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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9

智彦吸了一口气,直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安全套。”

“什么?”

这次轮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抱起胳膊,吐着气点点头。“我知道了。”

“嗯。其实,我想要你给我一样东西。”

“你以前说过,去买大概会不好意思,需要时只管说一声就行。所以……”

“到底什么事?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试着笑了一下,但表情也有点僵硬。

我的确这么说过,是在身为智彦挚友时说的。“是吗?因此才特意过来?”我挠着头,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现在手头没有。”

“不,在这儿就行。马上就好。”

“是吗?”

“先进来吧。”我说道,可智彦始终站在玄关,连鞋都不脱。“你怎么了?进来啊。”我说。

“啊。”我点点头,看着智彦。

“嗯,有点事想求你。”智彦神情僵硬,瘦削的脸看上去比往常更苍白、更憔悴。

他一直在盯着我的脸,并不显得失望。“是吗?那也没办法。我自己想办法吧。”

“怎么了?”我抓着门把手问道。

“就算药店没有,便利店也会卖的。”

正当连续休假的最后一晚开始空虚起来时,门铃响了。智彦一脸微妙的表情站在门前。

“嗯,我知道。抱歉打扰你了。”智彦抓住门把手。

星期一是天皇诞生日,所以从星期六起三天连休。若在星期六的晚上能跟麻由子见面,我的身心就可以完全恢复了。可实际上,我只是虚度了三天而已。连休的收获无非是看完了攒下的录像,读完了一本纪实小说。

“去喝点啤酒吧。”

麻由子要在平安夜跟智彦见面!她或许知道些什么。我害怕的就是这一点。原来,这就是我心中不安的元凶。

“不,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会毁坏什么呢?为什么会毁坏呢?这些我仍未想通,无法形成语言。但害怕的念头的确存在,而且正在向我发出警报。

智彦最后又盯了我一眼,然后走出房间。我迈出一步正要锁门,却停了下来。平常都会听到智彦在走廊里的脚步声,这次却未听见。

不。我想,之所以没把“棺材”的事情告诉麻由子,其实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我不能说。我害怕一旦说了,一切都会毁坏。

那家伙还在那里,在门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

想到这里,我心生迷惘。真的是这样吗?我不告诉她的理由只是这个吗?

一瞬间,我明白了智彦来这里的理由。他来是为了确认我对麻由子的感情。现在,那家伙无疑已得到了答案。

我之所以未告诉麻由子,是不想让她产生不必要的担心。只要她不知道,就不会把她也牵扯进去。

我和智彦隔着门,像铜像一样伫立。虽然看不见他的身影,可我知道一定是这样,他也一定察觉到我在这么做。就这样持续了数秒。我像冻结了一样静止在那里,只觉得心中有样东西在慢慢倒下。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亚马逊巨树被砍倒那一瞬间的慢镜头,那一场景如今出现在脑海中,背景音乐则是《安魂曲》。

箱子里装的是筱崎——这样的推断并不离奇,反倒可以说很稳妥。问题是里面的筱崎是何种状态。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怎么考虑了。猜测是有的,但这只会让心里更加阴暗,更重要的是猜测毫无根据。

啪嗒一声,脚步声传来,是智彦迈出第一步的声音。犹如解开封印的暗号,我的身体也动了起来。我一面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一面锁上门。

但有一件事可以想象,且与麻由子的怀疑一致——筱崎的事情。从那天以后,筱崎再未露面,然后就离开了,理由是个人原因。

这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跟既视感很相似。我感到自己曾有过同样的体验。不,不是这样。今晚的事情我早就预知到了。我早就知道智彦会来,然后二人的友情就会消失。我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预感,总之我早就有了。

我并未告诉麻由子关于智彦他们半夜搬运棺材状箱子的情况。当然,我也什么都没问智彦。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至今仍全然不知。

微弱的头痛袭来,我有点恶心。

结束通话后,我心中仍块垒未消。咖啡已经做好,我倒进大茶杯,什么都没加就大口喝了起来。占据内心的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约会遭拒一事并未让我深受打击,那么让我担心的或许还是她关于智彦的话。

我离开家是在将近零点的时候。风很冷,因暖气而温热的身体顿时凉了下来。我把两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在大街上寻找出租车,呼出的气息像吸烟时呼出的一样白。

“不用道歉,听着别扭。”

终于搭上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了声“去高圆寺站”,然后便靠向椅背。我想要思考什么,但还是放弃了。望望窗外,明明是半夜,却有跟白天时一样多的车在穿梭。

“抱歉。”

面对一个想要采取超常行动的自己,另一个极其冷静的自己正在一旁审视,有如第三方一样观察着我的行动,分析着我的思考。而在下一个瞬间,立场又逆转过来,即我在审视着自己,就连我要干什么、结果如何都已知道。可我无法控制,只是看着而已。

