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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战果如何,猎手?

温斯顿的魂魄还留在亚塔高原上。“没有痕迹。”他摇着头。“一点踪迹都没有!”他说。

“那头大象的事真诡异。”温斯顿说。

鲁塔就站在我身后,法拉在他身旁。他们看似在侍奉我们,但其实和我们一样,也在思索、交谈、做梦。

他正在给来复枪装子弹,回答“是”的时候头也没抬。

“在亚丁,”法拉对鲁塔说:“我出生的地方,旁边就是阿拉伯的红海,我们以前会坐着只有一片翅膀的船出海,船是棕色的,很高,风推动翅膀,带着我们前行。在晚上,风有时会停止,海就会像现在这样。”

“想飞回伦敦吗,布里克斯?”

“我见过蒙巴萨的海,”鲁塔说,“也见过它夜晚的样子。我不觉得海洋会像现在这样。海会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

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孤独,那就是布里克斯。他问了一个所有人都能回答的简单问题,但没有人用心在听。温斯顿盯着自己的靴子尖,就像从未见过靴子也无论如何不想失去它们的样子。我坐在那儿,膝头放着一本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铅笔,想把所有需要的东西列成清单,但只字未写。我也必须给汤姆回信。他写信来说,他已经报名参加了从米尔登豪前往墨尔本的国际飞行比赛。赛程一万一千三百英里,几乎可以环绕世界半周。从英国到澳大利亚。我该回到英国去。我必须再次飞回英国。我知道路线:喀土穆——瓦迪哈勒——卢克索——开罗——班加西——托布鲁克……然后,是的黎波里和地中海……法国和英国。六千英里:只是环绕世界的四分之一路程,你还可以慢慢飞。是吗……我思考着。

法拉思考着,布里克斯用口哨吹着随意的曲调,温斯顿还在想着他那头幽灵象,我就着火光潦草地写着。

有人起身翻动无需翻动的火堆,鲁塔拿来更多的木柴,尽管木柴已经足够。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燃烧着另一堆篝火,黑人挑夫们蹲坐四周,像被镶进夜色的壁龛。

“蒙巴萨的海,”法拉说,“是不同的海。”

但辛巴不饿。它也只是孤独,因为它勇猛无双、卓尔不群,却在长夜中心神不安。它吼叫着,加入我们的队伍,土狼也加入了,在山丘上大笑。一头猎豹也加入进来,让我们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看见任何蛛丝马迹。犀牛、水牛,它们在哪里?它们也在这里——这里的某个地方,或许就在树丛最茂密的地方,或是遮天蔽日的荆棘林中。它们在这里,全都在这里,无法看清,散落四周,却与我们分享着同一种孤独。

刹那间,这句决断的宣言让鲁塔觉得彷徨。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木头丢进火里,他看来满腹心事。

年轻的土著仆人解读了一头狮子发出的第一声警告,它正在远方无声地逡巡。一只土狼躲避着温暖的营地,帐篷在风中啪啪作响。

“你觉得那头大象会有多大?”温斯顿看着布里克斯,然后看着我。

“听啊!今晚辛巴饿了。”

布里克斯耸了耸肩:“亚塔高原上那只?非常大。”

你说话,但谁在倾听?你倾听,但谁在说话?是你认识的某个人吗?他说的话是否又能解释群星,或是解答失眠的鸟提出的问题?思考着这些问题,双手环住膝盖,凝视着火光和边缘的灰烬,这些问题就是你的问题。

“象牙超过一百磅吗?”

