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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

“而且,”他继续道,“而且,他是您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高间声音冷静地说道,投来自信的目光,“但中条先生说了谎。其实是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须田武志。”

数秒钟的沉默过去了。中条看着高间,高间也看着他。荧光灯的嗡嗡声今天让人觉得格外响。

“我,”中条开口了,声音嘶哑,“应该说的是一个中年的肥胖男子吧。”

“芦原的从犯是须田武志,除了他以外,无法推测是其他人。然而您却说罪犯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这种错乱可让我们苦恼了一阵。然而这个矛盾如果放在您撒谎的情况下,就能轻易解决了。可是您为什么非得撒谎不可呢?”

“他就是意图绑架您的那个人,不是吗?”

高间不加停顿地说完,窥探对方反应的一双眼睛紧盯着中条。中条扭过脸去,视线落在桌子上。

中条沉默了。他不知道究竟该回答什么好。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疑问。”高间继续道,“那就是,为什么须田武志会向您寄出恐吓信,把您约出来?很明显,他并不是想要金钱。他有必要私下里见您一面。而您却正企图把这个事实隐藏起来。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一个离奇的假设。同时,我又想起了东西电机宣传手册中登载的您的照片。”

“须田武志……这个少年您是认识的吧?”

中条抬起了脸。

高间长叹一声,接着紧紧地盯着中条的眼睛。

对着这张脸, 高间平静地说道:“须田武志和您长得很像,我对自己这个跳跃性的假设有了自信。抱歉,我们调查了您的履历。调查的结果让我们知道,昭和二十年的时候,您和须田武志的生母明代住在同一个街区内。”

“请吧。”中条回答道。

高间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中条或许会提出反驳,但中条没有回应什么。

“可以了吗?”待纪美子的脚步声远去,高间问道。

“请您回答,”高间说道,“利用恐吓信把您约出来的是须田武志吧?”

中条说完,她看起来有些不满,但还是点点头走出了房间。她虽然是前任社长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傲慢,很贤惠地辅助着中条。

中条抱着胳膊,慢慢闭上眼,眼皮下掠过几个形象。

“你别坐在这里了。”

“有个条件。”他闭着眼睛说道。

一阵敲门声响起,纪美子把茶端了过来。因为是警察来访,她也一副担心的样子,但中条并没有让她同席而坐。

“绝对不会对外面说出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高间立即答道,“我们会严守秘密,对您夫人也是当然。”

高间郑重地打开了话题。从他的表情来看,果然——中条做好了心理准备。

中条点点头。他心想,虽然点了头,但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一直打算,终究要亲自告诉妻子。而在这期间,尽可能要保守秘密。

“有件重要的事,实在是打搅了。”

中条长叹一声。

中条整好衣服走进会客室,两位警察同时起身,为突然的造访道了歉。他记得那个姓上原的警察的脸,却并不认识另一个人。那个男子马上递出名片,从名片中得知,他是搜查一科的刑警高间。

“正如你们所说,”他回答道,“那天把我约出去的,正是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儿子。”

然而他并没有特别张皇,也没有感到沮丧。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到的。所以他用与往常并无二致的语调,嘱咐纪美子把他们领到会客室里去。

“能详细说一下吗?”

当两位警察到访的消息由妻子纪美子通报的时候,中条下意识地察觉:已经藏不住了。可以说,当那个姓芦原的男子被抓的时候,他就基本已死了心。

“说来话就有些长了。”

5

“没有关系。”

“出人意料的事。”高间说道,“而且,或许能看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真相。”

高间和上原二人低下头,用认真的眼光看了过来。中条闭上了眼睛。

“调查什么?”本桥问道。或许高间的心情传达了过去,他的声音也带着意气风发的回响。

战时,中条在东西产业岛津市工厂当厂长。这个工厂原来是生产铁路车辆零件的,根据军方的指令改为制造航空机械零件。

“有件事我想立刻调查一下,”高间说道,“或许能解开所有的谜团。”

战争结束后,岛津市工厂不再生产航空机械零件,而改成生产平底锅和炒锅。中条作为东西产业重建的成员,被召回到了阿川市的总工厂。在那里,他成为了电气机械制造部门负责人渡部茂夫的部下,住的公寓也由岛津市迁到了阿川市。这个时候他三十七岁,单身一人,也没有家人。

