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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汪长龙回忆过去

那时候,他还年轻,还健康。

他曾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壮劳力,每天在幽暗的矿井里,他可以抡上铁镐连续采上十几个小时的矿石;在曲曲折折的坑道里,他可以不知疲倦地拉着沉重的矿车飞奔;在地面上,他强壮的双臂可以轻轻松松举起二百多斤装满矿石的麻袋,往肩上一扛就能大步流星地搬走。

可后来,他的身体却一点点坏起来,时不时地感到胸闷、胸痛、气短、咳嗽,浑身瘫软无力,现在不要说二百斤的矿石,就是二十斤的粮食,他提起来也感到特别特别吃力。现在家里的重体力活只能去找邻居们帮忙,或者让妻子去干。他整天只能像个废人似的坐在这里放羊。要是没有矿山,那他就不可能得这种可怕的尘肺病,就不会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死了。

汪长龙也是这样。

汪长龙的心里一阵刺痛,肺部似乎也抽搐地抖动着。

为了挣钱,蝴蝶村的村民也被吸引了过去。原本在家里种地的壮劳力都纷纷扔下锄头下了矿;女人们生完孩子,也把孩子往老人怀里一塞,去矿上打工了。蝴蝶村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搞乱了。

他听人说起过,这种病重了之后,不仅干不了活,下不了地,最后甚至都不能躺平了,只能跪在床上等死。那将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20 世纪90 年代,地质队四处勘探考察,在大青山里发现了稀土矿,于是他亲眼看到大青山被圈了起来,一架架挖掘机械开了进来,杂乱的人群进进出出,起重机、挖掘机、捶击机、粉碎机,轰鸣的机器整天吵吵闹闹。大青山翠绿的斗篷被粗暴地扯掉,露出了裸露的青白色山石,原本坚实的山体被挖得千疮百孔,留下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洞。

汪长龙突然感到一股惧意。他慢慢地朝着一块平展的大青石走去,靠着它坐了下去想休息一会儿。他抬起毫无表情的脸,茫然地看着前方,一阵突来的山风从他脸上吹过,头发被吹散开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衣服也被风吹得不住地舞动着。风中裹挟着复杂的气味,前两天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腐烂树叶的气味,还混合着一种酸酸的化学味道。他轻轻拂平头发,用力撑住身体站了起来。站直之后,他又恋恋地看了半天,不愿意离开山崖。

汪长龙捂住胸口,使劲压抑住一阵想要咳嗽的欲望。

不知道几年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站在这里看着大青山了。

那是大地母亲的报复,她的绝唱。

风太大了,他必须回去了。天色也越来越暗,他必须赶着羊群回去了。顺着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汪长龙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手指还不时触弄着灌木和野花,想到自己也许有一天再也见不到这些花花草草了,他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

偶尔,汪长龙还是会在地旁睡,可地不稳了。庄稼再也没有以往的清香和甜滋滋的味道了,蜜蜂、蝴蝶、蜻蜓,甚至连燕子也看不到了。渴了,他只能喝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白开水,再也不敢到小溪边掬起一捧水就喝了;饿了,他也不敢从地里拿黄瓜、西红柿吃了,它们早就被化学农药污染了。当他躺在瓜棚里,盖上草帽,从竹篾里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时,再也睡不着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小时候那种安全和放松,反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他觉得地下那些深黑不见底的空洞,就像大出血后留下的烂疤一样,那是一种从地壳深层的缺口处透射出来的可怕的黑暗,那黑暗中回响着巨大的爆裂声、雷鸣声,似乎随时准备吞噬地面上的生者,准备让人们去填补地下千疮百孔的空洞,让人们赎罪。

