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物传记 > 一生的旅程:迪士尼CEO自述 > 第九章 迪士尼-皮克斯:未来之路

第九章 迪士尼-皮克斯:未来之路

几天之后,艾德·卡特姆飞到伯班克与我会面(我们在迪士尼总部旁边的一家牛排店吃了晚餐,但其实我们都不吃肉)。就像对约翰一样,我也费尽口舌地向他解释了我对并购的全面思考——他们所创造的企业文化,对于他们打造的魔法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而我也没有任何兴趣强迫他们变成现在之外的任何样子。我也聊到了摆在面前的另一个机遇:我想让约翰与他联手,让迪士尼动画恢复生机。

约翰说,这么多年之后,被迪士尼开除的事情仍然让他耿耿于怀,但他对迪士尼动画的传统仍然抱有深深的尊敬之心。就像我无法在史蒂夫面前掩饰心中狂喜一样,想到有一天能够运营迪士尼动画,约翰也同样难掩心潮澎湃。“嗯,这真是像美梦成真一样。”他说。

如果说约翰是个感情丰富、奔放外露的人,那么艾德便与他截然相反。他是一位安静、缜密、内向的计算机科学博士,让皮克斯的数字动画成为可能的许多技术,就是由他发明的。我们虽然在科技上落后皮克斯一大截,但其他部门还是有一些艾德有兴趣接触的科技资源。他用他低调的方式回应说:“很期待看到我们能够在这里实现什么创举。”

约翰听到我这样说很高兴,然后,我便向他宣布了我的宏伟计划:“另外,我想让你和艾德联合运营迪士尼动画。”

第二天,史蒂夫打来电话,说约翰和艾德已经为他与我的继续商谈开了绿灯。之后不久,我便和迪士尼的董事会召开了我的第二次会议,这一次,会议在纽约举行。我向他们讲述了参观皮克斯的体验以及与约翰和艾德的会面,还告诉他们,史蒂夫已经同意进行协商了。汤姆·斯泰格斯对此仍有一些顾虑,他谈到了并购对公司经济可能造成的影响,包括发行更多股票的问题以及可能出现的迪士尼股票稀释,在他看来,乐观来说,投资界最可能对这次并购作出的反应也只有好坏参半到非常负面而已。董事会认真听取了谈话,会议结束时,大部分人虽然仍然保持怀疑态度,但仍然同意让我与史蒂夫进行协商,等得到更多详细反馈之后再开会商讨。

我颇为郑重地向约翰保证,唯有迪士尼精心呵护皮克斯独特文化的源泉,这次并购才有意义。将皮克斯带进我们公司,是对领导力和人才的一次大输血,因此来不得一点差池。“皮克斯还得是皮克斯,”我说,“如果我们不去保护你们创造的企业文化,那就等于是毁坏了让皮克斯不可取代的宝贝。”

离开会议,汤姆和我直接飞往圣何塞,并在翌日与史蒂夫在苹果公司的总部会面。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把协商过程拖长不是明智之举。史蒂夫生性不擅冗长而复杂的唇枪舌剑(与迈克尔进行的没完没了的激烈之争,仍让他记忆犹新)。他对迪士尼的协商方式已经心存抵触,而我害怕,如果我们陷在某个点上停滞不前,他便会对整件事情产生反感,甩手走人。

在并购其他公司时,很多公司都无法细心体会自己真正买到的是什么。它们感觉获得的是实体资产、工业资产,或是IP(某些行业要比其他行业更甚)。但一般而言,它们真正获得的,其实是人才。在创意行业中,人才才是价值的真正所在。

一坐下来,我就对他说:“我想开门见山地告诉你,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必须去做。”史蒂夫也同意这事必做不可,但与过去不同,当时的他没有利用自己占据的优势开出天文数字。我们谈妥的价钱对他们而言十分优厚,但他知道,这个价格也需要落在我们能够承受的区间。我觉得,是我的开诚布公打动了他。

“我知道被别的公司收购是什么感觉,”我告诉他,“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合并的过程也很复杂。同化是强迫不来的,对于一家你们这样的公司来说就更不可能了。”虽然不是出于有意,但购买一方往往会摧毁其收购的企业的文化,而这也会进一步造成价值的损失。

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里,汤姆和史蒂夫非常仔细地研究了可搭建的财务架构,并在74亿美元的价钱上达成了协议(这是一次股权置换交易——用每2.3股的迪士尼股份置换皮克斯的1股,最后成交股票净值64亿美元,因为皮克斯有10亿美元的现金)。虽然史蒂夫这次总归谈不上贪婪,但这仍是一笔巨款,想要说服董事会和投资者同意,难度一定很大。

几天之后,我飞到旧金山湾区,与约翰和他的妻子南希在其位于索诺玛的家里共进晚餐。我们愉快地聊了很久,彼此立即就产生了化学反应。我给两人概述了我的职业生涯,从《体育大世界》的岁月聊到被大都会并购的经验,又说到管理ABC黄金档节目的点滴,最终谈到迪士尼的收购和终于成为首席执行官的漫漫长路。约翰讲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迪士尼动画工作的经验,那时,迈克尔还没有上任(当时的管理者感觉计算机动画没有什么发展前景,竟把约翰解雇了)。

我们还商讨了一份所谓的“社会契约”——这是一份两页的清单,划定出我们承诺要予以保护的重要企业文化特质和元素。对方希望保留皮克斯的感觉,因此与此相关的一切因素都很重要。他们仍会使用皮克斯的邮箱地址,大楼外仍应挂着皮克斯的标牌。他们要保留欢迎新员工的仪式以及每月一次的啤酒狂欢传统。另外,双方就电影、衍生品以及主题乐园设施的品牌问题,也进行了一次更为细致的讨论。我们的研究表明,皮克斯的品牌已经超越了迪士尼——对方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但我认为如果从长计议,迪士尼-皮克斯才是皮克斯影片最响亮的招牌,而今约翰和艾德接管了迪士尼动画的管理工作后则更应如此。最终,双方在这个名字上达成协议。皮克斯的每部影片仍然使用其著名的“跳跳灯”动画开场,而迪士尼城堡的动画则会在此之前出现。

