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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天 第38节

生活的乐趣其实很多,司雪后来这么想。

那次交谈之后,两个人忽然近了,好像成了一对难姐难妹,共同地被爱情流放到荒岛上。但,关于爱情,关于婚姻,两个人却决然不再提起。被蛇咬过的人,聚在一起是轻易不会提起蛇这个字的,她们的兴趣在工作,在沙漠,甚至沙漠里工地上这些可爱而又笨拙的男人。

司雪走过去,在这个瑞雪纷扬春意扑面而来的素洁的日子里,司雪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朝雪的深处立着的另一个女人走去,她要告诉章惠,她昨晚做了一个梦,奇奇怪怪梦见,她这个半老徐娘居然变成了一只天鹅,飞在了爱情里。

司雪徒然地笑笑:“我们已经离了。”

工地说忙就忙,还未等冬意全部褪去,一线的工人已大汗淋漓。朱家湾泵房已经竣工,扫尾工作业已结束,司雪将几家提前完成任务的施工队集中起来,全力清除一冬刮入干渠的沙尘。这是一项费时又费力的活,以前类似的活全包给当地农民干,司雪想把这笔资金节省下来,给大伙搞点福利。你真是想不到,工程队的同志们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些长年漂在荒野戈壁的工程技术人员,虽说工资不菲,但为了打发寂寞,一半的工资用来喝酒抽烟了。他们的家,看了让人伤心。王队长他们至今还住在当年一期工程上马时指挥部修在白银城郊的几排平房里,一家两间,院子都没。由于当时是按临时建筑修的,加上时间已过去五年,那些平房几乎就成危房了。司雪第一次去时,还以为是民工宿舍,后来看到几位在巷子里清除污水的家属,才知道这就是指挥部所谓的家属院。

“那你们呢?”章惠忽然反问。

在都市高楼鳞次栉比的今天,奋战在一线的工程技术人员却住着这样的房子,他们中,不乏清华等名校的高才生。在这个人价值越来越以物质财富衡量的现代社会里,他们的境遇不能不引起司雪的思考。司雪曾答应王队长,引黄工程彻底竣工前,一定要在这座叫白银的小城为大伙修一幢家属楼。

“你们原本就不该在一起。”司雪只能这么说。

这事她跟吴世杰提过,吴世杰笑说,如果工程竣工后,他还是吴水市长,就在白银划一块地皮,做为感谢馈赠给指挥部。司雪当时笑说:“我可记住了,如果你这次算计我,小心一辈子不理你。”

“哦——”司雪叹了一声。她算是明白,章惠的野心比她更大,也比她更执着,当她发现自己的世界跟乐文的世界存有虚拟与真实的冲突时,她做了逃避,或者放弃。章惠不,章惠坚持着自己的世界,她是一个工程师,喜欢一切有理有据,她相信世界是一砖一瓦从牢固的大地上建起来的,而不是在一片云中画一座爱情的天堂,然后坐在星星下听爱人唱歌就可幸福一辈子那么不可思议。章惠的致命处还在于,她不能容忍刘征活在他的妄想里,她要竭尽全力把他拉回到现实,也就是她章惠赖以活着的这个现实。

“算计?”吴世杰被这两个字刺痛了,为什么两颗心之间总是有层隔膜,疙瘩一旦系上,你越想解开,它却越紧。吴世杰对这种现状很沮丧。司雪浑然不觉,她甚至不明白吴世杰为什么会忽然脸绿。

“我做不到!”章惠恨恨咬了下牙,“我想让他清澈,让他有逻辑,让他不再在虚无中徒抱空梦,我喜欢脚踏实地。”

前期工作安排完,司雪又挨工地看了看,她最担心的还是14号和8号渡槽,这两项工程由外包工承建,管理和监督上便多了道手续,截止目前,工程进度也是最慢的。14号渡槽情况还好一点,司雪她们赶去时,施工方已按指挥部要求加紧做准备工作,工地上张贴了不少标语,建了一半的渡槽上面悬挂着横幅:争时间,抢速度,保质保量完成施工任务。这气氛让人感受到一种力量。干活的民工已按要求全部进场,眼下正在做辅助性工作。司雪检查完,心里松了一口气。到了8号渡槽,情况就是另番样子了。

