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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尾声

几年之后,我回到纽约生活。我去看望父亲,他说想去吃寿司,只有我们俩一块儿去的。

探病

那时,我知道他得了癌症,他变得很瘦。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这件事,”我对保罗说,“谢谢你能开口问他。”似乎,一个名人的秘密,需要另一个名人才能打开。

前一个月我才想到,虽然我不知道他病得多重,但趁着为时未晚,我应该对他好一点儿,而且我认为他很快就能康复。

我看着父亲的脸。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承认?Lisa当然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我当时如此想道。现在看来,他以前说的谎言简直荒谬可笑。我觉得听到这句话后,自己强大了很多,挺直了胸膛。

“你知道吗,从某些方面来说,你的性知识是很渊博的。”我夸赞他。性是我们父女俩之间最轻松的话题。在我上高中时,父亲曾教育我说:“戴了子宫帽,你就有时间三思并做出抉择。”他并不要求我吃避孕药,也没有直言担心我会怀孕,而是让我感觉到他相信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对。”父亲回应他。

“你说这些事时,也没让我觉得尴尬。”我说。

“我想也是。”保罗说。

“对,对!”他兴奋地说道。他坐在我旁边的驾驶座上,有些得意忘形,上下抖动着他的一双细腿。我们坐在车里,车子已经熄火了,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商场的寿司店门口。“我尽力地避免让你尴尬,”他说,“你知道吗?你失去处女之身后,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我!这太好了,谢谢你这么相信我。”他要是不说,我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们下了车,一起朝寿司店走去,他说:“与我的另外两个女儿相比,我对你的了解更深。”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有些震惊,因为我是长大了才见到他,而两个妹妹却是一生下来就跟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不可能是真话,我这样想着。

听到这句话,我直接站了起来。

当天晚上,我去他楼上的卧室里看他,他正在看连续剧《法律与秩序》。他突然问我:“你打算把我写到你的书里吗?”

父亲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是的。”

“不。”我回答他。

一时间,世界变得静悄悄的。我坐稳了,安静地等着父亲回答。

“很好。”他说,转过脸去继续看电视。

保罗问父亲苹果公司开创时的情况。比如,当初创立时,团队是否有朝气,他们是否胸怀大志、准备改变世界?父亲回答,在制造“麦金塔”电脑时,他们的确是这种心态。波诺说,当初他和自己的乐队也是如此。两个不相干领域的人,竟然有着相同的体会,真是神奇。接着保罗问我父亲:“那台电脑Lisa,是不是以她命名的?”保罗看了看我。

母亲生病了,鼻窦和鼻骨感染,最初并未诊断出来。因此她不能工作,也没钱付房租。几年前,她不顾我的反对把厄拉米达·德·拉斯·普尔戈斯路上的那栋房子卖了,拿这笔钱出去旅游,把钱全部花光。绝望之中,我给努艾瓦的一个朋友的父母打电话求助,他们在旧金山有栋闲置的房子,我请求让母亲过去暂住几个月。另外一些朋友也借钱给她,用来支付手术费用。手术过后,她的脸肿了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似的。

我们在靠海的一个大封顶阳台上吃午饭,我跟父亲之间隔着几个座位,他和保罗并肩坐在餐桌的一端。侍者为我们端上饭菜。

几周之后,我到孟菲斯的一家医院去探望父亲,他刚刚在这里接受了肝脏移植。之所以到孟菲斯来,是因为这边刚好有个可移植的肝脏。他和劳伦娜是在晚上乘私人飞机过来的。有一次他要小便,护士让我回避一下。

他带我们参观他的别墅,似乎不相信这豪宅是自己的。屋子的窗户正对着地中海,屋里到处都是孩子的玩具等用品。他把我们带到一间空荡荡但是光线充足的八边形房间,告诉我们,甘地(10)在这里住过。

“没事,不用出去。”他说。接着,他把一个塑料便盆放到病号长袍下面开始小便,我则站在旁边陪他说话。他好像一秒钟都不愿我离开。他在医院里有两个房间,一个里面是病床,另外一个里面有一个沙发和几把椅子,就像小学里的接待室似的,还摆放着树脂人体模型和金属腿骨模型。有人来探视时,我们就得挪椅子,还得把这些人体模型和金属腿骨搬到一边去,每当如此,病房里就稀里哗啦一阵乱。有一次,我跟父亲、姑姑、继母坐在接待室里,父亲突然有些喘不上气,脸都憋紫了。我们都吓坏了,四下里查找问题根源。我瞥了一眼自己的脚下,心中顿时一阵惶恐:原来是我的椅子腿压住了他的氧气管。我赶紧把椅子挪开,他的呼吸又重新正常起来。

父亲要见的朋友原来是保罗(9),那栋别墅正是保罗的别墅。他走到房子外面迎接我们父女俩,穿着牛仔裤、T恤衫,戴着跟照片和专辑封面上同样的太阳镜。他平易近人,一点儿都没有名人的架子。

丽莎,对不起

27岁时,我已经不在银行工作,而是去了伦敦的一家图形设计公司。父亲邀请我一起乘游艇到地中海玩,同去的还有劳伦娜、弟弟、妹妹,还有一位保姆。他起初对我说,只需要陪他们周末两天即可,可是两天过完后,他又恳求我多待几天,随后他又让我多留了几天。我总共陪了他们两周的时间。在法国南部海岸,他说要在滨海阿尔卑斯省(Alpes-Maritimes)稍作停留,他要跟一个朋友共进午餐,但他却不说那人是谁。我们坐着一艘小艇上岸,又坐面包车去了埃兹小镇的一栋别墅。

肝脏移植后不到一年,在瓦沃勒街的家里,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股骨上方以及内脏边缘。“那里叫什么?”我问护士伊尔哈姆。

Lisa……那台电脑

“叫‘浅筋膜’。”她回答。我想象着一个裹着肠子的小袋子,不知怎么,在我的想象中,它发着磷光,像个水母似的,或者是像在飞机上俯瞰下面的城市灯光,外缘是光亮的,内部却是暗的。在医院里,父亲化名为强尼·艾特。有时候,他靠舔吗啡棒棒糖来止疼。他躺在床上睡觉时,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像是一堆黄骨。他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他感觉不到疼。”伊尔哈姆安慰我。根据核磁共振扫描显示,父亲的大脑尚未被癌细胞影响。