史蒂夫告诉我,只有在得到约翰和艾德的同意后,他才会认真考虑这个提议。打完电话,他告诉两人他愿意接受谈判,也保证绝不会在没有得到两人许可的情况下敲定协议。根据我们的计划,我会再次与两人各见一面,好让我更加详细地描述脑中的愿景,并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会面之后,他们再决定是否有兴趣进一步展开商谈。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挑战便是说服我的董事会了。我意识到,让他们与史蒂夫、约翰和艾德会面并直接地听他们介绍,胜算是最大的。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比他们三人更有说服力。就这样,在2006年1月的一个周末,众人齐聚高盛集团洛杉矶的一间会议室。董事会中的几名成员仍对这笔交易持反对意见,但史蒂夫、约翰以及艾德一张口,屋里的每一个人就完全被吸引住了。他们不看笔记,不放图片,也不借助任何的直观教具,单凭嘴巴诉说皮克斯的哲学和工作方法,描述我和他们构想出的一起完成的创举,也刻画出他们每个人的个人背景。

到爱莫利维尔参观后的第二天,我拨通了史蒂夫的电话。拨号之前,我嘱咐自己努力控制住心中的激动。我需要表示赞美,因为史蒂夫对于皮克斯充满了自豪,但这次谈话可能成为一场真正谈判的起点,因而,我不想让他因为觉得我愿为得到皮克斯孤注一掷而开出天价。然而,史蒂夫一接起电话,我那所谓的一本正经便瞬间崩塌了。我无法佯装自己的心中除了纯粹的兴奋之外还有别的杂质。我把那天的经历从头到尾向他描述了一遍,希望最终我的诚意能比任何“充满心机”的伪装达到更好的效果。这看起来或许是一种弱点——如果表现得对某件事魂牵梦绕,你就要被迫付出高价——但这一次,真诚流露的热情却达到了效果。谈话结束时,我对史蒂夫强调自己的的确确很想努力促成这件事情的发生,仿佛这一点还没有被点透一般。

约翰充满激情地讲述了他对迪士尼一辈子的钟爱,也表达了他对带领迪士尼动画重回辉煌的渴望。艾德的发言像是一篇严谨缜密而引人入胜的论文,内容涉及科技的走向以及迪士尼和皮克斯的未来可能性。对于这样一个宏大的构思,很难想象还有比史蒂夫更加优秀的推销员了。他谈到了大公司冒大风险的必要;谈到了迪士尼曾经的地位以及彻底改变航向所需要做的事;还谈到了我,以及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友谊——不仅通过iTunes的合作,也通过关于保护皮克斯的企业文化所展开的一系列讨论;还谈到了他对与我们一起将这个疯狂构想成功实现的期盼。看着他的演讲,我第一次感觉,这件事或许有希望成为现实。

我对皮克斯的直觉非常强烈。我坚信这次并购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不仅挽救迪士尼动画,也能将堪称科技界最强音的史蒂夫带进迪士尼的董事会,还能把崇尚卓越和目标远大的企业文化注入我们的公司,进而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惠及公司的上上下下。董事会最终也许会予以拒绝,但我不能只因害怕就让机会白白逝去。我告诉我的团队,我尊重他们的看法,也知道并感激他们为我着想,但我觉得这件事必做不可。在放弃之前,我至少要把所有可能促成这件事的方法都尝试一遍。

董事会预定于1月24日开会进行最后投票,但关于这笔可能成交的协议的风声却被泄漏了出去。一时间,人们开始给我打来电话,力图劝阻我。打电话的人中,就有迈克尔·艾斯纳。“鲍勃,你不能这样做,”他说,“这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事。”他的担心与别人一样。这笔收购太过昂贵,也太冒险了;另外,把史蒂夫带进公司会酿成大祸。“你自己也可以挽救迪士尼动画,”他说,“不需要交给他们来做。他们只要失败一次,就会被打回庸才原形了。”他甚至打电话找到沃伦·巴菲特,想着如果沃伦觉得这是一笔愚蠢的投资,那么就能够劝阻他认识的迪士尼董事会成员。沃伦没有插手此事,因此迈克尔又打电话找到汤姆·墨菲,想看看他愿不愿发表意见,然后又联系了乔治·米切尔,问他能不能亲自劝说董事会。

这位银行家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从理论上来看,这笔协议的确不合理。但我很确定,皮克斯所拥有的巧思创意,要比我们当时任何人理解或推断的都要珍贵。在这样一本书里,让领导者勇敢行动、相信直觉,或许不能算是最负责任的建议,因为这可能会被理解为鼓励冲动和冒险,而非缜密思考和细心调查。与所有事一样,个中的关键在于“感知”。吸收所有信息,衡量所有因素——你自己的动机,你所信赖的人的建议,缜密的调查分析结果,以及调查分析所不能告诉你的。对这些因素进行认真考量,认识到没有哪两种情况是完全相同的,如果事情由你掌握,那么一切最终还要归结到直觉上来。这件事是对是错?绝对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但是你至少需要有铤而走险的胆识。没有这种胆识,也就没有伟大的胜利。

乔治给我打来电话,把迈克尔的请求告诉了我。“乔治,”我说,“你是不会让他这样插手的,对吗?尤其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迈克尔当时已经离开公司四个月,与迪士尼的联系在他任期最后一天就已经切断。我知道这对于迈克尔而言是件难以接受的事,但也因他的插手而感到愤怒。他在担任首席执行官时,是绝不能容忍这种事的。

在我关于皮克斯进行的几乎每次讨论中,这个主题都会一再出现。我一次次被人告知,这个决定风险太大,也太欠考虑了。许多人都觉得史蒂夫是个难以相处的人,也会尝试着独掌大权。还有人告诉我,一位新晋的首席执行官不应尝试大体量的并购。借用我们的一位投资银行家的话,我简直是“疯了”,因为双方永远无法在金额上达成一致,而华尔街也是不可能为这笔交易“买账”的。