“那就不走,让他们自己走好了。”

8号渡槽是由吴水二建承建的,项目部经理是孙安发的二舅子,民工们称他吴百万。司雪到达现场时,吴百万不在,留守工地的是一个叫老苏的材料员。整个工地人影稀落,司雪数了数,还不足15人。工地上死气沉沉,民工们袖着手,三三两两蹲在太阳暖处,晒日头。司雪问老苏:“怎么回事?”老苏不解地盯了盯司雪,反问道:“你问的啥怎么回事?”司雪忍住怒,说,“指挥部再三要求,今年开工日期要提前,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不是我敏感,是他们,我现在才发现,这些怀揣文学梦的人,他们的世界是混沌的,杂乱无序的,而且别人根本走不进去。”

“你要啥动静?”老苏兴许不是成心激怒司雪,他可能真是不明白司雪的意思,司雪却不能不发怒。

“你太过敏感。”司雪又道。

“我要啥动静?我要你们精神饱满,队伍整齐,要把大会战的气氛营造出来。”

“这是你的观点,我不,跟一个游离于你思想之外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可怕的,我常常夜半醒来,怀疑睡在我身旁的到底是不是他。”

“这又不是唱戏,弄那些花里胡哨的玩艺做啥子。”老苏嘟嚷着,手一袖,往远处去了。司雪跟章惠大眼瞪小眼,竟对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办法。吭了半天,章惠问:“你们吴经理呢,他咋不在?”

“世界是搞不清的,人甚至搞不清自己。”司雪说。

“我哪个知道,人家做啥还跟我说?”老苏看上去很委屈,兴许他留在工地,也是件不得已的事。司雪想了想,放缓口气跟老苏说:“你去把吴经理找来,就说我们在工地等他。”老苏迟疑着,半天不动弹,章惠看不过去,发了火,老苏这才打发一个小工,骑着摩托去叫吴百万了。

“不搞清我跟他在一起做什么?”章惠惊讶地瞪了司雪一眼,“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爱人都搞不清,还能搞清这个世界?”

直等到天黑,吴百万也没出现,那个小工倒是回来的早,他说吴经理在牌桌上,这会儿下不来,等把牌打完,就来见领导。

“为什么要搞清?”这是司雪的逻辑,到现在她还坚定不移地认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没必要把对方搞清,况且又有谁能搞清?

司雪强忍着,不让心中的火喷出来,章惠一边看表,一边不安地瞅着司雪。她知道吴百万是在故意,当初往外发包工程,章惠坚决不同意让吴水二建参与,这是一家出了名的赖皮公司,几乎在吴水建的每一项工程,都要惹出这样那样的麻烦。但市委领导再三出面,要指挥部一视同仁,给吴水的每家公司都照顾点活。二建的老总就是孙安发的二弟,也有人说二建也是孙安发的,他二弟只不过挂个名。

“他太虚无缥缈了。”章惠叹气道,“你压根就无法搞清,他脑子里整天想什么。”

晚上八点,司雪她们打算离去时,吴百万来了,喷着一嘴酒气,下车便嚷:“实在对不住呀,不知道大指挥亲临现场,失敬失敬。”

章惠的讲述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这故事跟刘征曾经讲到文学院的那个故事听上去似乎雷同,细细一品,却发现有本质上的区别。章惠很爱刘征,比之司雪爱乐文,她的爱是真实的,不掺杂水分的,章惠属于那种一旦抓住便再也不肯放弃的女人,而且她要抓住的,不只是刘征这个人,还有他的思想,他的全部。

司雪这时候已经没了火,她知道冲这些人发火是不管用的,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要不然,到时候拖了整个指挥部的后腿,她就是把自个变成个火球也不管用。

司雪已经知道,章惠正是作家刘征的妻子。那次从省城回来,章惠突然地变了个人,情绪低落不说,对工作,也是激情全无。接连安排几项工作,非但不落实,还把自己关在房间,假也不请,班也不上。司雪猜想她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女人的直觉往往很敏感,司雪第一反应便是章惠感情上出了问题,她侧面打听了一下,工程部的同志对章惠的感情生活很为敏感,仿佛那是一个雷区,谁也不愿意碰。选择一个冬日太阳寡白的下午,司雪走进章惠房间,这是两个女人间第一次心与心的交流,或许是司雪的真诚打劫了章惠,或许不是,一个陷在感情困境中的女人内心其实是充满了倾诉渴望的,只要有人愿意坐下来,坐在她对面,耐心地听她那些絮絮叨叨的情感梦语,她是不会想到对方有什么动机的,况且司雪压根就没什么动机。

