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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费曼,炸弹和军队

嘶嘶的信管

战争在欧洲开始了,美国还没宣战,那时就起了许多议论,说是要准备打仗,要爱国。报纸上有大块儿的文章,说商人们自告奋勇,到了纽约州东北的普拉茨堡(Plattsburg),去接受军事训练什么的。

我开始想了,我也该做点儿什么贡献啊。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完成了学业之后,我兄弟会里的一个朋友,在“陆军信号团”的毛里斯·迈耶(Maurice Meyer),就带我去见在纽约的信号团部的那位团长。

“长官,我愿意为国家出力,因为我有技术头脑,或许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那个,你最好直接去普拉茨堡的新兵营,去接受基本训练,然后呢,我们才能用你。”团长说。

“可是,有没有什么更直接的法子,来用用我的本事啊?”

“没有;军队嘛,就是这么组织的。按部就班地来吧。”

我到了外边儿,坐在公园里想这事儿。我想啊想啊:做贡献的最好办法,或许还是得按照他们的路子来。可是,幸运的是,我又动了点儿脑子,说:“见它的鬼去!我还是等等吧。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事儿,到时候他们就能更有效地用我。”

我到普林斯顿读研究生去,春天的时候,我又去了趟在纽约的贝尔实验室,想为暑假找份工作。我喜欢到贝尔实验室去。比尔·肖克利,就是发明晶体管的那家伙,带我到处看。我记得有个人的房间,他们在那窗玻璃上画了些道道:乔治·华盛顿大桥正在施工,那些家伙在实验室里看它。在主钢缆吊起来的时候,他们把主钢缆的曲线描在了窗玻璃上;到大桥悬挂在主钢缆上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条抛物线,他们就能测量出一些小小的变化。这种事儿,就是我想干的。真羡慕这帮家伙;我总在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们一道干活儿。

实验室的几个家伙,把我弄到一个海鲜馆吃午饭。有牡蛎,大家都眉开眼笑。我住在海边,可这种东西,我都懒得睁眼看;我不吃鱼;牡蛎,更甭提了。

我心里说:“我得勇敢点儿。我一定得吃个牡蛎。”

我吃了一个牡蛎,这东西绝对恐怖。但我对自己说:“这并不足以证明你是条汉子。你原本并不知道它有多么恐怖。在它是什么味儿还不清楚的时候,吃它就不算是顶难的事儿。”

别人一直在吵吵牡蛎有多么美,我于是又吃了一个,实在比第一个更难以下咽。

这次,一定是我第四或第五次到贝尔实验室来,他们接纳了我。我非常高兴。那年头,要找到个工作,和别的科学家在一块儿,难了。

但是,那时普林斯顿大学,有个激动人心的大事。从军队来的特雷彻尔(Trichel)将军,给我们讲话:“我们一定要有物理学家!物理学家,对我们这些在军队里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我们需要三个物理学家!”

你一定得明白,那年头,大家不怎么知道物理学家是个什么东西。比方说,爱因斯坦以数学家知名——有人需要物理学家,这事儿透着稀奇。我想:“这是我做贡献的机会啊。”我就志愿去为军队工作了。

我问了贝尔实验室,他们让不让我在夏天为军队工作,他们说,他们也有战时的工作,何必舍近求远。但我被爱国狂热冲昏了头,失去了这个好机会。在贝尔实验室工作,那要聪明得多。但人在那个时候,都有点儿傻。

我去了位于费城的法兰克福兵工厂(Frankford Arsenal),在一头恐龙身上工作:那是一台用来为炮兵定向的机械计算机。每当有一群飞机飞过,炮手会用望远镜观察,这个机械计算机,装着些齿轮和凸轮什么的,能预言飞机会往哪儿飞。这机器的设计和建造,都是顶漂亮的。其中重要的主意之一,是非圆齿轮——齿轮不是圆的,但无论如何还能互相啮合。因为齿轮的半径是变的,所以一个轴转,就能对另一个轴产生作用。然而,这机器已经英雄迟暮了,那之后不久,电子计算机应运而生。

物理学家对军队有多么重要,说了这么一通之后,他们让我干的头一件事儿,是检查齿轮的设计图,看看数据对不对。这事儿做了好长时间。后来,渐渐地,负责这个部门的那家伙,看出我在别的事儿上能派上用场。随着夏天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跟我讨论事儿的时间越来越多。

法兰克福兵工厂有个机械工程师,老想设计个什么玩意儿,可是怎么也不能把事儿弄停当。有一次,他设计了一个满是齿轮的盒子,其中有一个直径20厘米的大齿轮,有六根轮柄。这伙计兴高采烈地说:“好了,老板,怎么样?怎么样?”

“蛮不错的!”老板回答,“你们该做的,是确定每条轮柄的过轴器,好让这齿轮转得起来!”这家伙设计的过轴器,却刚好卡在两个轮柄中间!

老板继续告诉我们,真有过轴器这么个东西(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开玩笑呢)。在战争期间,德国人在水下一定深度弄了缆绳,上面挂着水雷;为了不让英国的扫雷艇扫到这个缆绳,德国人发明了这个东西。用这些过轴器,德国缆绳允许英国的缆绳滑过去,跟走过了一道旋转门儿似的。因此,在每个轮柄上装上过轴器,是可能的,但老板的意思,并不是让机工去弄得那么麻烦;那家伙倒是应该重新设计一下,把轴挪一挪。

军队时不时地派个中尉来检查事儿搞得怎么样。我们老板说,我们这是个民营单位,那个中尉比我们任何人地位都高。“什么事儿,也别告诉中尉,”他说,“一旦他明白我们在干什么,就会发号施令,把事情搞乱。”

那时我正在设计一些东西,中尉从旁边走过的时候,我就假装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听人家吩咐而已。

“你在这儿干什么,费曼先生?”

“那个,我在以一些连续角度画一组直线,然后,人家让我照着这个表格,来测量到中心点的不同距离,然后再把……”

“好了,那是什么啊?”

“我猜是个凸轮。”实际上那东西是我设计的,但我演得就好像我是在亦步亦趋地按照别人的吩咐做活儿。

中尉在任何人那里都得不到信息,我们倒逍遥自在,用这台机械计算机工作,没有遇到任何干涉。

一天,中尉走过来,问了我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假定观察员和炮手不在同一个位置——你们怎么处理这个事儿?”

我们吓了一跳。我们用的是极坐标,是用角度和半径距离,来设计这整个东西的。用X、Y坐标,对在别处的观察员来说,是容易矫正错误的。那仅仅是个加减法的问题。但是用极坐标的话,那就一团乱麻了!

