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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臂

“是因为教师的职责、教育之类的……这些东西。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不能站在讲台上了。”

她的眼眶以及从眼眶至耳朵附近微微泛起红色。她肤色白,看起来特别明显。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出什么事了吗?”

“所以……我要再想想。”麻衣子仍旧捂着脸颊小声说道。

“这个……”麻衣子的手放了下来,在膝盖上握紧。似乎在表示不能说。

“那是怎么回事?”森川发出焦急的声音,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看来可以开始了,高间想道。现在她的心正在动摇。

“不是这样的。”她又说了一遍。

“那么先回答我的问题行吗?”高间说完,她抬起脸。

她或许也因为自己的声音之大而害羞了,用双手捂住了脸颊,然后她控制住了声音。

高间正要说出下面的话时,房间角落里的电话响了。

吃了一惊的森川叼着烟看着她。高间也吓了一跳,不由得伸直了脊背。

麻衣子站起身,过去取下话筒。错过时机了呀,高间内心懊恼。

“不是这样的。”突然间麻衣子提高了声音。

“打给高间的。”她捂住话筒转过头来。

“那种事情,无视就行了。”森川大大地吐了一口烟,“老师也要恋爱的嘛。堂堂正正地恋爱就行了,反正时间一过,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好像是从搜查本部打来的。高间接过了话筒。

“我听说你和森川的事在学校已经闹出风言风语,这造成了些许问题。是这个原因吗?”

那边蹦出来的是本桥的声音。

“……有很多原因。”

“须田勇树被送进医院了。”

“你说累,是因为工作?”

“欸?怎么会?”

“我累了。”她嘟囔道。

“是真的,据说他在去往学校的途中被人袭击了。不过只是左臂受了伤,生命倒是无恙。”

她在膝盖上擦着手掌。

“本桥,这是……”

“什么原因?”高间问道。

“嗯,可能正如你所想。现在我正让人彻底调查现场。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麻衣子沉默着。

“还没,才刚刚开始。”

“我正在做最后的劝说工作。”森川吸着烟,啪嗒啪嗒地将烟灰抖落在矮桌上放着的烟灰缸里,“我让她不要走,特地向学校请了假。”

“是吗,你那边处理完了就好了。”

麻衣子正坐着点点头。

“应该没问题吧。”

“听说你马上就要去长野那边了。”高间问道。

挂断电话,高间首先对小野说道:“须田勇树被人袭击,手臂受伤了。”自然,森川和麻衣子也听在耳里,脸色俱变。

室内被收拾得很干净,虽然那张矮桌还留着,但高间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折叠小桌和茶柜却消失了。这说明旧家具被卖掉了。房间的一角,一个大波士顿手提包和一个稍小一些的运动包并排放在一起。

高间面朝麻衣子的方向重新坐下。

她低下头沉默着,许久才小声说了一句:“请吧。”

“我们基本上已经推测出了谁是真凶。而且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不是吗?”

“有什么不行的,是吧?”森川朝麻衣子说道。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我什么也……”

“有点小事情,”高间说道,“稍微打扰一下行吗?”

“喂!高间,怎么回事?”森川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果然是你,”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你找她还有什么事?”

高间却接着刚才的话说:“你之所以要撒谎,恐怕是为了教育吧?不过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只单单延长了这场悲剧。这个道理,你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她朝屋里看去。紧闭着的推拉门唰地打开了,森川的脸探了出来。

“我……”说完,她便一动不动了。

“森川在这里吧?我们倒不介意你们在一起。”

她睁大眼睛,仿佛凝视着某样浮在空气中的东西。最终,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汇成一道流过脸颊。

她似乎担心着屋子里面,高间察觉到了。

4

“嗯,不过……”

勇树被抬进的是当地大学医院的外科诊疗室。高间和小野到达的时候,一个姓相马的侦查员正在等候。

“我有些话要问你,可以吗?”

“他现在正在三○五病房,跟他母亲在一起。”

到达后,高间轻轻地敲了敲玄关处的门。一声轻轻的回应后,门打开了,看到的是麻衣子苍白的脸。她见了高间,“啊”的一声微微张开了口。或许是马上就要出门了,她刚化完了漂亮的妆。

“受了怎样的伤?”

接电话的事务员给高间带来了重要的信息。于是他和小野匆忙赶向麻衣子家。

“伤在这里,”相马指着左臂的根部说道,“是刺伤,倒不是什么很深的伤。据他说,是他从自家出来后,在离家三百米左右的小路上遇袭的。那确实是个少有人来的地方。他骑着自行车,凶手突然从阴影里出现,袭击了他。被刺伤后,他从自行车上滚落下来,然后大声求助。凶手身高在一米七左右,年龄三十出头,长相没有看清楚。袭击他的时候,凶手叫嚷着:‘你哥之后就是你了’。”

“听说手塚老师从今天起要到她长野的亲戚家去,暂时不会回来,所以森川老师说不定是为她送行去了。”

“你哥之后就是你……”高间用右手揉着左肩,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凶器呢?”

今天早上他跟开阳高中联系的时候,对方说麻衣子还是老样子,正在停职。高间准备问问她的情况,就让森川过来接电话,但他今天也缺勤了。

“有把刀落在他身旁,好像是把水果刀。看样子是新的,可能是最近买的,专为今天准备。”相马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道,“现在鉴定人员正在调查,但上面没沾上指纹。而且刀口和北冈明、须田武志的伤口不一致。”

高间一边向手塚麻衣子的家前行,一边思考着应该怎样打开话题。必须考虑一种让她说得出话的办法,然而那个方法他却始终想不出来。

“目击者呢?”