他看见一部红色的电话,不假思索地就冲向了那里。然后是拨号,本桥接了电话。

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须田明代。

“是啊……这种情况也必须考虑啊。”

中条本打算和她结婚,但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上司渡部想要接纳他为女儿纪美子的丈夫。纪美子当时二十八岁,虽然有过丈夫,但在战争中死去了。

那是个要完全推翻至今为止的推理的想法。然而高间却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虽说是跳跃性的,它却奇妙地契合了目前为止高间无意中见闻的一切。

考虑到今后的事情,他不想让自己和明代的事就此公开出去,损害自己在渡部心中的印象。何况他还受了渡部难以言尽的恩惠。中条之所以能掌握电气方面的最新技术,也靠了渡部的帮助。于是他暂时隐藏了他和明代的关系。对于他的迷惘,明代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个非常跳跃的想法。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明代怀孕了。她的哥哥执意要追究对方的姓名,她却没有回答。中条把她转移到了别处的市镇。这是因为他考虑到这样下去的话,两个人将会连见个面都很难。

高间脑中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正准备离开的他,脚步戛然停止。

新转移的市镇便是渔港的附近了,因为明代说想要住在海边。

等等!

中条和明代在新的家中开始了生活。说是生活,中条不过是一周来住一晚上而已。他的双重生活并没有让别人知道。

资金、营业额……小野给他看的小册子里的内容朦胧地复苏了起来。还有……

生下孩子后,孩子暂且入了明代的户籍,即所谓的非婚生子。当然,中条打算一旦时机到来,就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名字叫武志,须田武志。说不定明代的哥哥会通过什么方法调查她的户籍,而他觉得这也没关系。

高间继续走在夜晚的路上。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了一家电器店门口。新款电视机前面聚满了人。无意间朝那台电视看了过去,高间也停住了脚步。他并不是对电视的画面产生了兴趣,而是因为那台电视是东西电机的产品。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年左右。

到了这个节点,高间的思考就混乱了。芦原的谎言无论设定得多么好,都不能得出清楚的解释。

东西产业电气机械制造部变成了东西电机公司,从母公司独立了出来,而第一任社长被定为渡部。当然中条也就成了他的继任者。

芦原明显撒了谎。那么究竟撒的是什么谎?

伴随这个新公司成立的工作量也是相当繁重的,而对中条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或许只有一次的重要工作。总之,作为渡部的助理,他被委以管理技术部门所有事务之重任。中条工作得连睡觉的空闲都没有了。当然回到明代那里的次数也就减少了。于是他向明代请求,要她等自己一年。等新公司安定下来之后,一定会来接她,到时候要一起生活,而在那一天之前,他只能按期寄生活费过来。

高间循着事件的真相,不断描绘模糊的形象。然而那形象又莫名地走样,成不了一幅精确的图形。原因很清楚:芦原的供述很暧昧。

那个时候,中条并没有欺骗她的意思。他的确认为只要一年。

还有,在东西电机里听到的事,在少年棒球队的事——这一切都在他的脑中回旋着。

然而困扰他的问题出来了,渡部再一次请求他跟纪美子结婚。他感到为难,因为仔细一想,尚属年轻的他却被渡部格外关照,一定是因为渡部把他当成了女婿来看待。

二十三日,中条社长绑架案发生;翌日,二十四日夜,武志被杀;然后,刚才田岛的话……

他没有找到能高明地拒绝此事的理由,应该说是一个高明的谎言。而他既然没有明确地拒绝,那就可以解释为默许。

与田岛二人分别之后,高间步履缓慢地走在暮色中的街区里。在他脑中,混沌一片、形形色色的事物就像在洗衣机里一样,轰隆隆地转着。转动的速度过快,以至目前还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中条和渡部纪美子结了婚,与明代约定的一年时间过去了。

4

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明代,向她道歉——他虽然这么想着,然而要真的实践起来,他又胆怯下来。究竟说什么来道歉才好?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这一点他再明白不过了。

拉面端了过来,三人伸手取了一次性筷子。吸溜着一大碗面条,田岛思考着怎么开头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这期间或许明代会到公司来找他,那时再解释清楚行吗?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变得沉重了。