乔治说:“虽然有点不磊落,但还是顺其发展吧。我们给迈克尔面子,听他把想说的说完,然后你自己作决定就行。”乔治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参议院任职多年,做过一段时间的多数党领袖,还参与了北爱尔兰和平问题的协商,这些经历将他造就成了一位八面玲珑的政治家。他真心觉得迈克尔应该得到尊重,但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迈克尔可能形成一股从外部影响董事会的“入侵势力”,因此最好的方法,是让他本人来到公司进行发言,以便让同处一室的我有机会立即予以反驳。这是乔治在担任董事长后所做的唯一一件让我感到不快的事情,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听信他的直觉。

一回到伯班克的办公室,我立即与我的团队会面。若说我的激情没有得到他们的共鸣,简直是在轻描淡写。我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皮克斯精髓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想法仍然显得不切实际。他们表示,牵扯到的风险太多了。除了价钱可能过高之外,他们也担心,我还没有在首席执行官的位置上坐稳,如果执意推动这笔合作,就等于是拿着自己的未来——更不用提公司的未来——去铤而走险。

一天末了,我一坐进停在皮克斯停车场的车里,便立马开始记起笔记来。然后,我给汤姆·斯泰格斯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一到洛杉矶就得马上去见他。我不确定董事会能不能通过这个决定,也知道史蒂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改变主意。但在向汤姆描述皮克斯员工的聪明才智和创意野心,说到他们在品质上的一丝不苟和讲故事上的别具匠心,谈到他们的科学技术、领导架构以及热情高涨的合作精神——甚至办公大楼的建筑时,我都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企业文化,是包括创意产业在内的任何产业都渴望打造的,也远远超越了迪士尼的现状和单靠自己能够达到的水平。我觉得,为了促成这件事,我们应不惜倾尽全力。

1990年,艾格在从ABC电视台二把手晋升到ABC娱乐总裁不久之后,与《双峰镇》演员一起合影。他即将经历大起大落的学习曲线。

然后,我又花了几个小时与艾德·卡特姆和科技工程师们会面,他们为我详细介绍了服务于这些创意工作的科技平台。在这里,我亲眼见到了那天早晨约翰在把我接进大楼时描述的内容。动画师和导演们不断激励着工程师们提供让他们实现创意梦想的工具——比如给片中的巴黎赋予真正巴黎的感觉。艾德和他的工程团队则会不断研发自己的工具,然后带给艺术家,启发他们用从未用过的方法去思考问题。“看看我们创造出来的雪、水和雾吧!”艾德向我展示了有史以来最为成熟的动画工具,正是这些科技上的天才发明,才使得最高形式的艺术成为可能。科技和艺术的阴阳结合,便是皮克斯的灵魂所在。所有一切,都源于此。

华特迪士尼公司

第一个进行展示的是约翰,他给我播放了一版已经几乎剪好了的《赛车总动员》,我坐在影院里,被片子的动画质量深深吸引,也被科学技术从皮克斯上一部影片到现在的突飞猛进而折服。比如说,光线被赛车金属漆折射的样子,就让我为之惊叹。这些画面,都是我在CG动画中从未见过的。接下来,布拉德·伯德(Brad Bird)为我展示了他正在制作的作品,也就是那部被当成笑柄的“老鼠片”《美食总动员》。在我看来,这是皮克斯在当时为止的电影中主题最为成熟、叙事最具独创性的影片之一。刚刚制作完《海底总动员》的安德鲁·斯坦顿(Andrew Stanton)为我播放了《机器人总动员》中的一段内容,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孤独的机器人爱上另一个机器人的反乌托邦式的故事,展现了消费主义大行其道对于社会和环境造成的破坏,传达了一条催人警醒的信息。接下来,皮特·多克特(Pete Docter)为我讲述了《飞屋环游记》的大纲概念,这是一个讨论伤痛和生死的爱情故事,以震撼人心的南美洲风景为背景展开(在《飞屋环游记》之后,皮特又导演了《头脑特工队》)。嘉里·瑞德斯托姆(Gary Rydstrom)以两只长着蓝脚的蝾螈的一场冒险为视角,为我概述了一个关于物种灭绝的故事。皮克斯后来放弃了这个项目,但嘉里在演讲中展现的想象力和聪明才智,都让我记忆犹新。布兰达·查普曼(Brenda Chapman)为我展示了《勇敢传说》的内容。日后导演了《玩具总动员3》和《寻梦环游记》的李·昂克里奇(Lee Unkrich),则为我描述了一部关于住在一栋曼哈顿上西区公寓楼里的宠物们的影片(《美食总动员》《机器人总动员》《玩具总动员3》《勇敢传说》《头脑特工队》以及《寻梦环游记》都在日后斩获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动画长片奖)。

如果让我选出任期中最美好的十天,第一次到访皮克斯园区参观的那天一定会排在前列。约翰和艾德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并告知我会在前半天与每一位导演会面,由他们向我展示正在制作的影片中的元素——比如某些场景的粗剪版本、故事板、概念艺术[3]、原创音乐,以及配音演员名单等。然后,我将会看到他们最新的“科技流水线”,了解科技和创意是如何相互配合的。

1995年,被迪士尼收购的消息宣布当天,艾格与大都会首席执行官汤姆·墨菲在一起。华特迪士尼公司

史蒂夫立刻同意让我去皮克斯参观。他向约翰和艾德解释了我们的谈话内容,虽然他当时并没有作出任何承诺,也不会在没有这两个人同意的情况下作出承诺,但仍然觉得由他俩带我四处转转是值得的。于是一周之后,我便一人来到了皮克斯的爱莫利维尔园区。约翰的助手在大厅接待了我,带我走进由史蒂夫协助设计的宽敞中庭。中庭的两边是狭长的用餐区,中庭尽头便是影院的主入口。有的人在悠然散步,还有人在三两成群地聊天,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大学学生会,而不是一家电影制作公司。创意的能量让这里生机勃勃,每个人看上去都适得其所。

然而,如果要论证收购皮克斯是最好的选择,我对其运营方式的了解就必须加深很多才行。我想与核心人物会面,了解他们的项目,并对公司的文化有所把握。在皮克斯工作的感觉如何?之所以能够持续不断地打造精品,他们的做法与我们又有何不同?

