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真是非常感谢，帮了我大忙。”她低下头说道。
她小跑着向平介靠近，摘掉了眼镜。正是梶川征子。
“你的脚好了吗？”
一名女工停下工作，凝视平介，四目相对时又慌忙低下了头。她戴着的安全帽和护目镜看起来都大了一号，或许是脸颊消瘦的缘故吧。她离开工作岗位，走到一个貌似负责人的男子面前说了些什么，男子朝平介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嗯，已经完全好了。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卷线车间位于工厂一角，大概有十名女工。她们都戴着安全帽和护目镜，根本看不清脸。平介只得在不引起他人怀疑的前提下靠近她们，若无其事地看向每个人的脸庞。
“没什么。你这样离开岗位不要紧吗？”
说到有女员工的车间，应该就是卷线车间吧。平介猜测着，边走边找。虽然卷线机中装有电磁石，但将导线卷入卷线机仍需要人工完成，这样的工作比较适合女性。
“嗯，我跟股长说明情况了。”
关于出现的问题，他们谈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班长的话十分具有参考价值。问题很多，该如何解决则由生产技术部来负责。木岛和川边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严肃地商量着对策。平介以要去和一个熟人打招呼为由同他们告别，在工厂内闲逛起来。这家工厂有一千多名工人，大都是男性。若想找女性，大概行政人员中会有，可是这家工厂应该没有BIGOOD那样的临时行政岗位。
“哦……”平介有些在意是怎么说明的。他不想分散她的同事的注意力，打扰她们正常工作，于是带着梶川征子走到一台高大的高频波电源装置对面。平介见过这台衣柜大小的方形装置，应该是用高频波来淬炼金属轴的。“今天过来视察，顺便看看你在不在。”平介说。
平介、木岛和川边一起视察D型喷枪的喷嘴工程，听负责人报告情况。大概因为他们是总公司来的人，一位明显比平介年长的班长说话时竟十分紧张。平介很想告诉他，我们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这样啊。”梶川征子看起来很紧张。
田端制作所位于府中，突兀地建在一片农田之中，房顶的形状完整呈现了社会课本中的闪电形状。不同于生产线整齐排列着的BIGOOD工厂，这里机器繁多，但并不是毫无秩序地随意摆放，而是一个可以应对总公司诸多无理要求的体系。
“那天回去以后，我好好想了想你说的话，有些地方怎么都不能理解。”
下午，平介和生产技术部的两名负责人乘车前往田端制作所。两名负责人都是平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木岛稍微比他年轻一些，川边则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在生产线上的时候他们总是见面，以至于把对方的脸都看腻了。
他说罢，梶川征子抬起头看着他，一副委屈的表情。
“嗯，就这些事。”小坂说着站起身，走出了工厂。平介目送着他的背影，想到了两件事，一是小坂真是个热心的人，二是他和直子结婚仪式上的证婚人就是小坂。
“你丈夫的工资应该不至于那么少，我听到了别的线索。应该还不至于少到你必须出来工作的地步。”
小坂说罢，拍了拍平介的肩膀。平介只好答应了。
“可是，”她又低下了头，“我们家真的没有多少钱。”
“算了算了，”小坂说道，“目前估计还没办法，但早晚得想想。你还是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就来找我。知道了吗？”
“是不是你丈夫把钱用在了别的地方？”平介问，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残忍。
“啊……”平介张大了嘴，连连摆手，“不，没，没这种打算。”
征子又抬头看着他，问道：“您的意思是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吗？”
“还能说什么，是说你再婚的事啊。给孩子找个新妈妈。”
“也有可能是赌博，可能有你不知道的欠款？”
“啊？”平介盯着小坂那张圆盘大脸，“科长你在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不可能，据我所知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嗯，现在估计还不行，但是你得好好考虑。到时候不要客气，随时来找我商量。”
很多人瞒着妻子在外面举债，这种事很常见。平介想这么说，又实在说不出口。“你说没见过他的收入明细。”
“我知道。”平介嘴上这么说，其实他现在根本没有养育女孩的感觉，而是夫妻二人一起生活。
“是的。”她点头。
“这样啊，那太好了。总是想不开也不是办法。”小坂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你一个男人养孩子还是太困难了，尤其还是个女孩。”
“一次也没有过吗？哪怕只有一次，难道没有想知道他到底赚多少钱的想法吗？”
“嗯，还好。”平介回答。一说到这个话题，他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
“对不起。”梶川征子低了下头，就像挨了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
“那个，”小坂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女儿怎么样了？已经稳定下来了吗？”
“真是不敢相信啊。”平介叹息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换成直子，一定能立刻回答出平介这个月的工资大概有多少。
“好的。”
“他那个人，”征子淡淡地说，“不太和我讲他自己的事。”