高间听着他的话,慢慢吸着烟,一副似乎在看着远方的眼神。

他最终还是没去见明代。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找过公司。一个陌生的女人即便突然来这里说要见社长,也应该会在接待处被回绝的。

“嗯,糟糕啊。”

就这样,许多年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忘记明代,儿子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大脑。因为他和纪美子生不了孩子,他就更在意起那个孩子的事来。

这一天的午休时分,为了跟高间取得联系,田岛去了森川的办公室。森川明显地正在考虑着什么,田岛向他打招呼,他都没能马上回应。

几年之后,他曾试图了解明代他们的情况。而那个时候,她早已离开那个渔村了。

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据传言说,她和森川的事成了问题所在,她已经无法留在开阳高中了。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公告今天出现在了职员室旁边的公告板上:手塚老师因为个人原因,暂时被停职……

“您看过高中棒球赛吗?”高间问道。

“我不知道。总之,最近她请假很多。”

“经常看。本地出了个开阳高中队,我也知道那个队的投手姓须田。可那个孩子竟然就是武志……看电视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

“欸?”警察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您知道这事是……”

“是这样的,”田岛舔了一下嘴唇,“手塚老师被暂时停职了。”

“嗯,”中条健一点头道,“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怎么了?”香烟夹在指间,高间问道。从香烟一端冒出的白烟,笔直而细长地升到了天花板上。

从收到恐吓信起,到去往指定的地点为止,中条始终只认为这是炸弹事件的罪犯发出的威胁。不,甚至到咖啡店接电话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认为。然而,当他在香烟店第二次听到红色电话里的声音时,他感到了一种让心脏停止跳动的冲击。

田岛不禁看了一下旁边,和勇树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今天学校里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

“是中条健一先生吧?”对方说道。

“欸?啊啊……”

“你是谁?”

“你的事等吃完了拉面再说。”这么说完,高间取出了香烟,点上火之后,他语调轻松地问道,“森川老师和手塚老师都还好吗?”

对方稍稍沉默了一下,接着用从容不迫的声音说道:“须田武志。”

“这两个人的面要大碗的。”高间对店员补充道。

这次轮到中条沉默了,不如说是说不出话来更为确切。他感到自己全身冒汗,浑身颤抖。

女店员拿来菜单,三人都要了拉面。

“武……志?怎么是……”

或许因为是两顿饭中间的空当,拉面馆人很少。店里有个柜台,里面是张四人桌。看见高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田岛二人跟在后面。

中条的声音也颤抖了。电话那边传来呼吸的声音,似乎是在享受他这种反应,对方说道:“从现在开始,按照我说的做。首先,把装了钱的包放到公交车站旁边,你走进身后的书店。书店有个后门,你要赶快从后门出来。出来之后,立刻朝左走过道口。有趟开往真仙寺的公交车在那里等着,你坐上去,在终点站下车。明白了吧。”

田岛没有马上回答,和勇树对视了一下。于是高间说:“好的。”他似乎察觉出来了,点点头,朝附近一家拉面馆的布门帘迈开了步子。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对方并没有说不许告诉警察,或许是因为没必要多说这一句吧。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你们肚子饿了吗?”

中条按他所说坐上了公交车。警察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皮包上,想必不会考虑到他会失踪,也就没有跟踪他。

高间笑着露出了白牙。这说明田岛也希望勇树能听听自己这番话。

公交车很挤,但坐到终点站的人寥寥可数。其中并没有像武志的身影。

“两个人在一起真是难得啊。”

从真仙寺下车,中条环顾周围。路在这里变成一道陡坡,两旁都是密密的松林。与发车站对着的一侧往里,可以看见真仙寺的屋顶。那跟前似乎是片墓地。空气凉飕飕的,中条甚至感到冷。

田岛和高间约定在昭和站前见面。他是在午休的时候托森川打去电话的。他和勇树两个人正站着,身后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在终点站下车是对方的指示,接下来的目的地就不知道了。他别无他法,只好站在那里。发车站的办公室里,司机们正聚在一起,不时用怀疑的眼光向中条看过来。