大学毕业后,如果条件允许,我一年会见父亲一次。我的幺妹伊芙是在我上大学期间出生的,但在随后几年读到的几本杂志里,在父亲公司网站的简介里,他都说自己一共只有三个儿女,而非四个。有时候他是和颜悦色的,却会突然冒出几句刻薄话来。在他身边时,我总是带着戒备之心。只有不在他的身边,我才过得轻松快乐。在我大学毕业几周之后,母亲让凯文和桃乐茜列了一份清单,上面详细地列出了他们为我花过的钱,包括机票、书籍、度假、衣服等。她把这份清单寄给了父亲,不久之后,父亲把这笔钱全还给了凯文夫妇。

我上次来时,他还能吃点儿东西(父亲依然挑食又偏执,如果碗里有两种不同的杧果,他就拒绝吃)。这次来看他时,他只能吃流食了,这叫作TPN(11),晚上则是静脉注射,根本增不了重,只能靠这种方式,每小时给他提供一百五十卡路里的热量。

“跟他说说。”母亲怂恿我。我咕咕哝哝地跟他说了,“我在伦敦的一家银行找了一份工作,当分析员。”这份工作并不对口,因为我学的是英语专业。我觉得自己很傻,因为我跻身世俗的喧嚣,成了父亲偶尔会嘲笑的那类人。但在“施罗德·所罗门·史密斯·巴尼”(8)工作,我就能拿到签证,就能在伦敦生活、工作,并且养活自己。

那次我去探望他,他说我身上有一股厕所味。此后又过了几个月,我仍然在父亲的家里四处偷些小物件,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最近的所作所为。我希望她能宽恕我,我想让她在“不准偷东西”的规矩上破例,一次就行。我想让她对我说:“亲爱的,没事的,都留着吧。”

我很不好意思,不愿意回答父亲。因为我知道他一直看不起银行业,他将其称作“直线和箭头”。其实,我对银行业也没有什么好感,而且,我怕他知道以后对我说三道四。

可她却对我说:“把东西都还回去。这事情很重要。你不能偷你父亲的东西,就像珀耳塞福涅(12)一样。”用神话故事来教育我,的确是母亲的一贯风格,“还记得吗?那个吃了石榴籽的神。”

“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找到工作了吗?”他问我。

我记得,珀耳塞福涅去了冥界,她什么都不能碰,但她忍不住吃了石榴籽,作为惩罚,她就得在冥界滞留一段时间。这就是人间冬季的由来。我使劲回忆着,就是想不起她吃了多少石榴籽。

典礼上,父亲和劳伦娜溜到温斯罗普(Winthrop House)后面,看我走上台接受学位证书。下台后,我找到母亲,发现父亲和劳伦娜也在她身边。“这让我有点不相信遗传学。”我们刚打过招呼,父亲便脱口而出这句话。他偶尔会说出这样出人意料的话,有时候他却说人类的基因是多么强大。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吃了多少并不重要,”母亲告诉我,“重要的是,她偷吃了石榴籽,所以才会被困在冥界。她在冥界偷了东西,还吃光了,然后就受到了惩罚。”

后来,谈到毕业典礼那天的情景时,父亲多次跟我说:“你妈妈那天真优雅。”有一件事他不知道,而我知道——母亲早算好了要跟父亲说的话,最多跟他说二十五个字,一个字都不多说。

“然后呢?”

母亲原本担心自己负担不了此行的花销,但最后她在惠普公司找到了一份咨询工作,并且报酬颇丰。她买了机票,定了酒店房间,还买了一件漂亮的黑色棉裙,裙子的下摆展开像降落伞似的。

“你要是把从你父亲那里偷来的东西据为己有,你就会被困在那栋房子里。它会把你牢牢拴住,你将永远无法挣脱。”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也是母亲的故事,因为女儿消失了几个月,她的母亲伤心欲绝,把人间的大地变成了贫瘠的冻土。

我还邀请了凯文和桃乐茜。他们本打算来,但得知我也邀请了父亲之后,他们很伤心,因为他们为我付出了太多,而我父亲什么都没做。最后他们决定不来了。

我把偷来的东西陆续还回去,因为太多了,一次拿不齐。我把碗裹在枕套里,以防其叮当作响。我把唇膏放回卫生间的架子上,把护肤霜放回楼上的柜子里,把鞋放回衣橱里。我发现,在不被撞见的前提下把偷来的东西放回去,跟当初把它们偷出来一样难。

“但是他是你爸爸。”他说。杰米一直劝我,说我父亲的过错并不要紧,说乔布斯终究是我的父亲。当父亲的难免有错,但理应受邀出席儿女的重大事件。要是我不邀请他来,以后我会后悔,却无法弥补。我很矛盾,但最后我还是给父亲和劳伦娜寄去了两张票和一封信。

这次来探望时,父亲似乎并不热心于见我。他让我离开他的房间,不要妨碍他和我弟弟一起看电影。他已经不能走路,不能正常进食,我却妄想他能活很久。他病得太久了,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病入膏肓的。我尽量不去他的房间,只是偶尔进去看看,还盼着他是睡着的。探望结束时,我想,我应该不会再来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既无诚意又无意义。

“不可能。”我告诉他。我把父亲的种种劣迹都告诉了他。

可是,一个月后,他给我发来短信(他很少给我发短信),让我周末去他那儿一趟。那时,劳伦娜和弟弟、妹妹都不在家。我从纽约坐飞机去了旧金山,又在机场乘火车去了帕洛阿尔托。

“你应该请你爸爸来参加毕业典礼。”他对我说。

外面空气清新,月台上光线明亮。纽约的空气很单调,要么什么味儿都没有,要么就只有一种味道,或者是垃圾味,或者是雨的味道,或者是香水的味道,或者是汽车尾气的味道。不像帕洛阿尔托,这里的风凉飕飕的,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水分。雾气笼罩着起伏的山丘,空气中有桉树、青草、香草蛋糕和薄荷的气味,还有湿土和干土的气味。

留学快结束时,我跟一位英国律师交往,他叫杰米(Jamie),有一头高耸的金发。

我怀疑这次探望将与其他几次并无不同。很久之前,蒙娜就叫我“小信的人”(13),母亲现在还这样叫我,用来打趣我。

那一年,伦敦眼(7)建成,就在我的宿舍附近。

我在加州大街下车,小镇似乎没什么变化,公路像一条笔直的跑道直通绿色的山区。我从阿尔玛街的地下通道穿过,从阳光照射的另一端出来,又经过了一座公园和一片松树林,这里的房子都处于树木环抱之中。