这个中尉,我们一直什么也不告诉他;可到头来,是他告诉了我们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在设计这个设备的时候,给忘了:炮和观察站有可能不在同一个地方啊!改正这个,费了老劲。

到夏末,我得到了我第一个真正的设计工作:英国有了一项新发明,叫“雷达”,用来追踪飞机。它每15秒出来一个点儿。我得设计一台会把一组点儿连成一条连续曲线的机器。那是我第一次设计机器,所以我有点儿害怕。

我去找另外那些家伙中的一个,说:“你是个机械工程师;怎么搞机械工程,我不懂,我刚接了这个活儿……”

“那没什么,”他说,“瞧,让我弄给你看。设计这些机器,有两个原则,你得知道。第一,每个轴承上的摩擦力是多少多少,以及每个齿轮接合处的摩擦力是多少多少。有了这个,你算得出来,你需要多大力量来驱动这玩意儿。第二,你有了齿轮齿数比,比方说2比1,你就琢磨了,是弄成10齿对5齿、24齿对12齿还是48齿对24齿,要决定这事儿,得这么办:你查查《波士顿齿轮目录》,从列表里选你要的齿轮。表上靠高的那一头儿,齿儿太多,难造得很。假如他们能把齿儿造得更精细一些的话,那列表还得更高。在列表低的那头儿,齿轮的齿数太少,很容易断的。因此,最好的设计,是用表中间的那些齿轮。”

我在设计那台机器的时候,得到了不少乐趣。仅仅从列表的中间部分挑选齿轮,再把他给我的那两个数据的转矩加起来,我就是个机械工程师了!

那个夏天之后,军队不想让我回普林斯顿去读学位。他们不停地让我做这种爱国的事儿;如果我愿意留下来,他们会把一个项目整个给我,还让我管理。

这个问题是设计一台机器,像上一台那样——他们称之为指挥家——但这次我觉得这问题容易些,因为炮手将在同一高度咬住另一架飞机。炮手会把他的高度和他到被他咬着的飞机之间的大体距离,弄进我的机器里。我的机器将自动把炮昂到正确的角度,然后点燃信管。

作为这个项目的主任,我要旅行到阿伯丁市(Aberdeen)去拿射表。可是,他们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数据。我注意到,在飞机会飞到的比较高的高度上,大多数没有什么数据。于是我打电话想搞清楚为什么没有数据,原来他们用的信管不是定时信管,而是在那样的高度不管用的导火线信管——在稀薄的空气里,嘶地一声就灭了。

我想,我只好矫正一番,以适应不同高度的空气阻力。可我的工作是发明一种机器,让炮弹在该爆炸的时候爆炸,而那时信管是不着的!

我断定这事儿对我太难了,于是我回了普林斯顿大学。

考验猎犬

我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时候,有点儿闲工夫,经常坐几小时的车,去看在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住院的妻子阿琳(Arlene)。有一次我去看她,不能马上进病房,于是我就到医院图书馆看书。

在《科学》(Science)杂志上,我读到一篇关于猎犬的文章,说它们的嗅觉如何了得。作者说了他们做得好几个实验——猎犬能确定哪些物件被人动过,等等——我开始想:闻东西,猎犬确实是非同凡响,能追踪人留下的气味儿,诸如此类;可是,我们到底怎么样?

到可以看我妻子的时候,我就去看她了,说:“我们做个实验。那里的那些可乐瓶子(她积了六捆空可乐瓶子,好一起送出去)。你好几天没动它们了,对吧?”

“对啊。”

我把六捆瓶子拿到她那儿,手没碰瓶子,说:“好了。我现在出去,你拿一只瓶子,在手里摩挲大约两分钟,然后放回去。然后,我回来,看能不能说得上来是哪只瓶子。”

于是我就出去了,她拿起一只瓶子,摩挲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可不是猎狗啊!照那文章上的说法,你就触摸一下,猎狗也嗅得出来。

然后,我回来了,绝对明显!我甚至不必闻那破玩意儿,因为温度当然就不同。气味儿也很明显。你一把它凑近你脸边,你就闻得出来它潮乎乎的,热乎乎的。因此,那个实验不算数儿,因为太明显了。

然后,我看了看书架,说:“那些书,你有日子没看了,是不是?这次,我出去的时候,你从架子上拿一本书,就那么一翻——别再干别的——再合上,放回去。”

我又出去了,她拿了一本书,翻开,合上,放回原处。我进来了——这也没什么!容易。你只要闻闻那些书就行了。这很难解释,因为我们通常不谈论这个。你把每本书凑近鼻子,嗅几次,你就认得出来。那是很不同的。一本书,在那里放了一阵子,有一种干燥无趣的味儿。但是有一只手动过它,就有湿度,就有一种明显的气味儿。

我们又另外做了几个实验,我发现,猎犬确实是能耐不小,可人类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无能:只是人的鼻子离地面太高罢了!

(我注意到,我的狗闻闻我的脚印,就能正确地认出我在家里走的路线,特别是在我赤脚的时候。因此,我也想试试这个:我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一边还嗅着,想看看我能不能认得我走过的和没走过的地方有什么不同,而我发现不可能。因此,狗比我强得多。)

许多年后,在我初入加州理工学院的时候,在巴舍尔(Bacher)教授家里有个聚会,加州理工学院的许多人都在那儿。我不知道怎么提到了这事儿,但是我把闻瓶子、嗅书的故事告诉了他们。自然,他们一个字儿也不相信,因为他们总以为我弄虚作假。我就不得不演示一番了。

我们小心地从架子上取下八九本书,没直接用手动,然后我出去了。三个不同的人动了三本不同的书:他们各自拿起一本书,打开,合上,放回去。

然后,我回来了,闻闻每个人的手,然后把那几书都闻遍了——我忘记先闻的是哪一本——丝毫不差地找到了那三本书;但把一个人认错了。

他们仍然不相信我;他们以为我在变什么戏法。他们不停地琢磨我是怎么弄的。这种把戏人尽皆知,人群里有个托儿,给你发暗号儿,他们都在琢磨谁是托儿。从那以后,我经常想,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牌戏:拿一副纸牌,让一个人抽出一张,再放回去,而我在另一个房间里。你说:“我会告诉你,你抽的是哪一张,因为我是一只猎犬:我要把每一张牌都嗅一嗅,然后告诉你抽的是哪一张。”当然,你这么喋喋不休的,大家就一时不会相信你实际上做的那件事!