“太好了。那我去跟生产技术部门的同事说一声。”
“但你们俩已经相处很多年了，不是吗？”
不过平介也有工作之外的考虑——梶川征子在田端制作所工作。
“六年。”
D型喷枪是预定明年正式生产的产品，现在由田端制作所试做，做出样品后会让公司的研究人员反复测试，作为最后的确认。一旦正式投产，平介将是生产线的负责人，所以他有必要了解试做阶段出现的问题。
“啊？”
“哦，这样。可以啊，我去一趟比较好。”
“我们结婚六年。”
“我想让你下午去一趟田端。”小坂说，“现在公司不是委托那边在试做D型喷枪嘛，可是他们不清楚喷嘴的口到底该开在哪个位置。所以公司想派生产技术部的同事去看一看情况，要是你也能去就最好不过了。”
“哦……”平介的脑海中浮现出逸美的脸，“可是你女儿……”
“觉得可惜的应该是我，班长走了谁当冤大头啊？”拓朗接着说道。平介拍了一下拓朗的头，离开了“赌场”，和小坂在稍远一些的长椅上坐下。
“是我的。”
平介咂了咂嘴，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接着站起身。“唉，好不容易手气好了些。”
“这样啊。那你和前夫离婚了？”
“抱歉啊，稍微耽误你一会儿，”小坂对平介说，“有件事想拜托你。”
“不是。逸美的爸爸大约十年前就得癌症去世了。”
“还是老样子。”平介的回答把大家都逗笑了，意思是他从没赢过。“马上就轮到我赢了，等着。”平介把帽檐转到后面，伸手去拿牌。
“原来是这样。”平介突然同情起眼前这个女人来。还有逸美，这六年她能接受一个新的父亲吗？“你丈夫是第一次结婚吗？”
“在玩啊，谁赢了？”小坂看着得分表问道。小坂个子不高，脸却很大，脖子还短，看起来就好像脑袋直接扣在躯干上一样。“哦，是拓朗吗？平介怎么样？”
“也不是，听说他很久之前有过一段婚姻。但他从没说过以前的事，所以我不了解。”
“哦，说曹操曹操到。”中尾看向门口，小坂正朝他们走来。
“这样啊。”平介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现在并不是打听她身世的场合。“总之你丈夫没有外遇，也没有赌博，是吗？”
事故发生后第一天上班，平介就问科长小坂，自己能不能想办法先不上夜班。要是上夜班，接下来的一周里直子就得一个人在家里过夜了。一个女人独自过夜已经让他很不安了，更何况现在直子的外表是一个小学生。小坂答应他会考虑，前几天给了回复。不上夜班就没有补贴，这让平介有点心疼，可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就迟了。
“嗯，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她毫不犹豫地小声否定了。
这时拓朗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平介不想让她离开岗位太久，看了看手表，说：“我得走了，打扰你工作，真是抱歉。”
“这样啊。听说B班人手不够，你要是去了，可是帮了他们大忙了吧？”
“您能再稍等一下吗？我马上就回来。”她说。
“嗯，夜班的工时都改为协助B班了。”
“什么事？”
“科长同意了吗？”中尾问道。他比平介大两岁，据说之前做过寿司店的学徒。
“呃，麻烦，稍等……”她小跑着离开了，是和卷线车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包裹。“这个是送给您女儿的，希望您能收下。”
拓朗没大听明白，还想说什么，旁边的中尾达夫拍了拍他的手腕，意思是你这家伙真迟钝啊。
那是一个录像带大小的包裹，包装纸上印着白色巧克力的字样，大概是谁送给她的北海道特产。
“什么为什么，我还不能上夜班。”
“不用了，还是拿回去给你女儿吧。别辜负送礼物的人的心意。”
“哎？为什么班长跟我们不一样？”
“没事。我收到两份，而且逸美不是特别喜欢甜食。”
“只有我不上夜班。你们都是夜班，好好干活吧。”
梶川征子用力往平介手里塞，一个推着推车的年轻作业员诧异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哎？下周我们也不上夜班？”拓朗问道。为了不弄乱整齐的发型，他经常歪戴着工作帽。
“那我就不客气了。”平介觉得再拒绝的话就不像一个大人会做的事，便收下了。
“啊，又来了。”眼看平介就要赢了，还是被旁边入职两年的年轻人拓朗抢了先机。平介将牌扣到桌上。“适可而止啊，我最近可是不上夜班。”
“那我回去工作了。”梶川征子说罢，返回了岗位，好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似的，脸色好了一些。
星期二中午，他和往常一样，在老地方和固定的牌友打牌。老地方是指工厂门口的休息室，里面有一张大会议桌，周围摆了一圈折叠椅。固定的牌友是指在同一生产线上的同事，有在车间干了三十多年的老手，也有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玩的是七桥，也算是赌博的一种，每个月月底结算输赢款数，平介几乎没有赢的时候。
平介决定坐川边的车回去。在车上，平介打开包装，把白色巧克力分给了木岛和川边。要是还有剩余，他打算下了车都分给同事。直子喜欢甜食，但是如果知道是梶川征子送的，估计不会开心地收下。
他现在的工作单位是电子式燃料喷射装置的制造工厂。所谓电子式，指的是通过电脑控制向发动机输送的汽油量，取代了以前的汽化器。平介由衷地认为这是一种向高水平发展的象征。
“杉田，你不吃吗？”木岛拿着巧克力的盒子问平介。
信誓旦旦地说了那种话，然而两周过去了，平介还没有开始着手调查司机梶川的事。他心里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但是一直没有时间。日本经济形势大好，平介所在的公司工作日和周末的加班也增加了不少。
“嗯，那我也吃一个吧。”平介从中拿了一个将棋大小的巧克力放进嘴里，令人怀念的甜味在口腔中扩散。平介好多年没吃过巧克力了，直子说吃巧克力容易蛀牙，所以几乎没有买给藻奈美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