我已经决定大四那年去伦敦,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留学,凯文和桃乐茜都极为支持我。

半年以来,我一直在吃氯硝西泮(14)。这是一种抗焦虑的药物,据说能缓解人体内杏仁体的战斗或逃跑反应(15),每天服用0.25毫克即可。尽管(或许是因为)父亲执意让我试试大麻或者摇头丸,可是毒品对我来说一直没有吸引力,我从未服用过毒品,也不想试一试。但是现在,每个月都坐飞机过来看他,还要修完我的研究生学业,母亲在生病又经济拮据……千头万绪,我已经难以集中精力。我的日常举止和语速都变得越来越快,我快疯了,希望能用药物帮我分分心,让我清静清静。我紧张不安,战战兢兢,感到很不自在,生怕父亲会说些骇人的话,然后就咽了气,什么都解决不了。

毕业典礼

在电影里,人死前总是会说一些惭愧的话。可是这不是电影,是现实生活。

他告诉我的母亲:“放心,丽莎终究会发现,她无法更换父母。凯文和桃乐茜也会发现,金钱买不到女儿。”

我穿过房间,在父亲书房(现在已经改成他的卧室)的门槛处停了一下。书房里有张哈罗德·埃杰顿(16)拍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苹果被子弹打穿,弹孔边缘是炸开的。

得知我的这些想法之后,母亲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咨询。

我绕进他的房间,父亲正倚着枕头坐着。他的腿又细又白,像两根毛衣针。五斗橱上摆着很多相框,每个都对着床的方向。五斗橱的抽屉都一样宽,后来我发现,每个抽屉里都放着他归置好的画和照片。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醒着,似乎是在等我。看到我,他笑了。

有时候,我真希望这两位可靠而负责任的邻居就是我的家人,而且,如果我的渴望足够真诚,他们会乐意当我的楷模,并乐于接受我的仰慕。他们会经常开玩笑,会教我生活之道,会教我家人之间该如何互动,教我不要插嘴,教我什么问题是粗鲁的,教我如何用言语保护自己,教我如何看待那些只知奉迎我的父亲和继母、却对我视而不见的人。我时而想变得像他们一样,时而又想做自己,而且,会想象他们来当我的父母并且对我宠爱有加。或许,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心怀成为一家人的渴望。

“真高兴你能来。”父亲说。他的热情令我心软。他流下泪来。父亲生病之前,我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另一次是在电影院看《天堂电影院》,影片结束时,他哭了,我还误以为他是在颤抖。“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他对我说,“你得让我走了。”

母亲说,她曾打算卖掉房子为我付学费,但时间太紧,一时找不到买主。她还说,她仿佛看到凯文和桃乐茜家的上方有个巨大的金色天使。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这样想的话——钱来自天使,不是凯文和桃乐茜的——他们对我的恩情就容易接受一些了。这份恩情太大了,我想自己永远都无法偿还。

“好的。”我回应他。话虽如此,但我并不太相信,也绝对想不到父亲在一个月之后就会去世。我毫无头绪,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我坐在床上,陪在他旁边。

大四那一年的学费,是凯文和桃乐茜为我付的。

“你小的时候,我没能陪你,”他对我说,“真希望我们能有时间多相处一些。”

这是赤裸裸的事实。

“没事。”我告诉他。此时此刻,他不仅身体虚弱,情感也很脆弱。我躺下来,面向父亲。

我想母亲可能真的不懂。我试着接受这个念头,父亲并不爱我,这就是他总是那样对我的原因。

“不,不对。我没能多陪陪你。”他继续说道,“我应该多陪陪你。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当然有关系。”她说。

“都过去了。”我劝他。话虽如此,我却并不确定。我最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很幸运,因为我认识父亲的时候,他还不是举世闻名,那时,他的身体很健康,还能带我出去滑旱冰。我曾以为,他陪伴别人的时间都很多,唯独陪我很少,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流下泪来,说道:“我对你有亏欠。”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在那个周末,他对我一遍遍地絮叨:“我对你有亏欠,我对你有亏欠……”我在他小睡醒来时过去看他,他每次都会哭,每次都会重复这句话。而我想要的,我认为他亏欠我的,是在他的家人中,我应该有清晰的一席之地。

“可‘爱’是个动词,”我问母亲,“再说了,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每六小时就轮班的护士之外,家里只有我们父女两人。有几个人过来探望他,都是以前的同事。还有几个父亲不认识的人也来看他,有的拿着包,有的空着手,在院子里徘徊。有个身穿纱丽(17)的人请求见他一面,有个人径直走进大门,说是乘飞机从保加利亚专门来看他。侧门处聚集了一群人,先是聚在一起说话,后来就四散离去。

“凯文怎么能说那种话?乔布斯当然是爱你的。”跟母亲打电话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这样跟我说。

“你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吗?”我问他。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说,仔细考虑凯文的话,起初我还有些扎心,可真的承认了,反而让我解脱了。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时睡时醒。

“他不爱你,”凯文告诉我,“爱是要看行动的。”

“能。”

凯文到波士顿出差时,就会带我出去吃饭。我喜欢跟他出去吃饭,这样能稍微减轻一些我大学生活中的孤独感,也能让我像其他同学那样,有陪父亲在外吃饭的感觉,尽管凯文并不是我的父亲。有时候,凯文似乎总拿自己跟我父亲作比较。“他有好车,”吃饭时,凯文如此说道,“但是他不会开。”凯文解释说,好的驾驶技术,应该让乘客坐得舒适,感觉不到汽车的速度和加速。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父亲的驾驶技术的确很差,坐父亲的车,胃里总是翻江倒海,他总爱漂移着转弯。在父亲的皮克斯动画工作室一举成名之前,凯文说父亲不懂得经营之道,说NeXT经营不善。他说,他能看出来,因为父亲不再花钱买东西了。我边听边点头,但与别的富人相比,我父亲一向不爱花钱买东西。他可能是全世界最差的商人、最差的司机,但这些事都并不能减少我对他的关心,也不会影响他在我心中的重要性。

“你都能记得清吗?”

“是的,”他说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大多数吧。”

“这么说,我得退学了?学校帮不了我?”

“你都梦见什么了?”

“哈佛的助学金是按需求评定的。”他解释道,而我父亲的情况使得我没有申请资格。

“大部分是工作的事,”他答道,“梦里,我总是在说服别人相信我。”

我原以为助学管理处应该跟发展事务处有些类似,都是钱来钱往的。事实上,这间办公室,还有这位工作人员,似乎都很窘迫,仿佛是告诉我,哈佛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有钱。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说辞给激怒了,不行,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想,学校总是会帮我的,会把我留下来。而这个人说不能,只不过是他的职责所在罢了。

“相信你什么?”