1995年8月,艾格与马上就要成为他上司的迪士尼首席执行官迈克尔·艾斯纳一起。

我提出:“我得去皮克斯看看。”我从来也没去过皮克斯。在合约快到期的时候,双方剑拔弩张,合作基本终止,我们连对方在做什么项目也不知道。最后还剩一部《赛车总动员》需要迪士尼发行,但公司里没有一个人看过影片。我听说他们正在制作一部几只老鼠在巴黎餐厅的厨房里发生的故事,迪士尼的人却对这部片子嗤之以鼻。在双方为最终终止合作作准备的阶段,沟通也随之被完全切断了。

华特迪士尼公司

史蒂夫在六年之后离世。他逝去不久后,我加入了苹果的董事会。每次来苹果公司开会,看着那张巨大的白板,我都会看到史蒂夫,他专心致志、精力充沛、全心投入,更加愿意敞开胸怀,相信我们的这个想法(我相信还有很多别的想法)终会实现。

“几个实打实的优点要比一堆缺点更有力,”史蒂夫说道,“所以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又是宝贵的一课:史蒂夫很擅长衡量一件事情的方方面面,不允许优点被缺点掩盖住,在他想要争取的事情上更是如此。这是他的一个很突出的特质。

1996年,艾格与其ABC体育部早期职业生涯的导师鲁尼·阿利奇在一起。教会艾格“拼死创新”的就是鲁尼。华特迪士尼公司

两个小时之后,优点一栏仍显稀薄,而缺点一栏中有几项在我看来虽嫌琐碎,也仍然浩浩荡荡。我心灰意冷,但这是早就该意料到的结果。“好吧,”我说,“这是个好想法,但我觉得这条路行不通。”

我回答:“扭转迪士尼动画的命运将完全改变人们对于迪士尼的看法,从而让我们的命运出现转机。另外,约翰和艾德也能在一幅更大的画布上作画。”

2005年,艾格在库比蒂诺的讲台上与苹果公司首席执行官史蒂夫·乔布斯一起宣布,ABC电视节目将会在新款视频iPod上播出,这是两人友谊中的一次重大突破。

史蒂夫露出微笑,但没有把这句话写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贾斯丁·沙利文 / 盖帝图像

再往他的清单上添加内容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我们便把话题转移到了优点上。我第一个发了话:“迪士尼能因皮克斯起死复生,大家从此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好吧,”他说,“嗯,我想到了几个缺点。”他饶有兴味地写下了第一个缺点:“迪士尼文化会把皮克斯给毁了!”他这么说,我也无可厚非。到那时为止,他与迪士尼的合作体验还无法提供任何反面例证。他继续写下去,把他想出的缺点整句整句地横着写满白板。“拯救迪士尼动画需要太长时间,会在过程中把约翰和艾德累得筋疲力尽。”“敌意太深,重归于好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华尔街不会喜欢这个主意。”“你的董事会是绝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就像身体排斥捐献移植的器官一样,皮克斯是不会接受迪士尼做东家的。”其他的缺点还有很多,但其中有一个是全部用大写字母写的:“分心会扼杀皮克斯的创造力。”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整个合作和同化的过程,会对皮克斯打造的系统造成巨大的撼动(几年之后,史蒂夫提议将迪士尼动画彻底关闭,只通过皮克斯制作动画电影。这个想法让约翰·拉塞特和艾德·卡特姆都难以接受,而我也表示了拒绝)。

2012年10月,艾格与乔治·卢卡斯一起签订收购卢卡斯影业和《星球大战》的合约。

我因为紧张而不敢起头,因此将第一次发球的机会让给了他。

华特迪士尼公司

不难想象,这次的笔在史蒂夫手中,而我也感觉到,他很习惯担任这个角色。他拿着水笔站在那里,在白板一边挥笔写下“优点”,又在另一边写下“缺点”。“你先开始吧,”他说,“能想出什么优点吗?”

在我家车道上那次通话的几周后,我和史蒂夫在加州库比蒂诺苹果公司的董事会会议室见了面。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几乎和屋子一样长的会议桌。一面墙是玻璃做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苹果公司园区的入口,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张白板,差不多有七八米长。史蒂夫说他很喜欢白板练习,无论谁手握着水笔,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愿景中的所有构思、设计以及计算完整涂画出来。

2013年,与我的老友米老鼠一起在东京。鲍勃·艾格私人图像

有时,人们会在第一步还没迈出之前就对可能性进行估算,从而说服自己放弃尝试,而这也是他们怯于大胆冒险的原因。我的直觉一直告诉我,高风险事物的风险,其实往往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高,这也是我在为鲁尼和迈克尔等人工作的过程中一次次得到印证的事情。鲁尼和迈克尔都相信自己有力量促成事情,也相信他们所在的公司有能力创造奇迹,只要有足够的精力、思考以及责任感,即便是最为大胆的想法,也能变为现实。在与史蒂夫继续对话的过程中,我便努力维持这种心态。

理性告诉我,从这一刻开始到将想法变成现实之间还隔着千难万险。在此之前,我已经完全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但听到这个回应时,我飙升的肾上腺素让我有了一切或许皆有可能的感觉。“好,”我说,“太好了。什么时候能详谈?”

