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对待人生中的不完美
我已经坐了78年过山车,每一段经历我都喜欢。有时骤然坠落,比如失明和有所失时;有时欢欣鼓舞,比如获得重要的科学发现时。如果非要我选择最喜欢的一段,我会说:此时此刻。
2000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朦胧。我想自己终究是老了,也许该去配一副眼镜了。于是我去看眼科医生。瞳孔扩大后,医生仔细检查了我的视网膜,然后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说:“眼镜恐怕对你并无帮助。”他将我转给了一位专家,我才得知自己患了一种叫黄斑变性的罕见眼科疾病,并且无药可治。专家补充说,我可能会失去所有的中央视力。但幸运的话,情况也许不会那么糟。
突如其来的失明
接下来的4年里,每隔几个月我都要经历一次急剧的视力下降。每当撞到家具、被人行道上的缝隙绊倒或是几乎没法看书时,我都犹如挨了重重的一击,难以自控。但我尽最大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和生活习惯,走路更慢一些,凡事更专心一些,将电脑上的字体放大一些,慢慢习惯了眼中的模糊版世界,越来越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浓雾天了。
每次我会说:“嗨,我能应付。只要视力不会变得更糟,我就没事。”然而几个月之后,我的视力再一次急剧下降。我再次进行自我调适:将电脑字体放大到视力表上最大的“E”那么大;练习拄着拐杖上下台阶,规避路障。我还专门了解了针对盲人的电脑新技术。朋友和同事们不断给我打气、出主意。只要读到任何相关治疗取得突破性成果的消息,他们都会及时告知我。可惜我这种黄斑变性直到现在都无法医治。到了2004年,我的视力跌至谷底,我完全失去了中央视力。这可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不会出现比这更糟的情况了;也可以说是个坏消息,因为这就是最糟的情况。
在黑暗而扭曲的世界里生活,让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处理斯坦福的教学工作。我一直在修订讲义,用大号字打印出来。随着视力的不断下降,讲义的字号也越来越大。但双眼失明后,我根本没法阅读讲义,更不用说看到学生的表情,揣摩他们的反应了。那段绝望的日子里,我相信自己根本无法按照自己的要求继续教学,于是就辞职了。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因为自那以后,我就开始训练自己讲课时不用讲义。
我仍旧能靠边缘视力看到一点东西,但25厘米以外的人就没法认出来了。我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楚是谁在跟我说话,偶尔会显得很失礼:本以为是一位朋友,猛然发现自己与一个陌生人面对面紧挨着,于是两人都带着窘迫迅速退后。当四个可爱的小孙女来家里时,这份无奈表现得最为厉害,我根本没法将她们区分开来,每每想到这件事便令我伤心不已。这样的体验,加上扭曲而陌生的环境带来的焦虑,似乎令我儿时腼腆的性格死灰复燃。可我原以为自己成年后已经成功克服了内向的毛病。
以前我把失明想得太简单,以为就是视力严重减退而已,事实远非如此。我不仅看不见眼前的事物,还常常看见不在眼前的事物。有几年,我眼前会无缘无故地浮现希伯来语单词,仿佛就印在我前方的一面墙上,而且还不是祈祷书上的普通式样,而是印在《托拉》上的华丽式样,就像精美的手写艺术品。我印象最深刻的是timshel,意思是“你可以”。直到今天,每隔两三分钟,就仿佛有一束强光射向我的眼睛。这恼人的视觉先兆需要富有创造力的应对技能。起先我尝试自嘲,假装自己被狗仔队盯上了,因此到处是闪光灯,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如果我已从哥哥贾森那里学有所得,此时就绝对不能抱怨这一手烂牌,而是要尽自己所能打好这副牌。我一直试图这样行事,既没有走向否认一切的极端,也没有迈向沉迷于自我怜悯的另一个极端。像我这样的“害羞之人”,若是在飞机场或不熟悉的城市迷了路,也不得不开口求助陌生人,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作为一个学者,不能浏览期刊论文,阅读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也不好笑。但是幽默,混合着一点失调的减少,帮助我度过了最难挨的日子。一则古老的犹太笑话恰好能表达我的感受:
两位老朋友在街上相遇。“嘿,杰克,”索尔喊道,“得了关节炎和癌症以后,你感觉如何?”