我在大学里打了两份工,一份是在ESL(6)当老师,另一份是在大学发展事务处。“发展”的意思是,通过筹款人、广告等方式为学校筹集资金。

“相信我的想法。”

“25岁。”他说。我听到他的回答,顿时就泄气了。

“做梦时想到的想法吗?”

“法定成年是多大?”我问他,我希望是21岁。

“有时候是。在梦里,通常我无法说服他们。他们太笨了,理解不了我。”

“如果这样的话,你就得退学,直到法定成年为止。”他告诉我。

“你的想法都是这样来的吗?在梦里。”

我向他解释,尽管父亲付得起我的学费,但他现在已经不打算继续为我付学费了。

“是的。”他答道,接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走进一条蜿蜒的地下室走廊,去找哈佛大学助学管理处。工作人员坐在桌前,面对着门。在他的身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天花板上的一块瓷砖掉了,一块绝缘层也松了。

第二天,我陪他去医院输血。这件事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因为他太虚弱了,无法走路,只能坐轮椅。上车,到医院;下车,坐轮椅;输完血,再坐轮椅;上车,到家;下车,再坐轮椅,上床。血袋里的血又浓又暗,像吸血鬼之类的电影里的道具血浆。在医院时,他们从一个冰箱模样的机器里给他拿来加热过的毯子。因为父亲身上很凉,盖上毯子就会暖和一些,可是随后又变凉了。

两年前,我在马戏团之夜搬出去之后,父亲就不再为我学费之外的所有事项付款——包括来往学校的机票、书本费,连零用钱都不给我了。我的钱都是靠打工以及给凯文和桃乐茜帮忙赚的。

我坐在房间的椅子上陪着他,耳边是机器的嘶嘶声。我不知道他输的血来自何人。我想问,却不愿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到血袋上来。他每过十天就要输一次血,每次要输好几个小时,每次输完血,他的气色就会好一些。

大三暑假,我留在剑桥,在一家名叫“咱们走”的哈佛大学导游公司工作,职务是东南亚导游指南的助理编辑。暑假过半,我收到哈佛大学的邮件通知,说我下半年的学费还没交。

“他可能很冷。”输血快结束时,我对护士说道。

那时,父亲又开始去苹果公司上班了,我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大三那年我去伦敦留学之前,彩色iMac的首波广告面世,哈佛校园里的公交车上纷纷贴上了广告。

“没事,我不冷。”他说。我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等着他。

“他会离你而去,”她解析道,语带怜惜,“或许有一天他会意识到,他对待你的方式,恰恰是他(亲生)父母对待他的方式。”我大吃一惊,她竟然立刻解了我的梦。而我认为,她解析得如此快又如此简短,一定是错的。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似乎又是对的。我以为我的家庭怪象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其实根本不是。而我惊讶的是,如此明显的事情,我竟然一直没看清。

几分钟之后,我再次对护士说:“他可能感觉到很冷。”我能感觉到房间的通风孔吹出一阵阵冷风。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找她辅导过几次。年底,最后一次心理辅导时,我跟她说了前一天晚上做的梦:我坐在悬崖上眺望大海,父亲正坐在书桌前,身子罩在圆锥形的灯光里。书桌像个木筏,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他和桌子都在海上越漂越远。

“没事,我不冷。”父亲再次说道。我有事出去了一趟,后来护士叫我进去,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护士拿给我一条毯子。

那年春天,我围绕自己的眉毛写了一首非常深刻的维拉内拉诗(4),并将其投稿给学校的文学杂志。不久之后,我去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那里接受免费心理辅导。我在登记表上写下名字,预约了一个小时。心理辅导老师是个女的,很瘦,声音很细,头发也很细,脸很瘦,鼻子瘦长,就像莫蒂里安尼(5)画中的女人。她面容平和,波澜不惊。

“你父亲说你觉得冷。”护士对我说。我自己都没发觉。

“不,”教授和蔼地看着我,说道,“他的力量源于坚持。”

“我没能多陪陪你,对不起。”他躺在床上,又说道。

“特罗伊勒斯太悲惨了,”我在研讨班上说,“他始终无法忘怀克莱西德。”

“可能是你工作太忙,所以才不给我回邮件、回电话吧?”他很少给我回邮件、回电话,也不记得我的生日。

在哈佛,我决定主修英语。大三那年,我听了一次讲座,主题是乔叟(3)的《特罗伊勒斯和克莱西德》,主讲的教授是一位魅力非凡的英格兰乔叟学者。他的牙齿不整齐,耳朵里长着一簇白毛。故事里,克莱西德离开了特罗伊勒斯,但特罗伊勒斯始终无法忘记她。

“不是,”他说道,又停顿片刻,“不是因为工作忙,是因为我气你当时不邀请我参加哈佛的周末。”

退学危机

“什么周末?”

桃乐茜站在母亲身后,口述了一封电子邮件:“史蒂夫,省了你那套道貌岸然的狗屁话吧。”母亲打着字。桃乐茜教她“道貌岸然”怎么写。我为桃乐茜的回应以及这个新词激动不已。

“入学周末。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只有一张账单。”他说道,突然有些呼吸不畅。

“我不想跟你谈,也不愿意见你。”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道,“你不愿意照看里德,可我爱里德,既然你不愿意拿出时间陪伴我爱的人,我也不愿意为你浪费时间。”

父亲说的是我的新生入学仪式。我后来记起来了,当时我还精心安排了一番,因为我的父母不愿意同时出席,所以,我请教了心理医生,又跟他们达成共识:母亲出席入学仪式的那个周末,父亲则晚几个周末再来。当时,他还觉得这样安排最好。

一天下午,凯文和桃乐茜到母亲家里来,恰逢我和母亲惊慌失措。因为父亲刚刚打电话过来,怒吼着要我过去照看弟弟,又给母亲发来一封恶言恶语的电子邮件。在邮件里他写道,我又坏又自私,逃避照看弟弟的责任。我和母亲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想,从某个角度来说,一定是我错了。我在电话里、邮件上一遍遍地回复父亲,说我愿意照看弟弟,只是想跟他好好谈一谈,但他似乎根本听不到后半部分内容。