当你与他人闲坐交谈时,你是孤独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无论你在哪里,只要夜晚降临,火苗随着来去自如的风势自由燃烧,你就是孤独的。你说的话,除了自己又有谁在听?你想的事,对他人又有何意义?世界在那边,而你在此处——这是仅存的两极,也是唯一的现实。

“接近两百,”布里克斯说,“它个头相当大。”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无形的。当伸手可及的星星照耀着它,月光将它包裹在银色的雾气中时,天地间的景象一定还和洪水退去那刻一模一样:第五个夜晚降落,而生物们还不敢相信自己得以幸存。那是个空空荡荡的世界,因为还没有人类搭建房屋、挖土铺路,或者将他打造出的转瞬即逝的标志固定在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上。但它并不是一个匮乏的世界,它孕育着生命的起源,在天空下满怀期待地不断蔓延着。

“哎,真是太诡异了,我们甚至都没发现它的踪迹。”

夜晚时分,当篝火在帐篷前点燃的时候,你可以对神明要求很多的东西。你可以透过火焰鲜红的面纱看见天地在上帝最初创造它们时候的模样,你还能听见野兽的叫声,它们也是上帝摆放在那里的。这个世界和时间一样古老,却又像天地初开那刻一样崭新。

温斯顿再次陷入沉默,凝视着夜色,仿佛他的大象可能就在夜色后面,摆动着它的长鼻,无声无息地嘲笑着。高原之上,希腊人与希腊人本该狭路相逢的地方,却没看见希腊人到来。

我继续写着所需物品的清单,但没有写很久。我寻思着自己是否做点改变——这次的改变是在欧洲住一年,或许,尝试一些新东西,一些更好的东西。生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是我这样的一生,也是如此,我想。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法拉。谁会对神明奢求太多?”

有一天,你会宁愿自己没有做出这个改变,但对自己说这些毫无裨益,自怨自艾也是如此。

马库拉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挂在他腰间的护身符袋子。他转身面向质问他的人,微笑里带着无尽的宽容。

我回想过去几个月的日子,发现它们和所有人期望拥有的过往一样好。我坐在火光中,它们全都历历在目。

“你今天看见了这一切?”法拉毫不掩饰他的怀疑,“你不可能看见这些的,马库拉。你没有飞那么远,我们也都知道你的脑袋裹在你的毯子里!试问,人又怎么能透过黑暗看清楚东西呢?”

串起那些日子的时光很美好,串起那些时光的片刻也一样。我承担责任并辛勤工作,经历危险也享受快乐,结识了两三好友,生活在一个没有围墙的世界中。我依旧拥有这一切,我提醒自己:我会一直拥有直到离弃它们的那刻。

“一次看不了那么多,巴巴扬古。但今天,我真的看见了蒙巴萨那里的大海和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还有穆阿森林的边缘——但这些我以前都见过了,靠我自己。”

布里克斯说了什么,我呆呆地点头应答,又懒洋洋地向火堆贡献了一根小树枝。

“和你今天看到的一样多吗,马库拉?”

“你睡着了吗?”

“巴巴扬古,我曾做过许多事,所以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对基库尤人,或是旺德罗波人,或是卡韦朗多人来说,在空中飞行可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我已见过不少世面。”

“睡着了?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思考。”确实如此。我独自度过了太多的时光,沉默已成一种习惯。

我觉得这话与其说是提问,倒不如说是调侃,正有一大批听众等着回答。不仅仅是法拉和鲁塔,还有那些留在这个营地的挑夫,都围成一圈向老马库拉致敬。我们觉得这是一场针对他口才的考验,他却觉得受考验的是他的尊严。他挺了挺身,瞥了布里克斯一眼。

除了法拉和鲁塔,我时常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单独留在游猎队伍的总部,那些跟随着我已发现的兽群或是等待我发现兽群的追踪者,都在几英里外的地方扎营。天亮的时候,他们会等待我的飞机的声音,他们也总能等到。

“怎样,马库拉,”布里克斯说,“你喜欢自己的第一次空中之旅吗?”