他突然想起了苗小梅。

可是,没人听到这些,没人在乎这些,人们依然疯狂,依然贪婪,依然没有止境。人们用最先进的探针狠狠地向她的心脏刺去,只是为了探知那里是否还隐藏着他们所不知道的宝贝。大地肢解截损,甚至每根骨头都被砸断了,她再也无法伸出柔软的双臂爱抚她的孩子,再也无法生长出丰富的植物花草,再也无法供养那些小动物们,她只能瘫软在那里,任她爱抚过的孩子们敲击她的心脏、割断她的血管、夺取她的生命。而那些站在一旁,从世界各地赶来等着攫取宝贝的商人们则喝彩鼓掌,高声叫好。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只有17 岁,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她轻盈地走着,举着一把红色的阳伞。在农村,很少会有人举着阳伞的。她那天穿着白色的衬衫、红色的裙子,在火一般的太阳下从容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她,汪长龙的心就一阵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跳出来了,血液在脑子里汩汩地流着,他觉得苗小梅和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女孩子相比都不相同。他隐约记得,那天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好像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一丝柔和的笑容。后来他才得知,她是邻村的,刚刚高中毕业,被借到蝴蝶村当半年代课老师。

人们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而是疯狂地向一切能下手的东西下手——大山、土地、植物,甚至淡水等自然资源都成了发财致富的对象。被钱弄疯了的人们肆无忌惮地向自己的大地“母亲”下手——割开她的皮肤、切断了她的血管、砸碎了她的骨头、掏出了她的骨髓、剜出了她的肌肉、喝掉了她的血液,宽厚仁慈的大地母亲也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任这些不肖的子孙狠毒地对自己东挖西砍,北剜南切。当她感到疼了的时候,只能半蒙着脸,伤心地张开了嘴巴呻吟着,希望这些疯狂的孩子能放过自己。

苗小梅清秀美丽,性格活泼开朗,课也讲得好,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很快,蝴蝶村的小伙子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到学校门口转悠,就是为了能借机看看她。只有汪长龙从来不去。他觉得对他而言,她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遥远而不真实。有一次夜里下暴雨,小学校的屋顶漏了,汪长龙和几个小伙子赶忙连夜去帮助修理屋顶,他冒着雨,蹲在地上削着木榫子,雨水和着汗水他全身都湿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头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雨突然停了。他抬起头,发现头上罩着一个红色阳伞,撑伞的是苗小梅。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后来,他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儿子。那时候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足,但是平安踏实。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这样安稳恬淡地度过一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一切都变了。

后来,汪长龙不仅帮忙修好了屋顶,还把学校里坏掉的桌椅板凳都给修好了。从那以后,两个人熟悉起来。苗小梅经常会叫他过来帮助修修补补,老实巴交的汪长龙有求必应,而她则会给他讲很多有趣的事情。

那个时候,大地如此安稳、平静,躺在她的怀抱里,人如同躺在慈爱母亲的臂弯里一样安全放松,她守护着你,爱抚着你。美美睡了一觉,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想刚才梦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再四处看看,什么都没有变,一切还是闲散而安逸的。于是他慵懒地打个哈欠,懒洋洋地伸个懒腰,然后从地里摘点黄瓜、西红柿,到小溪边洗干净就大口地吃起来,味道分外香甜可口。有时候他还会跳到清冽的河水中尽情嬉戏游泳,偶尔还会捞上几条鱼。

他还记得苗小梅借调结束临走的前一天,主动来找他告别。“明天我要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她向他微笑着,似乎在鼓励他。他却用蚊子一样微细的声音说:“没有。”她笑了,仔细端详着他。“你希望再见到我吗?”“嗯。”他用力点点头。“那你会去找我吗?”他又用力摇摇头。“为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咬着嘴唇。“你讨厌我?”“不不!不是!”他记得自己当时脸红了,其实他早就偷偷地爱上她了,可是“喜欢你”那三个字就像噎在嗓子里的三个大核桃,怎么也吐不出口。她看着他窘迫无助的表情,笑了。