“可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那年暑假,父亲还是不跟我说话,但执意要我去照看弟弟,弟弟一直都很想我。我去过父亲家几次,帮忙照看弟弟,希望父亲能跟我说说话,可他只是无视我。后来我对他说,他要是不跟我谈谈,我就不去照看弟弟了,但是父亲拒绝了,还反过来说是我抛弃了弟弟。

“因为我不擅长跟人交流。”

母亲用新鲜的龙蒿叶和莴苣做沙拉。窗帘是她用法式线(2)缝的。她在后院里种了西红柿,却忘了浇水,叶子都变黄枯萎了,结的西红柿却格外甜。

“我真希望能重来一次,调整一下你和妈妈来的顺序。”我告诉他。我们父女俩交恶,竟然是因为我的新生入学仪式?不太可能吧,这甚至有些荒谬。我不信!他是很聪明的,但人之将死,想要理顺俗事,不可能做到清醒的反省。我不相信一次邀请、一个周末,就能令他怀恨在心,在此后的十年时间里都对我不理不睬,还拒付我在大四的学费。

大二那年暑假,我在斯坦福大学的基因实验室找到了一份工作,跟高中时打工一样。这就是我在帕洛阿尔托度过的最后时光。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观察自己的手相。我能过上好生活,我的掌纹就是这么说的。

几个月后,父亲同意了。母亲在门洛帕克找到了一栋待售的房子,甚为符合他的条件:跟他的房子离得不太远,不超过40万美元。房子位于繁华的厄拉米达·德·拉斯·普尔戈斯路上,是木质结构,薄墙,两间卧室,后院很漂亮。他说,选的房子必须离他家很近,这样他就能提前过去看看。可是直到最后,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便以母亲的名义把房子买下了。

我记得一年前,母亲来纽约看我。她的病已经好了,但身体虚弱,听力有些受损。傍晚,我们俩出去散步。

现在有可能成,以前也有可能成——即使我希望母亲能从他那里要到房子,但还是被这个念头吓到了。

西四街(West Fourth Street)和查尔斯街(Charles Street)的交会处,是砖结构联排住宅。我们俩停下脚步,看着夕阳中的房子。那段日子里,我们开始感觉到——终于熬出头了,以后的生活将是幸福快乐的。

之前,母亲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给我们母女俩买过一栋房子,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要是他有这个想法,早就给我们买了,哪会等到现在?我不知道她为何觉得现在能跟父亲要到房子,尤其是我现在已经长大离家——而且他现在还对我不理不睬。还有,如果她能做通他的工作,为什么不早点做呢?

“哎,还有手相的事。你真的会看手相?”我鼓起勇气问母亲。

“那我就追着他要,直到他给我买为止。”

“会一点儿。”她告诉我。我发现她浅浅一笑,我就知道她是在撒谎。

那时,她仍然住在男朋友家里,我放假回去时住在凯文和桃乐茜家。“他不会给你买的。”我告诉母亲。

“我的意思是,你遇到过手相大师吗?”我想让她说是,说她曾在印度遇见过高人或者读过秘籍。

“我要让史蒂夫给我买栋房子。”我上大二时,母亲在电话里如此说道。

“那时的你需要指引。我们需要彻底改变命运。除了杜撰一些空话,我别无他法。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母亲对我说。

道貌岸然

那天晚上,我回到父亲家。他用平时召唤护士的虚弱口吻叫我:“丽兹……”盛着TPN的背包呼呼作响,像轨道上的玩具火车,浓浓的液体注入他的血管。他倚在枕头上,双膝屈起。他瘦得吓人,我看着他,满眼都是他瘦长的四肢和憔悴的脸。

暑假余下的日子里,我重复着相同的模式:住在凯文和桃乐茜家,到农场工作,去看母亲,猜父亲在做什么、想什么,桃乐茜做饭给我吃。我不断地用积极的事鼓舞自己,因为消极情绪总是不断涌现。起初并不频繁,后来逐渐减少,等到暑假结束时,绝大多数无情而苛刻的声音都从我的脑中消失了。

“那天说的事……”他说道。上次,我们谈到了情感,他此前从未对我提及这个话题,很令我惊讶。“我想跟你说一说,我都不怪你。”他开始哭起来,“只怪我们当时不懂得如何处理,想不到那么多。我不怪你。我想告诉你,所有的问题都与你无关。”他一直等到自己时日无多时才向我道歉,而这正是我期盼已久的话。那感觉就像烧伤处淋了冷水一样舒服。

父亲没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我的电话。

“丽莎,对不起……”父亲一边哭着,一边摇着头。他坐直了身子,双手抱着头。他瘦削了很多,显得手特别大,而他的脖子却太细了,几乎支撑不住脑袋,就像罗丹《加莱义民》雕像中的人。“真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把一切都改过来,可是太迟了。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太迟了……”他哭着,身体在颤抖。他的呼吸里掺杂着抽泣,我听不下去了。接着他又说了那句话:“我对你有亏欠。”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坐在床上,靠在他的身边。即使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我想,倘若发生奇迹,父亲康复了,他就又会重归故态,忘了生病时悔过的这些事,他仍然将刻薄地对待我。

当晚,我睡在凯文和桃乐茜的家。桃乐茜在我卧室的床上放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俄式茶点,上面有糖粉,用塑料纸包着,一壶花草茶,还有一张欢迎我的纸条。第二天早上,正当我准备去农场工作时,却发现我落枕了,这让我一整天都歪着脖子。

“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劝他,“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们会成为朋友吧?”这是个轻微的打击:我和他只是朋友而已。而事实上,在这次探望之后的几周里,以及父亲去世之后,我伤心的也是我们错过了成为朋友的机会。

“走吧。”一切妥当,凯文对我说道。

“好。”他应道,“太对不起了,我对你有亏欠。”

身为邻居,他们为何要帮助我?多年以来,他们对于父亲如何对待我表达过极其不满。早年间,桃乐茜的父亲也是个杰出而有魅力的人,但同样对她不好。他们很有钱,所以在经济方面有能力帮我。他们认为,我的父亲有钱,身边的人对他逢迎有加,但他不能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刻薄。随后的几年时间里,我多次问过他们,我该如何回报他们的恩情,他们说,等到我有能力时,以善偿善,去帮助别的孩子就行了。