人的手,其味殊异——所以狗能辨人;你可得试试!全部的手,都有一种潮乎乎的味儿。一个烟民的手,其味儿大不同于不抽烟的。女士所用的香水常常不同,诸如此类。如果有人碰巧口袋里装着硬币,碰巧他在口袋里玩弄那些硬币,你也闻得到。

从低处看洛斯阿拉莫斯

当我说“从低处看洛斯阿拉莫斯”的时候,我是实话实说。在目前,在我的专业领域里,尽管我是个有点儿名气的人,可在当时,我完全不是个有名气的人。我开始参加“曼哈顿计划”的时候,甚至连个学位也没有。对你讲洛斯阿拉莫斯的故事的许多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对某些军国大计都忧心忡忡。没什么军国大计让我忧心忡忡。我总在下层扑腾。

有一天,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我的房间里工作,鲍勃·威尔逊(Bob Wilson)进来了,说他已经得到资金,要做一项秘密工作。他本不该对任何人提起这个,但他要告诉我,因为他知道,一旦我知道他要干的是什么,我就会明白我非得入伙儿不可。因此,他告诉我,把铀的几种同位素分离开,最终为了造一个炸弹。他有一种办法,可以把铀的同位素分离开(和最终用来造炸弹的那一种不同),他想发展这种方法。他把这个告诉了我,说:“有个会……”

我说,我不想干这个。

他说:“那好吧,三点有个会。会上见。”

我说:“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没关系,因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不干。”

因此我就回头去忙我的学位论文了——忙了大约3分钟。然后,我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想这事儿。德国人有希特勒,他发展原子弹的可能性是明摆着的。他们在我们之前发展起这东西,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可怕的。因此,我决定三点去开会。

到四点,我已经在一个屋子里伏案工作了。我在忙着计算,看这个特别的办法,是不是会受到从离子束中得到的电流总量的牵制,等等。我就不说得过细了。但我得在那儿工作,我得写论文。我尽可能卖力地工作,尽可能快地工作,好让那些在那儿建造设备的人马上进行实验。

这像是那种电影,你看到一台设备在“嘟、嘟、嘟”地响。我每次去看这设备,它就变大了些。当然,实际上发生的事情,是所有的伙计都决定为此工作,都把他们的科研停了下来。在战争期间,全部的科研工作都停了,除了洛斯阿拉莫斯做的这一小块儿。这也不算什么科学;在很大程度上,它属于工程。

来自各种科研项目的全部设备,都凑一块儿,弄成了这么一个新设备,好做实验——分离铀的同位素。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把自己的工作停了,尽管过了一阵子之后,我确实休了6个星期的假,把学位论文写完了,刚好在到洛斯阿拉莫斯之前,拿到了学位——因此,我的地位并不像我让你相信的那样,低到那么个程度。

我在普林斯顿见到了许多大人物,这是我参加这个项目较早时候的有趣经历之一。我以前没见过几个大人物。但是,有个评估委员会,不得不一直帮我们的忙,并且帮我们在最后决定我们将用什么办法来分离铀的同位素。这个委员会有像康普顿、塔尔曼(Tolman)、史密斯(Smyth)、尤里、拉比、奥本海默这些人。我参加这个委员会,是因为我懂分离铀同位素的方法的理论,因此他们要问我问题,跟我讨论。在这样的讨论中,一个人先提出一个论点。然后,比方说,康普顿会解释一个不同的论点。他会说,那个事儿会是这个样子,而他完全对。另一个家伙会说,那好,也许吧,但存在另一种与它相左的可能性,我们不得不加以考虑。

因此,满桌子的人,意见不一,众说纷纭。康普顿不重复也不强调自己的论点,这叫我既吃惊,又不安。最后,塔尔曼,他是主席,会说:“好了,听了这么多论点,我猜康普顿的论点是最好的,现在我们必须开始干了。”

委员们可以提出一大堆想法,每个人都考虑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还得记住别的伙计们说的是什么,因此,到最后,决定是根据最好的看法做出的——把一切做了归纳——不需要说上三遍。看到这么个搞法,我深受震撼。这些人真是非常了不起。

最终的决定是:他们将用来分离铀的计划,不是这个计划。有人告诉我们,我们将停下来,因为,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他们将启动一个真正用来制造那种炸弹的计划。将会有一些我们必须做的实验,也有理论上的工作要做。我做的是理论工作。其他伙计都做实验工作。

问题是——现在干什么?洛斯阿拉莫斯还没准备好。鲍勃·威尔逊想利用这段时间,除了其他的事情要办之外,派我到芝加哥去发现和这炸弹有关的任何东西和问题。接下来,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我们开始制造仪器、各种各样的计算器等东西。等我们到了洛斯阿拉莫斯,这些东西都会用得上。没时间可浪费了。

我受命到了芝加哥,到各个研究单位,告诉他们我会跟他们一起工作,让他们足够细致地为我解释某个问题,那样我才能真正坐下来开始解决这个问题。一到这个程度,我就去找另一个家伙,问另一个问题。这样我就理解了一切事情的细节。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我有点儿歉疚,因为他们都要卖力气为我解释事情,而我拍拍屁股就走了,也不帮他们一把。但我很幸运。有个家伙对我解释一个问题的时候,我说:“你为什么不在积分符号内取微分?”半小时后,他就把这问题解决了,而他们已经为此忙活了3个月。因此,利用我的“与众不同的工具箱”,我也做了一点事儿。然后,我从芝加哥返回,把情况交代了一番——释放出来的能量有多大,这炸弹会是什么样子,等等。

我记得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个朋友,保罗·奥拉姆(Paul Olum),一个数学家,事后过来对我说:“等人家为这事儿拍部电影的时候,他们会让那个从芝加哥回来的家伙,为普林斯顿那儿的人做一场关于这个炸弹的报告。他会穿一身西服,夹着公文包,如此这般——可现在,你袖子脏乎乎的,就跟我们讲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儿。”

似乎还得拖延,威尔逊赶到洛斯阿拉莫斯,看看到底什么事情扯了后腿。等他到了那儿,他发现,建筑公司很卖力气,剧院盖好了,几个他们明白的建筑也盖好了;可是,怎么盖实验室——需要几条煤气管道,供水量是多少,他们还没得到明确指示。威尔逊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当即告诉他们多少水、多少煤气等事情,告诉他们开始建造实验室。

等他回到我们这儿,大家都跃跃欲试,急不可待了。因此,他们都凑在了一起,决定我们无论如何该出发了,尽管那儿还没准备好。

顺便说一句,我们都是奥本海默和其他几个人招到这儿的。他可真沉得住气。每个人的困难,他都看在眼里。他为我妻子担心,她得了肺结核,那儿有没有医院,有没有这个那个。我这么亲密地跟他接触,这是第一次,他是个好人。

我们奉命要小心行事——比方说,不要在普林斯顿买火车票,因为普林斯顿是个小站,如果大家都在普林斯顿买票到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有人就会猜疑,有大事儿了。因此,大家都是从别的地方买的票,只有我是个例外,因为我琢磨着,如果人人都在别的地方买票……

因此,到了火车站,我说:“我要到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那人说:“哦,这么说,那么多东西,全都是给你准备的!”成箱成箱的仪器,我们已经托运了好几个星期,没指望他们会注意地址是阿尔伯克基。因此,我至少得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托运那些箱子;是我要去阿尔伯克基啊。

好了,我们到的时候,房子、宿舍什么的,还没准备好。实际上,连实验室也差得远。我们提前来,是催他们。因此,他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把附近农场的房子都租了下来。我们先是待在一所农场的房子里,早晨开车去基地。第一个早晨,我开车的时候,印象太深刻了。美丽的景色,对一个不怎么旅行的东边人来说,真是大饱眼福啊。那儿有你或许在画里才能看到的万丈悬崖。你是从下边开车上来的,可在山顶的平地上极目四望,真令人瞠目结舌。在我往上走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我说,印第安人或许在那儿住过,开车的伙计把车停了,走过拐弯,指给我看你能看到的印第安人的一些洞穴。真令人兴奋。

