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绪方先生，”直贵抬起头，“刚才也说过，我想，能不能允许我点炷香表示一下哀悼。”
绪方若无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坏影响添进了委婉的语言中。没有人租借，老婆讨厌住，都是因为这家里发生过杀人事件。
“那不行。”绪方平静地说。
“一直到三年前，我们都住在别的地方。可这里也不能始终让它空着，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过来住。可是，老婆说不愿意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下决心改建了。”
马上就被拒绝，直贵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该朝向哪里好，低下了头。
“这房子改建过？”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不要误解，那不是因为恨你，倒不如说是相反。你跟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杀我母亲的不是你，所以没有理由要你来烧香。对你哥哥，也请这样转告。”
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绪方一边吐着香烟，一边盯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着直贵说什么。
“我哥哥？”
“啊！明白了。”直贵把点心拿回自己身边。最初他就想过，对方可能不会接受。
“请稍等一下！”绪方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不，这个请拿回去。”绪方的目光看着别处说道，“你来过的事，我也不想告诉我老婆和孩子。她本来就是连知道随便让人进家都会发火的女人。而且，这看上去像是吃的东西，坦率地说，我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放进嘴里呀？只要想起来就不痛快。你可能不爱听。”
等着的时候，直贵一直盯着茶几表面。礼品也罢，烧香也罢，统统遭到拒绝，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直贵把百货店包好的东西递过去。
绪方回来了，右手提着一个纸袋，把它放到茶几上。直贵看到纸袋中是扎成捆的信封。
“不巧，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了。说不巧，也许应该说正好才对。”绪方坐到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上，取过烟灰缸和香烟。
“你哥哥寄来的，从进监狱之后每个月，大概从没有间断过。”
直贵被引进的房间里摆放着褐色的皮沙发。“请坐！”绪方说。直贵坐到三人沙发的中间，正对面是一台大型宽屏幕电视机。直贵想起曾听说过，刚志偷完东西后没有马上跑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事情。
“哥哥也给绪方先生……”
“先进来吧！”
直贵根本不知道，哥哥来信也从未说过这件事。
“想让我看的东西？”
绪方取出一封信。
“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绪方嘴唇稍微松缓了一点儿，“而且，还有点儿想让你看的东西。”
“大概这是第一封信。我曾想撕碎扔掉，又觉得那是逃避现实，就收了起来。当时根本没想到，能积攒这么一堆。”说着他用下颌指了一下那封信，“你看看吧！”
直贵吃惊地看着对方的脸：“可以吗？”
“可以吗？”
这时绪方打开了门：“请进来吧。”
“你看还有意义。”绪方说着又站了起来，“其他的信也可以看看，我稍微出去一下。”
直贵低下了头。好几年前他搁下不管，现在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突然来访——这样的行为也太自以为是了。
绪方出去后，直贵打开了最初的信，信纸皱皱巴巴的，大概是被绪方团过。
“是你的问题吗？”
直贵飞快地看着大意。
“那个……”他说不出话来。
敬启者：
“可是，怎么又突然想到来了呢？”
我知道非常失礼，但又想无论如何也要赔罪，才写了这封信。如果您读了生气的话，就把它撕了扔掉吧。我知道我没有赔罪的资格。
“到了现在，您一定会觉得奇怪，可我还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让我这样做的是我哥哥，本应早些拜访，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拖了好几年。”
非常非常对不起！我知道就是几千回、几万回道歉也不会得到原谅的，可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道歉。我所做的坏事不是人做的，这是不容辩解的。在拘留所的时候，我几次想过去死，可又觉得那样做不足以抵罪。我从现在开始服刑，不过我想要是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就拿性命去补偿。
“有什么事吗？”他用低而沉稳的声音问道。
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绪方女士的遗像前认错。可能会被说现在做这样的事有什么用？可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突然来访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电话号码。”说着他偷看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男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现在我连去敬一炷香也做不到，所以拜托我弟弟，去替我烧炷香。我想弟弟也许什么时候会去拜访，请不要过多责怪他，他与事件没有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隔着门扇，两人对峙着。直贵低头致意。
