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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天 第39节

几天后,司雪真就把事情解决了。吴世杰听说,司雪是拿自己省城那套房子抵顶给了光头男人,加上老胡那三十万,茹雪梅便拿到了梅村的转让合同。这事猛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细一咂磨,根源还在乐文身上,既然乐文有了新居,司雪还留那房子做什么?吴世杰想打电话跟司雪说句什么,电话拨到一半,突然有点恍惚,他跟司雪,是不是越来越远,他怎么就能眼睁着让司雪把自己的藏身之地卖了呢?

谁也没想到,真正帮老胡解决困难的却是司雪。吴世杰是在吃饭当中将这档事讲出来的,原意是想借此暗示点什么,让司雪能重新认识一下作家这个群体,有时候对某个群体的认识难免不带有偏见,这些偏见具体到个人身上,却是很具破坏性的。吴世杰的意思是想劝说司雪重新考虑考虑,能不能把婚复了。司雪却说:“那个老胡我认识,他是一个有良知的文人,虽说落魄却也落魄得光明。”吴世杰刚想把话题引到乐文身上,司雪又说,“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梅村那个老板我认识,我出面谈一谈,多少再给老胡让让步,至于钱的事,还是交给我解决吧,你是市长,这种事最好不要插手。”

司雪却觉得自己终于卸掉了一个包袱,与其让它空搁着,时不时地疼自己一下,还不如拿出来帮一把老胡。司雪对老胡,其实一直是尊敬的,特别是听说他对茹雪梅的执着后,她女人的心便被深深打动,是啊,有哪个女人不愿意活在执着的爱情里?

“吴市长,我可是个认真的人,你如果说话不算数,我会三番五次来找你。”老胡一点也不管吴世杰接受得了接受不了,这时候他心里只有茹雪梅。他走了好久,吴世杰还在回味他的话,这人虽说有点愚,却十分可爱。吴世杰忽然想,乐文如果有他这份心,司雪的快乐会不会更多点?

当爱情不再的时候,你才发现,这世上每一对牵手的男女,都能让你感动。

吴世杰被老胡正义凛然的样子逗得想笑,但他忍住笑,跟乐文交往久了,吴世杰总结出一条,作家的神经比弹簧还敏感,有些玩笑,是断断不能跟他们开的。“这样吧,梅村的事情我可以协调,如果茹雪梅真想买下这家宾馆,政府可以提供一些援助,我们有下岗再就业的优惠政策,她的情况确实特殊,回头我跟有关方面商量商量。”

乐文却没有闲心情品味这些。刚刚逝去的冬天里,乐文就像一头狮子,时而发威,时而发怒。新小说《绝地》一开始写得还算顺畅,尽管也有卡壳的时候,但乐文还算能把自己的思想打通。作家难的不是下不了笔,而是笔端落下后,你要流淌出什么。乐文打算在这部小说里流淌出一股中年人的血,他欲写尽中年人的彷徨、无奈、还有妥协,是的妥协,其实人生的过程就是妥协的过程,我们不断地被挤压、被冲击被扭曲,个人的力量总是无法抵挡强大的社会惯性,在洪洪而来的社会现实面前,个人除了妥协似乎很难保持独立。然而,当真的要把这种妥协还原到生活化的状态时,乐文再次茫然,他发现妥协还有另一层质:个体的惰性。

“你别取笑我,我老胡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件事做得值。当然,你是市长,茹雪梅这样的情况,你这个市长不能不管。”

乐文陷入了对自己的愤怒中,他发现自己还算不得一个妥协的人,他是典型的享欲主义,偷享着社会的成果却从不敢往社会的内核里碰一步,包括物,包括性,他都带着巧取的心理,而从未打算先把自己置身进去,所以那些痛充其量只是感观上的东西,并未深入到血液。

吴世杰听老胡说完,浅笑着说:“想不到胡作家还能挺身而出,我原以为,作家都跟乐文一样,都是些不想担责任的人,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怪不得现今太多的作家总在隔靴搔痒。原本他们浮在生活的水面,看见浪花便以为触到了生活的脉搏。真实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便比荒诞还令人发笑。

老胡将钱存好,然后去找吴世杰。老胡跟吴世杰原本没啥关系,只是通过乐文认识了他,但在这紧要关头,老胡能利用的关系也只有这一个。

乐文终于意识到,自己还不具备把握《绝地》的力量,也就是说,他自己还在绝境中,冲不出去。

几天后,老胡揣着三十万块钱回到梅村,旧房卖了二十万,十万是找朋友借的。有了三十万垫底,老胡心里不那么虚了,甚至具备了某种气势。老胡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六十万的难题全解决掉,说啥也不能让饱受磨难的茹雪梅额头上再添一道皱纹。