等我第一次到了目的地,我看到有个技术区,那最后是应该用围栏围起来的,但仍然敞着。还应该有一个小镇子,也就得有大围栏把镇子围起来。但是,他们现在还在建造呢,我朋友保罗·奥拉姆,他是我的助手,手里拿着个写字夹板,站在门口,对出入的卡车进行检查,告诉他们该往哪边去,把材料卸在不同的地方。

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些人,我在《物理评论》上看过他们的文章,那时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是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他们说。其时有个家伙从铺着图纸的桌子后面站起来,挽着袖子,朝窗外喊,命令卡车和东西跟着建筑材料往不同的地方去。换句话说,在建筑和设备准备停当之前,实验物理学家无事可做,于是他们就去盖房子,或者到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另一方面,理论物理学家,可以马上开始工作,因此事情决定了,他们不住在农舍里,而住在基地。我们当即开始工作。没有黑板,只有一个带轮子的黑板。当我们推着这个带轮子的黑板到处走的时候,罗伯特·瑟伯(Robert Serber)就告诉我们他们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Berkeley)对原子弹、核物理这类事情所做的思考。我对这些东西,知道得不很多;我以前干的是别的。因此,我要做的事情,太多。

我每天都研究、阅读、研究、阅读。那时流行肺结核。可我有点儿运气。全部的大腕儿,碰巧在那个时候都离开了,除了汉斯·贝特。贝特需要个人跟他谈话,跟他唱唱对台戏。好了,他到办公室找到了我这个小碎嘴子,开始论证,解释他的看法。我说:“不,不,不,你发疯啊。它是这么弄的。”他说:“稍等。”解释为什么说他没疯,我疯了。我们就这么不停地吵吵。你瞧,我听到有人讲物理,我满脑子全是物理,我忘记我在跟谁讲话,所以我就说些傻话:“不,不,不,你错了”或者“你疯了”之类。但结果证明,那正是他需要的。由于这个,我倒升了一级,在贝特手下当了个小组长,管着四个家伙。

当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我已经说过,宿舍还没准备好。但理论物理学家无论如何必须待在那儿。他们先是把我们扔到了一所老旧的学校建筑里——有个小伙子以前在那儿上学。我住在一座名叫“力学山居”的什么玩意儿里边。我们全挤在那里的双层床上,而且那儿不那么有秩序,罗伯特·克里斯蒂(Robert Christy)跟他老婆到浴室,必得经过我们的房间。因此,很不舒服。

宿舍终于盖好了。我就到分派房间的那地方,他们说,你可以挑房子了。你知道我怎么办的?我在看女孩儿们的宿舍在哪儿,然后我挑了一间正对着她们宿舍的房间——尽管我后来才发现,那个房间的窗户前边,正好有一棵大树。

他们告诉我,一个房间住两人,但那仅仅是暂时的。每两个房间共用一个洗澡间,每个房间有一张双层床。但我不想两人住一个房间。

我住在那儿的那天晚上,没别人,我就企图把这个房间据为己有。我妻子在阿尔伯克基患着肺结核,但我有她的几箱子东西。于是我把一件小睡裙拿出来,把上床的被子扯开,把小睡裙漫不经心地放在那儿。我还拿出几双拖鞋,在洗澡间地上撒了一些扑面粉儿。我就是要弄得好像那儿有别人住似的。结果怎么样?哈,那本该是男宿舍,明白吧?因此,那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我的睡衣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下,拖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下。女睡裙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下,床都拾掇好了,整理好了,拖鞋放得整整齐齐。洗澡间地板上的扑面粉儿擦干净了,没人在上床上睡。

第二天晚上,照旧。起床的时候,我把上床弄乱,把睡衣邋里邋遢地扔在上面,在洗澡间撒了扑面粉儿,等等。我这么折腾了四个晚上,大家也都搬过来住了,没有往这房间再塞进一个人的危险了。每天晚上,每件东西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尽管这是一个男人的宿舍。

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诡计把我卷进了政治。那儿有各种各样的小帮派,这是当然的——家庭妇女帮,机修工帮,技术人员帮,如此等等。好了,住在这宿舍的单身汉和单身女,觉得他们也得有个帮,因为公布了一条新规定:“妇女不得留宿男宿舍。”哈,这绝对是荒唐嘛!毕竟,咱都是成年人!这是扯的什么淡啊?我们一定要采取政治行动。于是我们对这事儿进行了辩论,大家推举我,在镇议会里做住宿舍的这些人的代表。

到我来这里大约一年半,我对汉斯·贝特谈了点事儿。他一直在这个大议会里担当职务,我把我用我妻子的睡裙和拖鞋玩儿的那套把戏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原来你是这么混到镇议会里的。”

事儿得从头说起。有个女人在宿舍里打扫卫生,一不留神,出了个麻烦:有个女的在跟一个男人睡觉!她把这事儿向女工长打了报告,女工长又向中尉打了报告,中尉又向少校打了报告。就这么逐级上报,报告通过将军们,一直到了管理委员会那儿。

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会考虑这事儿,还能怎样!可是,与此同时,有指示通过总指挥,下达到少校,下达到中尉,下达到工长,下达到女工长。什么指示呢?“不要打草惊蛇,一切都照原样儿,把卫生收拾干净,静观其变。”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报告。过了四天,他们着急了,不知所措了。最后,他们宣布了一条规定:“妇女不得留宿男宿舍!”这使得下面的人大发牢骚,他们不得不推举一个人做代表……

我愿意告诉你一点儿关于那里的检查制度的事儿。他们决定做某种全然违法的事情,对美国人民的信件进行检查——他们是没权力这么办的。事情非常敏感,要立规矩,那也得出于自愿。大家往外发信的时候,都主动不把信封糊上;他们也可以随便检查发给我们的信。我们让信封敞着,如果信OK,他们就把信封糊上。如果在他们看来信不OK,他们就把信退给我们,还别上个纸条儿,说,根据我们的“谅解”,信里有一段违反了什么什么。

就这么着,在这些特别在乎思想自由的科学家中间,检查制度终于建立起来了,条条杠杠多的是。我们可以对这种管理特色发表评论,因此我们也可以写信给我们的参议员,告诉他我们不喜欢这么个搞法。他们说,如果有什么不妥,他们会通知我们的。

规矩立起来了,检查制度执行的第一天到了:电话!丁零零零零!

我问:“什么事儿?”

“请过来一下儿。”

我过来了。

“这是什么?”

“家父书信。”

“那,这是什么?”

那是张印了横线的信纸,横线是小点点儿组成的——四个点儿在下头、一个点儿在上头、两个点儿在下头、一个点儿在上头,点儿在点儿下头——

“这是什么?”

我说:“密码。”

他们说:“是啊,是密码,可它说的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

他们说:“那好,解码表呢?你怎么翻它?”

我说:“哈,我不知道。”

他们说:“这是什么?”

我说,“拙荆来函——它说TJXYWZ TW1X3。”

“那是什么。”

我说:“另一套密码。”

“解码表呢?”