3

“没有。”相马怏怏地说了一句。

可是……田岛想道。可是那个刑警应该注意到了。这么想的依据是,临别的时候,他看见刑警的眼睛如他所料地显出了悲伤。

“是吗,那得见一面了。是三○五号病房吧?”

只是田岛有一件事没有对警察说,因为那是个不怎么准确的推断,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高间二人准备走的时候,相马说道:“拜托了。大家都对你们抱着期望,想要就此了结这件事。”高间抬起右手回应。

自己对警察说的这些是不是对的,田岛当时不知道。现在仍然不知道。

侦查员们已经察觉出情况了。

田岛把自己的推理告诉了高间,他也让勇树同席。高间和勇树都从头到尾认真倾听了他的话。高间时不时地点点头,发出钦佩的声音。勇树则始终沉默着。

走过散发着医院特有味道的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就是三○五病房了。高间在门前站住,做了个深呼吸才敲响了门。开门的是须田志摩子。

悲痛再次向田岛袭来。那是连他自己也捉摸不到的悲痛。他与须田不是特别亲密,事实上,他对须田的死怀有多深的伤痛,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然而即便如此,现在的悲痛却是货真价实的。

“啊啊,警察先生……”

长年一个人投球的须田,在最后关头直面了悲惨的命运。他试图研究出魔球,以此作为渡过危机的一张王牌。

“真糟啊!”高间稳重地说道。志摩子脸色十分憔悴。武志被杀,勇树遇袭,脸色苍白是当然的事。

会不会是须田的右臂或者肩膀出了什么问题?这是田岛得出的结论。而这样一想,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就出来了。北冈死了几天之后,三年级的队员集合了一次,那个时候泽本说了一番话。北冈在决定训练比赛成员的时候曾说过,要让田岛和泽本搭档打头阵。泽本因为觉得那是北冈恶意的玩笑而感到愤慨。或许那并不是玩笑,而是北冈的真心话。难道那不正是北冈出于减轻一些须田的负担而做的考虑吗……

“打扰一下行吗?”

第二个依据是北冈从图书馆借去的两本书的书名,那两本书都是有关运动致伤的书。田岛去图书馆查了一下与之类似的书。《运动与身体》、《运动外伤》、《运动致伤对策》——于是得知,这些书全部在最近被北冈借出过。很明显,他是在查看有关肢体受伤的资料。那么,这究竟是为何?

“嗯,请吧。”

他这么想是有依据的。第一个依据,那个姓高间的警察提示过他须田进行变化球训练的可能性。能投出那样的强速球、从来没依赖过变化球的须田,为什么会到这个时候做这种事?难道这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他自己感觉到球力极限的事情吗?

“失礼了。”

这句台词的意思是——开阳队什么也没有了。然而田岛却想着别的事情,那便是对须田自己来说,他的右臂要是没了,就什么也没了吗?

高间走进病房,正前方墙壁上挂着的校服进入了他的眼帘。校服的左肩部有一个洞,周围染着一些奇怪的颜色,应该是血迹了。

须田的右臂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勇树在床上,双脚裹在毯子里,上半身坐了起来。左肩被绷带包着,看上去十分疼痛。他看到两位警察,神色似乎有些紧张。

他察觉到这个变化,是在之前的红白对抗赛上。发生口角的时候,直井口中飞出的那句话是导火索。

高间向志摩子回过头去。

老实说,田岛已经不再有握球的勇气了。自从知道了那件事以来,他就这样了。

“抱歉,能不能让我们和您儿子单独待一会儿?我们有好些事要问他。”

一想到棒球,田岛的头就疼了起来。他感到至今为止的记忆正在急剧地褪色。自己到如今都干了些什么?

“啊……这样吗?”志摩子显然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须田武志的脸浮现在他眼前。或许是因为他想到了明天棒球部训练的事情。

或许刚才相马在听取情况的时候,她是在场的吧。但她什么也没问。“那如果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我就在等候室。”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田岛恭平停下复习备考的手,望向窗外。电线杆上架着几根电线,在它的对面,可以看见月亮和星星。月亮上面轻轻蒙着一层云。

病房里只剩下勇树和两位警察了。

2

高间将手伸进西装内袋,准备掏烟出来,但马上又注意到这里是病房,便收了回来。接着他走到窗边,朝外望去。窗下面灰色的瓦屋顶密密麻麻排在一起,几处晾晒场上,洗好的衣物正在摇摆。

“为什么你要把那一节隐瞒起来,我们多少是知道的。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不能因此就回避。”高间安静地接了下去,“就是右臂的事情。”

“伤口疼吗?”高间站在床边问道。

高间沉默着,调查室被一种不可理解的沉默覆盖了。空气中弥漫的灰尘,似乎慢慢地沉淀到了地板上。

“有点。”勇树看着前方答道,发出喉咙被阻塞一样的声音。

“那么……”高间站起身来,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他看着芦原开了口。“魔球的事我们知道了。炸弹事件我们也清楚了。只是,有一点你在撒谎。不,说撒谎还不正确,是隐瞒。你这么长时间跟我们说的这些,不过是在最深处的秘密周围闪烁其词罢了。你是有意地避开那个部分,不是吗?”

“突然出现的吗?”

“可能是吧。”芦原想,那种紧迫的场面下试投新的变化球,正是须田的一贯作风。

“欸?”

“北冈在那天写下‘看见了魔球’这句话。至少,他认为最后的暴投就是你和武志一直在练习的魔球。于是他才向武志提出当他的训练搭档吧?”

“凶手呀。刺伤你的凶手,是突然出现的吧?”

“那个嘛……”芦原低下了头,“因为我没看见,所以什么也说不上。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在最后关头练成了魔球。不过,那种局面下他会冒那个险吗?”

“啊,是,是这样的。”勇树轻轻地抚摸着用绷带包住的左肩。

“你怎么看那记暴投?难道不能认为那是一个变化球吗?”