相反,那个网名叫“野兽”的家伙却很是张扬,乐文几乎目睹了他在网络上成长的全部过程,那是一种从地层深处往外飞翔的过程,漂亮而生动,带着血也带着歌,一路展翅,引得掌声无数。他都快成名星了!这本名叫《水车摇啊摇》的网络小说以一种刀见血的方式,把现代人的爱情还有婚姻展示得淋漓尽致,更致命的,他在刀与血处,蕴藏了一股温情,一股最原始最牢靠的力量。

当夜,老胡扔下茹雪梅,往省城赶。上次茹雪梅卖房,老胡就闪过卖掉省城自己那套楼房的念头,只是当时时间紧,没找到合适的买主,不过他已将此事委托给中介机构,这一次,他说啥也要把房卖了,能帮多少先帮多少,不能让她一个人扛着这么重的担子。

一件外祖母出嫁时的花袄,裹住了现代人被爱情被婚姻被五彩缤纷的生活击打得遍体鳞伤的身子。

难的是一下凑不出这六十万。

真是头野兽!

按光头男人提出的条件,宾馆开价一百八十万,十天内茹雪梅先付六十万,然后每三个月付一次,两年内全部付清。老胡仔细算了一下,梅村虽说是幢老楼,值不了一百八十万,但它占地位置优越,加上茹雪梅这一年多的经营,已在吴水小有名气,如果真能买下来,是件很划算的事。

乐文嫉妒得要死,数次,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刘征,可旋即又被一只手阻止。我为什么要打给他?很多个夜里,他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想撕碎自己,看看心到底埋在丑陋的第几次,但他却真的没有力量。

“钱,钱,钱,我哪有钱啊!”茹雪梅的声音听上去比哭还难受,说完这句,她倒在了床上。

没有。

光头男人走后,老胡结巴着问:“你说要买下来,钱呢,十天拿出六十万,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他倒在床上,沮丧地想,刘征这小子是杀出一条血路了,走着瞧吧,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让人震惊!

老胡赶忙打圆场,他怕茹雪梅受不了一连串的刺激,真的做出啥傻事。茹雪梅却惨然一笑:“我想把我的下半生交给梅村,请你成全我。”

一层伤感漫过屋子,紧跟着,这头发怒的身子就被自己逼向一座叫崩溃的池。

“我说的是真,请你不要逼我。”茹雪梅突然瞪住光头男人,她的样子真有点骇人。

人最终冲不破的,还是自己。

“你在恐吓我?”光头男人见茹雪梅不像是开玩笑,说话的口气开始结巴。

那头“野兽”真是刘征,乐文的直觉一点没错。

老胡和光头男人同时吃了一惊。茹雪梅接着说:“我现在啥也没了,只剩梅村,如果你真想把它收回去,先给我一把刀,我会把宾馆还有我自己一并还给你。”

这得感谢刘莹,是刘莹帮刘征找准了路子。马才企图以他深圳人的身份在刘莹身上捞到便宜,惨遭痛打后,刘莹跟刘征,忽然近了。这份近让黄河岸边的这家出租小院忽然充满生机,充满亲切,甚至多出一层淡淡的暧昧。之前跟刘征说话从不脸红的乡下姑娘刘莹,那天起开始变得羞涩,变得多情,一朵桃花云总是盘旋在额头,清澈透明的眸子无意中就会拉上一层雾,让刘征猛不丁变得胸闷气短。

“你们别吵了,宾馆我是不会还给你的,你可以开个价,我把它买下来。”一直默坐着的茹雪梅突然说。

这天刘莹买来一本书,一定要刘征细看,刘征接过,随手翻了翻,扔在一旁。刘征现在是见书就头痛,条件反射似的很过敏,尤其见不得没名气的作者写的书。凭什么他们就能出版啊,上帝怎么总把绣球抛给他们?刘莹不依,非要刘征看,刘征只好装模作样翻看起来。饭后刘莹忽然问:“那书看了你有啥启示?”刘征摇头,刘莹说,“这是一本网络小说,作者是从网络里冲杀出来的。”

光头男人嘿嘿一笑,其实他早就知道老胡是做什么的,他还听说老胡在宾馆经营方面有一手,梅村靠了这位作家的帮忙,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他这才后悔当初包给茹雪梅的价格低了。他这么做,醉翁之意不在酒,收回是假,抬高租价是真。

“你是说?”