如果您能读完这封信，我非常感谢。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贵走近，嘴巴紧闭着。
武岛刚志谨上
他没想到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身穿短袖衬衫的男人走了出来，像是比他以前见到的时候胖了些，白发也多了一些。
直贵想起来，刚进监狱的时候，刚志再三在信里拜托自己去绪方家的事。原来他还写了这样的信。
这个名字他们是不会忘记的。直贵想咽下唾沫，可嘴里干干的。
直贵也看了一下其他的信，每封信里写的都没有大的不同。做了非常对不起的事，如果有赔罪的办法做什么都行，每晚都在后悔——说的都是深切表示忏悔的话。再就是每封信里都会以什么形式涉及直贵。弟弟一边辛劳着，一边开始上大学了，找到工作了，像是结婚了，真觉得高兴——弟弟才是他生存的意义，那些文章中述说着这样的事情。
“我是武岛刚志的弟弟。”
不知什么时候绪方返回来了。他俯视着直贵问：“怎么样？”
直贵又一次深呼吸。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哥哥写了这些信。”
稍微过了一会儿，有人问：“是哪位武岛先生呀？”
“好像是。”绪方坐回原来坐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给你写信。因为他的信中，经常提到你的事。”
“突然拜访，非常对不起，我叫武岛。请问主人在家吗？”
“另外……也没有什么可写的缘故吧？”
过了几秒钟，听到有答应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也许。可是坦率地说，这些对我来说，是令人不快的信件。”
按下按钮，听到屋里的门铃在响。直贵深深地呼吸着。
绪方的话，让直贵猛然挺直了腰。
直贵走近大门，伸手去按门铃，要是没人在家就好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有些厌恶自己。
“他悔恨自己的过失可以理解。可是不管怎么道歉、反省，母亲被杀的遗憾也不能消除。”绪方用手指弹了弹装有信件的纸袋，“告诉弟弟的近况也令人憎恨，甚至让人觉得，虽说他进了监狱可还是挺幸福的。有几次我都想告诉他，再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可那样做也显得愚蠢，所以决定彻底忽视它。觉得要是不理他，慢慢地他就不再来信了。可是，我搞错了，他的信从来没有间断过。我终于明白了，这对他来说，就像是《般若心经》一样，只要我这边不叫停，他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我叫停究竟好不好呢？我也感到迷惑。如果不让他写信就意味着事情完全结束了。让事情结束好不好呢？坦白地说，还没有完全下决心接受事情的终结。”
也许那时欠的债还要自己来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直贵想。要是那时就向他们道了歉，没准自己脚下还会出现别的道路，至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低三下四的人。
绪方从纸袋里又取出一封信，把它放在直贵面前。
直贵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的事情，本来是想向遗属道歉，可是一看到他们，就慌忙逃走了。
“这个时候，收到了这封信。说结论吧，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
直贵对那个门还有印象。刚志那个案件发生不久，他曾糊里糊涂地来过这儿。可是房子好像有些变化，原来应该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
直贵吃了一惊，来回看着绪方和那封信。
直贵凭印象走着走着，突然，“绪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是写在停车场的牌子上的。直贵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对面，有一栋西式风格大门的二层住宅。
“看了这封信，我下了决心，该让事情结束了。”
非要偷东西的话，找个讨厌的人家不好吗？他想。可刚志不会做那样的事。
直贵伸手去取那封信：“我可以看吗？”
根本没有计划性，几乎就是在冲动下的犯罪——好像是国家指定辩护律师这样说的，直贵觉得完全就是那样。不管怎样，刚志盯上那户人家，就是因为他对那里的老太太还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跟他亲切地说过话。
“他好像不愿意这样。不过，我想你应该看看，这封信就给你了。”
在干线道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着。车辆不断地从他身边驶过，其中还有搬家公司的卡车。看到那辆车，他不由得想起哥哥以前的事情。为了挣到弟弟的学费，哥哥每天都不断地搬运着沉重的货物，搞坏了身体以后，急于弄到钱，才鬼迷心窍地做了那件事。那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正是这条街道。
直贵两手拿着信封，没有勇气取出信纸。
直贵乘地铁经丸之内线换乘东西线，到了木场站，然后是徒步。
“直贵君，是这样称呼吧。”绪方说，“我想，就这样吧，就在这儿结束吧，一切。”
到了池袋，在百货店里买了西式糕点的礼盒。被问到是否需要礼签时，他回答不需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好。
“绪方先生……”
第二天是周六，商店虽然没有休息，但正好直贵不当班。午饭后，他没说去哪儿就出了家门。由实子也没有特别追问他，没准已经察觉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他还穿西服出去的事几乎没有过。
“彼此，都很漫长啊！”说着绪方眨着眼，抬头望着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