“从左边出现的?还是右边?”

“没有看,但是用收音机收听了。结果以一个一反须田风格的暴投结束了。”

勇树的嘴微微动了一下。

“你看选拔赛了吗?开阳高中队出场的那次比赛。”

“我记不清了,”他说道,“一瞬间的事情,我没搞清楚。我当时正在发呆……等我发觉的时候,人已经到面前了。于是我慌忙捏了刹车。”

高间拿着圆珠笔在手掌上来回转着,停下来的时候,笔尖指着芦原。

“然后他拿着刀就向你扑过来。可是你不记得他的脸了。”

“我见到那家伙,那是最后一次了。”抱着胳膊,芦原长叹一声,“想一想,他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因为事情突然……而且他马上就逃走了。”

“彼此彼此。”芦原答道。

“原来如此,突然出现,又消失了。简直跟幽灵一样。”

“麻烦你了。”武志说道。

高间说完,勇树的视线不安地动摇了起来,手紧紧抓住毛毯。

“随时都行。”

“凶手说……‘你哥之后就是你’,所以我想,跟杀害哥哥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可能那期间还是要拜托你。”

高间没有回应勇树的话,而是再次把视线投向了窗外。蓝天下,不知何处,一束灰色的烟正在上升。

“是吗,”芦原点头道,“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就会有起色了。”

“不,不一样吧。”高间把侧脸向着勇树,冷静地说道,“杀你哥哥的,和杀北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而伤你手臂的却另有人在。”

“北冈说他想一起来练,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那家伙好像知道了我和你之间的事,听说是在神社里偶然撞见了。”

“不对……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就这样,两个人的特训又继续了下去,却依旧看不到进展。结果选拔赛结束后,武志造访了芦原家。他说要暂时中止和芦原的训练,代之以与北冈组合进行特训。

“不是。”高间盯着他的眼睛说,“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目击证人了。因为另有隐情,那个人一直保持沉默,但最终她还是向我们说出了实情。”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武志说道,“放炸弹是约定好的。我可是个遵守约定的人。”

高间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勇树那边探过身子。勇树或许正咬着牙齿,他的嘴角颤动着。

“你告诉我,”芦原说道,“既然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真去放炸弹?既然打算跟我说这番话,你假装安放了炸弹不就行了?”

“凶手是……须田武志。”

他微微笑了起来。

“胡说!”一阵猛烈的摇头,这个动作大概弄疼了伤口,勇树皱起了眉头。

“所以嘛,”武志说道,“忘了这些不痛快的事,接下来你就教我魔球得了。这样一来我就能闯进职业棒球界,拿一大笔契约金,到时候我会给你酬谢的。”

“这并不是胡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的哥哥杀了北冈,为此他自杀了。刚才我也说过了吧?杀北冈和杀武志的是同一个人。”

芦原咬住嘴唇盯着武志,虽然很不甘心,但也正如武志所说。被武志的想法所摆布着实让他恼火,但事到如今,他感到安心却也是事实。

“可是,右臂又是怎么回事?”

“你后悔了是不?后悔不该听那种浑球的话受到挑唆。一想到是自己的原因让别人送死,你怕了吧?这么一想,你的复仇也该罢手了吧。”

高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东西电机的中条健一这个人吗?”他反问道。

“……”

勇树摇头。

“这可不是骗你。我只是打算满足你的复仇心罢了。你昨天心情如何?”

“他是武志的亲生父亲。”

“……你在骗我吗?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吗?”

“欸……”

“说是说了安放炸弹,可是我没说让它爆炸嘛。从没说过。”

“他在死之前,曾经去见过那个人……”

第二天武志来这里的时候,芦原诘问道。而武志却气定神闲。

“哥哥,找他爸爸……”

“怎么回事?”

“我们也调查了很多。”

然而东西电机被炸的新闻始终没有传来,取而代之,这天晚上传来的新闻是,没能爆炸的炸弹被安放在了东西电机。

高间一直想着在这个场合避免说出与炸弹事件相关的复杂的来龙去脉,因为让勇树冷静下来才更好。

令人无法平静的时间流逝着,芦原的呼吸始终不规律,手掌擦了又擦还是汗津津的。

“我们思考了此事的意义,这才浮现出一个想法:那恐怕是自杀。他会不会是在死之前特意去看一下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为什么非死不可?与北冈被杀的事有关系吗?这时我们就想到了田岛的那番话。于是我确信,是他杀了北冈。”

他看了一眼钟,将近中午。马上就会有消息了吧,他感觉。虽然这取决于武志用了多大分量的干冰。说起来,武志都没交代他会去哪里弄干冰。

“不是的,我哥不会做这种事。”

芦原无心做事,等着收音机里传来事发的新闻。而在等待之中,他又清楚地感觉到心中生出了一丝罪恶感。那么多甘油爆炸起来,能造成多大的损害,他拿不准。数人因此死亡?或者可能会殃及与他毫无干系的人。

勇树扭转过身子,背朝高间。他的背轻微地摇动着。

武志只是说了一句:“总之,交给我吧。”

“关键就在凶器上了,”高间说道,“导致北冈和武志死亡的凶器是什么?那就是关键。我疏忽了,真的疏忽了。我眼看着那件凶器的藏身之所,却没有注意到它。”

三天后,芦原理所当然地一早开始就坐立不安。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耳朵侧向收音机。因为武志对于他的计划什么也没透露。虽然芦原指示他把炸弹放在哪里,利用什么时机安放,但什么时候让它爆炸却是武志的事情,芦原对此全然不知。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了勇树的面前。这张照片是从中条那里借来的,上面是和中条在一起做着竹工的明代。

武志当即回答:“三天之后。”

“这个是你哥哥的亲生父母。看这个女的,右手上拿着一把小刀吧。这是用来切削竹子的工具。这就是这次一系列案件中的凶器了。”

“什么时候行动?”芦原问起了行动的日期。

勇树看着照片无言以对。

“只要这个做成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高间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以前你给我看过武志珍爱的东西。那是他亲生母亲的遗物,一个护身符、一个竹子做的人偶和做竹工的工具。然而那里面却没有这一把小刀。为什么没有呢?那是因为它被用来实施犯罪,之后被处理掉了。要做竹工就必须有刀子类的东西,我们本该更早就注意到的。所以说是我们疏忽了。”

“原来如此。”说着,芦原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可是,那把刀被使用的证据不是没有吗?”