“这不是吓唬,这是做人的原则。”

“刘征,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看传统文坛你是没指望了,莫不如你也试试网络。”

“我的产业,我想啥时收就啥时收,怎么,你想拿合同吓唬我?”

一提传统文坛,刘征立刻大发雷霆,他对这个所谓的主流圈子恨死了,认名不认人,认关系不认文!他寄出去多少稿子,难道一篇也不够发表水平?这且罢了,他拜读过不少选刊上的小说,有些简直就是拿读者当傻子,凭他在这条路上打磨的工夫,就算不会写,还不会看?

老胡愤慨道:“你不能欺负一个弱女子,合同签的是三年,凭什么要收回去?”

主流永远是别人的,他在主流之外,在坛之外,还是刘莹说得对,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老板是个光头男人,一看茹雪梅不说话,却跳出来这么一位不识眼色的男人,当下讥笑道:“你是哪儿钻出来的,我收回我的宾馆,碍你什么事?”

刘征开始在网络上寻找机会,一开始也茫然得很,虽说对主流文坛充满了嫉恨,但真要把得意之作贴到网络,还是舍不得。网络毕竟鱼龙混杂啊!况且他已不再年轻,跟网上操刀的孩子们比起来,他就是老江湖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情况是在一个晚上突然发生变化的,刘征白天贴上去的一个中篇居然在短短几个小时有了三千多点击,而且跟帖达一百多条。其中有个回帖深深打动了他:就功力看,作者绝非江湖中人,闯进网络,也许情非得已,可网络的确需要这样厚重的文字,可敬。

“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老胡替茹雪梅争辩道。

刘征一把拉过刘莹:“快来看!”刘莹凑到跟前,回帖还没看完,便激动地嚷:“刘征,有希望了,只要有一个读者肯定,就会有无数个读者为你折服,快贴啊。”

偏在这时候,梅村的老板找到茹雪梅,提出要解除合同,收回梅村。

信心往往就来自于一句鼓励,或是一个微笑,这个冬日寒冷的夜晚,一句来自遥远的陌生网友的肯定让信念处于崩溃边缘的刘征重构了信心,他终于将精心改过几遍的一个长篇贴了上去,接下来的日子,他天天守在网前,等待奇迹的出现。

老胡知道自己已没了退路,这辈子如果娶不到茹雪梅,他活着还有什么快乐而言?

然而,在网络上冲杀也决非一件易事,太多的人将网络想当然了。长篇反响平平,点击甚至比不了那个中篇,刘征再次纳闷。这时候刘莹给他出主意,改名字,要么改小说名,要么改作者名。刘莹诡秘地说:“一改准灵。”

秦岭的丧事办得既简单又仓促,一切都由他哥哥说了算,茹雪梅尤如一个外人,啥事也插不上手,只有到出钱的时候,秦家人才把手伸过来。可怜的茹雪梅,一系列打击面前,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呆呆地望着天,望着远处的沙漠。老胡一心想帮忙,却被秦家人拒之门外,连着三天他连茹雪梅的面都没见到。第四天,也就是秦岭入土为安后,茹雪梅傻傻地回到了宾馆,见了老胡,也不说话,只当世界上没他这个人。老胡闷了很久,这时候他的思想是复杂的,有那么一瞬,老胡甚至有了动摇,不过他很快坚定了信心,你不让我爱,我偏爱!

网络就是网络,对网络的灵感刘莹远在刘征之上,当“野兽”这个名第一次在网上出现时,刘征的成功便已成为定局。不能说刘征靠得就是这个名,但在快速阅读年代,如何吸引眼球便成了一门学问,古板的刘征悟到这层时,“野兽”已成为网络红人,跟“野兽”一道红起来的,是他边写边贴的新长篇《水车摇啊摇》。漫长的冬季里刘征被一种来自不明之处的力量鼓舞着,激情四射,才华横溢,仿佛生命之穴轰然洞开,血液里奔腾出的那些文字不可遏止。

两天后,医院停止给秦岭用药,秦家人再次向茹雪梅施压,没办法,茹雪梅提出变卖房产。老胡赶忙阻止:“使不得呀,房子卖了,你将来住哪?”茹雪梅恨恨说:“不用你管。”很快,茹雪梅就张罗着卖房了,老胡这才急了,紧着往省城赶。