“那我就无法插嘴了。”

出租车从环状七号线进入通向高圆寺站的道路。我让司机在站前停下,付了钱。电车似乎仍在运行,接连有人走出车站。我和他们一起进入一条两侧排满商店的小路。当然,已经没有仍在营业的店了。

“没错。”

我一面回忆上次和麻由子一起走过的路线一面前行。虽说只来过一次,我一点都没有迷路,几分钟便来到那栋贴着白色瓷砖的楼前。我毫不犹豫地登上正面的小楼梯,推开玻璃门。门的右侧排列着信箱,三〇二室的名牌上写着“津野”。

“也就是说,以同一研究室伙伴的身份跟他谈?”

我乘电梯来到三楼。楼梯旁就是三〇二室,门口安着门铃。“我”知道,如果不按下门铃,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其实是不该按下的,这种念头也不是没有,可我还是按下了。“我”看到我的右手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慢慢地抬起,食指按下按钮。门铃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可疑……因此我才想跟智彦好好谈一下。你明白吗?”

门内有动静传来。我盯着门镜,麻由子那双杏核眼应该就在门镜后面。

“突然就不行吗?”

随着比想象中更大的声音响起,锁开了。门在眼前打开,麻由子的脸露了出来。她睁大了眼睛,不安、惊讶和困惑的表情混在一起。

“他的离开让人很不放心,毕竟太过突然了。”

“怎么了?”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发梢有些湿润,大概是刚洗过澡吧。我似乎还能闻到一股馨香。

我心中一紧,但不能让她察觉到我心中的波动。“筱崎?今年秋天离开MAC的那家伙?”

适当说几句话后离去也并非不可,而且这种念头也曾瞬间掠过我的大脑。可我最终没有这么做。我无法战胜心中的冲动,“我”也早就知道无法战胜。

“唯独有一件事让我惦念不已,就是筱崎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说,一下子把门打开。麻由子嘴角一动。我推搡着她闯进室内,然后反手关门上锁。

“那时怎么了?”我努力装出平静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麻由子投来责难的目光。

我的建议似乎毫无效果,她终于谈及核心。“他之所以变得奇怪,我想是研究告一段落的缘故。大概是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吧。”

“抱你。”

是挺奇怪的,可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说。“或许是因为研究上遇到问题了吧。以前就有这种情况,最好别去管他。”

“我”听到了我的声音。

“可每天都是这样啊。你不觉得奇怪吗?”

麻由子怒视着我,轻轻摇头。我朝她的脖颈伸出手,她后退着躲开。我脱掉鞋,走进屋里,把大衣也脱下丢在那里。

“既然他那么说,大概就是那样吧。”

麻由子呆立在狭小的单间中央。电视开着,一名外国男音乐家正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叙事曲。电视前面有张小玻璃桌,上面放着盛橘子的筐,一旁残留着刚吃过一个橘子的痕迹。在电视对面,一张床紧挨着墙。

“这我知道,可这也太异常了。最近,他偶尔也有打开锁的时候,我往里偷窥,发现他连灯都不开,就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动不动,连我进去都没能立刻察觉。我还以为他出意外了呢。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只是在考虑事情。”

我迈出一步,麻由子后退一步。反复几次之后,她已无处可退。她的背后是阳台的玻璃门,她的后背和我的身影透过蕾丝窗帘映在玻璃上。我不想看自己现在的表情,便移开视线。

“研究并非只有实验啊。”

我再次把右手伸向麻由子的脖子。她身子一屈,从我手臂下钻了过去,想逃向玻璃桌那边,我立刻抓住她的右手。她失去了平衡,一下跪倒在地毯上。我想把她拉过来。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便稍稍减轻力道。

“最近他很奇怪,”她说道,“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从里面反锁,连我也不让进去。但他根本没做实验,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连用电的动静都没有。”

她默默地摇头,躲开我的手,稍微离开我一点,对着我跪坐下来,紧握的双手隔着运动裤放在膝盖上,眼神悲哀地望着我。一瞬间,这眼神让我犹豫起来,不过只是一瞬。我再次握住她的右手。她企图甩掉,可这一次我没有松劲。她扭着身体企图逃走,我搂住她的左肩,把她拽了过来。

麻由子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我猜出了她要说的话。这大概也是她想回避的话题吧。

麻由子的脸就在眼前,散发着香皂的香味。她悲哀的表情并未改变。我也没能动弹,犹如被紧紧绑住了一样,只是注视着她的脸。她一动不动地回望着我。

“别的层面?”

