跟陈雪吟的秘密。林星发誓要解开这个迷,她认为这迷对自己很重要。

人一生有多少岁月经得起躲藏,人一生又有多少时光可供洒在路上?两个人就这么天南海北,苦苦找寻,两条路合起来,怕是比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还长。

不是王起潮担心的那条路,粗俗的王起潮,他怎么就能把林星想到那条路上呢?

上一次福建之行,林星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陈雪吟,她从老阿昌嘴里问清陈雪吟娘家的住址,一路风雨赶去时,陈雪吟七十五岁的娘家哥告诉她,妹妹出去三年了,还没回来……

林星上次去广州,并不是赌博,尽管她热爱赌博。跟那个叫甜甜的女孩认识后,林星突然找到一种解脱自己的方式,两个人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场所里,目的并不是真想赌博或放纵,而是除了那些场合,她们真的没别的路径可选择,她们都在拯救自己,都在做一种逃离,只不过她要逃开的是林伯,甜甜要逃开的却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到广州后,甜甜继续做一种赌博的游戏,她比林星更热衷,林星却踩上另一条路,另一条在她看来必须要踩的路。

林星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见,有时候人们的目光是多么愚蠢。世界的荒谬就在于,肮脏的怕不是大家目光下声讨的那个人,而恰恰是大家的目光。

回到广州,她越想越绝望,越想越不能平静,父亲的一生,陈雪吟的一生,还有她的一生,三条河汇起来,林星就被淹没了,彻底的淹没。绝望至极,她向波波演了那出戏,每次只要被困住,她就会无端地将怨恨发泄到波波身上。

外人看来,林星的世界是混乱的,污浊的,如一滩泥水,永远无法清澈。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除了把肉体撕裂给欧阳,人生路上,她并没错走几步。况且跟欧阳,也不能称之为错误。女人总是要为男人撕裂的,爱情也罢,肉欲也罢,这是上帝给女人的一个命劫,逃不过去,这是林星现在的看法。除此之外,林星真的没再把自己撕裂给谁,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这个真相一旦传开,怕是整个世界都要震惊。

现在想想,这是多么的荒唐啊。一个人居然不容许别人爱上自己的父亲,想让父亲完完整整属于自己,这份霸道和贪婪里,林星看到的是自己的畸形,甚或扭曲。算了,现在一切将要过去,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毁灭了他一生的世界,用不了多久,她也会跟去,到那儿,还有人跟她争抢父亲么?

之所以再次选择广州,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惊扰父亲。

林星是在父亲走后的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会不久人世的,那种感觉很强烈,突然地捉住她便再也不丢开。林星当时没有害怕,她甚至幸福地笑了笑,后来有一天,大约是给父亲扫完墓的第三天,身体的疼痛便暴发了出来,先从某一个位置,后来迅速扩散到全身,林星痛得在床上打滚,脑子里却想,是父亲不肯饶恕她,还是丢不下她?

林星离开深圳,再一次踏上去广州的路。

叫甜甜的女孩曾经劝过她:“去医院吧林星,这样耽搁下去,我怕你真的会出事。”林星抹抹汗,强撑着说:“不要紧的,我的身体还没那么脆弱。”这话不久,林星便不敢乐观了,她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病魔在体内轰轰作响的声音,她青春的躯体正以狂风横扫一切的方式迅速枯萎下去。

经历了那么多苦与难,痛与裂,血泪交织中,死难道不是最美的结局?