“我不知道。”

他们说:“你收到了密码,却不知道解码表?”

我说:“正是如此。我做了个游戏。我向他们挑战,任由他们给我发来什么密码,我都能破译,明白吧?所以呢,他们就在那边儿造密码,把密码发到这儿来,他们可不会把解码表告诉我。”

检查制度里有一条:要是你在信里写些一般的东西,他们一点儿也不会找你麻烦。因此,他们说:“好吧,你一定得告诉他们,请把解码表和密码一块儿寄来。”

我说:“我不想看解码表!”

他们说:“那好,我们会把解码表拿出来。”

于是我们就达成了这么个协议。行不行?没问题。第二天,我收到了我妻子的一封信,信里说:“给你写信可真难,因为我老感觉那个……在我肩膀头上偷看呢。”那个词儿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用橡皮擦出来的污迹。

我因此到局子里去了一趟,我说:“要是你们不喜欢这信,你们也不该在信上动手动脚啊。你们可以看,但你们不该把信上的什么东西弄没了。”

他们说:“不要无理取闹。你以为那是检查官的工作方式——用橡皮擦?他们是用剪刀把东西剪掉啊。”

我说,得。于是我给我妻子回了封信,说:“你用橡皮擦过你的信吗?”她回信说:“没有啊,我没用橡皮擦过我的信啊,那一定是……”——纸上给剪了个窟窿。

于是我就去找少校大发牢骚,他得负责所有这类事儿。你知道,这得费点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代表啊,是非曲直,得搞明白。上校跟我解释说,那些身为检查官的人,我们教过他们怎么办事,但他们理解不了这种新的工作方式,我们必须非常细致才成。

不管怎么样,他说:“怎么样,你认为我心肠不坏吧?”

我说:“是的,你心肠好得不得了,但我认为你没权力。”因为,你知道,他走马上任干这个工作已经三四天了。

他说:“我倒要看看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他抓起电话,一切都摆平了。没人再对信动剪刀了。

然而,还有另外许多麻烦。比方说,有一天我收到了我妻子的一封信,带着检查官的条子:“里面的信是用密码写的,但没有解码表,因此我们把这封信保存在别处。”

那天我到阿尔伯克基去看我妻子的时候,她说:“那,那东西都哪儿去了啊?”

我说:“什么东西啊?”

她说:“一氧化铅,丙三醇,热狗,换洗衣服。”

我说:“稍等——是一个列表?”

她说:“是的。”

“那是密码啊,”我说,“他们都以为那是密码——一氧化铅,丙三醇,等等。”(她要一氧化铅和丙三醇来制造一种黏合剂,好修补她的玛瑙盒子。)

头几个星期,总有这种事儿,然后我们才把事情摆平了。无论如何,有一天我在摆弄计算器,我注意到一件很奇异的事。如果你用1除以243,得数是0.004115226337……这很好玩儿。你要是把小数点后的数一直写下去,那么到559之后,那数就有点儿歪歪扭扭了,但它很快就又整齐了,好好地重复自己。我认为这是个乐事儿。

好吧,我就把这个东西塞在信封里,寄出去,信又回到我这儿。这信没过关,小纸条儿说:“看第17条B款。”我看了第17条B款,是这么说的:“信件要用英语、俄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拉丁语等语言来写。用任何其他语言来写信,必须得到许可。”然后,它还说:“不准用密码。”

于是我就给检查官写了一个小纸条儿,附上我的信,纸条儿说,我觉得这封信当然不可能是密码,因为如果你真的用1除以243,事实上你确实会得出那样的得数,因此,在0.004115226337……这个数中,难得有别的情报。如此等等。我因此就要求允许我在信里使用阿拉伯数字。我因此让那封信通过了。

来往信件总是遇到某种麻烦。比方说,我妻子老是提起她写信时的那种不自在劲儿,好像检查官老隔着她肩膀偷看。现在,作为一条规定,我们不准提检查制度的事儿。我们是不会提这个的,可他们怎么告诉她呢?因此,他们老是给我发条子:“你妻子提到了检查制度。”我妻子提到检查制度,那是肯定的。因此,他们最后给我发了个条子,说:“请通知你妻子,不要在她的信中提到检查制度。”于是我这么开始写信:“我得到了指示通知你,在你的信中不要提到检查制度。”哈,哈哈,这怎么又提啊!于是我写道:“我得到指示通知我妻子不要提到检查制度。可我怎么弄这个事儿?另外,我为什么必得指示她不要提到检查制度?你们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有趣的是,那个检查官自己不得不告诉我让我告诉我妻子不要告诉我她……但是,我们早有应对。我们说,是的,他们担心信件在从阿尔伯克基的来路上被截获,如果有个人看了信,他或许就会发现这里有检查制度,她能不能正常一点儿。

因此,我下次到阿尔伯克基,跟她说:“注意了,我们别再提检查制度了。”但我们有过这么多麻烦,我们最后真的想出了一种密码,这可是违法的。如果我在我的署名后边加一个小点儿,那意味着我又遇到了麻烦,她就采取她早已炮制好了的下一个步骤。她一天到晚坐着无事,因为她病了,会想出怎么办的办法。她最后办的一件事,是给我寄了一张广告。她发现这广告完全合法。广告上说,“给您的男朋友寄一个拼字游戏。我们把空白组合卡卖给您,您在上面写信,然后打乱它,装进一个小袋子,寄出去。”我收到了这个,纸条上说:“我们没有时间玩游戏。请告诉你妻子自我约束,按常规方式写信。”

我们还准备了两个点的密码,但他们及时改进了工作,我们也就不必用它了。我们为下一封信准备的东西是这样:信在开头说,“我希望你打开这信的时候小心点儿,因为我把给你的胃药粉末装在这信封里了。”那封信里会装满药粉儿。我猜他们在办公室拆信的时候会拆得很快,药粉儿会撒了一地,他们都会气坏了,因为你不想让任何人生气。他们还得把药粉儿收拾起来……但我们不必用那些药粉儿的。

有了这些和检查制度打交道的经验,我就完全知道什么信是通得过的,什么信是通不过的。没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因此还为此打赌,赢了一点儿小钱。

有一天,我发现住在远处的工人,想进来的时候,懒得绕远路走正门,就在围栏上扯了一个洞。我就从大门口出去,从那个洞进来,再出去,再进来,直到那个中士感觉到什么事儿不对劲了。这家伙,只见人出去,不见人归来,这是怎么搞的?当然,他自然的反应,是把中尉喊了来,想为此把我扔到监狱里。我解释说,有个洞。

你看,我总是帮助人家改进工作,因此,我跟一个人打赌,我可以把围栏上有个洞这回事儿写在信里,我就把信寄出去了。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做的方式,正像这里说的。你应该看到他们是怎么管理这地方的(我们得到允许,可以说这样的话)。离什么什么地方71英尺的地方,围栏上有个洞,有多么多么大,你可以走过去。

