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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第18章

“你请假了?”

“不是,妈妈她好像今天特别不舒服,所以……”

逸美轻轻地点了点头。平介不禁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母女俩的人生真是不幸,而且是世间罕见的不幸。失去家里的顶梁柱,妈妈也病倒了,这个孩子今后该怎么生活,想到这里平介感到一阵胸闷。

“多谢款待。你今天学校放假吗?”

梶川征子从日式房间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纸。“这是从我丈夫的行李中找到的。”

既然能具体地说出“甲状腺”这个词,估计是医院下了诊断。可是,甲状腺生病会怎么样、病名是什么,平介完全没有概念。他原本也不知道甲状腺到底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有什么作用。

平介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沓现金汇款凭证。收款人都一样,是一个叫根岸典子的人,仔细察看发现是在每个月的月初和月末汇出的,金额在十万到二十万不等,偶尔也有超过二十万的,最早的一次汇款是去年一月。里面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位于札幌的住址。

“哦。”平介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点点头,喝了一口麦茶。

“这是……”平介看向梶川征子。

逸美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是……甲状腺。”

她收了收下巴,缓缓说道:“我听我丈夫提过一次根岸这个姓,是他前妻娘家的姓。”

“啊,谢谢你。”平介慌忙端过玻璃杯,然后小声问逸美,“你妈妈哪里不舒服?”

“那这是他的前妻?”

一直在水池边洗东西的逸美这时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盛着麦茶的玻璃杯。“请慢用。”

“我觉得是。”

“不用麻烦了。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吗?”平介迅速进入正题。他来之前暗下决心,坚决不进屋。梶川征子察觉到他无意闲聊,就没再说什么,低下头请他稍等一下,便消失在里面的日式房间。

“你丈夫一直在给前妻汇钱吗?”

“嗯,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快请进来,这就给您倒杯冷饮。”

“是的。”梶川征子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平介点了点头,“对了,听说你请假了。”

她双唇紧闭,露出落寞的微笑,平介能理解她的心情。丈夫的心并不在自己和孩子这里,这让她感到孤独和空虚。

“嗯,我以前去参加受害者家属集会时拿到了一份通讯录,上面有杉田先生家的电话号码。”

“你丈夫和前妻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我去田端制作所了,顺便过来看看你。昨晚你往我家打电话了吗?我也不知道你家电话,所以贸然来访……”

“确切时间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十年前。”

“杉田先生,您怎么来了?”

“那这十年间他一直在给她汇钱吗?”

他脱了鞋站在玄关,与此同时,里屋的门帘也掀开了。梶川征子身穿一件毛巾质地的长连衣裙,憔悴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还有一些惊讶。

平介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觉得他还挺有情有义。平介知道有些人虽然离婚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保证以后每个月要支付生活费和抚养费,但一年以后几乎没人能继续下去。

“打扰了。”

“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请进。”逸美一副僵硬的表情迎接平介进屋。

她的意思是,近一两年来家里的经济状况才开始恶化了吗?“你丈夫没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平介说罢,她说了句“请稍等一下”就关上了门,然而她并没有取下门链。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了咔嚓咔嚓解开锁链的声音,大概是问过她母亲了吧。

“完全没有。”梶川征子因沮丧而垂下头。

“你好,你妈妈在家吗?”

“那个家比我们重要多了。”逸美阴沉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语气犀利。

门打开了一条缝,门链依旧挂着,门内侧是一张如少年一般的脸,逸美看上去有些紧张。

“逸美!”梶川征子语带责备地喊道。

“很抱歉突然造访,我是杉田。”

坐在餐厅椅子上的逸美生气地站起来,弄出很大的动静,走到里面的房间,咣的一下关上了门。

是她女儿的声音,名字应该叫逸美。

梶川征子忙向平介道歉,平介回答没什么。

没有人应声,他正打算再按一次时,门里面传出了声音:“来了。”

“总之,从这些就能知道为什么我丈夫要拼命干活了。我觉得应该先告诉您,因为您总问我丈夫为什么要拼命赚这么多钱,觉得您应该很想知道。”

梶川征子位于调布的家离这里不远。他看了看手表,刚过上午十一点。现在匆匆回公司,也要午休时间才能到达了。他挂好挡,缓慢地发动汽车。以前他坐出租车去过,还记得路。他把车停在一栋熟悉的公寓前,走上楼梯,按响了挂着“梶川”门牌的人家的门铃。家里似乎没有安装对讲机。

“嗯。很抱歉,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什么赌博、出轨之类的。”

走出工厂,平介钻进车里,启动引擎,正打算把挡杆挂入低速挡的时候,发现车门上放着一张地图。他取出来,翻到西东京的大图。

平介向她道歉,她摇摇头说没关系。然后接着说:“我觉得要是那样反而更好。”

他想起梶川征子羸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脸,可能她一直在硬撑着工作,而且还不得不面对世人冷漠的目光。那个打电话到她家的阴暗的声音又刺痛了他的鼓膜。她为什么要打电话联系自己呢?平介越来越担心了。

对于这句体现了内心煎熬的真心话,平介不知该怎样回应。他看着征子,只见她紧咬着嘴唇,好像后悔说出了这样的话。

“没事,只是认识,想来打个招呼。”平介道了声谢后离开了。

“他的……前妻没有联系过你们吗?”

