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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事 第5节

波波一怔,这把钥匙,可是林伯久的宝啊。平日里,这把钥匙是从不离身的。

病床上的林伯久见状,硬要波波回公司,他挣弹着说:“生意上的事,千万不能拖,机会是不等人的。”临出门时,他忽然捉住波波的手,交给她一把钥匙。

王起潮承认,新天都商业城不是他一个人的,五家合伙建,他占的股份最小,属于他的工程有一千八百多万,他想把小型建材的供应全交给波波。

王起潮看了一眼病床,忽然就噤了声。不过这家伙还算灵性,转眼功夫,就从楼下捧来一花篮。波波这才说:“有事到公司谈。”

“为啥?”

“没长眼啊,这儿是谈生意的地方?”波波一看见这个眼睛里白多黑少的老男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百久建材的信誉好,质量可靠。这是我的翻身仗工程啊,千万不敢出一丝儿纰漏。”王起潮这才实话实说。原来他跟林伯久曾经也是有过合作的,当时两人都在起步,后来他发了,林伯久这样的小建材商便不在他眼里。可惜他的事业偏偏就让大供应商给毁了,一下栽进去上千万,还差点坐牢。

波波在医院守了两天,那个叫王起潮的突然找上门来,一进门就给波波赔情认错,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上马才那混蛋的话,算计你波波小姐。

波波相信这是实话。商场上混久了,她也能辩出哪是真哪是假。王起潮这样的人,深圳能抓出一大把,共同的特点是,栽了跟斗打翻身仗这段日子,心还是诚善的。

波波算是歪打正着,加盟百久建材后,拿一个文化人的智商跟奸商们干,居然把林伯久的公司给做大做火了。不过内心深处,她是极不情愿做这样一门生意的。

诚善是合作的前提。

波波当时在深圳蓝野文化旗下,做图书策划。一年后波波跟蓝野闹翻,无处栖身,林伯久笑着说:“还犹豫什么呢,难道我这个公司就那么讨你嫌?”

“那好,你提供一份清单,我随后给你报价。”

林伯久是个生意人,出生在甘肃酒泉,读大学在西安,毕业分配后去家乡教书。因为一首小诗被打成右派,在一个叫夹边沟的地方劳改了四年,差点饿死。文革结束后为了寻找一位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只身南下,先是四处漂泊,靠写字卖画为生。后来在深圳做起了小本生意,这一做便是几十年,赔过,赚过,也让人骗过。跟波波认识时,他刚刚六十岁,经营着一家建材公司。

王起潮要请波波吃饭,说为那天不光彩的事赔礼道歉,波波说不必,以后拿出真诚便行。王起潮还在软磨,波波突然动怒:“没看我还有老人在医院么?”

“我叫林伯久,没跟你说清楚,好了,以后就叫我林伯吧。”

轰走王起潮,波波的身子突然就有些僵硬,脑子也有点跟不上趟。半天,她伸开手,亮出那把汗津津的钥匙。这钥匙从医院到现在,一直握在手里,一把让岁月褪去不少色泽的钥匙。

“嗯。”波波用力点头。这个乐观的老人一旦摆脱死亡,立刻变得善谈。波波被他的坚强感染,再也不泪眼兮兮了。

他真是要走了,波波忽然就这么想。一股异样的东西袭击了她,她不可遏制,就在办公室里放声恸哭。剧烈的震颤让她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一个人的死去,即将抽空她的灵魂。她还算青春的躯壳,真的承受不起这份重。

两个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火车上一次邂逅让林伯久意外地遇到一个救他的人,闯过生死关的林伯久忽然问:“我在昏迷中听你喊我林伯?”