现在,他们能干什么呢?他们没办法跟我说,没这么个洞。我的意思是,他们会做什么?有这么个洞,算他们倒霉。他们应该把洞补上。因此,这封信通过了。

还有一封信也通过了,信里说的是在我小组里工作的一个小伙子,约翰·肯马尼(John Kemeny)。军队里的几个白痴,半夜里把他弄醒,拿灯晃着审问他,因为他们发现了和他父亲有关的什么事儿,相信他父亲是个共产党什么的。肯马尼现在是个有名的人。

还有另外一些事儿。跟指出围栏上的洞相似,我总想旁敲侧击地指出这些事儿。在这些我想指出的事儿当中,有一件,是我们一开始就有一些极端重要的机密;我们已经得到了许多关于炸弹和铀的研究成果,这炸弹是怎么工作的,等等;所有这些东西都写在文件里,放在木头文件柜里,柜上锁着普通的小锁。当然,有好些东西都是车间里造的,比方说,一个可以放下来的铁杆儿,然后用一把锁把它扣住,但搞来搞去不过是一把锁。再说,不必把锁弄开,你也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你只要把柜子向后倾斜就办得到。下层的抽屉里有一根小铁杆儿,指望用它来把文件拢在一起,但在下面的木头之间,有一道又长又宽的缝隙。你可以从下边把文件拖出来。

因此,我总是把锁开开,指出这很容易办到。每次我们全体开会的时候,我都站起来说,我们有非常重要的机密,我们不应该把它们放在这种玩意儿里;我们需要好一点儿的锁。一天,特勒(Teller)在会上站起来,他对我说:“我没把我最重要的机密放在我的文件柜里;我把它保存在我的写字台的抽屉里。那该好些吧?”

我说:“我不知道。我还没见过你的写字台呢。”

他靠前坐着,我坐得很靠后。会议还在继续,我溜了出去,去见识一下他的写字台。

我甚至不需要把抽屉上的锁开开。结果是这样:如果你把手从下边把手伸进去,你可以像从圈儿上扯卫生纸那样把文件拿出来。你拖出一份儿,它又连着另一份儿,它再连着另外一份儿——我把这破抽屉弄个精光,把全部东西都放在一边,回到了楼上。

会快开完了,大家都往外走,我走进人群里,跑过去扯住特勒,说:“哦,让我顺便看看你的写字台。”

“没问题。”他说,让我看他的写字台。

我看了看,说:“看起来蛮不错。让我看看你藏了些什么宝贝。”

“我很高兴给你展览展览。”他说,把钥匙插进去,打开抽屉。“如果,”他说,“你自己没看过的话。”

跟像特勒这样有高度智力的人恶作剧,有个麻烦:从他琢磨出好像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到他明白了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儿之间,时间太短,你都来不及乐一下儿!

我在洛斯阿拉莫斯遇到的一些特别的麻烦,特别有趣。其中的一件事,是和田纳西州的“橡树岭实验室”的安全问题有关。洛斯阿拉莫斯在准备制造原子弹,但是橡树岭却在想办法分离铀的同位素——铀238和铀235(会爆炸的那种)。他们才刚刚从实验中提取了一丁点儿235,一边还要熟悉其中的化学原理。他们将要建造一个大厂子,生产出大桶大桶的东西,然后他们要把提炼过的东西再次提炼,好为下一阶段的工作做好准备。(你不得不经过好几个阶段来提炼它。)因此,他们一方面要熟悉程序,另一方面用一个实验设备提取了一丁点儿铀235。他们在努力学习怎么对它进行化验,搞清楚那东西里有多少铀235。尽管我们把技术指南发给了他们,他们还是理解不透。

因此,最后埃米利奥·塞格雷(Emil Segrè)说,把事情搞妥,唯一可能的办法,是他下去看看他们在捣鼓什么。军队里的人说:“不行,我们的政策,不允许把洛斯阿拉莫斯的任何情报传到别的地方。”

橡树岭的人不知道铀235要派什么用处;他们只知道努力埋头干他们的活儿。我的意思是,高层的人知道他们在分离铀,但他们不知道那种炸弹有多么厉害,也不知道它是个什么道理。下边儿的人完全不理解自己在干什么。军队希望的,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信息交流。但塞格雷竭力强调他们做不好化验,整个事情要泡汤的。因此,他到底是下去了,看他们在捣鼓什么。他在厂子里走的时候,看见他们用手推车在运大桶的水,绿色的水——那是硝酸铀溶液。

他说:“啊啊,等到这东西再次提炼之后,你们也这么推来推去?你们准备这么个搞法?”

他们说:“那是——不行吗?”

“不会爆炸吗?”他说。

啊!爆炸?

于是,军队里的人说:“你看!我们什么也不该让他们知道!现在可好,他们都慌了神儿了。”

需要多少原料才够造炸弹,军方原来已经知道了——怎么也得20千克——他们也知道,这么多提炼好的原料,怎么也不会放在厂子里,因此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虽然中子在水里的运动速度会慢下来,但其效力会大大增加。在水里,它发生反应放出辐射所需要的原料,不到十分之一——不,不到百分之一。它会把周围的人和其他什么杀死。它十分危险,而他们对安全问题完全漫不经心。

因此,一封电报从奥本海默那儿发给了塞格雷:“对整个工厂进行检查。根据他们设计的工作程序,注意材料集中在什么地方。我们同时要计算出,多少材料集中在一起才不会发生爆炸。”

两个小组为此展开工作。克里斯蒂小组调查水溶液,我的小组调查装在箱子里的干粉。我们在计算可以把多少原料集中在一起,才安全。克里斯蒂打算到橡树岭,把情况告诉他们,因为整个事情要失去控制了,我们必须去告诉他们。因此我高高兴兴地把全部数据交给了克里斯蒂,说,东西齐了,去吧。克里斯蒂得了肺炎,必得我去了。

我以前从来没坐飞机旅行。他们把机密放在一个小玩意儿里,绑在我背上!在那年头,飞机就跟公共汽车似的,只是站与站之间的距离要大些。遇到站,得落下来,停在那儿等人上来。

站在我后面的那家伙,手里甩着个链子,说了这么一种意思:“这些日子,没优先权想坐飞机,难透了。”

他说得没错儿。我说:“哦,我不知道。我有优先权。”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了:“要来些将军。他们会把咱们挤到三等舱。”

“没关系,”我说,“我在二等舱。”

他多半会给他的众议员写信——如果他自己不是众议员的话,他说:“在战争期间,他们干吗让这些小毛孩子到处乱转悠,还坐二等舱?”

无论如何,我是到了橡树岭。我让他们做的头一件事,是带我去工厂。我什么也不说,只是什么都看。我发现,情况比克里斯蒂的报告还糟糕,因为他注意到一个房间里摞着许多箱子,但没注意到在隔壁房间里,挨着同一面墙,还摞着许多箱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你把过多的原料放在一块儿,砰地一声,你明白吗?