田岛和勇树骑上了自行车。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阵之后,从坡道下面跑过来一个年轻人,身穿运动裤配运动衫,戴着棒球帽。他正惊奇着这种地方居然还有来慢跑的人,年轻人已经在面前停住了。

“就这么定了,那我们去车站吧。”

“我来得有点迟了。”他抬起了脸。

“我去看看吧,”他小声说道,“我也想知道魔球的事。”

“你是……”

勇树昂起头,目光投向了正走出校门的学生们。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到这个时候,中条才知道,那个甲子园里的须田,就是当年那个武志。惊讶之甚,以至他找不出话来说了,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才好。

“是吗……”

“客套话就算了,”武志平淡地说道,“那,走吧。”

“还不能说是知道了,只是察觉了一些东西。之所以保持沉默,因为是件重要的事情……而且我想你是不是一起去一下。”

“走?”

“你知道了什么吗?”勇树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有件重要的事,这就去告诉一个姓高间的人。有关须田的事,须田的魔球。”

武志横穿过马路,进入了松林中的小道。中条在后面追着。

田岛说道,而勇树则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口。

武志一言不发地走着,走得很快。中条为了跟上他就已经够受了,而一直持续的沉默也让他备受煎熬。

“我这就去见警察。”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试探着问道,“我看你像是从坡底下跑上来的。”

过了许久,勇树推着自行车穿过门口。田岛把他叫住,他显然感到有些意外。或许是因为田岛虽然跟武志同属棒球部,但勇树只认得他的脸,却从未接触过他。

“从倒数第四站上来的,”武志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跟你坐了同一趟车,只是你好像没有注意到。”

放学后,田岛在学校的正门等着勇树。学生们正三五成群地回家,他们表情愉悦,看起来,棒球部两个人死掉的事情着实已经被他们忘掉了。

“那,你从那里跑过来的?”

田岛恭平在苦苦挣扎了一番后,终于决定要把勇树约出来。一方面,这是他想让勇树也听听的事情;另一方面,一个人偷偷地去干也感到难为情。

中条想起了这段距离的长度和坡道的斜度。

3

“没什么好吃惊的。”

高间用拳头叩了太阳穴两三下。

还是老样子,武志平淡地说道。

不明白啊。

望着一步不停的武志的背影,中条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感慨中。当年的武志居然长成这么大了。这个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了的儿子,现在就在自己眼前。他被一种想要赶到他身边、把他拥在怀里的冲动驱使着,但又做不到。武志的背后闪现着某种不让他这么做的东西。

是这样吗?高间低下了头。芦原意图消除自己身边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炸弹案的从犯,另一个是须田武志。这种情况下,两个身影同属一人,这种考虑不才是正解吗?而中条社长看见的人却不是须田武志。

“炸弹是你放的吗?”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心情,中条问道。

“这么一来,武志就不是从犯了吧。中条社长说过,绑架犯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先不管芦原是不是杀人犯,武志与炸弹事件没有关系,这样考虑不是更妥当吗?”

“算是吧。”武志脚步不停地答道,“有个人对你的公司怀恨在心,是他拜托我干的。今天的事,那个人并不知道,是我独自干的。”

“是有这种可能。芦原真的不知道。意图绑架中条社长的事情是从犯私自干的。”

“你为什么要写恐吓信?就算写普通的信我也会来见你的。”

上原的话让高间皱紧了眉头。

武志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中条,脸颊扭曲起来。

“或者说他真的不知道,对吧?”

“你这个人还值得信任吗?”

“芦原为什么装作不知?是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吗……”

接着,他又迈起了步子。中条仿佛被人灌了铅一样心情沉重,跟上了他。

“不过这是谎话。”上原说道,“送到中条社长手上的恐吓信一定是实施了犯罪的人写的。信上附了定时装置的略图,连没有被媒体报道的详细数字都分毫不差,但芦原一口咬定不知道。”

武志在墓地之中轻车熟路地行进着。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中条也领会了。

高间蹭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确实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利用这种事件,趁便敲诈的事情是常有的。

武志在快到墓地最深处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座小型木制坟墓面前。中条也停下了步子,俯视着坟墓。

“嗯。”

“这是……”果然,中条心想。

“有关这件事,他声称自己全然不知。他说或许是有人从报纸上得知了炸弹骚乱,想利用它来趁火打劫。”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中条心中却一直有预感,明代已经不在人世了。

“对了,中条社长被绑架的案子他是怎么说的?”