忽然,她瘫软下来,刚才还像石像一样的身体变得轻而柔和。我吻住她,然后抱紧。

“或许是吧。嗯,我想大概会的。但我还是想好好地跟他谈一次,从别的层面上也是。”

仿佛在举行仪式,或是做习惯了的事情,我和麻由子平静地做爱,其间谁都没有说话。关掉电视的是我,熄掉台灯的是她。我脱掉她的内衣,也脱下了自己的。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

“如果你通情理,我想智彦那边你也应该取消。”

结束后,麻由子的头就在我的右臂下面,我用指尖触摸着她的头发。不久,麻由子突然下了床,纤细的身体轮廓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她拿起衣服,走进浴室。我打开台灯,把光线调至最暗。

“嗯,是很狡猾。所以最起码我是不会脚踩两只船的。”

返回时,麻由子已穿上裙子和毛衣。她眉毛微蹙,不知是对灯光感到意外,还是灯光耀眼的缘故。她坐在床上,低着头,看得出在轻轻叹气。

“这么狡猾啊。”

我把手掌覆在她手上。“不考虑跟我结婚吗?”

“你那么解释也没关系,总之我现在保留意见。”

麻由子肩膀一颤,做了个深呼吸,没有看我便说道:“这……不行。”

“你的意思是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喜欢哪一个?”

“为什么?”

呼气声传来,麻由子似乎在叹息。“抱歉,我现在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她再次站了起来,走到灯光照不到的门口附近才回过头来。“今晚的事你就忘掉吧。我也会忘掉。”

“如果不是撒谎就行。但我的心意也不会因此就发生变化。”

“什么意思?”

麻由子瞬间的沉默已说明一切。之后,她又说道:“如果是这样,你接受吗?”

“我是说,请把这当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焦躁感向我袭来。刚才身体还冷得哆嗦,现在却莫名地燥热起来。“那你的感觉如何?”我问道,“比起我,现在仍更喜欢那家伙?”

“你是说要选择智彦?”

“跟他约好了。但跟你不是没有约好吗?我之前应该说过让我考虑一晚上。”

“我,”她轻轻摇了摇头,“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圣诞节怎么过?要跟智彦见面吗?”

“什么意思?”

“或许是吧,但不合乎我的性格。”

“抱歉。请不要逼我多说。”麻由子走到门口,开始穿鞋。

“跟好几个男人交往的女人有的是。”

“麻由子……”

“我觉得这种关系挺别扭的,不伦不类。”

“我到外面走走。在此期间请你离开,拜托。”

“为什么?”等心情稍微平静后,我开了口。

“你等等,再稍微聊会儿——”

邀请麻由子吃晚餐是在昨天,我犹豫再三后做出的决定。最近两个月,我每晚都往她家打电话,却从未跟她提出约会一事。昨夜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我从她口中听到了智彦约她一起过平安夜。下周二就是平安夜了。

她充耳不闻,开门离去。我从床上跳起,急忙穿上衣服,走出房门,却已不见她的身影。到底该不该等她回来呢?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电梯按键。我能感觉到,只要我等在这里,她就不会回来。

我拿着听筒沉默了。

出了公寓,我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走寻找麻由子。冬天的空气让我微微充血的脑袋急剧冷却,腋下却冒出汗水。四处都找不到麻由子,我仍未放弃。可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昏暗的道路毫无表情地迎接我。

“我想还是算了吧。我考虑了一晚上,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心中对智彦生出怨恨,眼看着不断膨胀,直到支配了全部思绪。

“嗯。”

麻由子被那家伙俘虏了。如果那家伙身体正常,她肯定早就下决心和他分手了。可是,要抛弃身体有缺陷的他,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他抓住了她的善良,并且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点,想最终得到她。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答着,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她说道:“关于今晚的事情……”

只要没有了那家伙,只要没有了智彦——恶毒的念头填满了我的心。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不禁愕然。

“刚起。”我答道。一大早,尤其是休息日的早晨能听到心上人的声音,感觉真不错。今天是星期六。“你那边也在下雪吧?”

不,不是这样的。此时的我根本无法冷静审视自己的心情。愕然的不是此时的我,而是审视着我的另一个“我”。

“是我。”是麻由子,“已经起来了?”

我站起来,环顾周围。“我”在哪里?这里又是哪里?“我”忽然理解了全部。这里是过去,是记忆中的世界。“我”正在审视记忆中的我。

尽管冻得发抖,我还是在厨房安置好了咖啡机,正往吐司上抹黄油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心中有警钟在鸣响,某种东西正在向我发出必须回去的警告。那是“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种东西跟平常不一样。起床拉开窗帘,白色的东西正纷纷扬扬地落在玻璃外面。近几年的十二月都没下过雪吧?我回忆着,记得没有。

“我”挣扎起来,手向空中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