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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象牙与虎尾兰

乌坎马在地图上看足够平坦,即便在我的飞行图上也是如此。它从内罗毕东面开始延伸,向北直到边境,东南面与太平洋相连。它被塔纳河与阿西河包围——两条河都吮吸着肯尼亚的养分,维系它们懒洋洋的生命。它们包围着乌坎马,像阴险的撒旦扔在地上的圈套,威胁着随后到来的人们。这片土地由灌木、虎尾兰、热病和干旱构成。虎尾兰随处可见,虎尾兰的丛林既深且密,像海底的潜艇方阵一样无法穿越。这不是属于人类的土地,却是大象的土地。所以人也尾随而至。

我想起矛蚁,也想到了驾驶飞机寻找大象这份工作会有的所有坏处。汤姆的来信并没有对细节详加叙述,但也没有那个必要。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奢望能在南边的任何地方或者马金杜的东边找到可以降落的开阔地。

布里克斯常去那里。但布里克斯是布里克斯,汤姆是汤姆,尽管汤姆爱梦想,却依旧保持着理智。只是他或许没有意识到,我已下了多大决心去从事寻象的工作。每次游猎结束后的支票,是有效的麻醉剂,让我遗忘所有不愉快的记忆。这工作很刺激,生活也不再乏味。

我曾梦见过很多叫人不舒服的事物——我想我们都曾梦见过,蛇、溺水、豹子、从高处坠落,但是关于矛蚁的梦,梦见它们在我床上、地板下、头发里,将其他所有噩梦都降格为虽不真实但相当安详的幻觉。给我甲壳虫、臭虫、蜘蛛、蛇和毛绒绒的狼蛛都行,但别是矛蚁。它们是恶魔的爪牙:颜色鲜红、数不胜数而且势不可挡。

马金杜的巴布会提供书面指示。

矛蚁不仅叮人,还一口口噬咬你的皮肉。如果一匹健康的马没能逃出马厩,那么几小时内,一小群矛蚁就能把它吃得支离破碎。

布里克斯

天晓得矛蚁究竟有多健壮,但它既不忠诚也不节俭:它是贼,是流氓,是吃人的魔鬼。最大的矛蚁有半根火柴梗那么长,如果时间充裕,它们可以(也很乐意)为哪怕一丁点肉末啃光全世界的火柴梗。

布里克斯——布里基——冯·布里克森男爵,人们用这些以及其他几个名字称呼他,每一个名字都很悦耳。他是个和蔼的瑞典人,身高六英尺。据我所知,他是最强硬、最坚韧的白人猎手。他总是嘲笑游猎团的虚张声势,一边朝奔来的水牛瞄准,一边讨论着该在日落时分喝杜松子酒还是威士忌。如果布里克斯曾陷入任何尴尬境地,那一定是在撰写他那令人钦佩又过于谦虚的非洲传记时。那本书,对于所有认识他的人来说,是过于保守的代表作。在那本书里,他将所有的传奇经历都平淡处理,不够谦虚的人或许会将那些真实的故事夸大成令人血液倒流的传奇,但他却将其处理成偶然的巧合。

对这些蚂蚁有多少溢美之词啊!“它们健壮、忠诚、节俭!”即便要我以一个被误导的昆虫学家起誓——无论他犯了怎样的学术性的弥天大罪,也不愿意和矛蚁共度一晚。

布里克斯对世俗剧情不怎么感冒。据我所知,他从未在大腿流血不止的情况下,被两三百个赤身裸体的野人包围(单枪匹马,来复枪里却只剩下一颗子弹),他的狩猎生涯中这种不完美的缺憾让他很难成为精彩的电影题材。经常发生的情况是,当他遇见多少有点热衷裸体主义的当地土著,更不用提他们的暴力倾向,最后他常常会和酋长促膝长谈,年轻的战士们蹑手蹑脚地走过,生怕打扰了他们的交谈。充当御用客厅的随便什么小屋或者树荫下,一瓢瓢的椰子酒被拿来招待他。