“旁边是父亲。”

芦原确实很奇怪。他就是真凶,而武志为了给出暗示,写下了“魔球”这几个字,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考虑的。可是毕竟很难想象是武志自己写下了那些信息。而如果芦原是凶手,他就不应该会写下能暗示自己的东西。

明代的墓旁边立着另一座坟墓,武志指着坟墓说道。

“这是可以充分考虑的……”

“父亲……那明代再婚了是吗?”

“很大,”上原的口气中带着自信,“问题是芦原为什么要隐瞒。也可以这样考虑,如果从犯是须田武志,而且又是芦原杀了武志,那他当然会因为怕事情败露而保持沉默。”

要是这样,他还能得到救赎。

高间低声说:“有从犯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大了啊。”

“别胡说!”武志一句话把中条顶了回去,“他是须田正树,妈妈的哥哥。是父亲把生病的妈妈和我,把我们母子二人接回家的。”

“接下来是芦原自己走到三层厕所的疑问。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会注意到三层已经变成了资材部。他本人说是漏看了。而且说到底,他拖着一条腿是很惹眼的。”

“……是这样啊。”

“这真是有意思。”高间说道。

“接回家之后,妈妈就死了。”

“首先是干冰。根据这份供述,芦原说炸弹里一开始安放的是干冰。那么干冰是从哪里买来的?这并不明了。他本人说,是在车站前商店街的点心店里买冰激凌的时候顺带得到的。但点心店的店员却说,在这样早的时间来买冰激凌的顾客是没有的。”

“是什么病呢?”

“怎么说?”

“跟病没有关系。她是自杀的,割腕。”

“没有决定性的矛盾。炸弹到手的方式等,都和我们调查的一样。只是,有几个略微可疑的地方。”

中条的心脏一阵绞痛。他直冒冷汗,呼吸紊乱。站立让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跪了下来。

“这份供述里没有矛盾的地方吗?”

“妈妈给我留下了一个竹子做的人偶、编竹子的工具,还有一个小护身符。上中学的时候,我发现了藏在护身符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是东西电机一个姓中条的人。明白了吗?妈妈已经知道你背叛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她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想着不能给你制造麻烦。”

“就是因缘,”上原说道,“想来他还真是可怜。”

中条垂下头来,无言以对。好不容易低语了一句“对不起”,却已经是十分嘶哑了。

“是这么回事啊。”高间一口气喝光早已冷了的茶水,“我也想过是出于复仇的心态,但一直怀疑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实施。这么一来我就明白了,那些家长之中的领导角色……因缘啊。”

“对不起……你说?”

我想出爆炸的计划正是那之后不久。充当领导角色让我辞职的人,正是那个东西电机安全调查部的西胁部长。

武志走到中条面前,拽起他的西服领子,用力极大。中条被武志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明代的坟墓跟前。

然而这边也好景不长,孩子的家长要追究我。听说他们的理由是,绝不能将孩子交给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可悲的是,最讨厌我的家长也是在家长之中充当领导角色的人,于是持赞同意见的家长增多了。领队八木虽然替我辩护了,但我还是不得不辞职。

“你说什么!这话说了又有什么用?”

对我来说,那些是我久违了的充实日子。只要把白球握在手里,一股热气就从我胸中涌起来,有种想叫喊的冲动。而且孩子们也和我亲近了起来。

中条被武志猛力甩开,一屁股摔在了沙石路上。

从那之后,痛苦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为找工作也花费了不少精力。然而去年的秋天,我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一个主要由昭和町的孩子们组成的少年棒球队让我当了技术指导。我觉得这是把我与棒球联系在一起的最后机会,于是拼命工作了下去。

“我现在就把跟妈妈有关的事告诉你,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我被妈妈牵着手走到车站的事。她相信了你的约定,一直等着你回来。爸爸周六就会回来——她这么说着,拉着我,每到周六就带我到车站去。我们就等在那里,从傍晚一直等到最后。每周都是这样,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你知道我们有多么盼望你回来吗?”