“很可怕,但并不太糟。”
每次我的视力下降,自我调适的方法之一就是弱化无法再做之事的重要性(我才不喜欢参加鸡尾酒会,写期刊文章呢),同时关注自己能做之事,比如与朋友们交谈,聆听有声读物。在街上向陌生人求助对我来说已不是难事,因为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耐心而友好地帮助我。就算我再也没法接住棒球,甚至连球都看不到了,我还能跑。我可以一大早到海边的沙滩上去跑步,这样就不用担心会绊倒正在学步的小孩子。
盲人作家
我退休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想为普通读者写更多的书。实际上我也这么做了,直到无力阅读和编辑自己的作品为止。因为这时一个人写作对我而言已变得十分乏味(该死的光标到哪里去了?)。以前我喜欢和同事合写,但如今自己无法阅读,就得采取更新、更多样的合作方式。我先和合作者谈论彼此的观点,并加以论证和反驳。初稿出来之后,对方大声朗读给我听。面对面的口语交流不但有利于观点的讨论,也完善了书中的语言表达,因为聆听比阅读更容易发现错误。我建议所有作者对自己的作品既要浏览,也要聆听,没失明也可以这么做。通过这种方式,我和两个儿子——哈尔和约书亚,合作修订了三遍《社会性动物》。
我失明之后尝试写的第一本书是和朋友兼同事卡罗尔·塔夫里斯(Carol Tarris)合写的《谁会认错》(Mistakes Were Made:But Not by Me)。卡罗尔是心理学界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竟也惊喜地发现口语交流对提高作品质量大有裨益。这本书对我意义非凡,它是向我的挚友和导师利昂·费斯廷格致敬之作。1957年,我极不情愿地阅读了《认知失调理论》的手稿,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费斯廷格是伟大的科学家,但却毫无兴趣将理论运用于改善人类的生活状况。
为什么那么多人做了害人的事、愚蠢的事、弄巧成拙的事或残忍的事,晚上仍旧能够安然入梦?在《谁会认错》一书中,我们用失调理论对此现象进行解释。比如:为什么这么多检察官不承认那些证明他们错将无辜者送进监狱的DNA证据;为什么一些医生明明采用了会对病人产生副作用的过时疗法,依然可以为自己开脱;为什么大多数科学家拿了产业机构的钱,却能自我说服认为自己的研究结果不会受其影响;为什么这么多有纷争的夫妇(和国家)不能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我总认为认知失调理论是强大的理论,不应该只待在实验室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和卡罗尔死活将费斯廷格拽到了现实世界里来。该书于2007年出版,距《认知失调理论》一书出版整整50年。
我的孩子们
后来我总算明白了,自己只是失去了视力,并没有失去洞察力。第一个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孙女露丝。2003年她6岁,那时我已近乎双目失明。露丝虽然很聪明,但在阅读方面有些障碍,总找不到阅读的诀窍。老师在学年临近结束时说,如果露丝一直学不会阅读,就得重上一次一年级。可是我自己都快瞎了,该怎样帮助露丝提高阅读技能呢?