那些时候,我都在天亮前很早就醒了,发现鲁塔已经帮我煮好了热腾腾的茶,我喝着茶,凝视星光在帐篷外渐渐暗淡下去。

我轻巧地降落,平稳地滑行,然后停下。我的包裹动了。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就在旁边,两人看见我们时都松了口气,两人也都刮了胡子。在螺旋桨逐渐减慢的声响中,马库拉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开始解开那条靠巫术让他免于一死的毯子。当他的脑袋终于露出来时,他没有叹息也没有眨眼,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又盯着天空,然后带着克制的赞许朝虚空致意。事情的进展正如他的预期,他可以暂时省略所有无关紧要的抱怨。他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爬出机舱,整理一下他的长袍,朝所有人微笑。

当鲁塔和我掀开盖在飞机上的帆布时,帆布总是湿漉漉的。不管诞生它的夜晚多么强壮,热带地区潮湿的每一天都是难产儿,无法呼吸。我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起飞,一切所需物品都已各就各位。

我前面的包裹在飞往伊桑巴的这一路上纹丝不动。马库拉一直都觉得他的巫术和他追踪动物的本领一样高超,所以他随身带着一只小袋子,里面装着木质护身符、羽毛和奇形怪状的骨头,因为这些骨头很罕见,他也从不解释,所以在他的同伴们看来,它们颇具地狱避邪物的特质。我几乎可以相信,马库拉现在正在用它们召唤黑暗的力量,让感觉和意识暂停:啊,不管神还是鬼,就这一次,就停一小会儿吧!

邮件袋堆在两只特制的柚木箱中,箱子放在我身侧的地板上。那些袋子算得上是漂亮的。我带了十几只,都是牢固的棕色小袋子,里面灌了铅,外面绑着蓝金双色的丝带以作识别。蓝金色曾是我赛马中的标志色,现在成了飞行中的标志色。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追踪者审慎地看了我很久,好像我刚才吐露的真理,来自只有他和远古人才知道的神秘教义。然后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他先凝视着那团口水,又凝视着正在下山的太阳。最后他在长袍上擦了擦手,钻进飞机里。我转动螺旋桨后,绕到驾驶舱后面,爬进他身后的座位。他裸露在外的脖子很僵硬,上面戴着闪闪发光的金属项圈,白色的珠子在项圈上摇晃,映衬着他黑色的皮肤。他紧紧攥着他的弓,像他希望的那样,弓身像根魔杖般优雅地伸出驾驶舱外。等到飞机开始移动,他从腰上不知道哪里掏出一块薄毯子来缠在头上。他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像夜色一样盲目,像恐惧一样不可名状。接着,我们就起飞了。

还有我固定在木板上的笔记本,用一根皮带固定在我大腿上,上面还连着一支铅笔。纸和笔曾一起完成过多么热切的涂写啊!

但我们需要马库拉。我记得有句古老的斯瓦希里谚语,于是我说:“要是不够勇敢,聪明的男人和女人没两样。”

还有我的吗啡瓶。我将它当作一件神物,放在飞行茄克的口袋里,因为内罗毕的资深医师嘱咐我要带着它,他还同时喃喃絮叨着什么在人迹罕至的荒郊迫降,在丛林深处失事——这些都是迟早的事。他对这项预防措施相当坚持,还要我不时地归还未打开过的瓶子,以换取新的药水。“世事难料,”他一成不变地说,“世事难料啊!”

白昼比以前短了,布里克斯生的火也已经熄灭,而“所有的挑夫”正默不作声地吃得很畅快。他们的罢工取得了胜利,有了足够的食物和时间,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带来的食物足够支撑到洪水退去,还不用干活儿。

带着这些装备,我每天在迷蒙的晨曦中挥手向鲁塔告别,一直飞到看见营地的炊烟,就舞动机翼向他们致意。然后,我飞向如海洋般涌动的丛林,去寻找猎物。而当我找到的时候,那一刻多么激动人心,又叫人多么心满意足。

马库拉扯了扯他的斗篷,手指在金色的弓面上来回滑动。他用拇指拨弄着生皮做的弓弦,弹奏着一首深思熟虑的歌曲。“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兄弟,门萨希布,而兄弟们要互相依靠。所有的挑夫都在这里,我怎么能抛弃他们呢?”