“我是来检查工程进度的,你们打算啥时开工?”司雪冷静地问。

远处,白雪中,另一个女人也站成一棵树,一棵孤单的树。

“这个嘛,我们会按时,按时。放心,拖延不了的。”吴百万边说边喝叹老苏,骂他咋不给领导安排晚饭。司雪显得很平静:“那好,一周后我再过来,听好了,一周。”说完,跟章惠交换了下眼神,两人坐车离开。

司雪收起纷乱的思绪,抖抖衣服上的雪。瑞雪飘飘,落在她美丽的额上,睫毛上,让她透出一种白雪般的光芒。司雪提醒自己,眼下还是不能分神,一定要将指挥部的事儿做好。

一路无话,章惠预感到,司雪在动别的念头了。

橙子?司雪心里的五味瓶,打翻的就不只是一只了。

一周后,司雪带上指挥部几个部门的同志,再次来到8号渡槽,眼前的景象令她哭笑不得。人倒是比上次多了十来个,渡槽上边也挂了横幅,但除了生活区有点儿热闹外,施工区几乎看不出一点变化。司雪终于明白,有人想拿8号渡槽给她制造麻烦。吴百万照旧不在,老苏这次倒是积极,一口一个他们正在积极准备,一定要按期开工。

高风告诉司雪,有些事是那个叫橙子的女孩告诉他的,孙安发他们一开始是让橙子给乐文下套的,可惜这女孩最终还是守住了自己,没往那一步堕落。

“吴百万呢?”司雪一激动,竟也叫起了外号。

她的心变暗,很暗。她发现自己也被人喂了苍蝇。

“他……他出去找钱了,领导应该知道,如今民工没现钱不干活,我们也难啊。”

司雪无言地笑笑,男人为什么总是迈不过一个坎,漂亮女人面前,他们啥时候能多个心眼,不要只想着床上那些事?这么想着,她再次想起乐文,想起乐文跟贺小丽惹出的那场风波。

司雪吸了一口气,果然,他们是想借工程款故意拖后腿,所有外包工程都是按进度支付百分之六十的款,剩余四十,工程完工后三年内付清,这在当时招标过程中讲得很清楚,合同也签得很明确,现在提出钱,等于就是要挟。

“慎重个头,逼急了我把他们狼狈为奸的事全抖出来,大不了我不在吴水混了。”高风这次是钢丝绳走到底了,谁劝他也不听,也难怪,贺小丽原本是孙安发的小情人,为了控制李正南,孙安发使出奸计,让贺小丽跟李正南上床,进而又将贺小丽带进阳光,可恨的是高风还一直拿贺小丽当宝贝。他娘的,真是恶心!想想这件事,高风就觉让人喂了苍蝇,吐都吐不出来。

司雪让章惠主持召开现场会,让各部门谈谈看法,自己却乘车先行一步,离开了工地。

“这事很复杂,你一定要慎重。”司雪说。

现场会当然开不出什么结果,不过谁的心里都感到了压力。眼下是一处慢全局慢,哪个环节一出问题,全局都会受制约。离指挥部确定的开闸日期只剩一百二十天,时间已进入倒计时,8号渡槽再拖,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情况司雪已经知道,是吴世杰不久前告诉她的,吴世杰还告诉她,阳光担保的那笔贷款,孙安发自己并没用,而是悉数转到了二道湾水泥厂,也就是省台漂亮的女主播周慧父亲的名下。而周慧跟省委那位领导的暧昧关系,早在几年前就在一定的圈子里悄悄传播开来。

第二天,司雪突然做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指挥部第四工程队开进8号渡槽工地,全面接管工程,跟吴水二建的合同立即中止,相关问题由吴水方面跟指挥部共同成立清算组,进入工程结算程序。