这时候她恨起了乐文,那个对谁都不负责任的男人,以一种洗劫的方式,掠走她的身体,掠走她的心,让她在这个冷漠的城市,以同样的冷漠,回报着爱她呵护她无言地守候她的另一个男人。

三天后林伯久从死神中挣扎过来,问她:“这是哪儿啊?”波波揉揉眼:“我也不知道,这个城市我从没来过。”

风在刮,深圳的天空,同样有风。

那四十分钟,对波波的一生都有重大意义,她似乎经历了一次极限,从生命的这一极跳到了另一极。一位素昧平生的长者在巨痛中牢牢抓住她,让她想丢都丢不开,再说人在那样的情景下哪还能想到丢?她心焦如焚,大汗淋漓,那位女医生忽儿说林伯久是急性心绞痛,忽儿又说不是,好像是心脏神经官能症。总之,都跟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你能不能说点好的呀,乌鸦嘴!”波波没来由地就将那女人臭骂一通。她死死攥着林伯久的手:“林伯伯,你要坚强,要挺住啊——”

第二天,波波关停了公司,手下的员工除了留下一位应付王起潮外,其余都派去找林星。她必须找到林星,兴许只有找到林星,她的心才能好受些。

当时火车正在疾驶,呼啸声能击穿人的心脏。林伯久的病情越来越厉害,他双手先是死死地抓着波波,接着又乱抓一气,人已疼得变了形。波波跟列车长大吼:“停车,停车啊,他要死了,马上送他去医院!”列车长抱憾地说:“停车不可能,我们正在紧急跟地方医院联系,四十分钟后急救车会等在车站。”

林星因波波而出走。

波波跟林伯久是在内地通往广州的火车上相识的,波波睡上铺,林伯久睡下铺,两人从陌生到认识,一路谈得很愉快。火车奔驰了一天一夜后,林伯久突然发病,双手捂着胸口,痛得站不起来。波波连问几声,林伯久痛得说不出话。波波急了,跑去找列车长呼救,卧铺车厢正好有个女医生,过来一检查,声色俱变地说:“马上下车,送医院,他有生命危险!”

那天,也就是林伯久决计把公司彻底交给她的那个晚上,这个三口之家突然发生一场混乱。的确像混乱,波波到现在还这样认为。林伯久把她唤进书房的时候,养女林星还在沙发上喋喋不休,她的意思无非两个,一是要波波离开百久建材,也就是离开林伯久。二是她自己要辞职,再也不去那家韩国人办的公司做什么白领。林伯久让波波把门合上,说想跟她认真谈一次。波波合上门的瞬间,看见沙发上的林星正恶毒地窥视着她。

“哦——”波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像是把五味瓶打翻,难受得要死。

这孩子,波波当下心里还这么嘀咕了一句,可等外面的门爆出一声脆响,她就意识到不妙。

“好像是公司的事,林伯不让我听,我是从护士嘴里听来的。”

“不管她,爱上哪上哪去!”林伯久愤愤的,脸上还燃烧着对林星的余怒。

“律师?”波波吃了一惊,“找律师干嘛?”

林伯久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波波坐。

“哦,对了,白天林伯他见过律师。”护工阿兰像是刚记起来,这些日子,这个四十岁的下岗女工也是一片错乱,毕竟,面对一个死亡中挣扎的老人,谁的心也没法轻松。

“波波,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林伯久话说得很吃力,看来这事在他心里的确沉了很久。

波波摇头,她把世界都找遍了,林星还是没一点信儿。

“说吧,林伯。”

“林星这孩子……还没消息?”过了一会,护工阿兰怯怯地问。

“我想把公司交给你。”

波波安静地坐下,守望父亲一样守望着林伯久。

波波震惊:“林伯,你这是……”

“怕是一时半会醒不来,医生说最好还是让他处在睡眠中,这样疼痛可以减轻些。”护工阿兰小心翼翼说。

“我认真想过了,这次是彻底交给你。”林伯久顿了顿,目光在波波脸上停顿很久,见波波一脸怔然,接着道:“我老了,再也劳不得心,出不得力。”

林伯久睡得踏实,一点也不像个把几百万的公司扔给别人的人。

“林伯——”