我把原先从父亲家偷走的东西都还回来了,此后虽然再也没有偷过,但我仍然惦念着几件想要的东西。直到此刻,我的念头才全部消失,我再也不想偷他的东西了。

“写上你去了什么地方。”凯文说。“我住在凯文和桃乐茜家。”我又写上了凯文家的电话号码,最后写了“我爱你们”。与下午跟他打电话时相比,搬走时说“我爱你们”似乎没什么诚意。我想显得轻松一点儿,但又不敢太过轻松,怕凯文以为我惯于接受别人的帮助。

家人都回来了,家里变得热闹起来。晚饭过后,我和劳伦娜两人坐在厨房的桌旁。以前过来时,我总会自告奋勇地去刷碗,但这一次,我坐着没动。“他跟我谈过了,”我说道,“都是些推心置腹的话。我感觉好多了。”我以为她会问我谈话的内容,但她没问,而是站起身来,走到水池边开始刷碗。

我在纸上写道:“亲爱的史蒂夫,你说我要是不陪你们去看马戏,就得搬出去,所以,现在我搬走了。希望你明天能给我打个电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不信那些话。”劳伦娜说着。

“把需要的拿上,”凯文说,“再给他们留张纸条。”

幺妹伊芙过生日时,我们开了一个派对。我溜达到院子里,闻见了多肉植物、天竺葵、水的气味。一群小女孩聚在草坪上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中残留着一点儿光亮,像马格里特(18)的画似的。

“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你跟我们住在一起那几年,对我来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听到他的这番话,我不由得惊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对我来说,那段时间很艰难,我原以为对他而言,那也是很糟糕的一段经历。

伊芙在蹦床上绑了绳子充当缰绳,模仿骑马的动作,和伙伴们爬在蹦床上跳来跳去。几只鸟飞入房檐,家里的哈巴狗呼呼噜噜地拱闻着蹦床的支柱。

我二十五六岁时,有一次,父亲到伦敦来看我。我们俩步行去了格林公园(Green Park),在一条长凳上并肩坐下。“等我老了,我每天都要出去,坐在这样的长凳上。”他说道,四下里看着。但当天上午没有老年人出来活动,别的长凳上也都没有人。

“你是谁?”一个小女孩问我。她比伊芙高几英寸,跟我的鼻子齐平,头发像稻草似的。伊芙从蹦床上爬下来,站在她的旁边。

上大学之前我又跟母亲生活了半年时间,接着就出门去上大学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他觉得是自己被我抛弃了,甚至觉得我背叛了他。这么说可能不公平,却是事实:我小的时候,他不关心我,没有时间陪我;现在,轮到我离开他了,他却生起气来。在当时,我的解释是:他恨我,几乎注意不到我的存在,所以,失去我并不会激起他的怒火,我不足以让他留恋。然而,直到我三十多岁时,我才意识到:他生气,是因为失去了我。他冰冷的愤怒,源于我离家去上大学。很多父母能在多年的时间里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早已习惯了他们渐渐远离自己的怀抱,而父亲在这个方面却是个新手。

“我是小寿星的姐姐。”我告诉她。小女孩一脸不解的神情,或许是因为我和伊芙有21岁的年龄差。“我比她大很多,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妈妈生的。”我解释道。

等父亲回来,发现我已经搬走了,他会怎么样?似乎他会挺伤感的,接着,他会感到之前打电话时绝对想象不到的——震惊。可能他并不想逼我走,他不愿失去身边的人,却一手促成了此事。生活中本可以有人向他解释这种“失去才懂得珍惜”的情况,可他连他们都留不住,即使留住了,也不可能把他们的话听进去。

“哦,”她明白了,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黄昏时分,我到凯文家里与他会合,然后开车去一个街区外的父亲家里搬走我的物品。我拿走了自己大多数的衣服和鞋、化妆品、一些私人信件,没拿CD。我知道父亲此刻正在看马戏,距离家至少有30分钟的车程,但我总觉得他随时都会回来,会当场抓住我们。凯文也没心情磨蹭,比往常要严肃很多。我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了大包里。

“我爸爸一时糊涂,所以才有了她!”伊芙大声说道。

这正是我想要的回答。

这句话听得我一阵眩晕,赶忙抓住她的肩膀以稳住我的身子。她在我身前,背靠着我的胸口。“你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然后在夜色中走回屋里。

“你可以先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说道。

厨房的桌子上有一个蜂蜜罐,我俯身看着罐子上的标签。标签上有五只蜜蜂,每只蜜蜂下面有一个家庭成员的名字:史蒂夫、劳伦娜、里德、艾琳、伊芙。图上方写的是:乔布斯家庭农场。

“然后呢?”他知道我母亲正在搬家,而我没有别的住处。

第二天,我在桌布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摞这样的标签,背面都是胶纸。我猜这是要贴在礼物上面的。标签太多,紧紧地堆在一起,像扇子一样展开,仿佛用耙子耙在一起的落叶。我盯着标签,在蜜蜂中搜寻我的名字,觉得我的名字也应该在列。记得上大学时,在舞会厅里,一个女生半开玩笑地问大家:“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啊,我怎样才能嫁入豪门呢?”身在家庭幸福圈外的我,感到了同样的忧伤。

“就今晚,趁他们去看马戏时。”几年前,凯文帮助桃乐茜从她父亲的家里搬了出去。他从她父亲的手里拯救了她,两个人很年轻就结了婚。

几年前,我到了纽约,在班宁顿学院(Bennington College)读艺术硕士,后来在一家设计公司从事咨询工作(这家公司为MoMA设计和编辑网站内容),跟一个心爱的男人同居,有望结婚。我已经长大了,我的生活在继续。然而,当我回家探望病重的父亲时,我竟然伤心于他的生活里仍然没有我,为此我大为吃惊。

“什么时候搬?”

回家探望他,往往会令我想起,当年跟他一起生活时,我希望自己变成别人。在他病重的那几年,我大约每个月都乘飞机回去看他,每次探望都让我感到五味杂陈。在那段时间,在一次探望中,站在前门的茉莉花丛前,我突然灵光一现,仿佛开窍一般,就像长久以来压在我身上的巨大包袱突然间消失了。蜂蜜罐上没有我的名字,这无关紧要。我不是某人一时糊涂犯下的错误。我不是米饭里的沙子。我听说,人的呼吸并不是平稳而规律的,人不是节拍器,呼吸或长或短,或深或浅,只取决于每次呼吸需要多少氧气,能吸收多少,肺里能装下多少。当时我只觉得,我不会用任何一段人生经历与别人交换,哪怕是那些令我难过万分、希望自己未曾存在的时刻,我也不愿将其交换出去。倒不是因为我的人生多么正确、多么完美、多么好,而是因为无数个选择铺成了我的人生之路,这些都独一无二,深入我的肌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被这个念头环绕包裹,如此亲近,就像我的皮肤一般,它已经足够好了。

“那就搬出去好了。”凯文说道。

父亲去世后

“他让我搬走。”我说道,“要是今晚不跟他们去看马戏团,我就得搬出去。”我喜欢这种开门见山说话的感觉。“我该怎么办?”