有时候我会绕着象群盘旋近一个小时,试着确定最大的那头公象到底有多大。如果最后我认为它的象牙够大,我的工作就开始了。我必须确定由象群到营地的路线,修正它,在笔记本上画下来,判断距离,详细记录地形,并告知附近出没的其他动物,标注水坑的方位,最后指明最安全的抵达路线。

“你不用走动,马库拉。你可以坐在我前面直到抵达营地。”

现在,我必须再次注意炊烟的信号,注意指南针,并腾出一只手来做记录。并准备好计算航向和距离的计算器,以备不时之需。布里克斯将我投给他的一张纸条还给了我,现在我还把它夹在我的飞行日志里,因为能投下这样的纸条让我很有成就感:

“啊呀呀!”他用磕磕巴巴的斯瓦希里语抱怨道,“真是奇怪啊,饥饿会让人抖得像风里的竹竿啊。饥饿可对人没好处!”他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飞机:“当一个人很饿的时候,我觉得,最好不要走动。”

很大的公象——象牙也是,我猜有一百八十磅。象群里大约有五百头象。还有两头公象和很多小象——在平静地进食。植被很茂密——树很高,两个水塘——其中一个在象群东北偏北半英里处,另一个在西北偏北约两英里处。你们和象群之间畅通无阻,半路有块林地。很多足迹。象群西南面有水牛。没有看见犀牛。在你二百二十度方向。距离约十公里。一小时后回来。努力工作,相信上帝,保持肠道畅通。

我承认自己毫发无伤,并开始准备给布里克斯那些叛变的挑夫运送粮食。一回生,两回熟。我轻易就接到了布里克斯并将他送到伊桑巴的营地。第三趟飞行是接马库拉,一切都进展顺利,除了马库拉自己,他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走。

——奥利弗·克伦威尔

“我们的飞机没有受伤,门萨希布!——你也是吧?”

克伦威尔确实这么说过,这话依旧有它的道理。

当我们抵达伊桑巴的时候,不能说鲁塔和法拉因此放下了悬着的心,但他们明显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法拉是一个瘦削而又精力充沛的索马里人,说起话来语速惊人,当你刚听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在等最后一句话的答案。他认为他的布里克森老爷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他觉得不会有任何严重的事发生在布里克斯身上,但他也知道,别人的不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布里克斯的不幸。法拉迎接我们的眼神与其说很担忧,倒不如说是充满疑问。而鲁塔则飞速奔向飞机,立即检查起落架、机翼和尾翼。然后,带着一丝犹豫,他朝我微笑。

这一切都有它的道理——炊烟、狩猎、欢乐与危险。如果我有一天起飞离开后再不回来,会怎样?如果飞机失事了呢?出于需要,太多时候我都飞得太低,去寻找一个降落点(以为那里可能会有降落点)。如果引擎失效,如果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我赶入丛林和虎尾兰——那么,也是天意如此,工作性质使然。不管怎样,布里克斯已经告诉过法拉和鲁塔,要是我失踪太久——超过了燃料可以维持的时间,该怎么做。他们会走路或开卡车去电报站,并给内罗毕发电报。伍迪或者谁就会开始搜索行动。

我推下操纵杆,试图达到起飞需要的速度。我没法不去想汤姆的信,然后我想起了他关于在非洲驾驶飞机的精准判断。没有别的飞机能像我的飞机一样从地面拉升,而且引擎也不用减速。它的表现就像一匹纯种的障碍越野赛赛马,在距离树枝几英寸的时候飞身跃过。温斯顿突然从座位上直起身来,转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仿佛刚才那个拳击手在第十五回合赢了一次判决。我开始攀升、减速,转弯飞向蒂瓦河。它的河岸已经看不清楚,就像一片迷路的湖泊。