“林伯——”她的心止不住又唤了一声。

“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讲完。”林伯久努力着摆了一下手,他害怕听到拒绝,波波看他抖得厉害,脸色也因此暗下来。波波倒了一杯水,递给林伯久。

“林伯——”波波唤了一声。

“谢谢。”无论波波做多小一件事,林伯久总要说一声谢。

医生刚跟林伯久用过药,林伯吐着微弱的气息睡着了。护工阿兰守在一边,为这个将去的老人默默祈祷。

“想想这些年,公司一直就在你手上,它能发展这么快,多亏了你。”

医院在滨海大道,波波赶到时,夜晚的星星已挂上天空,医院呈现出别样的宁静。每次走进这里,波波的心都无比沉重。想想这些年经历的事,遭遇的人,她没法轻松。

“林伯你别这么说。”

波波哭了一阵,打起精神,往医院赶。

“波波,我是真心感激你,感激上苍,把你这么聪明能干善良贤惠的女孩子送我身边。”林伯久激动了,他的身体不容许他激动。他发出一连串咳嗽,这些日子他总是咳嗽个不停。波波赶忙给他捶背,林伯的咳嗽是很吓人的,每次都让波波提心吊胆。

一个说啥也不能走的老人。

林伯终于缓过一口气,非常吃力地道:“我怕是不行了,这些日子我常常做恶梦,一个人死前大约就是这样。”林伯久的声音还在继续,波波突然抱住他,哽咽得说不出话。

林伯久是她的挚友,恩人,老板。一个需要她用一生做回报的男人。

那个晚上林伯久再没说什么,他的身体不容许他继续说下去,咳嗽过后便是剧烈的喘,吃了救心丸也没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波波又哭成了泪人儿。那段日子,波波的眼泪真叫多,这个风里浪里锤打过的女人,忽然间变得脆弱。林伯久忍不住把手抚在波波脸上,这是他第一次触摸波波,波波顺从地依他怀里,像一只眷恋主人的猫。林伯久的手颤动着,像是要把什么表达出来,却又力不从心,落在波波脸上,就成了一波一波的痛。后来,波波把整个身子钻林伯怀里,脸紧紧贴住他胸脯,她失去了思想,脑子里空空如也,唯一想做的,就是依住他,永远地依住他。像女儿深爱着父亲,又像舍不得弃开他的小情人。总之,那晚他们就那么依偎着,除了眼泪,便是毫无规则的心跳。

天啊,一个人真就要走了?波波的心猛就揪起来,他还没好好享受过一天人生,甚至还没完整地获得过一个女人,上帝啊,你真就这么残忍?波波的泪滚出来,洪水一般,控制不住。

如果不是林星突然闯进来,那晚他们很可能会偎到天亮。那份感觉真是美好,令波波一辈子都刻骨铭心。可是林星进来了,嘭一声,屋子里美好的空气被扫荡一空。

林伯久不行了,波波刚跟医院通完电话,医院说,人怕是拖不过这个月,要她早做准备。

那个晚上的一切,也因此在波波脑子里定格。

晚饭波波没吃,吃不下,不是为了马才,马才那档子事早到了脑后,她才没心思为一个小丑般的男人瞎伤神呢,痛骂一顿轰出去便是。她是为老板林伯久。

林星的嘴唇抖着、颤着,她一定是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一定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多么可怕的一幕啊,她一定是这么想!她的脸在变形,先是抽搐,而后扭动,脸色也在复杂地变化着。大约,她不会想到,波波真会把身子交给自己的养父,不会像小女人撒娇一样赖在父亲怀里。但波波确实是这样。她在门口站了半天,双手都响出了愤怒的声音,他们还没分开。波波的身子还在父亲怀里!父亲呢,不,他不是父亲。那一刻,林星真就这么想。那他是谁呢?此后无数个日子,林星陷入了茫然,但她终究没能搞明白,波波为什么会这么对她,为什么会?