“不知道,我倒是没听说。”男子歪着头,“你找她什么事?”

“没有。汇款突然中断,估计她也很为难。”

“是不是住院了?”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发生了事故。”

“啊,她最近一直休息。”一听平介打听梶川征子,男子马上回答道,“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们也很担心她。”

“可能知道吧。”

会面结束后,平介走向卷线车间。他想起直子说梶川征子打过电话。一排女工中没有她的身影。平介走近一个坐在那里、看似负责人的男子。男子面前有一个写着“主任”字样的牌子,长着一张四方脸,看上去很粗犷,但眼神很温和。大概他对女性照顾得相当细心吧,否则不会被任命为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平介心想。

“如果知道,就应该来上一炷香,毕竟你丈夫一直待她不薄。”

和田端制作所商谈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这次不是出现了问题,而是问题解决了,所以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对方负责对接的是一个年轻人,颇有点扬扬得意。

“她怎么来呢?丈夫已经再婚了,她应该知道。”

顺利借到了公司的业务用车,平介开车向着田端制作所出发。他很喜欢去别家工厂和分包工厂之类,准确地说,是他喜欢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和同样的同事持续做着同样的工作,有时会觉得被世界甩在身后了。因此,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他也想到公司外面转转,感知一下自己如今到底在哪里。

“即便是这样……”平介气得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自己生什么气呢?他想。可他还是无法接受,情绪郁结于胸。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一沓现金汇款凭证上。“我能拿一张吗?”

“那我先去田端了。”平介逃也似的离开了。

“啊?”梶川征子睁大了眼睛,“当然可以。”

“真的吗?我才不信呢。”小坂半信半疑地歪着头。

“我想拿给女儿看,司机酿成事故的原因她也一直想要知道。”

平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说道:“什么?没没,没那种事。真的,我一点那种想法都没有。”

“嗯,我懂了。”

“是吗?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勉强你。只是,”小坂凑到平介耳边,“那个怎么办呢?应该积存了不少吧。”

平介取出一张凭证,在上面写下那个位于札幌的住址,然后把剩余的凭证还给了她。“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你女儿为了照顾你好像请假了。”

“算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谈这事还太早。”

“没事,没那么严重。她太担心我了。”梶川征子在脸前摆了摆手,但看起来很没有力气。

“我懂的,当事人都是这样,所以需要旁人帮忙嘛。总之见一面怎么样?”

“有困难请告诉我。买东西什么的能行吗?啊,今天晚饭的小菜什么的准备好了吗?”

平介意识到小坂话里的意思,连忙摇头摆手,说道:“这种事我还完全没考虑呢。”

平介这么一说,征子连忙摆动双手。“没事。您不用这么费心。”她一脸困惑。

“听说她三十五岁了,比你死去的妻子还小点呢,而且还是初婚。我看过照片,感觉挺好的。”

平介看着她,恍然明白自己站错了立场。对她来说,在这里与受害者家属面对面,本身就让她感到痛苦。“好吧,那你自己保重。向你女儿问好。”平介微微低头,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好事?”

“让您专程来一趟,真是抱歉。”梶川征子频频低头致意。她欲哭无泪还要强装笑颜的表情深深地留在平介的记忆中。

“好吧,这样就帮我大忙了。那我和对方联系一下。”小坂一副安心的表情,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从上司变成了一个亲切大叔。“还有,我有件好事要跟你说。”

平介返回车内发动引擎,突然想起来又忘记问梶川家的电话号码了。但他没有回去,而是继续驾驶,想着今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她们母女二人。

“没事,还是我去吧,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吃过晚饭后,平介把这件事告诉了直子。直子一边看着凭证,一边听他讲。

“D型喷枪之前出现的问题好像解决了,希望你过去检查一下。说是用了什么特殊的夹具,要是能拿来图纸就再好不过了。你要是忙,就让别人去。”

“就是这样。司机梶川拼命工作的理由不是因为赌博或者女人。”平介放下筷子,双臂环抱,盘腿而坐。

这天一上班,小坂科长又要他去田端制作所走一趟。

“嗯。”直子把凭证放在桌子上,“原来是这样。”她的回应慢了半拍。

“我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她肯定还会再打来。”他这么说着,心中猜测着梶川征子打电话来是因为什么事,可是毫无头绪。

大概是直子突然听到真相,有些不知所措吧,平介想。“这个姓根岸的一点联系都没有,真是奇怪。如果知道事故,应该出席葬礼才对。”

“啊,我没问,还以为爸爸你知道呢。”

“谁知道呢。”直子歪着头吃完了剩下的茶泡饭。

“你问她的电话号码了吗?”