但结果我并没有使用那些甘油。因为冷静地思考了一下之后,我觉得为那些家伙去死是愚不可及的。于是那些甘油就被藏在了箱子的最里面。

中条坐正,拳头在两个膝盖上紧握。他甚至想,就这样被武志杀死也没有意见。

事实上,当时我也是考虑过复仇的。棒球是我生存的唯一意义,因为这事我连棒球都不能打了,我就想干脆拉上他们一起去死。我想起了中学时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正在本地的大学里当化工系的助教。有一次我去大学见他时,他曾让我参观了一下实验用的火药库。那天我半夜进入了那所大学,打破玻璃,潜入了朋友的研究室里。说得简单,但因为有一条腿残疾,其实费了很大功夫。火药库的钥匙放在一个带密码锁的柜子里,而锁的密码写在柜子背面,所以我很轻易就偷出了钥匙。我从火药库里偷出适当数量的甘油和电气雷管,放回钥匙,紧接着就把室内弄得乱七八糟,好让现场看起来像是校园大盗干的。

“我一直想着哪一天要把你带到这里来。”武志的语气稍微冷静了下来,他说道。“这个人一直在等着你。她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至于犯罪的动机,那就是对安全调查部的那些人,特别是西胁部长复仇。我是因为他们的疏忽才遭遇了事故,落得个一条腿残废的结局,他们竟然捏造说是我的失误。

接着,武志绕到中条身后,使劲地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我穿着职员服走出了东西电机总部,在车站前面将职员服扔进垃圾箱就回去了。

“哼,道歉多少遍都不够。说真的,我倒是想让你到死都在这里一直道歉下去。”

之后,趁着定时装置用的干冰慢慢融化,准备逃得越远越好。但是我在逃跑的途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恐怖心情袭来。自己安放的炸弹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这个后果无论如何我都感到害怕。把罪行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厕所里。幸好没什么人在,我进入隔间,就把炸弹的定时装置弄停了。具体地说,就是用一块破布取代干冰夹在那里。如果原样拿着皮包出去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遭到怀疑,里面的东西让人看到就糟糕了。而且我觉得被安放炸弹造成的恐惧,已经能够让安全调查部的那些人品味一番了。

中条在墓前双手合十,罪恶感和悔恨像洪水一样涌来。自己犯下的罪行之重,让他感到失去了知觉。到死都在这里道歉——如果能办到,他真想这么做。

那一天,我穿上了以前上班时的职员服,往皮包里放入用甘油制作的定时炸弹,潜入了东西电机。关于炸弹安放的地点,已经预先决定好是在三层的厕所里。时间定在上班铃响之后。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是人最少的。我在厕所最里面隔间里放好皮包,然后贴上了写着“故障”的贴纸。

“话说在前面,因为你而受尽折磨的,并不只是这个人。”武志站在中条的后面说道,“把我们接回家的父亲,也是操劳到死。不,遭遇最痛苦的是我现在的妈妈。她与你无冤无仇,却因为你,一辈子都白白浪费了。”

从调查室里出来,高间向上原问过了有关芦原供述的内容。笔录如下:

“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办到的事吗?”

接着他说道:“那个案子是我一个人干的。谁都没有帮忙。跟须田武志什么的,没任何关系。”

“现在已经迟了。”武志冷冷地甩下一句话。

芦原歪起嘴角,哑然失笑。

“我知道已经迟了。可是这个样子让我于心不安。”

“安装炸弹的是武志。作为你教他变化球的交换条件,他接受了这件事,不是吗?”

“跟你安不安心没有关系,这样就放过你倒让我觉得为难。”

“您认为有什么关系呢?”

“……”

“我们认为炸弹事件和开阳高中生被杀事件有关联。所以,并不是说因为其他案子逮捕你。”

“不过,”武志说道,“也并不是对你没有要求。首先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把我们的事就此忘掉。没有被你抛弃的女人,当然你也就不会有私生子。你和须田武志没有半点关系。”

“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说到一半,芦原便闭口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高间的脸,点头道,“这样啊,你们是在怀疑我吗?是因为其他案子才逮捕我啊。”

“可是……”

“须田已经死了,被杀死的。”

“不容商量。你没有权利提什么要求。对吧?”