汪长龙特别怀念童年时候的生活。那时候的生活是漫长而充实的。每当大人们在地里干完活,到了午间吃完饭,他最喜欢跑到看瓜人的棚子里睡觉。他喜欢把草帽压在自己的脸上,透过竹篾的缝隙看着头顶的蓝天,湛蓝剔透得像一块晶莹的宝石;他鼻子里闻着庄稼清香的味道,耳朵里听着蜜蜂嗡嗡嗡振动翅膀的声音,眼睛看着蝴蝶、蜻蜓飞来飞去,一会儿眼皮就不知不觉地合起来,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村里所有的人都来送她了,苗小梅撑着来时的那个红色阳伞,看到汪长龙,她收起了伞,走到他面前,把伞递到他的面前,说了一句“送给你。”汪长龙呆呆站着,半天才慢慢接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苗小梅走了,才有人提醒他,“长龙,苗老师是不是看上你了啊?”事后他才知道,真的是——她真的喜欢上他了。汪长龙不知道她喜欢自己什么,后来她说喜欢他忠厚老实,勤劳肯干。过了几年,他们结婚了,又过了几年,苗小梅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那是全家人最幸福的几年。

他最喜欢站在大青山对面的山崖上望着它,只见满眼郁郁葱葱,翠绿的青山与碧蓝的苍穹衔接在一处,美得让人心醉,从头顶一直醉到脚跟。每到收获的季节,蝴蝶村的空气都充盈着一种喜悦的气氛,宽广的麦浪在微风的徐徐吹拂下,如波涛一样,一浪接一浪脉脉地涌动着;果树被沉重的果实压弯了枝头;牛羊在收割完的田地旁惬意地吃着草;鸟儿在打完粮食的禾场上捡拾着漏掉的禾粒,一派乡间的丰收场面。干完一天农活的村民们回到家,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有的抽着烟,有的喝着水,闲散地聊着家常。

如果自己没有下矿,没有得上这种倒霉的怪病,他们一家人应该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和苗小梅也能同栖同宿,白头到老,相伴一生的吧。可是自从他得上这怪病后,苗小梅就沉默了许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说笑笑,脸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常挂在唇边的温柔微笑了。她总是沉默不语,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干活。如今,刚刚四十出头的她已经是满脸细纹,身材虽然苗条,但繁重的家务已经使她的腰过早地微驼了,走起路来再也没有过去的轻盈和灵动,举止也有些蹒跚了,看起来苍老得像个老太婆。

从祖辈起,汪长龙一家就世代居住在蝴蝶村,他熟悉大青山的每一寸土地。山里有无数的宝贝,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很熟悉它们,谁家缺点什么,都可以上山上去采。小时候,他就经常上山采蘑菇、野菜、石耳,有时候还会打点野味带回去。

他知道,苗小梅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不愿意在人面前示弱,凡事总喜欢做到最好。可是她却不幸嫁给了自己。汪长龙想,她当初干吗要选自己呢?以她那么好的条件,就是找一个城里人也不难,可她却偏偏选中了自己。这是她的不幸。要是过几年自己真的不在了,那她不就孤苦无依、独自一人了吗?到那个时候,谁来照顾她?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那时候,一年四季,大青山的景色都不相同,连绵不断的山峰宛如一排锯齿,漫山遍野是绿林起伏,山上开满了野花,白色的、天蓝色的、粉红色的、紫罗兰色的,应有尽有。稠密的树木生机勃勃,一棵一棵地挨着,几乎连一点儿空地都没有。蜿蜒的树根、潺潺的流水、丰饶的食物,大青山慷慨地护佑着众生。很多可爱的鸟儿在树上筑巢安家,它们自由地飞翔着,在和煦的阳光里快乐地和鸣,嗓音清亮婉转,让人的心情也变得舒畅清扬起来,一些小兔子、獾子啊什么的小动物也会经常跑出来觅食。

回到家,苗小梅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你去哪儿了?”

汪长龙总也忘不了当初大青山还没有被开采时的样子——那时候,大青山苍翠葱绿,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和各种各样的植物。它披着鲜绿色的斗篷,在空碧的苍穹下平静地矗立着,满心欢愉地看着山脚下的农田和村庄,清澈的流水潺潺地奔流着,流到下游的村边,滋养着住在那里的人们。

“没去哪儿,就是去山上坐了一会儿。”

过去的大青山多么美啊。

“你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汪长龙心事重重地想,要是大青山里没有矿石该多好,那它就不会引来这么多外人对它左挖右铲的了。蝴蝶村的人们也可以像以前那样平静而幸福地生活了。

他看着苗小梅疲惫的、黧黑的、苍老的面庞,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她年轻时举着红色阳伞的美丽形象。汪长龙嗓子里一阵窒息,憋了半天才说:“还那样呗。”

蝴蝶村的村民早晚会被这座矿山害死的。可是大家对这一切都司空见惯了,他们甚至不再去谈论它们了。

“长龙,要不然咱们去省里的医院打听一下,看他们能不能给咱们出个手续,咱们也好找曹子彬要钱呢!”