2014年,艾格与薇罗(还穿着尤大的服装!)一起参加奥斯卡金像奖颁奖仪式。

没想到他回话说:“你知道吗,这不算是世界上最离谱的想法。”

华特迪士尼公司

电话还没打完,我就开进了自家的车道。那是一个温暖10月的傍晚,我关掉了引擎,因高温和紧张而汗流浃背。我提醒自己记住薇罗的建议——大胆去做。史蒂夫很可能会立马拒绝,也很可能觉得这个想法气焰嚣张,因而觉得受了冒犯。我凭什么胆敢把皮克斯看成迪士尼能够半路杀出随意购买的东西呢?但就算他让我滚蛋,放下电话,我还是在原地纹丝未动,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在思考我们两家公司各自的未来前景,”我说道,“你觉得迪士尼收购皮克斯这个想法怎么样?”我等着他挂掉电话或是放声大笑。他回应之前的安静,漫长得仿佛无穷无尽。

当时的我还没有完全领会到史蒂夫有多喜欢大胆的想法。“现在就告诉我吧。”他说。

2015年,艾格与薇罗(这次没穿尤大的服装)在奥斯卡金像奖颁奖仪式走红毯。

这时距离我们的视频iPod发布会还有一周半的时间,因此我们先花了几分钟讨论发布会的事宜,然后我发问道:“我有一个挺疯狂的想法。我能不能过一两天来找你聊聊?”

华特迪士尼公司

第二天早晨,我让汤姆开始着手整理一套详细的财务情况分析,但同时也提醒他不用着急。我打算在当天晚些时候再跟史蒂夫启齿,但也觉得整件事情很有可能会在几小时内变得意义全无。我用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鼓足勇气,终于在下午时分下决心拨通了电话。电话没有打通,我松了一口气,而在我6点半左右开车离开公司回家时,史蒂夫回电了。

董事会里的一部分人对这个想法极力反对,且表现得非常明确;但也有足够多的人对这个构想表现出兴趣,并给我开了所谓的“黄灯”:去探索这个想法的可行性,但要谨慎推进。整体来说,大家认为这个构想很可能无从实现,但我们不如干脆做一下尝试,聊以自娱自乐。

2016年,艾格与“开山元老”华特·迪士尼在一起。

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直盯着我,仿佛我脑子出了问题。她的回应印证了其他人的顾虑:“史蒂夫是绝不可能同意把公司卖给你的。”但说完后,她又提醒我不要忘记她在我被任命不久之后说过的话:“世界500强企业首席执行官的平均任期不到四年。”当时,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句玩笑话,以确保我为自己设定的期望要脚踏实地一些。但现在,她的语气却是在暗示,抓紧时间采取行动是不会对我造成什么损失的。她的话中含义,其实就是让我“大胆去做”。

华特迪士尼公司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薇罗便问我会开得怎么样。这个计划,我连她都没有透露。我对她说:“我告诉他们,我认为迪士尼应该收购皮克斯。”

会后,我立即找到汤姆和迪克,想看看他们觉得这场演说效果如何。“我们真没想到你开完会后还能保着饭碗。”汤姆说。他听上去像是在说笑,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在刚刚听闻从奥兰多迪士尼传来的噩耗后,艾格准备为上海迪士尼乐园致开幕词。

“首先,约翰·拉塞特跟皮克斯有合约在身,”我回答说,“除此之外,这两个人与史蒂夫关系紧密,也与他们在皮克斯打造的业绩不可分割,他们对皮克斯以及这家公司的员工和使命忠心耿耿。直接雇请他们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另一位成员建议,我们只用把一辆装满钞票的卡车开到皮克斯的门口,就大功告成了。“这些人不是钱能买来的,”我说,“他们不是常人。”

鲍勃·艾格私人图像

“为什么不直接雇佣他们呢?”有人问道。

我说:“收购皮克斯可以让我们将约翰·拉塞特(John Lasseter)和艾德·卡特姆(Ed Catmull)带进迪士尼。”与史蒂夫·乔布斯一样,这两个人都是颇有远见的皮克斯领导者。“他们可以继续管理皮克斯,同时帮迪士尼动画恢复生机。”

即将开园的上海迪士尼乐园里的城堡。

“我不知道皮克斯会不会考虑出售公司,”我说,“就算有考虑,我也很肯定他们的价钱一定高得离谱。”作为一家上市公司,皮克斯的市值超过60亿美元,而其中一半的股票都在史蒂夫手里。“同时我也觉得,史蒂夫想要出售公司的概率是非常小的。”这一番话好像让几位董事放了心,但也引发了其他人长时间的讨论:花费几十亿美元收购皮克斯到底有没有合理性。

华特迪士尼公司

大家对这个想法的回应非常激烈,如果手中握着小槌,我简直可以敲槌强制“法庭肃静”了。

接下来,我又阐述了我能想到的三条前进的道路。第一条路便是继续维持现在的管理阵容,看他们能不能制造转机。鉴于现任管理层迄今为止的业绩,我立刻表达了自己对这一选项的怀疑。第二条路是寻找新人来管理动画部门,但在宣布任命之后的六个月里,我找遍了动画和影片制作圈,想找着能够按我们的标准管理动画部门的人选,却空手而归。“或者,”我继续说,“我们也可以买下皮克斯。”

2016年,上海迪士尼乐园,艾格在灰姑娘奇幻童话城堡后台与演职人员在一起。

我对董事会指出,“迪士尼动画的命运,就是迪士尼公司的命运”。从很多方面来说,迪士尼动画就是我们的品牌。消费品、电视以及主题乐园等很多其他项目,都是由迪士尼动画支撑的,而在过去的十年间,我们的品牌却遭遇了许多挫折。在当时,还没有并购皮克斯、漫威以及卢卡斯影业的迪士尼比现在要小很多,迪士尼动画取得佳绩的压力也比现在沉重许多,因为这不仅关乎品牌本身,更能对公司几乎所有其他业务起到推动作用。我说:“想要找到走出颓势的道路,我感觉肩上的压力非常沉重。”我知道,股东和分析师们是不会给我放宽限期的,而他们对我作出评判的第一个标准,就是我是否有能力扭转迪士尼动画的命运。“催促我解决问题的鼓声,已经打得震天响了。”

华特迪士尼公司

在这种情况下,极力辩护没有任何好处。我说:“迪士尼和迈克尔能从一开始就和皮克斯建立合作关系,这是很有功劳的。合作虽然并不总是一帆风顺,但还是带来了很好的收效。”我还说,在迪士尼并购ABC之后,管理这家公司变得越来越困难,而动画部门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另外,公司资深高管的频频更换也使得问题被进一步加重,且这些人在这个部门的管理上并没有做出什么突出的成绩。接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在竞选过程中说过多次的话:“我们不能沉迷于过去。过去那些糟糕的创意决策和让人失望的电影,我们无法挽回。但是关于改变未来,我们能做的却很多,而且需要现在就开始行动。”

董事会知道迪士尼动画已经挣扎了许久,也当然意识到皮克斯正在突飞猛进之中,但是,现实情况被如此直白地呈现在他们面前,这还是头一次。大家没有料到具体数字竟然如此糟糕,也从未认真考虑过品牌调查。我的发言完毕后,董事会的几个人开始反击。在竞选过程中对我最有敌意的加里·威尔森发话了:“在这几年里,你有五年都在担任首席运营官。你对这种结果没有责任吗?”