“我搞不懂。我之所以被抓,是因为那次炸弹事件,对吗?这跟须田完全没有关系。”

中条陷入沉默,正如武志所说。

芦原听了,并没有回答,在来回挠了一阵头之后,呼地长叹一口气,说:

“还有一样是钱。我要抚养费。”

“你把这个教给须田了吧?”

“多少呢?”

“我忘了,”芦原稍稍移开视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万元。”

“听说有种叫芦氏球的球。”高间试探道,“据说这是一种晃晃荡荡地摇着然后才落下来的球。”

“十万元?”中条反问道,“钱要多少都可以,要再多也没有关系。”

芦原一脸平静。

“十万元就够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一大笔钱。”武志用鞋尖朝沙石路上踢了两三下,“这十万元,请交给我妈妈。用什么方式给就随你了,但把你的名字报上不妥。你自己想出能让我妈妈安心接受这笔钱的方法吧。”

“是很像我的人,对吧?并非咬定是我。”

“交给你不行吗?”中条问道。

“这就奇怪了,”高间一边在手掌中摆弄着圆珠笔,一边看着他,“有人看到,在石崎神社,有个跟你很像的人在和须田武志练习棒球。”

“我收了这笔钱,怎么交给妈妈?说是捡来的吗?”

芦原轻轻地闭上眼睛,摇了两三下头。

“……这样啊。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做。还有其他要求吗?”

“有私交吗?”

“没有了。只要这些。你做回你的优秀社长和五好丈夫,好好生活吧。”

芦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说:“须田,我是知道的,他可是个名人。”

说完,武志迈开了步子,准备原路返回。中条慌忙叫道:“等等!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你应该知道须田武志吧?”自我介绍一番之后,高间问道。

武志连头也不回。“我们可是约定了的,”他答道,“我们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既然是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还要见面呢?”

芦原见到高间,轻轻点了一下头,并没有畏罪的样子。他看上去既严肃又仿佛因为承认了罪行而轻松。

“……”

翌日,高间和上原一同前往调查室与芦原会面。芦原穿着深蓝色上衣,里面是白衬衫,端正地系着领带。或许是为了回老家,他挖空心思打扮了自己一番。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大概是因为远离了棒球运动,他的肤色并不是十分黑。

“顺便说一句,你到这里来,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给一个陌生人上坟不是很奇怪吗?听好,这是约定。你之前已经破坏过一次约定了,所以这个约定无论如何都要遵守。”

通过对芦原周边情况的打探,武志的身影到处都忽隐忽现。石崎神社里那个独腿男子,除了芦原,无法想象会是其他人。

他继续走开了。中条只喊了一声“武志”,而他却一步也没有停下来。沙石路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居然说跟须田武志连话都没说过?这不可能,高间想。

6

“总之,我马上把他押回来。”上原的语气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起精神。

话题终了,中条还是止不住泪。究竟是对什么流泪,他自己也不知道。

“什么?”

“两天过后,我得知那个孩子被杀了,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即便是不能再见面,也要成为守护他的影子。”

“嗯,他说他跟须田没有关系,两人连话都没说过。”

武志的死和自己有没有关系,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因为武志在即将被杀之前来见了自己——他想的是这层意思。

“问过须田的事了吗?”

“他之所以来见您,是因为他做好了死掉的准备。”高间说道。

没有从犯?高间握住话筒的手加上了力。

“这么说,武志是在知道自己会被杀掉的情况下和凶手见的面,而在这之前和我见了面?”

“这个,芦原声称没有从犯,全部是他一个人干的。”

高间思考片刻,最终用力点头:“正是如此。”

“不对劲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

看来,虽然逮捕了罪犯,却并不尽如人意。

“事情很复杂,”高间说道,“非常复杂的事情。现在还不能在这里说。”

“这个嘛……”上原的声音有些含糊。

“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果然。那从犯呢?”