“从这个地方取出电线,跟干电池连在一起。然后在这个空当里放进干冰。时间一过,干冰融化,开关就打开了——就是这个原理。”

“有。昨天晚上侦查员去你家借了几样武志的遗物,对吗?那个遗物箱就在其中。调查显示,箱子出现了血液反应,和北冈的血型是一致的。恐怕武志在刺杀了北冈之后,将小刀暂时放回了箱子里。”

虽然是徒手画的,但连精细的规格都写在了上面。武志的手指一边沿着图形移动,一边说明。

高间接着说,他核对以前的记录,调查了须田明代割腕自杀时用的利器。正如预想,她用的就是那把小刀。小刀的形状和尺寸也留下了记录。他向法医出示记录并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和北冈明与武志的伤一致。

“点火装置?”芦原吃惊地盯着纸面。

“你能告诉我们真实的情况吗?”高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勇树,“我们知道,你知晓全部的情况。而你把你哥哥的右臂锯下来的事,我们也知道。因为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做到了。倒不如说……”高间降低声调继续说道,“武志能将这件事托付的人,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别人了。”

“只是个定时点火装置罢了。”武志漫不经心地说道。

勇树的背停止了轻轻的颤抖。高间俯视着他,在一旁等着。

看上去是在一个四方形的盒子里放着一个弹簧。

几秒钟无言的时间过去了,走廊里响起了跑动的声音。

“这是什么?”芦原看着图纸问道。

终于,勇树开了口,高间站着握紧了双手。

武志在芦原面前摊开一张纸。那是一张包装纸的背面,上面画着一个图形。

“这是哥哥拜托我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

“我做了这个玩意儿。”

勇树哭了起来,他用右臂盖住脸,出声地哭了起来。简直像倾吐出什么似的,如此激动,警察们暂时也只好看着,别无他法。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五,武志来到了芦原的公寓。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那是哥哥的字。”

这不是开玩笑,芦原补充道。接着,他拜托北冈把这些向武志保密。他们约定在魔球成功之前,对谁都不透露。

哭了几分钟之后,勇树慢慢地开始说了起来。似乎扫除了什么障碍,他的语气很沉着。

“不知道。这样下去或许永远也学不会。”

“纸条上写着什么?”高间问道。

“什么时候能学会呢?”北冈问道。

“上面写的是:八点钟到附近面馆前的电话亭等着。”

“不过,问题是要能学会。”

“电话亭吗?那么,你按照上面说的做了,对吧?”

“魔球啊……”

“做了。于是,到了那里有个电话打了过来。”

“反正因为是魔球。”芦原半开玩笑地说道。

高间点点头,和他预想的一样。这和联系中条的时候,用的是同一种方法。

“这么厉害的球?”北冈看上去很惊讶。

“你哥哥说了什么?”

“他是打算掌握了变化球后再跟你说的。因为要接住那种球很麻烦,接球手也必须接受特别训练。”

“他说,等过三十分钟左右,尽量多拿些大的塑料袋和旧报纸,到石崎神社后面的树林里去。还说,绝对不要让人看见。我问他原因,他没有告诉我。他说——来了就知道了,我等着你。”

“既然是这样,一开始也跟我商量一下不就好了嘛。”北冈摆出一副执拗的神情。

“等着你……”

芦原没有办法,只好说出了真相。不过他隐瞒了爆炸计划这一节,只说在练习一种自己曾经投过的变化球。

“究竟是什么事——我这么想着就出发了。正好是八点三十分。”

北冈做了自我介绍,向他问起了和须田训练的原因。当时,北冈因为有事去了趟武志家,听说他在神社后就赶了过来,目睹了两个人的秘密练习。

勇树看着远方,说了下面的事情。

芦原跟北冈明见面就在那个时候,当时他刚结束与武志的练习,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被北冈叫住了。

5

然而魔球并没能再现。芦原回忆着以前的情形来投球,但什么也没发生。那时候的事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球笔直地行进,笔直地落了下来。

石崎神社那一带即便是白天也少有人来,夜里九点之前已经漆黑一片,独自一个人走在那里都会感到不安。勇树按照武志所说,带着塑料袋和旧报纸走上了长长的坡道。他能看见坡道前面的些微灯光,那是石崎神社里面的长明灯。勇树朝着那个方向迈开了步子。虽说已经四月份,这却是个相当寒冷的晚上。

正如芦原所言,那确实是反复的试验和失败。武志从学校回来,马上就到石崎神社里不断进行那种没有方向的努力。武志自不必说,芦原也铁了心。虽然也是被武志的气魄所感召,但他更是被一种心情驱使着:这也许是自己与棒球相关的最后的事了。

穿过鸟居,走进神社,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勇树笔直地前进,在香资箱前面站住,环顾四周。在灯光能照及的范围内没有一个人影。

“他也不得不接受了。”芦原答道。

哥哥说他在神社后面的树林里等着。

“武志接受了吗?”