自从大青山发现了矿,它就遭了殃——无数的竖井、坑道像针管一样横七竖八地插进大青山的深处,窄窄的,很深。巨大的山体内部就像是蜂窝煤一样,上下左右,全都布满了坑洞和深穴。可挖矿的人还觉得不够,整天炸山、挖巷道、打斜井。巨大的冶炼矿砂的炉子显得挺笨重,几根高大的烟囱耸立着,有毒的浓烟从烟囱里滚滚冒出,升腾着直冲云霄,当风从烟囱口呼啸而过的时候,一股刺鼻难闻的酸味顿时就弥漫开来,夹带着矿石颗粒和金属粉尘的空气无声无息地进入人们的气管,附着在脆弱的肺叶里,久而久之,不知道会得什么样的怪病。

“去省里的医院?”汪长龙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半天才捂着胸口说,“咱有那钱吗?来回路费怎么办?住在哪里?看病得多少钱?人家不给咱们鉴定怎么办?”

汪长龙想。

“这——”

这座山早晚会被挖空的。

苗小梅久立无言。其实她已经打听过了,要是去法院申请民事赔偿的话,必须要有省里专门的医院出具的职业病鉴定和工伤鉴定的证明。但开具这证明的前提是必须有用人单位的劳动合同、健康体检档案,而曹子彬从未和矿工们签过劳动合同。如果没有合同,人家医院根本不可能给你出证明,想讨回个公道就更不可能了。

原本满眼绿色的大青山已经成了光秃秃的荒山,整座山体被挖得惨不忍睹,只剩下灰白色的石头,泛着如死尸般的光线。黑乎乎的矿渣被随意倾倒在地上,矿渣里的放射性元素慢慢渗入地下,随着地表下错综复杂的丰富脉络向四面八方蔓延。选矿用的硫酸在地上留下大块的白色痕迹,泥土上覆盖着一层像砂糖一样的结晶体,那是被化学药水腐蚀过的痕迹。这样的土地上已经没有一根草、一棵树能活着了,只有几簇硬邦邦灰白色的芒草,这些失去了绿色生命的植物顽强地从有毒的土壤里冒出头来,随着风左右摇摆着,它们的存在反而使得荒凉的大青山显得更加孤寂。

“可就这么着了?不明不白啊?”

大青山矿早就开工了。

“那又能怎么样?”他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你惹得起卢守云这伙人吗?胳膊拧不过大腿。”

天色已晚,一缕鲜艳的红晕在天边映衬着,将云的边缘也染红了。汪长龙拿着羊鞭,孤孤零零地站在崖顶上向对面看着,沉默地望着大青山矿的方向。

“卢守云和曹子彬这些年捞了多少钱?卢守云刚刚买了三条藏獒,凶得很!一条就值二十万块钱!曹子彬又买了一辆新奔驰,在城里买了好几套别墅了,还包了三四个相好的!可咱们家呢?连饭都吃不上!还有你的病!怎么办?不治了吗?”

人们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而是疯狂地向一切能下手的东西下手——大山、土地、植物,甚至淡水等自然资源都成了发财致富的对象。被钱弄疯了的人们肆无忌惮地向自己的大地“母亲”下手——割开她的皮肤、切断了她的血管、砸碎了她的骨头、掏出了她的骨髓、剜出了她的肌肉、喝掉了她的血液,宽厚仁慈的大地母亲也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任这些不肖的子孙狠毒地对自己东挖西砍,北剜南切。当她感到疼了的时候,只能半蒙着脸,伤心地张开了嘴巴呻吟着,希望这些疯狂的孩子能放过自己。

“算了,我认命了。”汪长龙双手抱住脑袋,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蹲着。苗小梅皱皱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