另外,我还带着两夸脱的水、一磅的肉干和大夫的安眠药水(但要是矛蚁们在晚上饥肠辘辘,我怎么能失去斗志呢?),我当然有斗志,而且我也不是手无寸铁。储物柜里有一支手枪,汤姆坚持要我带一把来复枪,但如果调整这把枪的应急枪托,它就能当短型来复枪用。真是夫复何求啊!我是独来独往的探险家,物质充沛,还配备着武器与书——维姆斯写的《飞行导航》。

温斯顿坐在前座上,布里克斯转动螺旋桨,飞机跑过跑道,速度越来越快。树丛围成的墙逐渐逼近,看起来要比树丛坚硬得多。我看见温斯顿摇了摇头,又稍稍低下。他笔直凝视前方的样子,有点像下蹲的职业拳击手。

拥有这些,我居然还不知足!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梦想着英国?既然我唯一的爱好是飞行,又为什么要像追寻希望的落魄灵魂一样盯着篝火?因为我充满好奇。因为现在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流浪者。

尝试起飞的时候,温斯顿和我冒着同样的风险,这一认知让我略觉欣慰。我觉得温斯顿的体重不会轻于一百八十磅(尽管瘦了许多,穿得也少),由于那天亚塔的天气情况,这点重量会给起飞增加很多难度。我坚持等待风,最后终于等到一阵足够强的风把从布里克斯生的那堆柴火上升起的烟柱吹歪。

“柏瑞尔,醒醒!”布里克斯大声怒吼。温斯顿动了动,有些什么东西受了惊吓,飞速掠过灌木丛。

布里克斯咧嘴而笑。“静得可怕,”他说,“但又如此安详。”

“我没在睡觉。跟你说,我在思考。”

“我猜,要是我问你如果不行会怎么样,你会告诉我金鱼死的时候,一切是多么寂静?”

“关于英国?”

尽管如此,布里克斯还是很担心他的挑夫们,我想一个不那么正直的人可能早已经说:“饿死好了,混蛋。”但布里克斯不是这样的人,他“白人猎手”的名声不全是在穆海迦的鸡尾酒吧里建立起来的。他说,“柏瑞尔,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你必须先把温斯顿送出去,然后回来接我,还有马库拉。让法拉将所有你能带上的豆子和干粮都给你,拿来给挑夫们。你把温斯顿送到后就带食物来。这意味着你要在这地方多降落两次、起飞三次。但我是认定你能做到,才这么要求。”

“是的,关于英国。”

我觉得布里克斯的挑夫们是损人不利己的典范,他们坚称,没有饭吃所以不能干活。他们天天在备用营地四周闲晃,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却像奴隶般在空地上苦干。尽管他们已经仔细地向挑夫们解释过(毫无疑问,也带着火花),如果不开辟出空地,他们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都别想吃到饭。

“好吧。”布里克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火光下,他双臂的投影拥抱着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整个非洲。

后来我从马库拉那里得知——正是他拿出外交手腕否决了劳动的提议(以及劳动本身),整整两个晚上,当别人都装睡的时候,布里克斯从他的毯子里钻出来,一直在空地上忙活到天亮。他当然对得起他喝的每一滴杜松子酒。

“好吧。”他又说了一遍,“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这让我肃然起敬。尽管规模有限,但这跑道好歹也有一百多码长,十码宽。而且这项工程要是单靠当地人的短刀来完成,需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有些植物高达十五英尺,而且长得这么密集,人都无法从中间挤过去。我估计,那些平常的丛林短刀砍断了超过一千棵直径三到五英寸的小树,它们的树根被挖出来扔到一边,还要再将土地填平。

“我要先去趟埃尔布贡,”我说,“去看我父亲。之后,如果你真的想一起走,我们就出发。”

布里克斯从飞机旁转过身来,回头看着跑道:“他们不需要工会。空空如也的肚子就能组成联合战线。温斯顿和我亲自清理出了这条跑道。就算你坚持,我想我们也不可能垦出更长的跑道了。”