“我打算给这个人写封信。”平介说,“说实话,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拿了一张凭证。”

“可能晚上会再打来。”直子说。

直子停下手里的筷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平介。“你要写什么?”

“哦。”平介思索着会是什么事。自上次在田端制作所分别后,还没有联系过她。

“首先要告诉她司机梶川发生事故这件事,她有可能还不知道。然后希望她能来扫墓。什么都不做也太不近人情了。”

“没说什么,只说会再打来。”

“为什么要由爸爸你来做这些?”

“要说梶川,大概就是了。她说什么?”

“什么为什么……最近我总是睡不安稳。不是有句话吗,上船容易下船难。”

“一个姓梶川的人,应该是那个司机的妻子吧。”

直子放下筷子,跪坐着转向平介。“我觉得爸爸你没必要做这些事。虽然我也觉得那个梶川太太很可怜,丈夫去世,自己又生病,肯定过得很艰难,但是不好意思,我并不会同情她。因为我们已经很可怜了,不是吗?”

“谁打来的?”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最起码还能好好过日子。”

平介比直子早一步走出家门,穿好鞋子后,直子突然拍了拍巴掌。“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昨天傍晚有人打电话找你。”

“不要说得那么轻巧,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糟糕。今年如果突然不能蛙泳了又说不过去。没办法,就说生理期好了。啧,难得遇到适合游泳的好天气。”直子无精打采地说道。她这个样子倒很像个小学生。

直子的这句话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打在平介脸上。他没有了言语,垂下了头。

“去年夏天藻奈美参加了学校的游泳大赛,还是蛙泳。”

“对不起。”直子马上向他道歉,“爸爸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悲惨。”

平介知道,直子只会自由泳。年轻时一起去海边的时候,直子刚开始还不愿意沾湿脸,转眼间就跳进海里游了起来。那时直子的身体很年轻,整个人水灵灵的。当然,不同于现在的年轻。

“这并不是什么优点。”

“有事。”直子摇着头,“唉,怎么办……”

“不是啊,我都懂。爸爸你是温和的人,不会轻易恨一个人。跟我不一样,我会因为不合理的事而发火。”直子说完,吐了一口气,“其实刚才听你那么说我有一点失望。”

“没事吧?”

“失望?”

“当然啦,以前还上过游泳课呢。自由泳也会,蛙泳也会……”说着直子的脸色就变了,“啊,蛙泳……”

“嗯,老实说,我更期待梶川是因为赌博或者出轨而受困于金钱,然后拼命工作导致事故发生。虽然说‘期待’很奇怪,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听说和骑自行车一样,是不会忘记的。”平介说着扒拉了一口米饭,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问直子,“藻奈美会游泳了吗?”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如果是因为那些事就无法原谅吗?”

“好几年没游泳了,不知道还会不会。”

“所以说嘛,”直子浅笑一声,“真是那样的话,我就能毫无理由地怨恨他了。每当悲伤得无法自拔时,就得发泄。你可能不理解,但是当无法忍受自己的遭遇时,就希望有一个怨恨的对象。”

“游泳啊,真好。”

“我能……理解。”

“那是因为今天是这个的日子啊。”直子说着,手拿筷子做出游泳的动作。

“但是给前妻汇钱什么的,就恨不起来了。心中的怨恨没有了发泄的对象,就只好迁怒于爸爸你了。”

“为什么天热大家会开心呢?”

“这倒是没关系。”

“今天好像会很热,大家肯定很开心。”吃早饭时,直子放下筷子,看着外面说道。早餐的小菜是昨晚剩下的天妇罗。直子平时都会煮味噌汤,今天却没有,因为她起晚了。平介知道她前一晚熬夜学习了,并没有取笑她。

“信,你写吧。”直子说道,“爸爸要是想写,那就写,没关系。也许对方真的不知道梶川去世了呢。”

进入七月,雨下个不停。这天一大早,许久未见的蓝天出现了。

“还是算了。仔细想想还挺麻烦的。”平介说着把凭证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