上次去福州,没能找到陈雪吟,也没打听到她私生女儿的下落,林星曾告诫自己,你要去医院,你还不能死,你必须要见到这个女人,你要告诉她,父亲是爱你的,一生都在爱。你还要问问她,她用怎样的方式,让父亲拿一生去为爱情守候,难道那个时代的爱情真就比日月还永恒?回广州后她曾到过医院,跟波波索要钱也不能排除她忽然间生出想打捞自己的意念,可她最终放弃了。活到这一步上,她开始相信命。

冬日黑沉沉的夜里,林星再次给父亲磕个头,这时候的她是平静的,内心再也没有波澜。不是所有的思想都能掀起内心的波澜,有时候思想的结局便是让人彻底走向平静。她起身,跟父亲作别,她就要上路了,她要为自己做最后一件事,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让她下不了决心,现在她尽可以放心地去做了。没什么可怕的,真的没。人生谁能逃得过一死呢?她笑笑,有时候死也是幸福的。

如果上苍硬要她追随父亲而去,她会义无反顾。

父亲,是你把我带进了迷宫,你让我走得好累。

这一次,林星就是来确诊的,她打听到广州一家在肝病方面有突出研究的医院,她决计将自己交给这家医院,如果上帝真要给她下死亡通知书,她会微笑着接受。

她在门缝里看到的那个夜晚成了她生命无情的转折点,当她咬着牙把自己挥霍给欧阳时,其实流淌下来的,是一种叫做报复的血。报复谁呢?她原来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波波,现在她笑了,荒唐啊,其实她真正想报复的,竟是林伯久!

林星怕是没想到,那个叫阿昌的还是隐瞒了她,他把一半真相讲给了林星,另一半,他替妹妹陈雪吟隐瞒了。

林星认为自己早就暗恋着欧阳,也许从见到他第一眼起,也许还没见面便已开始,有些东西真就存在在冥冥中,你不能不信。之所以久长地在爱的路上迈不动步子,是一条叫做道德的绳子缠着她的双脚,或者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暗中拽着她,现在想起来,就是父亲,是林伯久。

女儿陈琳并不是林伯久的孩子,她是个孽种!据陈雪吟讲,事情发生在夹边沟的那个冬天,那个手握重权的军管队员在看上她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扑进了她的地窝子,没容她怎么反抗,就粗暴地蹂躏了她。那是一个风高夜黑寒气逼人的夜晚,许多年后,妹妹陈雪吟跟阿昌讲起那个夜晚,身子还是抖着的。

想清楚这一切,林星便哗地看懂了自己的世界,看懂了她跟欧阳所谓的爱情。真的,她跟欧阳之间也是混乱的,迷茫的,关键就在于她总是先入为主。这就是她全部的不幸所在。

“我没办法,真没,如果不从,他会让伯久死,他做得出。”她这么跟哥哥说。哥哥理解,哥哥怎能不理解啊?

父爱原本是有颜色的。

哥哥阿昌不理解的,是妹妹为何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还要豁出命来把她养大?陈雪吟抹了把泪,这么跟哥哥说:“我要拿这个孩子,保林伯的命,只要孩子在,他就不敢把林伯咋。”

这是注定了的,没有办法。

陈阿昌傻了。

不,不是这样!林星终于懂得,一切其实就生长在父亲的爱里,那是怎样的一份爱啊,博大、深沉,却也疑惑重重。经历了人生风雨的林星至此已经明白,她跟父亲之间,原本还是有另外一份爱存在的,这是无法避免的一份尴尬,只不过以前她不懂,不明白,没把它想透罢了。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爱便来自于这两个物种,那份依赖里,除了感恩,更多的竟是仰望。是啊,仰望,怪不得自己会对欧阳教授着迷,怪不得自己老也搞不清,为啥一见了欧阳,就会生出一份怪怪的亲切感。现在她明白了,父亲给她爱的同时,已为她深深种下了一颗种子,她的世界,便也因此而跟别人不同。

更傻的,是妹妹因这个孩子,背负了一生的债。

那个夜晚粉碎了林星,幸福这个词突然变得狰狞可笑。那么以前呢?难道父爱真的就像一首童话,把所有的阴云都给遮住了?