在同一时期,皮克斯却打造出一部接一部的精品,在创意和票房上获得双丰收。从科技上来说,皮克斯在创作中正在使用的数码动画技术,我们仅仅浅尝辄止过——而我们可是迪士尼呀!更重要的是,皮克斯与父母和孩子之间都建立起了坚固的纽带。为大家描绘完这幅暗淡图景之后,我让汤姆把我们的品牌调查结果展示给大家看。在孩子不满12岁的母亲这个群体中,有更多的人将皮克斯看作“对家人有益”的品牌,迪士尼则相形见绌。在一项直接对比中,皮克斯远比迪士尼更受人喜爱——差距之大,简直让我们望尘莫及。我发现几位董事会成员正在交头接耳,也感觉到一些不满情绪逐渐酝酿了起来。

2018年,艾格与查德维克·博斯曼(Chadwick Boseman)一起参加《黑豹》洛杉矶首映典礼。

对董事会描述完这一幕之后,我关上了灯。《钟楼怪人》《大力士》《花木兰》《人猿泰山》《幻想曲2000》《恐龙》《变身国王》《亚特兰蒂斯:失落的帝国》《星际宝贝》《星银岛》《熊的传说》以及《牧场是我家》,我们将迪士尼动画在过去十年推出的一系列电影投射在屏幕之上,屋里变得鸦雀无声。其中有的影片在票房上获得了一定的成果,有的简直就是灾难。而在口碑上广受赞誉的影片,更是一部也没有。在这段时间里,迪士尼动画已经损失了将近4亿美元的成本。我们为了制作这些影片花费了十多亿美元,也在宣传上下了很大功夫,但到头来,这些投资所产生的业绩却少得可怜。

华特迪士尼公司

我们大可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去分析问题出在哪里,但在那时,问题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的电影不够好,也就意味着里面的角色不受人欢迎或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从而对我们的业务和品牌都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迪士尼是以丰富的创意、新奇的故事以及精美的动画为基础而创立的,但这人尽皆知的优秀传统,我们近期却几乎没有一部电影能够达到。

董事会预定投票的当天,迈克尔走进会议室,面对大家发言。发言的内容和他对我说的一样——这桩交易的价格太高;史蒂夫难以相处、专横跋扈,定会要求掌权;迪士尼动画还没有沦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看着我,说:“鲍勃就可以挽救迪士尼动画。”我回话说:“迈克尔,连你都不能做到的事,现在你却说我能?”

我扭过头问汤姆和迪克:“你们有没有看出这次游行有什么问题?”两个人都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我告诉他们:“迪士尼在过去十年中创造的角色,这里几乎一个也没出现。”

在会议之前,乔治来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听我说,我觉得你会成功,但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一会儿进去发言的时候,得说得声情并茂,要捶桌顿足,把激情拿出来,请求他们给予支持。”

这句话大家以前都听过,但我知道,现实情况远比他们之中任何人所意识到的还要糟糕。在展示我们准备好的财务情况和品牌调查之前,我回忆起几周前香港迪士尼乐园开幕式上刚发生的一幕。那是迈克尔作为首席执行官主持的最后一次大型活动,几位董事会成员特地到香港去参加开幕仪式。仪式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午举行,气温高达35℃。汤姆·斯泰格斯、迪克·库克和我站在一起,看着开幕游行的队伍沿着美国小镇大街走过。一辆接一辆的花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有的车上面载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灰姑娘》《小飞侠》等华特的传奇之作中的人物,有的车上是《小美人鱼》《美女与野兽》《阿拉丁》和《狮子王》等迈克尔在任头十年大热影片中的人物,有的车上,则是《玩具总动员》《怪兽电力公司》《海底总动员》等皮克斯影片中的角色。

我说:“我以为这些我都做过了。”

乔治·米切尔就这一时刻的重大意义进行了一段简短而真诚的讲话,以此作为会议的开场。借用他的原话,他先是祝贺我“熬过了这个阶段”,然后将发言机会交给了我。我浑身充斥着躁动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要立马点到议题的核心,于是省去了寒暄客套,开口就说:“大家都知道,迪士尼动画真是一团乱麻。”

“那你就得再做一遍。”

董事会在过去的十年里经历了风风雨雨:终止迈克尔任期的艰难抉择,与罗伊和斯坦利之间的持久战争,康卡斯特恶意收购的企图,迈克尔·奥维茨为争取1亿多美元的遣散费而引起的股东诉讼,因杰弗里·卡森伯格1994年被迫离职而引发的法律战。董事会承受了许多的批判指责,和我一样,随着选拔和过渡阶段的展开,他们也被放在显微镜下任人审视。会议气氛非常紧张,因为很快,董事会就要因把职位交给我的决定而接受别人的评判了,而且他们也知道,持怀疑态度的人仍然不在少数。在董事会中,有几个人(大概是两三个人,但我永远也无法确定这些人是谁了)从始至终一直对我的当选持反对意见。因此在走进会议室时,我明白虽然投票结果最终达到了一致,但桌旁坐着的人中,有几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料到或不想让我站在今天的席位上。