高间的眼睛片刻间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芦原承认罪行了。”上原说道。

“嗯,已经知道了。”

这天晚上,从上原那里传来了第一波消息。高间朝话筒飞奔过去。

“是吗。”

高间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芦原,但目前而言,解决炸弹事件是首要任务,他只得暂时待命,希望上原会替他问起芦原和须田武志的关系。

中条思考着自己该干的事情。他想着要是为武志做些什么就好了,他却没有想到。高间所说的“复杂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他摸不着头脑。

芦原是炸弹事件的主犯,基本确定无疑。通过调查留在那所公寓里的纸箱,证明其中的木板和钉子与组成自动点火装置的零件是一样的。

总之,武志是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活了下来。

芦原被找到的消息传来的当天,上原就向和歌山出发了。听说芦原写信告知老家的人要回乡,而那封信被正埋伏在他老家附近的警察发现了。

“是吗。那,请尽快逮捕他……如果可以,尽早联系我。”

2

光是说出这些话,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感觉似乎是想起了某件被遗忘的事情。

“葬礼的那天晚上,出现在须田家的神秘人物就是你了吧?”高间问道。

“啊。”他握着话筒,说道。

“是的。”中条说道,“虽然武志跟我说好的是十万元……”

“芦原诚一先生,”那男子又说了一遍,“能跟我们走一趟吗?”

“须田家需要一笔十万元的钱。”因为借款的关系,高间说道。

右边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从西装内袋里亮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本子。

两位警察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中条忽然想起一件事,把他们叫住了。接着,他走到书房,取了一样东西过来。

“芦原先生吧?”

“这是我和明代一起生活时的照片,我想或许能对你们起到什么参考作用。”

“怎么了,你们这是?”他说道。

中条把照片递给高间。照片上是正在编竹子的明代和中条的身影。身后正睡着的婴儿是武志。

拿起话筒,投进十元硬币。他正拨着号码盘,忽然手边暗了下来。他停住手抬起了脸。刚才一直在接站处长椅上坐着的两个西装男子,现在站在两边,似乎要夹住他。

“哦?”

他看见了小卖部里的公用电话,便拄着拐杖走了过去。从那里可以看到站前的商店街。这本该是令人怀念的风景,他却莫名地感到空虚。

高间和上原露出像是看到珍宝一样的表情。正当中条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参考价值的时候,高间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怎么回事?竟然谁都没来……

“怎么了?”上原问道。高间指着照片,说:“看这里。”上原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拖着一条腿通过检票口,有些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然而站台的接站处里没有看到熟悉的脸。妹妹和母亲都不在,只有两个穿西服的男子正吞云吐雾。

“这张照片有什么?”中条变得不安了。他感到自己可能闹出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从站台上走下来,穿过检票口时,他不知为何胸中怦怦直跳。妹妹或者妈妈应该会来接我吧。

高间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这张照片,可以借给我们吗?”

车内的广播员报出了站名。这是个已经听惯了的站名。几年以前,他就是从这个车站出发的。

“当然可以。”中条答道。

列车过了几个隧道,熟悉的风景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都没有变啊。这让他安下心来。

“那么我们就暂时借用一下了。”两位警察站起身来,快步走向玄关。中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真有点没脸进门啊,男子思忖道。信里面也没怎么把事情详细写出来,总之就只是写了要回来。详细的情况,自己打算见了面再慢慢说来。

“这张照片有用处,对吗?”他最后试问一次,高间回过头看着他的脸。

洋子过得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在那家生意萧条的点心店做店员吗?不会吧?她也该有二十四了,还是二十五?虽然还小,却不得不嫁出去了。有合适的对象了吗?妈妈是那样的性格,可能还在慢条斯理地打理这事吧。不,或许是洋子担心妈妈,所以很难嫁出门吧?妈妈这边必须由我来照顾了。没事的,就算身体成了这样,怎么也能照顾好妈妈……

“嗯,或许吧。”他说道。

他在脑中计算起来。三年是足足过去了的,四年或者五年……也说不定是六年。对,是五年。那是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怀着凯旋的心情回来……

“是吗,那就好。”

时隔多少年了啊?

“中条先生,”高间摆出一副微微严肃的神色,他接着说道,“我想,您犯下的罪孽可相当深重啊。”

这一带完全没有变样——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景色,这男子悄声说道。伸展开的田野充满视野,处处排列着塑料大棚。在大棚不规则的间隔里,散布着一些稻草人。不时能看见医药和电气化制品的巨大广告牌面朝这边立着。列车快到站的时候,民居多了起来,火车又开动了,稍微行驶一段,又和广袤的农田连在一起。

中条似乎被冻住一般站在那里,两位警察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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