我走遍了整个工厂。我记性很差,但我高强度工作的时候,短期记忆还不错。所以我记得从90~207号楼,以及多少多少号桶等各种各样的发疯的事情。

当晚我回到房间,把整个事情理了一遍,对他们解释,危险在哪儿,应该怎么补救。事情很简单。你把镉加在溶液里,把水里的中子吸收掉;按照规定,把箱子分开放置,别放得太密集。

第二天,要开个很大的会。我忘了说一件事儿:我离开洛斯阿拉莫斯之前,奥本海默对我说:“听着,在橡树岭那边,如下人员是懂技术的:朱利安·韦伯(Julian Webb)先生、什么什么先生、什么什么先生。我希望你一定让这些人来开会,告诉他们,事情怎么办才安全,那样他们才真能听得明白。”

我说:“如果他们不能到会,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你就说:洛斯阿拉莫斯方面将不为橡树岭工厂的安全问题负责,除非……!”

我说:“你的意思是,小小的费曼,到那儿去,对他们说……?”

他说:“是的,小小的费曼,你去,就这么办。”

我长得实在太快了!

等我到会场的时候,果不出所料,我想见到的公司里的大腕儿、技术人员,都在。将军们,还有那些对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感兴趣的人,都在。这很好,因为,如果没人注意这个问题的话,这工厂会被炸上天。那儿有个赞姆沃尔特(Zumwalt)中尉,负责照顾我。他告诉我,少校说我不应该告诉他们中子是怎么工作的,也不要说任何细节,因为我们是想把东西分开,因此只告诉他们怎么保障安全,就行了。

我说:“照我看,除非他们理解它是怎么工作的,否则要他们遵守一大堆规则,那是不可能的。照我看,只有我告诉他们,他们才能知道怎么工作,洛斯阿拉莫斯方面将不为橡树岭工厂的安全问题负责,除非他们完全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

这感觉不错。中尉把我领到上校那儿,对他重复了一遍我的看法。上校说:“给我5分钟。”然后他走到窗口那儿,站在那儿,思考。这是他们很拿手的事儿——决策。关于原子弹工作原理的信息,应该不应该传达到橡树岭的工厂这问题,必须而且也能够在5分钟内得到决定,我觉得这很了不起。我因此对军队里的这些家伙们肃然起敬,因为要是让我来决定任何重大的事儿,无论给我多长时间,我也决定不了。

5分钟之后,他说:“好吧,费曼先生,照你说的办吧。”

我坐下来,我把中子的事儿都告诉了他们,中子是怎么工作的,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太多的中子都凑在一块儿了,你们一定得把原料分开放啊,用镉吸收啊,噼里啪啦讲了一通——在洛斯阿拉莫斯,这都是些基础的东西,他们可是闻所未闻,因此在他们看来,我跟个大天才似的。

结果,他们决定成立许多小组,自己计算,学习怎么弄。他们开始重新设计厂房,而且工厂的设计师在场,建筑设计师,机械师,化学工程师,都在忙活新工厂怎么把原料分开。

他们告诉我,过几个月再来;等工程师们完成了工厂的设计的时候,我就又来了。现在,我该看看工厂了。

这工厂还没盖呢,你怎么看啊?我不知道。赞姆沃尔特中尉,老在我周围转悠,因为我在哪儿,都得有人跟着。他带我到一个屋子里,里头有两个工程师,和一张好长好长好长的桌子,上头放着一堆图纸,告诉拟建的工厂每层楼是什么样子。

我在学校里学过机械制图,但我不太会识图。于是他们就把那一堆图纸铺开,开始为我解释,以为我是个天才。在这个厂房中,他们应该避免的事情之一,是不要把原料堆积起来。他们有些麻烦,比方说,有干燥器在工作的地方,干燥器就趋向于把过多的原料积累起来;如果阀门卡住了什么的,过多的原料就积聚起来,那就会爆炸。于是他们对我解释说,这个厂房设计成这样:如果有一个阀门把原料卡住了,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每个地方都需要两个阀门。

接着,他们解释这是怎么工作的。四氯化碳从这儿进来,硝酸铀从这儿进到这儿,它往上,再往下,它穿过地板上了楼,通过管道上来,是从二楼上来的,啪啦啪啦啪啦——一张一张地翻图纸,下去上来,下去上来,说得很快,解释这个非常非常非常复杂的化学工厂。

我整个晕了。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图纸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有个什么玩意儿,我开始还以为是窗户呢。那是小方框儿,中间打个叉儿,到处都画这鬼东西。我以为是窗户,但不是啊,不可能是窗户,因为它不总在边上。我想问他们那是什么东西。

想必你也曾经处境如此尴尬:后悔你不早问。不懂就问,早没事儿了。可现在,人家都讲了那么一大堆了。你也犹豫了老长时间。要是你现在才问,他们会说:“你浪费我这么长时间,什么意思啊?”

我可该怎么办啊?我有了个主意。那或许是个阀门。我伸出一根手指头,把它压在第三页图纸中间的那个神秘的小叉儿上,说,“如果这个阀门给卡住了,那会怎么样?”——我心里盘算着他们会说:“那不是个阀门,先生,是个窗户。”

于是,两个人面面相觑,说:“那个,如果那个阀门卡住了——”在图纸上,一个人上上下下地比画,另一个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比画,他俩都看着对方。他们转过来,看着我,张着口,像受了惊吓的鱼,说:“您完全正确,先生。”

于是,他们把图纸卷起来,离开了,我们也走了出来。赞姆沃尔特先生,一直跟着我,说:“您是个天才。您在厂子里走一趟,第二天早晨就能跟他们讲90~207号楼里C-21干燥器的事儿,我当时就知道您是个天才。”他说:“您做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办到的?”

我告诉他,搞清楚那玩意儿是不是个阀门,就行了。

我处理的另外一个问题是这样:我们不得不用玛珍(Marchant)计算机来进行大量计算。顺便插一句,让你对洛斯阿拉莫斯有个印象:这些玛珍计算机是手摇的,上头有许多数码儿。你拿手摇它,它就加减乘除什么的,但不像如今那么容易。它是机械的玩意儿,经常在关键时候掉链子,那就必得送回工厂修理。我们有几个人把计算机的外壳卸掉了。(我们不该这么干的。上头有警告写得明白:“如果把外壳拆除,我们便不负责……”)我们把外壳卸掉,就学会了怎么修它;因为修的部位越精细,我们就越来越熟悉它。我们遇到太复杂的问题的时候,就把它送回厂子;但容易修的,我们自己修,活儿也不耽误。结果,所有的计算机都由我来修,可车间里有个负责维修打字机的家伙。

无论如何,我们看得很准,那个大问题——就是精确地计算出原子弹爆炸时是个什么情况,就是说,你得精确地计算出有多少能量释放出来这类事儿——这需要很多计算,多得我们招架不过来。有个叫斯坦利·弗兰克(Stanley Frankel)的聪明伙计,意识到这事儿用IBM的机器或许能办得了。IBM有些商用机器,名叫制表机的加法机器;还有个乘法机,你可以把卡片放进去,它就能把一张卡上的两个数乘起来。还有校对机和分类机什么的。