在父亲的葬礼上,以及他去世后的几年时间里,很多人都想跟我说他们与父亲生前有多亲近。

我当即给凯文打电话,就是父亲的那个邻居。

“他喜欢给我的儿子提真知灼见,”有人如此说道,“他们俩关系很好。”

“好。”我说道,挂断了电话。听到他的这句话,我顿时一身轻松,似乎从一间黑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走进了春光明媚的田野里。

“他们俩很亲近。”另一个人如此描述她儿子跟我父亲的关系。

“如果今晚你不来看马戏,就从这边搬走吧。”

“他就像我父亲一样。”另一个人含泪说道。

“我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啊!”我说着,浑身发抖。

类似的谈话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我不仅是谈话的参与者,更是见证人。他们从不问我父亲的事,而是热情洋溢地对我讲述,仿佛我的聆听是对其补足,是酵母,能赋予他们的故事以生命。他们像背诵讲稿一样把父亲生前和他们的逸事讲述完毕,然后就离开了。

“丽莎,你不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成员。”他说道,“说实话,我们觉得你很自私。”

他们这样说,是想让我觉得受到了尊重吗?父亲对待他们也像一位爸爸一样——听他们如此表白,我似乎应该回答说父亲是“以父爱待人”的,他就是如此地伟大。

“我要住在妈妈这边了,我要吃饭,她给我做了些吃的。”我解释道。母亲在厨房里,目带关切地看着我。

人们有时会谈到或者写到父亲的刻薄,他们有时候会把“刻薄”与“天才”挂钩。也就是说,天才总是有点儿邪性的。但在我看来,忙于创新时,他才会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善解人意、合作、有趣。在这方面,那些与他共过事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或许,他的创造力都被刻薄的表现所遮掩,所以,想用刻薄来表现天才,就如同模仿他口齿不清,或者模仿他假装与人亲热——转过身去,自己抱住自己,上下移动手臂,发出呻吟声——以表现他的成功一样,其实都是很愚蠢的。

“你必须去。”他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是否在场对他如此重要,充其量是照看弟弟,带着他在马戏团圆形的帐篷里绕圈。

“看那些云彩。”父亲病重但是仍能说话的时候,有一次,他指着窗外晴空里的云彩,愉快地对我说道,“那些云彩大概离地一万英尺,大约长两英里。要是咱们步行的话,我们俩,每英里需要走二十分钟。”

“我今晚去不了了,”我在母亲家里给他打电话,“爸爸,对不起。”

“走四十分钟就能走完了。”他说道。

可是,那天晚上父亲弄到了几张太阳剧团(1)的票。自从放假回来,他几乎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但是他想让我和他们一起去看马戏,也念念不忘我照看弟弟的事。我又瘦又忧郁,像个布娃娃似的。我想要取悦他,却有心无力,于是我决定不去了。

塞格尤仁波切对母亲说过,如果父亲能多活两个月,只需要再多两个月,他就能为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找到完美的解决之道。

傍晚,打包结束后,我坐在她的书桌前,她给我做晚饭吃。几天来,我终于有了一种舒适安心的感觉。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好好吃饭,马上就能健壮起来了。我不愿再离开她的关照。

可是,谁知道呢?

“帮忙打包。”她指挥我。可是我无法区分哪些东西要带走,哪些要扔掉,更不知道什么东西该装进哪个箱子,我的腿都站麻了。很快,她就不再指望我能帮忙了。

现在,再回家看母亲时,待的时间越长,我就越离不开她。我连小便时都开着卫生间的门,好方便继续跟她说话。我们俩就像两个吸盘,一旦吸住,再难分开。有时候我们俩也会吵架,不在一起时——她在西海岸,我在东海岸——我会忘了两人在一起的样子,有时相处愉快,有时则吵吵闹闹。她到纽约来看我时,我们俩一起去看画展。在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的艾格尼丝·马丁(19)画展上,我们从上面开始沿着螺旋楼梯逆人流而行,如此一来,她的作品就是从老年看到青年,越看越年轻。看完画展之后,我们走到外面穿过第五大道,去中央公园。“看!”她指着黑色沥青上的白漆道线说,“那边还有一条!”

在一个星期六,我过去的时候,母亲正在家里打包收拾东西,有几个朋友在帮忙,我也应该帮帮忙。她一会儿指挥交通,一会儿在车库与房子中间的那条紫藤廊下的小路上来回奔跑,阳光穿过紫藤架,光影斑驳。“丽莎,动手帮忙。”她对我说。我站在大大小小的箱子、一堆堆书、衣服、锅碗瓢盆之间,根本挪不动脚。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我们母女俩的生活,是我们俩的过往。

在我出生之前,父母有一张合影。照片是在早晨拍的,他们俩站在火车站里,父亲要乘火车去里德学院。母亲的脸庞还很圆润,她穿着牛仔裤,父亲虽然脸色苍白,但是露出很甜蜜的神情。他们俩那时可真年轻。我觉得,母亲的一生总是在失去——失去房子、失去物品、失去我父亲。但是,她一直留着这张照片,并将照片传给了我。后来,我搬家时不知将这张照片遗失在了哪里。最近,母亲给了我一张画,那是她上高中时画的,还得了奖。

母亲当时跟一个在瑜伽课上认识的软件工程师交往,那个人还是空手道黑带。她打算先搬到他家里住一阵子,等找到房子了再搬走。他在偏远的门洛帕克有栋小房子,就我的理解来看,所谓的“偏远”,意思就是公路两侧不是人行道而是排水沟,树木茂密却不成行成列。他对母亲说可以一直住着,直到找到新房子再说,但他的房子太小,没有可以容纳我的地方。

“他跟着你呢,你爸爸。”父亲去世后,母亲过来看我时,如此说道。

在我上大学以后,父亲的会计杰夫·豪森定期寄给母亲用于付房租的支票就停了,母亲拿不出林科纳达那栋房子的房租,不得不搬家。

“他的鬼魂?”