讲故事显然是个好法子。露丝总是央求我给她讲故事,我都是现编现讲,因此从未讲过重复的故事。于是这次她让我讲故事时,我提出两个人一起编故事。露丝听后很是兴奋。我对她说:“我记性差,所以我们一边编故事,一边把它记录下来,这样如果暂停下来去做别的事情,回来时就不会忘记先前讲到哪里了。”我抽出一叠127×177毫米的卡片,我们一边编故事,一边小心地用印刷体将单词写在卡片上。当然,我看东西很吃力,因此必须将字母写得又大又粗,一张卡片上只能写四五个单词。这一老一少,一个不会阅读,另一个连特大号的字都难以辨认,就这样一起忙乎着。
露丝问我是否可以讲述我还是小男孩时候的故事,而且她执意要在故事里担任主人公。我好奇地问:“你怎么可能在自己出生前的故事中担任角色呢?”
“嗨,爷爷,你可以编点什么呀。”她说得很对,看来我是线性思维。于是新书《小露丝和一个叫做爷爷的小男孩的奇遇》(The Adventures of Ruthie and a Little Boy Named Grandpa)诞生了。我们的故事完全是《糖果屋历险记》(Hansel and Gretel)和《杰克与魔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的结合体。这些传统童话里的老太太和巨人最后都改邪归正了。由于对那两个原创故事了解甚少,小爷爷在我们的故事中既多疑又不果敢;而露丝则总是信赖别人,又敢于冒险。
写完几张卡片后,我跟露丝说,我想再看一下我们是如何描述老太太的。于是对她提出要求:“请翻翻这些卡片,找找老太太第一次出场是什么时候。怎样找到写有老太太的卡片呢?‘老’(old)的第一个字母‘O’是一个圆圈,因此你要找以圆圈开头的单词。”露丝找到了。几分钟后,我又让她找写有单词“炉子”(oven)的卡片。我说:“这个单词开头的字母也是一个圆圈,但在圆圈后面的是字母‘V’,看上去像一个向下指的箭头。”我们就像在完成一项轻松有趣的任务,没人给她压力,这些任务激励着露丝努力寻找那些字母。而这些字母先前对她而言没任何意义,也弄不清楚。
不过几天时间,露丝就能阅读完整的句子了。一个月后,阅读障碍就消失了。当然,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她最终也能学会阅读。但对我和露丝来说,虽然理由各异,俩人都觉得共度的这一周时光令人难忘。于是我自费出版了这个故事,作者就是我和露丝。这本小书总能勾起我对这段甜蜜时光的回忆,它是我最喜欢的教学经历之一。
并不是因为我和孙子孙女们住得很近,彼此间才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回顾一生时,我才清楚地发现,家庭成员亲密无间是偶然事件和刻意安排相互交织的结果。移居圣克鲁兹乃刻意为之,如果我们把家安在美丽宜人之处,孩子们就愿意把小家庭建在附近。不过,正当我和薇拉决定离开得州时,加大圣克鲁兹分校刚好在找有我这样能力和经历的教授,这就纯属偶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哈尔、尼尔和朱莉各自的小家庭一直安在圣克鲁兹或其附近地方,约书亚和他的家人也总是尽力找机会来看望我们。
我们的孩子没有像很多同龄人那样受到毒品和叛逆的蛊惑,对此我和薇拉在想,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归功于我们培养孩子的方式?我们采取的方式应该称做“警觉的不干涉主义”。我们极力避免干涉孩子们的私人生活,但鼓励他们和我们讨论跟他们有关的任何问题。即便这样,他们依然对自己经历的险情、不幸和伤心事守口如瓶,事隔多年后才会告诉我们。
我们曾对孩子们说,如果卧室门锁上了,就意味着我们不想被打扰,除非他们需要我们开车带他们去看急诊。朱莉三十多岁时,有一次饶有趣味地告诉我们:“我三岁那年有一次在你们卧室门外坐了一个小时,只是希望你们听到我在抽泣!”更为严重的是,最近约书亚才告诉我们,有整整一年时间他的四年级老师都跟他过不去。约书亚抱怨说:“我真希望你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也许我们应该多一些警觉,少一些不干涉主义。但所有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原谅了父母的错误和疏忽,并且和我们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也很好。