波波没再睡,泡了一个热水澡,又把马才从头到尾恶骂一番,顺带也为水粒儿流出几滴眼泪。可怜的水粒儿,人还在医院,死活不得而知,最亲密最至爱最不该背叛的人却先向她捅刀子。这世道,人都吃了啥药。

呯!她愤怒地摔了门,将她看到的一切牢牢关在屋子里,关在记忆深处,黑夜深处。拎上自己的行李,走了。

马才怕了,他把波波想得太过简单,波波发火的样子像头怒狮,马才捂着肚子,抱起衣服走了。

林星走得决绝,一丝儿挽留的余地也没留给波波。等波波震醒,冲出屋子,冲下楼,黑夜已把啥也掩去了。波波在空荡荡的街巷里站了好久,然后返身回来,等他再次走进书房,林伯久已倒在地上。

“滚!”波波用力一脚,将马才踹下床。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丢下水粒儿不管,竟然跑来打她的主意!马才说了一大堆话,又要扑上来,这次波波不客气了,照准他的裆就是一脚:“畜牲,想找死啊!”

林伯久住了一段时间的院,算是再次从死神手中挣脱了回来。可这个家的气氛却已不再,林星把一根鱼刺嚓地折断,分别卡在了她跟林伯的呼吸道上。波波知道,那晚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这个家,算是彻底裂了。

狗娘养的马才,真是色胆包天。波波愤怒的吼声中,马才突然抱住她:“波波,我爱你,一开始我就爱你。”

迫于无奈,波波不得不找来护工阿兰,想借此缓和一下无处不在的危机。

似睡非睡中,就觉有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波波以为是梦境,以为是乐文,睁眼一看,马才这小子竟赤着身子,不可阻挡地朝她扑来。

波波扔下林伯,突然地回到内地,回到乐文身边,其实有一大半是因了林伯。只是,波波从不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又能顶什么用呢,林伯一生有那么多缺憾,难道她都能补给?

来回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波波累得要死,一回到住处,就跟马才说:“你回吧,我要休息了。”马才问:“王老板的事……”波波没好气地说:“以后再说,我现在就想睡觉。对了,你帮我把门带上。”说着已甩了皮鞋,赤脚往卧室走。

考虑到林星,波波也想永远地逃开深圳,逃开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地方。她甚至想,只要乐文一句话,她是情愿留在他身边的,哪怕他不娶她,哪怕他随便将她安置在一个什么地方,只要不让她回深圳,她都会答应。

回来的路上,波波一言不发,她的预感更为强烈,马才跟王起潮合伙,给她做套,想让她往里钻。且不说这么大的项目是不是王起潮独自干,单是王起潮那双眼,就让她受不了。就算把合同拿下,这么大一项工程,她要供到哪年哪月,她要在王起潮那双眼下,忍受多少次撕裂?还有马才,他这么殷勤这么主动这么积极又为了啥?难道真是想替水粒儿报答她?

可乐文自始至终就没有安置她的意思。

下午她跟马才去一家工地,那个叫王起潮的老板非要拉他们去看看。看什么看,波波一开始就不想做这门生意,那个叫王起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深圳这么大,凭什么单跟他做?都怪马才,一口一个他们是老乡,起潮这人很实在,再说了,要是把整个工程的单都拿下,可是一笔大生意啊。一到工地,马才的尾巴就露了出来,他上窜下跳,就像这儿的主人一样。波波跟着他一幢楼接一幢楼的跑,跑到后来,波波忽然问自个,我又不是监工,这么疯跑着干嘛啊?马才还在兴头上:“看看,看看,你看他这工程,整得有多大。”波波喝住马才:“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看王老板的实力,还是看这儿的风景?”

波波算是彻底清醒,乐文这一生,是不可能离开司雪的,别的女人,只不过是他空虚时的填补品。

马才这家伙真不是东西,居然敢打她的主意。

多么可恶的男人!

波波差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