如果降落在虎尾兰上,你的飞机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如果降落在上面,就步行离开,但不要走得太快,也不要离得太远。休息一下,慢慢走。那里不会有狮子,要是有猎豹、也很少。那里只有矛蚁。

要说冯·布里克森男爵,作为一个白人猎手,会冷静面对危险,这话不仅陈腐,而且不够准确。首先,要是能避免,他绝不会让自己面对危险。其次,如果真有可能发现他自己(或是别人)身处险境,他会变得怒气冲冲而不是冷静,他会大声咒骂,而不是沉默以对。

一切都准备就绪,包括鱼,是从蒙巴萨运来的。我也准备好了。在穆海迦俱乐部的书桌上,汤姆的来信正朝我怒目而视。他当然是对的,他从来都是对的。我一切有关飞行的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对象国乌坎巴的了解也比我多。他了解从海岸横扫进内陆的急速风暴。他了解痢疾、舌蝇和疟疾。他还了解虎尾兰——那种无声无息却嗜杀成性的野草,像刀剑的丛林一样矗立在广阔的原野上,一直延伸到印度洋。

但这些外在的表现都比不上一个事实:他从不犯错,也从不放过任何他瞄准的猎物。

布里克斯

在很多地方,从罗得西亚到比属刚果,再到撒哈拉沙漠,“布里克森老爷”这个名号依旧如雷贯耳。

明早七点到达马金杜。把温斯顿的信带来。到曼利那里拿五十发子弹六瓶杜松子酒六瓶威士忌两瓶防疟疾药水两瓶奎宁。马库拉发现带大公象的象群。马金杜的巴布会在你抵达后提供我的书面指示。如果是有鱼卖的日子带鱼来。

尽管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但在马金杜发来的电报上看到这个名字,依旧让我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目眩神迷。

柏瑞尔:

肯尼亚殖民地

马金杜

内罗毕

肯尼亚殖民地

穆海迦俱乐部

电报(同一天到达)

亲爱的汤姆:

汤姆

飞机的配件已按时抵达——多亏你的及时援手。以后我会装个尾轮代替起落杆,这样它就不会在迫降的时候碎裂。

放弃寻象飞行——这不值得你冒那么多险。祝好运,祝一切都好。

不要为寻象的事情担心。我知道你是完全正确的,我打算尽快停止这项工作——但是布里克斯今天从马金杜发来电报,将于早上出发。是温斯顿的游猎团。

你按时拿到备用零件了吗?我打电话给艾弗斯公司转达了你的电报内容,他们会立即处理订单……

祝顺风,以及愉快降落。

我希望能从事老本行。公爵现在正身处法国南部,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希望能打破好望角的飞行纪录,但这样的飞行很难赚到钱,除非你把自己的衬衫和灵魂打包卖给广告代理——我可并不打算这么做……

祝永远如此。

这些你都不会听的,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的飞机看来是个可靠的奴仆。我只希望,它能继续安安稳稳,在任何你需要它的时候忠诚地为你效命……

柏瑞尔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你,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就不要将飞往象国寻找象群当作习以为常的事!财务上的担忧或许可以靠一两次游猎来缓解,但将它当作长期工作就纯粹是发疯,而且万分、极度危险。

在一缕微弱青烟的指示下,我了解了风向,然后在马金杜的空地上降落。我爬出机舱,向车站走去。

我刚从纽马克的赛马会回来,发现你最近的一封来信在俱乐部等我。听说你病得如此严重,我非常难过,但我相信此刻你已完全康复。在我看来,你的体力透支得太厉害——你赖以谋生的工作太容易让你紧张……你必须学着去接受那些没有危险、稀松平常、合情合理、沉闷无趣的日常工作,它们都需要平衡的大脑和镇定的理性。

马金杜看起来什么都不像,它也确实什么都不是。它是建在狭窄乌干达铁路边的五间铁皮屋顶房子,就像藤蔓上的寄生虫。最大的一间屋子——也就是车站,里面放了一张桌子,还有布里克斯说起的巴布,因为发太多电报而磨破了食指。

亲爱的柏瑞尔:

有一天,非洲大地上会游荡着一群数量不多但精挑细选出来的印度人,他们都带着显著的标识:一根磨损的食指。他们将是早期乌干达火车站拥有者们的后裔。在不同的时间里,我曾驾驶飞机、骑马,或是步行到达过肯尼亚境内的三十多个车站,每一个车站里的巴布都在不同的电报机上忙碌着,狂热地敲击着,好像整个东非大陆都在快速滑进印度洋,而他是唯一观察到这一现象的人。

皇家飞行俱乐部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电报里说些什么,或许我误会了这些巴布,但我觉得他们不过是在通过电线为彼此阅读安东尼·特罗洛普的小说而已。

伦敦皮卡迪利路119号

马金杜的巴布连绵不断地按下一大堆的点与线后,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他有一双和善的棕色眼睛,因为常常眯着,所以显得有些疲惫。他干瘪的小脑袋有点像晒干的坚果。他穿着廉价的条纹裤子和干净的棉衬衫。最后,他站起身来,欠了欠身:“男爵留了话,要我交给你。”

大象!游猎!捕猎!丹尼斯·芬奇·哈顿留给我一个激动人心的鼓励——从一成不变的公式中脱身,手握通往探险的通行证。大象可以在空中勘察到。丹尼斯想到了这个主意,我证明了它,而汤姆则对此提出警告。这是他的来信:

他桌上的竹签上串着三张纸,形状和颜色各不相同。我能在最上面的那张纸上认出布里克斯的笔迹,但是巴布慎重地在三张纸片中筛选着,好像有一百张似的。最后他欢欣鼓舞地微笑着,将我的指示交到我手上,就像银行经理交给你一张透支的票据。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已经足够好——能多赚五倍当然更好。更理想的收入是每个月七十五英镑,每次飞行赚三英镑。没有别人愿意干这个工作也无所谓。生活本身可以更精彩,而我也做到了。

“我的妻子,她为你备了茶。”

要是有两个乘客,我就飞“豹蛾”机,每人为一英里支付一先令——而非洲有着数不胜数的里程。如果我用单人飞机运送一位客人,当然也收取同样的费用。通过这两架飞机,我一个月大约能赚六十英镑。

茶,所有巴布的妻子们沏的茶差不多都有红糖和生姜,但它总是热腾腾的。我喝着茶,读着布里克斯的指示。

生命有了不同的形状,它长出新枝,有些老的枝丫却死去。它遵循着所有生命亘古不变的模式:去旧迎新。旧事物逝去,新事物来临。当我为了生计而在驾驶舱内枯坐数百小时之后,初飞时的惊喜早已消失殆尽。好多个月以来,我都为东非航空公司运送邮件——直到他们的商业雄心无疾而终,被威尔逊航空公司蒸蒸日上的业绩埋葬。我带着乘客去往各个地方,由于客人增多,我租了一架更大的飞机——一架“豹蛾”机,并将它加入我原只有一架飞机的战队。

“前往基拉马克伊,找炊烟。”下面是草草画下的地图,上面有个用箭头和圆圈标注的“营地”。

肯尼亚也发生了变化。我父亲从秘鲁回来了,而我在埃尔布贡建了个农场,他就住在那里。农场和恩乔罗的不能比,但它却让往昔的回忆更加真实,因为荣盖河谷和穆阿森林就在农场边上。

我谢过主人的茶,走向飞机,摇动螺旋桨,直接飞往基拉马克伊(这不是地名,是个土著词语,意思是一个不可能住人的地方),寻找炊烟的踪迹。

我曾三次飞过这相同的六千英里航程,但每次我都回来了,如同指南针上的指针回归原点。没有治疗乡愁的麻醉剂,起码没有恒久有效的疗法,而我的飞机——我的小VP-KAN,和我怀有同样的乡愁。

不久,我就看见了灌木丛包围着的狭窄跑道,两头各站着一个白人。从他们疯狂舞动手臂的架势判断,我认定他们急需的特效药不是奎宁,而是杜松子酒。

有一天,当这个世界又老了几个月,也就是说,又老了几岁,邮差送来了汤姆的信。他早已飞回英国工作,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