每个孩子成年后都选择了自己喜爱的工作,但在选择职业时都拥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为公共谋福利才是快乐的人生。哈尔成为一位环境社会学家和太阳能专家,还培训少数族裔的青少年、失业的承包商和汽车工人,帮助他们成为前景广阔的技术能手;尼尔当上了消防队员,能够第一时间将人们从火灾、车祸和地震现场营救出来;朱莉从事教育顾问工作,推广和评估中小学创新计划,约书亚成为一位社会心理学教授。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当我忆起詹森到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作报告那一段时,不禁微笑起来。此事发生在约书亚去那里念书的前几年。如今,约书亚从事有关发展干预的创新研究,提高了最弱势少数族裔的成就动机和学习成绩。他的研究对詹森的错误观点予以有力的回击,远比当时我和其他人的反驳来得有效。
人生犹如过山车
几年前,我和薇拉设法联系上了老朋友迪克·阿尔伯特。一次严重的中风导致迪克说话不太利索,并且半身不遂。我们约好在一家饭店见面,他坐在轮椅上,我拄着白色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也许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一个盲老头和一个老瘸子会说些什么,或许是认出了巴巴·拉姆·达斯,服务生们始终在我们桌子旁转悠,偷听我们的谈话。我们谈论彼此在人生路上的诸多交集,谈论他的宗教信仰和我的怀疑主义,谈论他从发展心理学家到精神领袖的转变。分手前,迪克温和地问我:“你怎么样呢,埃利奥特?打算作为一位社会心理学家离开人生舞台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根本不打算离开!”他满脸放光,费了好大劲才拉住我的手。我以为他想跟我握手,没想到他将我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吻。
我和薇拉走出饭店,目送司机将迪克的轮椅推上斜坡,推进了面包车。他看上去脆弱而无助,但仍是我认识了大半生的那位聪明、迷人,具有非凡能力的家伙。我赞赏他应对中风后遗症的勇气。人生就像过山车,我想。
我12岁时,贾森第一次带我去里维尔海滩坐过山车。虽然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缠着他带我坐过山车,但过山车真的开动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万分恐惧。贾森是坐过30多次过山车的老手,他安慰我说不用害怕。
他又说对了,这真是一次十分刺激的经历。下车后我问他:“你最喜欢哪一段?”
“你最喜欢哪一段呢?”他反问道。
“我讨厌你这么做!”我说。
他笑问道:“做什么?”
“我也讨厌你这么做!”我叫道。
我很烦他,决定沉默以对。可我太想跟人分享这份体验了,沉默维持了大约三四秒,我忍不住开口了:“我最喜欢骤然降落之后突然上升的那一段,太刺激了,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我懂你的意思,”贾森说,“那也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一段。但你知道吗?坐过几次过山车后,我突然醒悟,我之所以没法享受其余的路程,是因为我只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于是我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假设自己最喜欢开始冲下陡坡的那一刹那。于是发现我总是在等待那一时刻的来临,而忽略了其他路程的美妙。我又往后退一段,假设自己最喜欢爬坡那一段……终于,我发现选择最喜欢的一段其实是很愚蠢的,因为每一段都是过山车行驶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上下起伏,爬上去、落下来,缓缓地转弯,又骤然扭转,这些都是过山车行驶中的一部分。”
哥哥说这番话时才14岁。现在细细体会他的话,我认为哥哥可能是在用过山车来比喻人生,虽然他当时未必意识到这一点。
我已经坐了78年过山车,到底最喜欢哪一段呢?正如14岁的导师教导的那样,我没有最喜欢的一段。换言之,每一段我都喜欢,有时骤然坠落,比如失明和有所失时;有时欢欣鼓舞,比如做了一场精彩的讲座,或者获得了重要的科学发现时。无论是对妻儿、朋友的关爱还是被他们所爱,都能让我感到无限温暖。如果非要我选择最喜欢的一段,我会说:此时此刻。而且我猜想在人生道路的任何阶段,我都会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