我带着使命走进会议室。在进屋之前,我甚至腾出时间把西奥多·罗斯福的演讲稿《竞技场上的人》重读了一遍,很久以来,这篇演讲一直给予我鼓励:“荣誉不属于批评家,那些指出强者如何跌倒或者实干家哪里可以做得更好的人。荣誉属于真正在竞技场上拼搏的人,属于脸庞沾满灰尘、汗水和鲜血的人。”我的脸上虽并未沾满灰尘、汗水和鲜血,迪士尼董事会会议室也不能算是最为残酷的竞技场,但我需要走进去,努力争取一件我明知风险巨大的事情。如果他们同意,如果一切发展顺利,那么我就会成为改变公司命运的英雄。如果他们同意,但事情发展不利,那么我在这个位置上的日子也就所剩无几了。

就任首席执行官后的第一场董事会在一个晚上举行。我和其他十位董事会成员围坐在会议室长桌旁,我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跃跃欲试的期待。对于我而言,这是我人生中一次最为意义重大的会议。而对于他们来说,这则是在二十多年里第一次听新任首席执行官在会上发言。

我调动起能够调动的所有热情,说道:“公司的未来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你们的手中。”我将担任首席执行官后在10月召开的第一次董事会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迪士尼动画的命运,就是迪士尼公司的命运。对于1937年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来说如此,对于1994年的《狮子王》来说如此,对于现在而言也同样如此。迪士尼动画蒸蒸日上的时候,迪士尼也节节高升。这件事我们必做不可。通往未来的道路始于今晚,始于脚下。”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在说笑。当我告诉他我没开玩笑时,他的回应是:“史蒂夫是绝不可能把公司卖给我们的。就算他愿意,代价也不是我们或者董事会能够承担得起的。”他或许是对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想要在董事会面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想要做到这一点,我就需要一场关于迪士尼动画现状直白而详细的演说。汤姆迟疑不决,一方面是出于他对我的保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作为首席财务官的他对董事会和公司股东承担着责任,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永远对首席执行官的想法言听计从。

说完之后,乔治宣布投票开始。他按照姓氏英文字母顺序让每位成员说出投票结果,并给愿意发言的人留出机会。屋里安静下来。记得我与汤姆·斯泰格斯和艾伦·布雷费曼交流了一下眼神,他们两人都相信我们能够得到董事会的支持,但现在,我的心里却打起了鼓。在经历了过去几年的大风大浪之后,董事会很可能已将规避风险当成了做事标准。前四位成员投了赞成票,第五位也投了赞成票,但补充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在剩下的五人中,两人投了反对票,因此最后的统计结果为九票赞成,两票反对。就这样,决议通过了。

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在为一个大胆的想法作准备,到那时为止,我只和汤姆一个人分享过这个想法。在一周以前,我曾经问过他:“你觉得我们收购皮克斯这个想法怎么样?”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是否该再进行一次投票,好达成全票通过的结果,但乔治表明投票过程需透明,因此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提议。有的人担心公众对非一致通过的投票结果会有一定的看法,但我表示并不在意。这个决议得到了迪士尼董事会的批准,人们只要认识到这一点就足够了。投票结果不一定非要公布,但如果有人问起结果是否是全票通过的话,我们就应该用真相来回应(几年之后,迈克尔对我承认他对皮克斯看走了眼,能够这样做,也表明了他的气度)。

我告诉影业团队的两人,无论这场演说有多么令人扫兴甚至愤怒,都不要为此而担心。接着,我让汤姆·斯泰格斯和凯文·梅尔做了一些调查,由于家有不满12岁孩子的母亲群体是我们最为重视的观众群,因此我们调查了她们对于迪士尼动画的印象,并将结果与其对几家竞争者的印象做了比较。同样地,凯文也表示调查结果并不乐观。“没关系,”我告诉他,“我只是想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个坦诚评估。”

宣布结果当天,艾伦·布雷费曼、汤姆·斯泰格斯、泽尼亚·穆哈和我一起来到皮克斯在爱莫利维尔的总部。史蒂夫、约翰和艾德都在那里,我们计划,在太平洋标准时间下午1点整股市关闭后马上发出声明,然后举行媒体发布会,并与皮克斯的员工召开一次全体职工大会。

“数字难看极了,”艾伦补充道,“这可能不是你开场的最佳方式。”

正午刚过,史蒂夫找到我,把我拉到一边。“咱们出去走走。”他说。我知道史蒂夫喜欢长距离散步,经常会和朋友或同事一起约走,但选在这个时机,让我不禁对他的请求起了疑心。我找到汤姆,问他觉得史蒂夫此举是何意图,我们猜想,他要么是想要退出,要么就是想要加码。

开会之前,我让华特迪士尼影业集团董事长迪克·库克(Dick Cook)和他的二把手艾伦·伯格曼(Alan Bergman)准备一场演说,讲述迪士尼动画过去十年的发展历程:包括我们发行过的每一部影片、每部片子的票房成绩等等。两人都有所顾虑。“看上去一定很糟糕。”迪克说。

与史蒂夫一起走出大楼时,我看了看我的手表,时间已经到了12︰15。我们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在皮克斯风景如画、修剪精美的园区中心的一张长椅上坐下。史蒂夫把一只胳膊搭在我身后,这举动很友好,也是我没有意料到的。然后,他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只有劳伦(他的妻子)和我的医生知道的事。”在要求我绝对保密后,他告诉我说,他的癌症又复发了。几年前,他被诊断出患有一种罕见的胰腺癌,并在术后宣布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但现在,癌症又回来了。

三天后的10月3日是周一,我正式成为了华特迪士尼公司的第六任首席执行官。从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只需要向董事会汇报工作,在漫长的竞选过程和六个月的等待期之后,我终于要开始主持我的第一次董事会会议了。在几乎所有的董事会会议之前,我都会先让各部门负责人汇报业务的最新情况,以便让我将经营业绩、重要问题以及挑战和机遇告知董事会。但对于第一次会议,我的议事章程上只有一个事项。