真是选了个奇怪的地方等人,他想。或许是为了特别训练的需要,但他又发觉,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进行训练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所以要反复试验,因为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

从神殿的旁边穿过,再绕过神社的后侧,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连脚都看不见。不过缓缓行进之间,他的眼睛稍微习惯了。穿出松林就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地方,这里有月光照着,连地面上的小石子都能清楚地看见。

“那你是怎么教武志的?”高间问道。

“哥,你在哪儿?”

“仔细想想,这正是魔球了。因为这种球不顾投球者本人的意愿,时进时退。我想,那就是上天一时高兴赐给我的礼物了。这是上天对我这个并没有很大天赋却拼命只顾打棒球的男人,格外开恩而赐予的礼物。”

他试着唤了一下,但没人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芦原噗的一声笑了。

勇树从这里前进数步,停住了脚。他看见正面一棵粗大的松树下蹲着一个人。那件训练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定是武志。

“事实上,我能够投出稍微有些变化的球,也正是那之后的事。我本来打算笔直投出球去的,可指尖会突然起一阵发麻的阵痛,球时常就这样被软绵绵地扔了出去。那时候,接球手就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球的轨迹似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喂,这是什么球,不错嘛!’他说。而对我来说,这只是偶然的结果,并不是自己主动在操控,因为我并不知道指尖的痛感什么时候会发作。不过我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地开始投球了,然而因为突发性的疼痛发作,不由自主地投出的球,变化就更大了。投出球去的瞬间,应该让中指硬直起来,可是我没能正确把握那个度。”

“怎么了?”

接着他盯着右手,把指尖伸缩了几下。

勇树招呼道,武志却没有动弹,他想或许是武志在跟他开一次难得的玩笑吧。

“这根手指有一处小伤口对吗?这是我在东西电机工作的时候,被切削机弄伤的。因如果被安全调查部的人发现就糟了,所以我偷偷地给伤口治疗。”

“哥,你到底在干吗……”

看着芦原展开的右掌,高间和上原的脸上现出始料未及的表情。他保持这个姿势,将左手的食指指向了右手中指的指尖。

勇树之所以打住了这句话,是因为武志的右手映入了他的眼睛。他右手握着一把刀,手掌上沾染了大量的血。

这么说完,芦原展开了他的右掌,亮在武志的面前。

勇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向喉咙,他跑到武志身边。武志盘腿而坐,身子向前倾倒。他扶起武志的身子,凝成块的血黏糊糊地从下腹流出。

“就连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掌握那种球。”

勇树的胸中似乎有什么炸开了,他发出一声叫喊。这叫喊声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声音,但感觉却像是从别的世界里传来的。不光是声音,一切东西都让他觉得不是在现实中。

武志低下头。“这是为什么?”

让他恢复正常的是武志突然睁大的眼睛。一看到那双眼,勇树便发不出声来了。武志那双眼仿佛在告诫弟弟:“别吵。”

芦原咬着牙,慢慢叹出一口气。“好的,我知道了。但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我不能保证能教你那种球。”

“哥,为什么?”

“我也有各种各样的委屈。”武志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子,“而且我同情你,真的。”

勇树把手放在武志的背上哭着,泪水止不住地流着。

“我不明白,”芦原说道,“为了这种事,你居然会伸手帮人犯罪?”

哭了好一阵,勇树才注意到旁边放着一张白纸,那是一张折好的便笺纸。最开始的一行写着“给勇树”。

条件是,武志想要他把那种变化球教给自己。

“它就放在我校服口袋里的护身符袋子里,能帮我取一下吗?”

武志点头道:“是的,有个‘不过’。”

勇树说完,小野便动作迅速地取了出来。

“不过……是吗?”芦原问道。

“哥哥的信就在那里面。”

芦原看着他的脸。武志的嘴歪向一边。

“我能看吗?”高间问道。

“所以嘛,”武志说道,“我来帮你。炸弹由我来放,怎么样?”

“嗯,请吧。”勇树答道。

“但是……说到安装,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芦原终于说出了口,“外人进出公司要经过严格的检查,而且我这样一条腿很不方便,更会引起怀疑了。”

勇树:  

因为时间没剩多少,我就只抓要点写了。我想对你来说这些会是很痛苦的内容,但希望你能够挺住。而且这里写的所有东西,请仅仅把它留在你的心里。

事实上,芦原当时的心正在动摇。他不想半点复仇的表示都没有就让这件事过去。但特攻队的事不值一提。他想,武志的建议倒是个绝妙的主意。

北冈是我杀的。

武志简单地合上了纸箱,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手帕,接着嘶的一声擤了一下鼻涕,又把手帕放回了口袋里。

当然事出有因,但这个没有必要写在这里。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你不想就算了。”

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这件事情。

“把炸弹?”芦原凝视着空中,这是他至今都没想到的事。然而,他恍然清醒过来,又急忙摇起了头。“不行,不行,我都说了些什么!”

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样下去怕是警察最终会知道我就是凶手。如果事情变成那样,我们就没有未来了,而从孩提时代开始我们兄弟构筑的东西也会全部崩溃。我会被投进监狱,你未来的路也要被切断,而妈妈一定会深深地悲痛。

武志朝纸箱里看了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投在芦原身上。“我是想,也不是没有手段把这些小道具用起来。比如说……把这个安在那些混蛋的公司里怎么样?”

为了防止这个局面出现,我就必须制造出凶手绝对不是我的情形。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现在除了这一招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没说要指使你干什么。”

这个方法就是:制造我自己也是被别人所杀的假象。北冈被杀,须田也被杀,想到这是以开阳高中投接球手搭档为目标的系列杀人事件,警察一定会把凶手看成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有杀北冈的嫌疑了吧。你和妈妈也不会因为这个“杀人犯家庭”而脸上无光了。

“你要指使我干什么?”