妹妹是有机会见到林伯的。阿昌的记忆里,妹妹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跟林伯久相认。第一次,是妹妹终于打听到林伯久在深圳,于是她抛下家,辗转千里,去了深圳。靠了同学的帮忙,她终于打听到林伯久活命的地儿。然而老天爷不公平,也就在那天,有人给林伯久介绍伴儿,女方是林伯久房东的女儿,男人出海死了,丢下她跟两个娃,相依为命,苦苦地过日子。房东也是在朝久相处中,发现林伯久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决计把女儿许配给他。陈雪吟赶到时,房东正摆了两桌菜,请村子里的人来吃,顺便也想给村人们介绍林伯久,想以女婿的身份介绍给大家。陈雪吟从前往吃席的村人口中听到这消息,就忽然没了往前去的力气,后来她在离房东家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坐下,坐了一夜。

久长久长的时间里,林星以为她的生活是完整的,父爱包容了一切,覆盖了一切,所有的不幸和苦难一旦沐浴在父亲慈爱融融的目光下,这世界便幻化成另一个样子,是的,父亲的目光仿佛就是专门疗伤的目光,能让一切伤口愈合。如果没有那个夜晚,如果没有波波的闯入,她的一生应该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可是上帝偏是戏弄了她,一手给她糖果的同时,一手抛给她一只刺猬。

那一夜,陈雪吟差点就把眼里的泪哭干。第二天,她托付给同学一件事,让她转告林伯久,就说当年那个来自南国的女人死了,死在找他的路上。那同学也以为林伯久真要做房东的女婿,就老老实实把这话给转告了。没想,此后发生了许多荒唐事,跟陈雪吟的想像完全不一样。

林伯——林星喃喃地叫了一声,尔后匍匐在父亲墓碑前。

林伯久并没打算娶房东的女儿,更没打算在那个叫三尾鱼的小渔村过一辈子。不久之后的一天,他带着陈雪吟死去的消息,上路了,此后便开始他在深圳打拼百久建材的日子。

再不细想,怕就没机会了。林星的泪更猛,她的心事,有谁明白呢?茫茫世界,除了亲爱的父亲,谁还能听见她的心声,谁还能抚摸她的伤痛?

陈雪吟呢,满以为林伯久做了房东女婿,等她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已是几年以后,她惨然笑了笑,笑世事的荒唐,也笑自己的荒唐。

她决计先将报复收起,好好想想自己。

第二次,是在得知女儿离世的消息后。要说陈雪吟也是可怜,可怜得很。自从把女儿寄放到哥哥家,她就再也没敢承认女儿是她亲生的,一是她怕那个军人,怕他会追来,更怕女儿的生世一旦暴露,女儿这一生,就又是一条血泪连着的路。哥哥阿昌也算狠,女儿离世半年后,才将消息告诉她。陈雪吟哭过,还死过,没死成之后,就又上路了。这一路,她想着女儿,想着林伯久,也想着自己这腥风血雨的一生。她原打算,到了深圳,先去女儿坟上哭一场,然后找林伯久,跟她把实情说了,把一生的苦还有相思全说了。没想还没到深圳,她就病了,差点丢了命。等养好病,再去找时,就听说林伯久有了女儿,叫林星。

人可以糊涂一时,却不能糊涂一世,这是林星忽然间明白的道理,在对波波无休止的纠缠中,林星也痛感一份累,累啊,她长长叹了一声。我这是何必呢?她又叹了一声。

他有了女儿!

一个被父母过早遗弃的孩子,本是没资格谈论父爱的,上天偏是对她恩宠,给她赐给了林伯久这么一位好父亲。一想父亲,林星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下来了。泪水茫茫中,林星彻底地打开自己,她一定要看清,自己这份依赖里,到底还存着什么?

陈雪吟再次止住了脚步……

林星搞不清,真搞不清。如果搞清了,林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这一次她是为林星。

父爱到底是怎样一种颜色?阳光般灿灿,青山般黛绿?还是如水,如空气,永远地滋润着你,却又寡味得让你感觉不到?

这些话,陈阿昌怎么会讲给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