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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敬启者:

那是刚志寄给绪方的信,直贵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几乎完全可以背下来。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今天我想如实地说一件重要的事,才提笔给您去信。

在绪方家的对话重现在他的脑海中,不,应当说是从绪方那儿得到的信。正因为读了那封信,直贵今天才来到了这里。

前两天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对于服刑者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收到亲人的来信更令人欣慰了,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打开了它。

直贵看着自己汗津津的双手,闭上眼睛,反复做深呼吸。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所以只能努力做好,因为让哥哥看见弟弟的样子,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可是,读了那封信,我惊呆了。信上写着,从今以后再也不写信了,而且也不再收取我给他的信了,理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弟弟这样写道。那封信中深切地述说了因有一个盗窃杀人犯的哥哥,他到现在遭受了多少苦难,而那些苦难到今天还在继续。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遭遇了多少艰辛。如果再这样下去,将来甚至会殃及女儿的婚事,还有如此黯淡的预测。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首先是警官上去,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介绍了今天将要演唱的二人组合的歌手。当然,几乎都是关于寺尾的,对直贵只说明是他的朋友。

弟弟说,要和哥哥断绝兄弟关系,叫我出狱以后也不要再和他们联系。

“明白了。”两人回答。

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读这封信时所受到的打击。不是因为弟弟要断绝关系受到了刺激,而是被这么多年来,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一直在受苦受难的事实所震撼。同时,本来这些事情是很自然可以预想到的,可直到读到弟弟那封信的时候为止,我基本没有意识到。对我的这种愚蠢,自我厌恶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死了之。这说明我人虽然在这样的地方,可一点儿也没有得到改造。

“那么,我介绍之后你们出来就行了。”警官说。

同时我意识到,弟弟最想说的,是我不应该写信。给绪方先生的信也是一样的,大概在绪方先生看来,也认为这不过是犯人的一种自我满足,非常令人不快。对此我深表歉意,为此写了这封信。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了。实在抱歉。祝愿您健康幸福。

“我知道。”直贵想张口说,可是发不出声音。

武岛刚志

“好像说过几次了,不要让气氛过于高涨。”像是察觉出直贵的心思,寺尾在他耳边嘀咕着,“今天不许让观众情绪过于高涨,关键是唱的歌要能唱进对方的心里。”

又及:很想也给弟弟写封道歉的信,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他看到了。

他们从体育馆的后门走了进去,里面鸦雀无声。直贵过去参加过几次小型演奏会,不管观众再怎么少,在后台也可以听到那种嘈杂声。这里的空气特别使人困惑。

读这封信的时候,直贵的眼泪就没有止住过。写信告诉哥哥要断绝兄弟关系时,他自己也觉得过于冷酷。原以为刚志肯定会有很大的不满,可是哥哥想的完全不同。

跟在警官身后走的时候,直贵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喉咙也变得异常干渴,这种状态下能唱歌吗?他有些不安,变得越发紧张起来,想逃走的想法和不能逃走的想法在激烈地碰撞着。

我是不应该写信的!哥哥认为。

出了休息室,往会场走去。会场就在体育馆。

你想错了,哥哥。正因为有了那些信,才有了我的今天。如果没有那些信,大概痛苦会少些,可也没有了人生道路上的奋斗和摸索。

直贵没说话,点点头。

“下面,请‘想象’组合的两位上台,请多多关照!”

寺尾看了看直贵,站了起来:“好!我们走吧。”

听到这声音,直贵清醒了过来。他看了寺尾一眼,沉默着深深地点了点头。

“想象”是他们二人组合的名字,仅限今天的组合。

两人走上舞台时,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声。直贵慢慢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倒吸了一口气。一样的平头,一样的服装的男人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舞台。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他们期望着与外界的人接触。而且,直贵觉得,他们的眼中还闪烁着羡慕,甚至接近妒忌的光芒,对那些可以住在外面的人,可以超越那个灰色高墙的人的妒忌。

“嗯,是叫作‘想象’的乐队吧,会场已经准备好了,服刑者也都坐好了,随时都可以开始。”

“大家好,我们是‘想象’组合。”寺尾用开朗的声音开始讲话,到底是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面,已经习惯了这种气氛。他适当夹杂着玩笑做着自我介绍,观众的表情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年轻警官进了休息室,表情稍有些紧张。

直贵慢慢地环视着座席,哥哥在哪儿呢?可是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服装、同样的发型,很难一下子找到。

还要跟由实子说。这一个月来,她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可什么也没有追问。直贵跟她说要参加慰问演出的时候,她只是笑着说:“一定要好好练习啊!”

寺尾说:“那么,首先想请大家听我们演唱的,也是我们这个组合名字的来源,约翰·列侬的《想象》。”

那以后寺尾也什么都没有打听。直贵想,这次演奏会顺利结束后,回去的路上跟他讲吧。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现在还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信心。等到都结束以后,也许就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了吧。

寺尾坐到准备好的钢琴前,向直贵点头示意。直贵也点了下头回应,然后重新面向观众。

“可以,不用再说明了。只要你有这个心思,我就很高兴。好久没在一起办演奏会了,加油干吧!”像是看透了一切的说法。

哥哥就在这儿,要听我唱歌,尽全力唱吧,至少只是今天……

说到这里,寺尾打断了他的话。

伴奏开始了,响起《想象》的前奏,直贵把目光落到麦克风上,然后远望了一下观众,稍稍吸了口气。

“我知道突然这样说,可能有些自以为是,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做,因为……”

就在这时,直贵的目光捕捉到了座席的一点,是在右侧的后方,仿佛只是那附近突然闪起了光。

给寺尾打电话是上个月的事了。“我想去参加慰问演出。”直贵说。寺尾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男人深深地耷拉着头,比直贵记忆中的姿态要瘦小一些。

再往前可以看见灰色的高墙,隔断这里与外界联系的高墙。墙那边就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即使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在这里也只能想象。哥哥就是看着这样的风景过了好几年啊——直贵把目光移开了。

看到他的姿势,直贵感到身体深处有一股热流突然涌了上来。那个男人把两个手掌合在胸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祷,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运动场上没有人的踪影。那个运动场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想。过去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服刑者打棒球的电影,刚志是不是偶尔也有尽情奔跑的时候呢?

哥哥——直贵在心中呼唤着。

“嗯,我知道。”直贵点点头。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上来呢?

“没事的!而且今天的演奏会,不是让他们听好听的歌的。他们需要的是治疗,只要让大家心情好就行了。”

哥哥,我们会有幸福的那一天吗?我们在一起交谈,就像我们两个给妈妈剥栗子时那样——

“做不到呀,所以才发愁呢。已经多少年了,我没在人前唱过歌了,连卡拉OK都没去过。”

直贵盯着那一点,呆呆地站在麦克风前,全身麻木到不能活动,只能勉强地呼吸。

直贵还是紧皱着眉头。

“喂!武岛……”寺尾重复弹奏着前奏的部分。

“干吗露出那副可怜的表情啊?又不是在日本武道馆举行实况转播,放松些干吧,放松!”

直贵终于张开嘴,准备唱。

寺尾看到他这个样子苦笑着。

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再次凝视着反复看过多次的乐谱,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脏的跳动在加快,内心始终平静不下来。想到大概到结束为止都摆脱不了这种状态,他又叹了口气。

怎么也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