我没有什么遗憾,但有一件事没能做到,那就是向妈妈报恩。她将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我像亲生儿子一样养育长大,我就算是搭上一辈子也要报答这个恩情。我是打算报答的,作为报答的方法,我选择了棒球。

芦原拿过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然后擦了擦嘴边,瞪着武志。

事到如今,我已经打不了棒球了。虽然是添尽了麻烦而就此别离,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了。

“倒也不是这样,你什么都不做还能平心静气下去吗?”

接下来的事除了托付你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万幸你跟我不一样,带着你父亲遗传下来的好脑子,一定是个能给母亲带来幸福的人。要是再迟一年,我应该能为你们带回一笔钱,但到头来我没能办到。对不起,你们今后一定要像从前一样,母子合力活下去。我是被当作长子养育大的,作为长子却一事无成。从今以后你就是长子了,我没能做到的那份,请你努力帮我做到。

“你想让我去干?”

没时间了,赶紧吧。

“特攻队呀,”武志说道,“你不干吗?”

就是这样了,我接下来就死了。这是我用自己的行动做出的了结,与世人所说的自杀不同。在这里,作为哥哥,我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我要你帮助我完成这样的了结。要做的事需要花些工夫。你把我的右臂锯断,别让别人看见,放到什么地方处理掉。这样一来,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像是他杀。锯手臂用的锯子,我应该已经放在身边了。

芦原回头看着他的脸:“你说什么?”

这里一个重要事项是,锯断的必须是右手手臂。说明我就省略了,这一点要严守秘密。锯左臂、右腿都不行。

芦原正准备收拾纸箱的时候,武志嘟囔了一句:“这次你也不干吗?”

还有,锯子、小刀也要和右臂一起处理掉。如果这些东西被发现了,这个好不容易弄成的计划就有可能被毁掉。

“这些都是无聊的事,你忘了吧。”

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就只有这些了,但恐怕你无法接受吧。不过你要忍耐住。真相这些东西,想起你今后的人生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你想起我的时候,就当作我是被一个怪物抓住死掉了。那个怪物的名字可以叫作魔球。如果不是见到了这个怪物,我也会考虑一下别的道路。

武志取出一支甘油,稀奇地看着。这时候芦原却想,把所有事都对他讲了,实在很愚蠢。果然这不是该向外人说的事。

最后,我必须向你道谢。因为你的存在,我就不能放松一口气,艰难的事情也得以坚持了下来。真的谢谢你。

“货真价实!”芦原说道,“我本想将这玩意儿往身上一卷,一头栽进公司里。特攻队嘛。不过我没这么干,为那种浑蛋去死真是太蠢了。”

现在我已经没什么要写的了。最让我担心的是,你能不能善始善终地完成这件事。但我相信你能办到。

芦原将放在屋子一角的纸箱打开,让武志看了里面的东西。武志的脸僵住了。

那就拜托了。

“是啊,漂亮地干一场。”

武志

“报复?”

读着写在白色便笺纸上的遗书,勇树止不住泪水。字写得很小。他拿着便笺的手轻轻颤抖着。

芦原拿起一升装的酒瓶对着嘴喝起来,狠狠地吞着。他一边吞一边说道:“不过,我也……想过要报复他。”

那就拜托了。

“什么证据都没有,证人又被他们收买,我就是再怎么闹也没有用的。”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沉到了心底。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向弟弟请求过什么事的哥哥,最后的最后却拜托了他。而那也是与武志相符的请求。

“你竟然沉默地离开了公司。难道不能上诉吗?”武志问道。

勇树把遗书放进了裤兜,用袖子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没有时间了——确实如此,处理得越迟,他就越担心武志搭上性命的行为会白费。

芦原把自己经历了如何的波折被公司解雇、令人憎恨的安全调查部的主管就是西胁这些事告诉了武志。

就像遗书上写的那样,松树附近有一把折叠式的锯子,似乎是武志特意为此买的,锯子上还贴着价签。

如果在平时,芦原是不会理睬他的,然而这个时候的他,却想要有个人来听听他的牢骚,再加上酒劲上来了。因为说出了西胁这个姓氏,酒精的发作也似乎变快了。

脱掉毛衣和裤子,又把鞋脱下来,勇树拿起锯子,架在了武志右臂的根部。他再次看了一眼哥哥的脸。“快点干!”他觉得武志似乎在这么说着。

然而武志见状说道:“听起来很有意思。”他走进屋子。“这跟西胁有什么相干?”

勇树闭上眼,横下心拉起了锯子。嘶的一声响过,马上锯子就不动了。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发现锯子缠在了衣服上,只能移动五厘米左右。他从武志的右手上取下小刀,将衣服先割下来。武志肌肉发达的肩膀裸露了出来。

芦原冷哼一声。“跟领队没关系。西胁那个浑蛋,到处给人捣乱他才……”说到一半芦原就住了口。他不打算跟别人讲起这事。

他再次架好锯子试着锯了一下,这次皮肤被锯破了。为了忘掉恐惧,他胡乱抽动着手臂,但马上又停住了,锯子的刃被皮肤和肉缠住了。

“居然把你辞掉,那个领队做了什么吧?”

之后他已经不顾一切了。数度将锯口重新架好再锯,时不时取下缠在锯条上的肉,擦掉上面的血。反复了这样做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想使尽力气一口气锯断是不行的。

“跟你没关系吧?”因为酒的缘故,芦原的语调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总算把右臂锯断的时候,已经全身浸透了汗水,身心都如烂泥一样疲软了下来。中途他几次想要呕吐,但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武志稍带挖苦地说道。这触怒了芦原,他猛地摔掉了身旁的酒杯。玻璃酒杯碰到玄关的柱子上,摔得粉碎,四散开来。

四周都沾满了血。他从地上捡起右臂,放进带过来塑料袋里,接着又用报纸包好。锯子和小刀也一同包在了里面。勇树现在才理解武志为什么要他带塑料袋和报纸过来。

“听说你技术指导的饭碗丢了?”