暑假里,我在“世外桃源”农场打工。几年前,母亲在这里教过美术课。我在这里当营队辅导员,学员是来此学习畜禽和农场知识的孩子。

“是他。我不知道怎么讲。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这儿。你知道吗?他跟你在一起时特别快乐。他喜欢陪着你,总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哪怕只是看你往面包上抹黄油,他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去找莱克医生做心理辅导,却发现父亲已经不再为此付费。直到进了诊室,我才得知这件事。莱克医生说:“谁都无权不让你接受辅导。”他把费用减为每次25美元,是我自己付的钱。

我不信,但我喜欢这种故事。

暑假结束时,我心情压抑,又轻了十五磅,已经瘦得不像话了。食物到嘴里,全是塑料味或粉笔味。不知什么原因,我只能吃家里做的食物,否则就会喉咙发紧,难以下咽。

(1)Cirque du Soleil,又译“索拉奇艺坊”“太阳马戏团”,加拿大娱乐演出公司,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戏剧制作公司,1984年创办,被誉为加拿大“国宝”。

那年暑假,回到家之后,父亲对待我很古怪。他不跟我说话,张嘴就是训斥,还带着蔑视。我太瘦了,劳伦娜跟她朋友说我得了厌食症。其实我不是不想吃东西,可是店里买回来的食物实在味同嚼蜡,我又不会做饭,而劳伦娜又总是买三明治回来。

(2)将两片布的重叠位置缝合后翻转过来重缝一次,以遮蔽布边。

大一那年,父亲来学校里看过我一次。在去宿舍时,在楼梯上,他跟在我的后面,说:“你得减肥了。”他对我的室友说,她的自动调味微波炉爆米花闻起来“跟屎似的”。尽管父亲的脾气不好,但他自带着一丝忧郁气息,还在一家名叫“Agnès B”的高档服装店里给我买了件皮夹克。我没要,因为这件皮夹克似乎很贵。皮衣沉甸甸的,似乎带有别的意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也很伤心,因为没有他的陪伴,独自一人在这儿。

(3)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0—1400年),英国中世纪著名作家。

选课时,我只选了自己感兴趣的——人类学。这门课在一栋木楼阴面的教室里上,整栋楼里到处都是骨头标本。还有电影和文学课、儿童保护法课,还有美术课,课上我们要画两手相扣的素描。我还加入了校报、文学杂志社,并且在本地的一所学校里做社区服务。

(4)又称“十九行二韵体诗”,是起源于法国的一种精美的诗歌形式,由若干个三行诗节和结尾的一个四行诗节组成。

其他人则说:“会好起来的。”“会过去的。”“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5)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年),意大利表现主义画家与雕塑家。

“真正的心痛,是一个美丽巨浪的退去。”而母亲如此说道。

(6)非母语英语课程。

“第一次失恋,是人生伤心事的开始,”父亲告诉我,“这是你人生的第一个大损失,但是吃一堑长一智。”

(7)London Eye,坐落在英国伦敦泰晤士河畔,是世界上首座,也是截至2005年最大的观景摩天轮,是伦敦的地标及著名旅游观光点。

关于失恋的事,父母分别给出了相同的建议。“喜怒哀乐都得经历,这样的话,下一次爱情才会意义重大。”

(8)Schroder Salomon Smith Barney,伦敦一家投资银行。

我满怀悲伤。

(9)保罗·大卫·休森(Paul David Hewson),1960年出生,音乐家、诗人和社会活动家,爱尔兰摇滚乐团U2的主唱兼旋律吉他手,艺名波诺。

大一期间,我每晚都要跟母亲通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听听她的见解,感受她的关怀,这里的文化环境陌生得超出我的预期。我跟约什分手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恋,无论是漂亮的大衣还是刷马桶的技能,都无法让我应对这次变故。

(10)莫罕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年),尊称“圣雄甘地”,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印度国民大会党领袖。

“我会想办法的。”我问她时,她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能把事情处理好。”

(11)全胃肠外营养。

我担心母亲的情况,她能付得起房租吗?

(12)Persephone,古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丰收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后被冥王哈迪斯掳走。德墨忒尔失去女儿后非常悲伤,离开奥林匹斯到处疯狂地寻找女儿,因此,大地上的万物都停止了生长。哈迪斯让珀尔塞福涅吃了四颗石榴籽,迫使珀尔塞福涅每年有四个月的时间重返冥界(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冥界,剩余时间则是在人间与母亲在一起)。她在人间的时候,便是春季和夏季,在冥界的时候,人间就成了秋冬两季。

秋天来了,新大衣无法御寒。我只买了几双棉袜,还不知道羊毛衣物的重要。

(13)语出《圣经》,形容信仰不够虔诚的信徒。

“这就是东海岸思维的写照。”他评论道。

(14)主要用于治疗癫痫和惊厥,也可用于治疗焦虑状态和失眠。

大一的前三个月里,父亲还会回我的电话和电子邮件。我在电话里向他抱怨波士顿没有什么可看的,这里的一切都平淡无奇,没有景色可言,我的眼睛都乏味了。视野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建筑物,“不管到哪里,眼前都是各种楼房。”我在电话里如此说道。

(15)Fight-or-flight response,心理学、生理学名词,1929年,由美国心理学家怀特·坎农(Walter Cannon,1871—1945年)所创建,其发现机体经一系列的神经和腺体反应将被引发应激,使躯体做好防御、挣扎或者逃跑的准备。

离开学还有一周时,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哈佛,为了参加新生户外活动。天气又潮又热,我在一顶白色帐篷里排队,等待报名登记。可轮到我时,等我报上姓名,一位女工作人员就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的学费还没有付。她似乎怀疑我无权登记,我跟她说,这一定是个误会,但我很尴尬,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她说我的住宿登记和注册登记都得延后了。我找到公用电话,打电话给父亲的会计杰夫·豪森,他说他会尽力补救。第二周,等我参加户外活动回来时,学费已经交上了。

(16)Harold Edgerton(1903—1990年),麻省理工学院电气工程教授,高速摄影先驱,第一个拍摄彩色高速照片的摄影师。

“爸爸,对不起”

(17)印度妇女传统服饰。

——范妮·豪《不可分割》

(18)Magritte(1898—1967年),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

如果你的心中还有渴望,就说明时辰未到。当你得偿所愿之后,你的渴望会消失,闲暇会增多。欲望越少,就越能保护你免受失望。但最保险起见的,莫过于选择窝囊度日。

(19)Agnes Martin(1912—2004年),加拿大裔美国极简抽象派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