“这真是傻透了。非洲的挑夫不罢工的,他们没有工会。”

埃尔布贡不是个镇,只是乌干达铁路旁的一个车站,它和很多入口一样,通往一片广阔熟悉的土地。在那里,就像在恩乔罗一样,我的房子俯瞰着荣盖河谷;像在恩乔罗一样,穆阿森林在听天由命的沉寂中生长着,边缘处的古老树木新近才被砍伐。我在那里有个马场,我父亲在那里训练赛马,我也可以把飞机降落在那里。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一切物质存在,让这地方显得亲切、友善、宽容以及欢快,但是家的感觉就像人的性格一样,还需要慢慢培养。

“叛变了!自从没吃上第一顿饭,他们就连手都没抬一下。他们不干了。”

我那间房子的四堵墙壁没有记忆,没有秘密,也没有笑声。它们还没有吸收足够多的生命力,它们的温暖是人工营造的。推开窗户的手还不够多,跨过门槛的脚步还不够多。地板就像年轻人那样自负,或者像暴发户一样自满,尚未卸下防备,不能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过些时间它们会的,却不是为了我。

布里克斯抹一抹嘴,将酒瓶又递给一同被放逐的伙伴。

父亲拉着我的手臂离开阳台,离开逐渐向山谷逼近的落日的阴影,走进屋内的大房间。房间里用当地的石块砌成的壁炉还没有磨损,也没有堆积烟灰。身处这样的环境,说再见不会那么困难,就像当初在恩乔罗的时候一样。

“挑夫们罢工。”温斯顿说。

父亲靠在壁炉架上,开始为他的烟斗装烟丝,烟丝的味道让逝去的三十年岁月重现。对我来说,烟草和烟雾的味道就是回忆的精髓。

这问题是个地雷。布里克斯和温斯顿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开始有节奏地低声诅咒开来。他伸手从储物箱中拿出老维克的酒,拔出瓶塞,把酒瓶递给温斯顿,然后等待着。一分钟后,温斯顿把瓶子递还给他。我静候一边,看塞拉麦的厚礼付诸东流。

但回忆是毒药。回忆会摧毁你的力量和意志,我父亲对此心知肚明。他现在六十四岁了,很有资格享受宽大的椅子,抽着烟斗发梦,和吹毛求疵的好友相聚——如果他想要这些的话。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现在我老了,应该休息了。”

“但是特维大夫没有发话,是吧?好吧,我这么做会出卖朋友,但J. C. 给老维克捎了一瓶杜松子酒。我认为你们比他更需要。你们的挑夫怎么啦?”

但他没这么说。他说:“你知道,我喜欢南非,我喜欢德班。我要到那里去驯马。比赛很好,奖金很高。我觉得是个好机会。”他像个跃跃欲试的小学生,兴奋地宣布他的计划。

“没有,连只兔子都没有。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

“所以,当你回来的时候,”他说,“我会在南非。”

“恐怕没有,反正没什么可以吃的。难道你们没有射杀‘任何东西’?”

他不让我担忧,也不给我自责的机会——我不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他也不觉得自己年长到了伤春悲秋的年纪。

“等等,”布里克斯说,“一切都可以解释。但首先,你有没有带任何东西来?”

我们坐着,彻夜长谈,说着那些为彼此积攒下来的话题。我们谈到珀伽索斯,还有它的死——一天晚上,它安静地在马厩里死去,没人找得到原因。

“我猜也是。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无法走下高原。但我不明白的是……”

“可能是蛇,”父亲说,“黄色曼巴蛇是致命的。”

“我不想要求你降落,但迫不得已。”

可能是因为曼巴蛇,也可能不是。然而,不管是因为什么,珀伽索斯——它的名字很早就已像预言般出现过,如今已经不在,将它空气般轻灵的翅膀让位给能飞得更高的木头与钢铁。尽管如此,它们却永远比不上它的快乐,也无法像它那样承载起如此多的希望。