他的手和脚上都溅到了血,但衬衫和短裤似乎并没有那么脏。沾染最严重的是袜子,便也用报纸包上了。

正当他过着这般苦闷日子的时候,武志造访了他的公寓。

接着,他将自己脚底等沾上了血的地方用武志的衣服擦干净——这样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他想武志是会原谅他的——他穿上毛衣和裤子,光着脚穿上了运动鞋。

涌上心头的怒气无处发泄,芦原反复体味着对西胁的憎恨,沉溺在酒里。他连工作也不做了,成天喝酒。

因为是脱下鞋干的,地上留下了一些袜子的痕迹。勇树还是慎重地把它们消除了。而运动鞋的足迹也尽量抹掉,但他又想不必这么神经质。武志和勇树穿的是一样的鞋,而且尺码也相同。况且是最近刚买的,磨损上相差无几。

毁掉我一生的西胁……那浑蛋这次夺去了我最后的生存价值……

离开现场的时候,勇树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想法。他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他在武志身边的地面上写了“マキュウ”,才离开现场。

被忘却的憎恨复苏了。

之后的事,全在一片忘我之中。勇树警觉着不被人看见,穿过夜晚的街道回到家中。他知道志摩子还没有回来。报纸里包着的东西,他暂且放在了附近垃圾箱的阴影处,因为将其处理掉的机会将在当晚出现。之后勇树脱下衣服仔细检查了一遍。衬衫的肩头处微微沾了一点血,想来这点程度志摩子是不会留意的。此外,他的指甲被染成了红黑色,应该是擦拭锯子的时候沾上的。因为洗也洗不干净,他便用指甲刀剪了下来。

虽然八木附会了许多理由,他却马上就明白了真相。曾经陷害芦原的安全调查部部长西胁就在那些家长之中,他就是让芦原丢掉技术指导职位的主谋。

不久,志摩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有一天,他遭遇了别的事。身为少年棒球队技术指导的他突然被解雇了。

6

无视他——芦原想道,根本不用搭理那种家伙。

“因为哥哥没有回来,我就出去找他。我假装去了神社,中途捡起了那堆报纸,就这样去了逢泽川,接着又装进准备好的另一个塑料袋,用石头填满,从桥上扔了下去。我没有自信不被发现,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至今为止没被发现,我觉得真是万幸。”

然而武志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唇边泛起毫不胆怯的笑容。

呼——勇树叹息了一下。他把一切都倾吐了出来,这声叹息似乎是倾吐出的余波。

“你来多少次都没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芦原向武志说道,“我至今为止没有教过任何人那种球,以后也没有教的打算。不管你是天才须田还是天皇陛下,都是一样。”

“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从那以后,武志时不时地会过来。因为他也曾是这个少年棒球队的,所以不会添乱。他时常对孩子们说一两句建议之类的话。孩子们自然认识他的面孔,所以很听他的话。

勇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痛苦的神色。

芦原没有理会他,朝已结束慢跑的少年们走了过去。八木也走了过去,两个人开始指导他们进行防守训练。须田武志在挡球网后面站了一会儿,跑开了。

高间听完了他的话,再次读了一遍武志的遗书。遗书语气冷淡,但高间深切体会到了武志的痛苦。

“哼。”

“我想问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要写下那个信息?也就是マキュウ的字样。”

“我这个人不拘名分的。”

勇树低垂着眼睛,轻摇一下头。

“有你这样的本事不是足够了吗?天才须田竟然向一个社会棒球界的废物求教,你不觉得丢脸吗?”

“现在想起来,我是做了件多余的事。当时我考虑到无法找到得知真相的办法。而线索就是魔球这个词,我找不到头绪,就只好这么做了。那样的话警察就会进行许多调查,我想只要听了他们的消息,就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只要我哥哥被当成受害人,就不用担心警察会反应过来。”接着勇树小声后悔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算是吧。”

病房又陷入沉默,这次的沉默却没有那么沉重了。仿佛是因为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暂告休息。稍微坐得远一些的小野正静静地做着笔录。于是,高间问道:“那么你知道真相了吗?”

“自大狂。”

稍微停顿了一下,勇树答道:“嗯,知道了。”

“那种球就算是藏在您心头也只能是浪费,教给我才会有价值。”

“但是让我们知道真相就糟了,于是为了让我们觉得凶手另有人在,你想制造一出骗局?”高间指着勇树被绷带包扎着的左肩,“甚至故意弄伤了你的身体。”

“我已经忘了。”

“晚了,”勇树摇头道,“一切都晚了。”

“我可没有添乱的意思。我只是想让您教我那种球。”

“结果都是一样的。你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真相吗?”

“你看我这腿就该明白了吧?”芦原用手杖的一头对着地面咚咚地敲着,“全部都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教教孩子们打棒球,聊以满足我的希望。”他朝武志稍稍低下头,“你就别来添乱了。”

勇树露出一丝倦怠的微笑。

“不过您的那种球可算是收获了。”武志说道,“我有种特别的技能,好球是什么时候都忘不掉的。从那以后,我去看了好几次东西的比赛,可是没看到您投球。很可惜,您忽然就辞职不干了。”

“可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芦原哼了一声。“作为附带真是对不住啊。”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高间说道,“可以吗?”