乐文沮丧地倒在床上向他发出诅咒的那个晚上,刘征终于敲出最后一个字。两个半月一个长篇,这对他而言,几乎不可想象,然而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我现在真是让钱逼得想死。”茹雪梅哽着嗓子说。

跟帖越来越多,赞誉和肯定越来越多,刘征再也不用怀疑自己了,如果说传统期刊的肯定来自于编辑或主编的眼光,那么网络的肯定则来自于读者,来自于太多被他的文字打动的心。冬去春来,黄河水再次发出轰轰的啸声时,刘征收到一家出版公司的合同,他第一次用合同的方式将自己的作品嫁了出去!

老胡当时就替茹雪梅鸣不平:“还亲哥呢,简直一个大恶人,他们咋不替你想想。”

这是多么的令人激动啊,在那间不足七平米的屋子里,刘征一把抱住刘莹,这一刻,他真想把这个乡下姑娘举上天,举过云层,举到至高无上的地方。可是,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一提房子,老胡的神情暗下来。一月前,秦岭的医药费出现危机,茹雪梅没钱了,真的再拿不出钱,秦家人却说她开着那么大一个宾馆,敢说没钱?两家为此事争来吵去,最后的结果是秦家人不出钱,但可以出人,帮茹雪梅照料秦岭,让茹雪梅腾出时间去凑钱。

刘莹一开始也兴奋着,尖叫着,为刘征的成功,为这个苦难的男人终于走出第一步,可,可刘征猛地抱住她,那滚滚热浪涌向她时,她的感觉突然变了。仿佛一股不明气流袭向她,弄得她兴奋也不是,紧张也不是,最后,一片惶惶中,她羞涩地闭了下眼。她停止呼吸,有几分陶醉地伸出手,颤颤的,不由自主的,却又热烈的,环住了他。

老胡认为秦家人过份,太过份了,茹雪梅为秦岭受了多少苦,为给秦岭看病,把房子都卖了,他们还……

环住了他。

没有人理会老胡,他在这儿是最不受欢迎的人,谁都知道这个男人心怀不轨,放着作家不当,竟提前跑来抢座位。秦岭的哥哥几天前还指着鼻子骂过他:“我见过不要脸的人,但你这么厚着脸皮而且揣着歹毒之心的人,还是头次见。”也就是那天,秦岭哥哥跟茹雪梅发生了争吵,秦家人认为茹雪梅有意不给秦岭治病,她是在揣着一颗不可告人的心等着做寡妇。茹雪梅受不了,差点就一头把自个给撞死。

春日的院落静悄悄的,这座小院落见证了一切,患难也好,共苦也好,总之,这座小院落里发生过故事。孤男寡女,相守着走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可谁能说那段日子真就平静?远处的黄河水依旧涛涛,水车摇啊摇,天空飘过一层暖暖的颜色。

“你这个伪君子,放开我!”茹雪梅用劲咬了一口老胡的手,然后一头向病床撞去。老胡吓坏了,几天前茹雪梅就这样撞过,虽然没出事,但头上磕出了几道血口子。茹雪梅的亲属赶过来,将她弄出了病房。人们秦岭哥哥的指挥下,面带悲色地将死者抬出去。

屋内,一波儿一波儿的喘息交错着,起伏着,有韵有致。一切来得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仿佛早就预谋了似的,仿佛水到渠成似的,没有强掠,没有拒绝,没有男人跟女人初次热吻时的那种紧迫,那种不安,两颗心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

悲嚎声彻响,世界瞬间被拉入到哀痛中。老胡死死地拽住茹雪梅,不让她把头撞在病床上。“你不能这么做,他走了,你还要活下去。”老胡说。

等待这一刻。

天呀,他抛下我,就这么走了!

风吹起又落下,浪掀起又平静,海啸响过一两声,却又迎来久长的细致入绵,慢慢,一切褪尽了,裸露的海滩上,留下重重叠叠起伏不定的影子。

尽管事先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一刻真的来临,茹雪梅还是惊住了。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是影子。

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时,躺在病床上的秦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他走的真是安详。

世界是多么的美妙啊,令人回味无穷。可世界又是多么的残酷,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逃不过要与罪恶相伴。当刘莹意犹未尽起身捡起衣服,意欲裹住自己桃花般盛开的胴体时,虚掩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寻声赶来的,竟是章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