“感谢上帝,你来了!”温斯顿在微笑,但他平日里英俊的脸庞已经被半月形的络腮胡子遮住了,他的眼睛里毫无欢欣之意。布里克斯看起来像只被打扰了冬眠的熊,蓬头垢面,他伸手帮我爬出驾驶舱。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东拉西扯:谈起我即将拍卖的飞机,谈起鲁塔,谈起汤姆。汤姆和查尔斯·司考特赢得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比赛:从英国到澳大利亚,这场比赛汇聚了世界上最优秀的飞行员。

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冲向飞机的架势像海盗冲向一艘帆船。他们胡子拉碴、邋遢不堪。此前我都不知道男人缺了刮胡刀和干净衬衫会堕落得这么快。他们就像是盆栽,要是不每天修剪打理,就会长成杂草。一天不刮胡子,会让男人显得漫不经心;两天不刮,显得流离失所;四天不刮,污染环境。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

“多奇怪啊,”父亲说,“我们的老朋友和邻居做到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完成一万一千多英里的距离,用七十一小时的时间。”

我飞上跑道后,飞机撞上了树根、土块和泥里的残桩,它低声呻吟着,发出抗议似的吱嘎声。它扬起的沙幕足以和火海抗衡。它冲向树丛边缘的样子好像它原本想从上面跳过去的,却临时改了主意。最后,我拖住打滑的机尾并控制住方向舵,让飞机减速,它在忧惧的震颤中停了下来。

这听起来很了不起,但对我来说并不意外。有些人的失败不会让任何人惊讶,另外有些人的成功则能轻易预计:汤姆就是这样的人。

在不平整的地面降落总是让我心碎,那就像是在水泥地上骑马。我考虑过侧滑降落,但记得汤姆曾告诫说,要想在这样危险的地面很专业地完成这个动作(滑行,然后在距离地面几英寸的地方直起机身平飞)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这很可能会造成起落架损坏或是机身纵梁破裂。“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侧滑降落,”汤姆以前常这么说,“除非你的引擎熄火。但如果你的引擎还能用,就飞上跑道。”于是我向跑道飞去。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父亲看了一眼钟。该上床睡觉了。早上我就出发,但是我们没有道别。我们学会了少费唇舌,甚至在这种事情上。

我偏转机身,盘旋了好几圈,每飞一圈,那蘑菇云就胀得更大、升得更高,下面的舞蹈节奏也更加疯狂。我还是没有看见挑夫。

早上,我坐进飞机,看了一眼跑道的长度,向我父亲挥手。我和他都在微笑,他也挥了挥手。我要在内罗毕多停靠一站(接布里克斯),再之后的过夜停靠站就是朱巴,位于英埃共管的苏丹。

现在,我非常确定自己能够降落,但不太确定自己能在同样的地方起飞。没有可以作为降落参照的风,也就没有起飞的助力。我得想想。

飞机轰鸣着前行,我再次敬礼,将父亲留在地面上。他沉稳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我盘旋着晃动机翼,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我的飞机自发地想要做出它最后的致意,起码是它对父亲的最后致意。

很明显,我是不会有更宽敞的跑道降落了,这当然事出有因。如果还有别的办法,布里克斯也不会让我冒险在这样的地方降落。

他没有再挥手。他只是站着,用手挡住眼前的阳光。我开始水平飞行,驶上我的航线,然后随之远走。

布里克斯将树叶和木头都堆放进火里,当我飞过开阔地的时候都能从机舱里闻到烟味。我想到最后他可能把他的帽子都丢进了火里,也有可能是温斯顿的帽子。烟尘像一只巨大的灰色蘑菇升腾起来,我能看见粉红色的火舌在阳光下舞动。他们两人上蹿下跳、比手划脚,好像过去几个月里都在吃让人精神错乱的花朵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