“吃力不讨好啊。”武志笑出了声,“算是这样吧。那时候我对这个叫东西电机的公司有了点兴趣,于是拜托学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棒球部那边就成了附带的参观。”

勇树又是一阵沉默后,轻轻点头。

“我记得。领队那边吵吵嚷嚷,说是有一个厉害的人物可能会加入。结果却听说吃力不讨好。”

“是田岛那番话,让我知道了一切。”

“您还记得我到东西电机参观练习的事吗?那时候您在投球训练所。”

“右臂的事,对吗?”

“无聊透顶。”芦原的脸又转向操场。他不打算拿那种球来做轻薄的话题。

“嗯,我想北冈学长或许正要向森川老师说哥哥右臂的事情。那天晚上,北冈学长就是为这个出门的。”

“摇摇晃晃就落下来的那种球。”他说道。

“这件事被你哥知道了吧。”

于是武志小幅度地做了一个投球的动作。

“不,”勇树摇头道,“我想他不知道。右臂恶化的事情,哥哥应该是让北冈学长保密的。不过北冈学长虽然瞒着这件事,但看哥哥那样投下去一定很难过,所以他才去了老师那里。只是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向哥哥打过招呼。这是我的想象,不过,他应该写过要去跟老师商量的留言,留言应该就放在石崎神社里面的什么地方吧。”

“哪种球?”

高间点点头。这些与他的推理基本一致。

芦原本打算用一种尽量甩开他的方式说话,可武志全然没有退却。接着,他几乎要把鼻子贴到挡球网上,凑过来,用聊天般的口气说道:“芦原先生,那种球怎么样了?”

“然后哥哥看见了他的留言……为了阻止这件事,他去追赶北冈学长。哥哥……觉得让大家知道自己右臂出了事一定大事不妙。这样一来,他就进不了职业棒球界了。或许他就这样一时冲动杀了人。”

“我知道,那又怎么了?”

说完,勇树将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按在眼睑上。

“我是开阳高中的须田。”

高间闭上眼睛,头向前后左右晃了晃,发出了啪啪的响声。走廊里似乎又有谁在跑动。

“是倒是。”

“确实,”说完,他睁开了眼,“武志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右臂的事。至少在他进入职业棒球界之前,他打算隐瞒下去。”

武志走近时再次向他说了话。芦原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如果是熟人另当别论,可一个没和自己打过交道的人却来揭他的老底,这是让他讨厌的。

这些事情,高间是听了芦原的话而确认的。他也注意到武志右臂的问题。

“您是东西电机的芦原先生吧?”

“武志看来已经知道自己的右臂不会再有起色了。无论如何,他已经无法投出那么多快球。虽然如此,他还在想办法隐瞒此事进入职业棒球界。为此他做了长时间的努力。他想通过一种新武器来不让众人知道他右臂的毛病。而那个新武器,就是遗书上写的魔球了。武志虽然希望作为一个职业棒球员一展身手,但最坏的情况,只要拿到契约金就行。他想得到巨额的契约金,给你和你母亲带来富足的生活。我从那个球探那里听说,他迫不及待地想解决入会契约金的问题,或许是害怕人家得知他右臂的事情吧。”

他正望着少年们慢跑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唤他的声音。芦原回过头去,一个身着褪色的训练服、外套一件夹克、棒球帽压到眼睛的年轻人正站在挡球网的对面。芦原已经察觉了,从两三天前开始,他的身影就会不时地出现。芦原已经从八木领队处得知此人是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但没有和他直接说过话。

即便右臂一辈子不能动了也没关系,只是在入会契约金解决之前,他必须隐瞒这件事。对自己来说棒球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武志对芦原说过的话。因为自己的残疾而不得不对梦想死心断念的芦原,受到了某种感动,于是和他约定,无论发生什么,这事都不会说出去。

上原拿出了烟盒,芦原沉默着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

“武志当然应该也跟北冈约定了,要他千万别把他右臂出问题的事说出去。所以当他得知北冈去跟森川老师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一定很震惊。可是——”

“先抽一支吗?”

高间打断了这句话,紧紧地盯着勇树的脸。“武志并不是因为这种事情就起杀意的低级人物。只是他不能原谅北冈没有遵守他和自己的约定。你知道武志在加入少年棒球队的时候发生的那个手套事件吗?”

“那家伙,”他说道,“我不想让他卷入。所以我决定供述是我一个人干的,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这样说。”他接着嘟囔道,“那家伙,可是个好人啊。”

“不知道。”勇树答道。于是高间将自己从少年棒球队领队那里听来的话说了出来。

两位警察的眼睛朝芦原看去。他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合起双掌,把额头压在上面。

“竟然有这种事?”勇树低声说道。

“其中有一些复杂的原委,”高间说道,“先不提那些,事到如今,我们也想明确你和武志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武志就是你的同伙了。”

“我想这件事正象征了你哥哥强烈的个性。他对于不遵守约定的人,总是觉得有必要报复。在那种情况下,就变成了剪坏棒球手套的行为。而这次,他想通过刺死北冈的爱犬来报复。”

芦原点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啊,勇树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你不知道吗?”上原问道。

“就是这样。武志的目标是狗,或许他是想刺伤了狗之后马上逃跑。然而北冈没有沉默,他追赶武志,二人扭打在了一起。就在这个时候,武志的小刀刺向了北冈的腹部。”

“那家伙……果然是那家伙干的吗?”

高间将现场附近的格斗痕迹说明了一下。

芦原被押进候审室,刚和两位警察面对面,其中的一位,高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芦原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高间,终于开了口。

“狗是先被刺死的,这个情况在案件起初就已弄清楚。关于此事,有许多推论,但无论哪个说法都不能完全吻合事实。不过,这个解释让你明白了吧?”

“中条社长已经承认了,写恐吓信的就是须田武志。”

高间说完了,病房又一次被寂静包围。不知何处响起了铃声,或许是小学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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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他,”勇树呆呆地看着窗外说道,“总是孤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