“史蒂夫,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我与泽尼亚·穆哈、汤姆·斯泰格斯以及艾伦·布雷费曼简短碰了一次面,告诉他们我感觉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为好”,因此,我们便出于尊重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给他一些私人空间自行离开。迈克尔的妻子简和他们的一个儿子过来一起吃了午餐,那天晚些时候,他便最后一次驱车离开了总部。当时他心中的滋味,我无法想象。二十多年前他入职并挽救了公司的命运,而现在开车离开公司的他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经画上了句号,这家经他打造而成的世界最大的娱乐公司,将脱离他继续前行。我想,就是在这种时刻,失去了长时间帮助我们界定身份的荣誉、头衔和职位的我们,会对自己到底是谁而感到困惑迷茫。我对他充满了同情之心,但也知道,面对他的痛苦,我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回答说:“我就要成为你们最大的股东和董事会的一员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你可以选择退出,我觉得我欠你这个权利。”

2005年9月30日,迈克尔在这家他掌管了二十一载的公司度过了作为首席执行官的最后一天。这是既伤感又难堪的一天。离开的时候,他切断了与迪士尼的一切联系——没有在董事会留一席之地,也没有担任任何荣誉退休或咨询顾问的职位。他离开得彻彻底底。迈克尔虽然对我态度友好,但我仍能够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过去几年虽然艰难,但迈克尔并不想离开,而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12︰30,离发布消息只剩下30分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刚才得到的信息,我还在考虑,被告知此事的我,是否需要担负起披露责任。我是不是必须通知董事会?能不能向法律总顾问求援呢?史蒂夫想让我完全保密,因此我只能接受他的建议,从这笔我本人殷切渴望且公司迫切需要的合作中退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终于,我发话了:“史蒂夫,原定再过不到30分钟,我们就要宣布一笔70多亿美元的收购协议了。我该怎么跟董事会开口呢?说我临阵畏缩吗?”他告诉我说,我可以把责任推在他的身上。然后我又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我需要知道的信息?帮帮我作这个决定。”

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世界上所有的有利条件都在皮克斯一边。那时的皮克斯已经成为内容创新且技术成熟的动画电影的标兵,看来,史蒂夫也从不担心放弃与我们的合作。我们唯一的谈判筹码,就是之前几部影片的续集制作版权在我们手中,在两年前两家公司关系破裂时,我们已经在迈克尔的领导下开始了几部影片的前期开发工作。但是史蒂夫知道,鉴于迪士尼动画的状态,我们很难做出真正叫好的佳作,他几乎是在挑衅我们,想要看看我们能出什么“高招儿”。

他告诉我癌症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肝脏,也谈到了战胜癌症的概率。他说,为了参加儿子里德的高中毕业典礼,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当他告诉我毕业典礼还有四年的时候,我心里一沉。一边是史蒂夫面前即将到来的死亡,一边是我们原定在几分钟后就要敲定的协议,我无法把这两个话题放在一起同时进行。

其中一个方案,要求迪士尼将两家公司一起推出的影片的宝贵续集版权让给皮克斯,以换取皮克斯10%的股权,其中包括《玩具总动员》《怪兽电力公司》以及《超人总动员》。我们可以得到董事会的席位以及所有皮克斯新出影片的发行权,还可以举办一场大型媒体发布会,在会上宣布迪士尼和皮克斯将继续合作的消息。但是从经济价值而言,这个方案严重倾向于皮克斯。皮克斯可以创造自家品牌的原创电影和续集并永远持有版权,而迪士尼的角色基本上只是一家不占主动的发行商而已。还有几个类似的方案,我都一一回绝了。每轮讨论下来,我和汤姆都会面面相觑,扪心自问对史蒂夫提出的协议挑三拣四,会不会太不识抬举了。但一转念,我们又很快得出结论,公司签订的任何协议都需要具有长远价值,只是在发布会上宣布合作的消息,对我们而言是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

我下定决心,拒绝了他取消协议的提议。公司的董事会不仅通过了这笔协议,更忍受了我几个月的游说,即便听从了史蒂夫的建议,我也无法跟公司董事会交代原因。现在,距离我们的信息发布还剩下十分钟时间。虽然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我很快便意识到,史蒂夫对我而言举足轻重,但他对于这笔协议本身却不是不可或缺的。就这样,我和史蒂夫沉默不语地走回中庭。那天稍晚,我与如兄长般信赖的艾伦·布雷费曼谈话,并把史蒂夫告诉我的事情吐露给了他。他对我的决定表示了支持,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慰藉。那天晚上,我也向薇罗倾吐了心声。薇罗认识史蒂夫的时间比我更早,已有数年之久,对于我刚升任首席执行官后如此意义重大的一天,我们两人并没有举杯欢庆,而是一起潸然泪下。无论史蒂夫怎么对我说,也无论他对这场与癌症的斗争有多么决绝,我们俩都为他的前景而忧心如焚。

我们就新协议的大致内容进行了几次争论,但没有得出什么结果。我让汤姆·斯泰格斯加入谈话,想看看他能不能有所推进。另外,我们也请来自高盛集团的中间人吉恩·赛克斯(Gene Sykes)参与进来,他是我们信赖的人,跟史蒂夫也很熟。我们通过吉恩向史蒂夫提出了一些不同的想法,但他仍然不愿让步。实际上,他的坚持不难理解。他热爱皮克斯,对迪士尼却毫不在乎,因此他构想出来的任何合约都会严重偏向皮克斯,而让迪士尼背负高昂的代价。

收购皮克斯的消息于太平洋标准时间下午1︰05宣布。对媒体发表完讲话之后,史蒂夫和我站在皮克斯空旷中庭的讲台上,约翰和艾德在我们两边,台下则是将近一千名的皮克斯员工。在我讲话之前,有人送了我一盏跳跳灯,作为纪念这一时刻的礼物。我即席对团队表示了感谢,也告诉他们,我将会用这盏台灯来照亮迪士尼城堡。这盏明灯,一直闪耀至今。

我用了几个月与史蒂夫商讨如何将迪士尼的电视节目植入他的新款iPod,而这几个月的时间,也逐渐引发了关于迪士尼与皮克斯未来新合作的讨论——然而,这个过程非常缓慢,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史蒂夫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虽然他愿意进行商讨,但构想出的所有新协议仍然无一例外地偏向于皮克斯的利益。

[3] 以插画形式表达想法的一种设计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