“他真是忒胆大了,担保这么重大的事,他居然不跟我打招呼!”高风余怒未消。

“这,行得通么?”章惠有点犹豫。

高风说的他们,就是林焕书记还有孙安发一干人。高风已有确凿证据证明,吴水国企收购中,存在着很大的黑洞,有人假借阳光之手,将原国资委还有体改办一干人拉下水,将国有资产低评虚估,非法侵吞。表面看,受益的好像是阳光,可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孙安发。阳光收购的全是亏损或破产企业,孙安发仅在水泥厂一家企业,就将高达三千多万的国有资产变相侵吞,这里面,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啊。更令高风不可饶恕的是,李正南背着他,将阳光旗下的两家厂子抵押给银行,用来担保孙安发在银行的贷款。都怪他太过相信人,李正南在阳光所做的一切,他都没怀疑,真的没。

“行不通也得行,出了问题我负责!”

高风嘿嘿一笑,他还是那作派,猛一看仍然是那个粗粗糙糙风风火火的包工头,只有跟他细谈,你才发现,这人变了,而且变得很不一般。拿他的话说,我高风以前只知道挣钱,只知道想办法拉拢人,现在算是明白,这世界,钱是挣不完的,而且有些钱挣了也不安宁。吴水这档子事真是让他窝火,与其老让他们牵着鼻子,还不如豁出命来跟他们干一场。

话完,司雪已带上王队长,往8号渡槽赶去。这一天,8号渡槽工地上演了一场恶戏,吴百万决然没想到司雪会来这一手,等意识到司雪已铁了心要收回工程时,他的流氓性子上来了,冲手下民工喊:“打,谁敢擅自闯入工地,给我往死里打!”

“谢谢你了。”她由衷地说。

司雪冷冷地视住吴百万,第一个走进铁丝网圈住的工地。

司雪跟高风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一周前,高风开着车子,突然来白银找她,而且在电话里再三说,最好不要带司机。司雪起先没反应过,后来一想,心领神会地笑了。她的司机是个“内奸”,专门向汪秘书长的手下打小报告,生怕她跟安右波还有高风搅在一起。司雪一开始很生气,后来总算理解了老汪一片苦心,对那位小司机,也客气多了。两人在白银一家小酒店见面,高风开口便说:“事情捅上去了,这一次,怕一个也逃不了。”司雪忍不住一阵激动,内心深处,她是很支持很感谢老厅长和高风的,想不到这两人能走到一起,而且将事儿闹大,对高风,她不得不另眼相看。

随后赶来的吴世杰还有吴水法院的同志强行带走了吴百万,等孙安发二弟赶来时,王队长他们已在渡槽另一边搭起了工棚。

有两个消息印证着司雪的某种猜想,一是即将召开的两会上,省委班子大调整,汪秘书长很可能升为副书记,而那位在红河大桥事件中起过决定性作用的省委领导将被挪到别的位置。司雪决不是指望汪秘书长的提升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她在幻想,二次揭开事实真相的机会可能不远了。另一条消息更令她振奋,老厅长安右波顶着巨大压力,排开重重困难,将红河大桥的惊人黑幕捅到了国家有关部委,谁也想不到,这一次帮他的,竟是高风。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孙安发表现得相当冷静,几天后,8号渡槽在法院的监督下顺利移交到指挥部手中。

是的,春天味儿。

“知道他这次为啥没较劲儿么?”吴世杰问司雪。

汪秘书长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给下属打电话的人,司雪跟他认识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接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尽管话不多,但里面浓浓的春天味儿还是让她浮想联翩。

司雪摇摇头,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想的顺利,她也感到有点不大正常。

她刚刚接到汪秘书长的电话,有关方面对她这一段的表现很满意,引黄工程的进度还有她雷厉风行的作风令省委对她刮目相看。汪秘书长别有意味地说:“你调整的很到位,比我预想的要好。”这话听起来只是简单一句肯定,但里面,却有太多的信息。

“有人急了,顾了头顾不了脚。”吴世杰说。

指挥部赶在春雪前便已做好各项准备,引黄工程攻坚战即将打响。站在春意料峭的沙漠里,司雪周身涌动着一股激情。

司雪哦了一声,看来,有关方面真是要动作了。

寒冷的冬季终于在一场春雪中宣告结束,大地开始复苏,雪落雪融中,世界呈现出另一幅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