弗兰克就琢磨出了一个很妙的方案。如果我们在一个房间里摆的这种机器足够多,我们转着圈儿地往机器里放卡片。搞计数的人都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但这在当初还是新生事物——用机器进行的大规模生产。我们在加法机上干过这样的事。你通常是一口气把一个步骤计算完,事儿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但这个方案有所不同——你先去用加法机,然后用乘法机,然后用加法机,等等。弗兰克因此就设计了这么一个系统,从IBM公司订了许多机器,因为我们意识到,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我们需要有个人来修理这些机器,别让这些机器停摆。军队总是把他们的一个人派来,而他总是姗姗来迟。现在,我们的活儿总是急的。我们做的每一样事儿,我们都得尽快地干。在这种特别的情况下,我们把打算让机器干的所有计算步骤都搞出来了——乘以这个,然后干这个,然后除以那个。我们把程序搞出来了,可没有机器来试验。于是,我们腾了一个屋子,弄了些女孩儿在里面。每个女孩儿都有一台玛珍:一个管乘法,另一个管加法。这一位是算立方——她只管把索引卡上的数的立方算出来,然后传给下一个女孩儿。

我们如此这般转圈儿地试验,最后把这个过程中的一些小瑕疵都去掉了。结果证明,其速度要比老方式,即每个人单独完成所有的计算步骤,快多了。我们这个系统的速度,赶得上IBM机器的设计速度。唯一的不同,是IBM机器不知疲倦,不用三班倒。可我们的女孩儿,过一阵子,都累倒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把程序的毛病都克服了,最后机器到了,可维修工没到。这是那个时代技术最复杂的机器,都是些大家伙,得拆卸了,一块儿一块儿地运来,许多许多电线,还有图纸告诉你怎么做。斯坦利·弗兰克、我和另外一个伙计,我们自己动手,把机器组装起来,但我们遇到了麻烦。最大的麻烦,是那些大腕儿们总是过来说:“要把东西搞坏的啊!”

我们把机器装起来了,有的时候,它运行正常,有的时候组装错了,不转了。最后我捣鼓乘法机,我看到它里面有个零件弯曲了,但我不敢把它弄直,因为它可能啪地一下子断了——人家一直对咱说,咱非得弄出点儿不可挽回的事儿不可。到修理工来了的时候,他把我们还没准备好的机器装了起来,一切正常。但那台让我遇到麻烦的机器,他也觉得麻烦。三天之后,他仍然在跟这最后一台机器忙活。

我凑过去,说:“哎,我发现那个玩意儿弯了。”

他说:“啊,可不是嘛,都是它惹的祸!”扳直了!一切正常了。这么说是它惹的祸啊。

哈,弗兰克先生,发起这个方案的,就是这主,得了计算机病,如今玩计算机的人,都知道这种病。这病很严重,会完全妨碍正经事儿。和计算机有关的麻烦,是你和它玩。计算机可太妙了。按钮都由你掌握着——你按这个,它就是个偶数,你按那个,它就是个奇数——如果你聪明,用这么一台机器,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干越来越老道的事儿。

过了一阵子,整个系统崩溃了。弗兰克心不在焉,没监督着大家。系统运行得很慢很慢——此时此刻,他却坐在另一个屋子里,琢磨怎么让一台制表机自动打印出角度X的反正切,那样机器就开始运行,打印纵表,然后,吱、吱、吱,一边打印,一边通过积分计算把反正切值计算出来。一次运行,就弄出一整套反正切表来。

绝对是吃饱了撑的。我们有反正切表嘛。但是,只要你曾经用计算机工作过,你就理解这种病——它能让你看看自己有多大能耐,这是一乐子!但他是第一个得这病的人,这个作茧自缚的可怜家伙。

领导要我把在小组里的工作放下,接管IBM小组。我竭力避免染上那种病。尽管在9个月里只解决了3个问题,但我这个小组还是很不错的。

真正的麻烦,是没人告诉这些伙计任何事情。军队从全国选了他们这帮人来,说是来做所谓“特遣工程”的事儿——都是些有工程能力的高中生。他们被派到洛斯阿拉莫斯来,住在兵营里,不知道要干什么。

然后他们来工作了,他们用IBM机器工作——打孔,那是些他们不知何物的数字。没人告诉他们那是什么。事情做得很慢。我说,头一件应该做的事儿,是让这些懂技术的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奥本海默去跟安全部门谈了谈,得到了特别许可,这样我才去讲了很好的一堂课,告诉他们,我们在干什么。他们欢呼雀跃:“我们在打仗啊!我们明白那是什么!”他们知道了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如果计算出的压力高,那就意味着释放出的能量大,等等。他们知道了自己在干什么。

他们整个变了!他们开始发明一些办法把事情做得更好。他们改善了程序。他们加夜班。在晚上也不必有人监督他们;他们什么也不需要。他们什么都理解;他们发明了我们需要的好几种程序。

因此,我的小伙子们出息了,只需要告诉他们那是什么,就成了。结果,尽管他们以前花费了9个月解决了3个问题,现在我们用3个月解决了9个问题,几乎快了10倍。

但我们解决问题的秘密方式之一,是这样:一捆卡片,都得走一圈儿。首先是加法,然后是乘法——这样,它得在这屋子里经过一圈儿机器,很慢的,因为它老这么转来转去。于是我们琢磨出了一个办法,把另一套不同颜色的卡片也加到转圈儿计算中,但时间和前一套不一致。我们一次就可以解决两三个问题。

但这让我们有了另外一个麻烦。比方说,接近战争结束的时候,就在我们在阿尔伯克基试爆之前,来了问题:释放的能量有多少?我们已经计算过好几种设计不同的炸弹的能量释放,但还没计算过最终用来试爆的这一种。因此,克里斯蒂来跟我们说:“我们在1个月之内,想知道这东西炸起来有什么结果”——这么说吧,很短的时间,比方说3个星期。

我说:“不可能。”

他说:“什么呀,你们1个月解决了两个问题。每个问题,只需要2个星期,或者3个星期。”

我说:“我知道。解决问题,实际上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我们是平行地解决问题。整个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没办法更快了。”

他出去了,我开始想。有没有办法让它转得更快?没有别的事情来占着机器,没别的事情来打岔儿,办得到吗?我在黑板上写了“我们办得到吗?”向小伙子们挑战。他们全喊起来,“办得到,我们干两班儿,我们加班加点。”都这么个说法。“办了!办了!”

有了规定:别的问题都放下。只有一个问题,全力以赴解决这一个。于是他们开始投入工作。

我妻子阿琳患了肺结核——病得确实厉害。好像任何时候都会出事儿,因此我提前做了准备,借了宿舍里的一个朋友的汽车,以便到时候好紧急赶往阿尔伯克基。他名叫克劳斯·富克斯(Klaus Fuchs)。他是个间谍,用他的汽车把原子弹机密从洛斯阿拉莫斯送到了圣达菲(Santa Fe)。但当时没人知道这个。

阿琳病危的时刻来临了。我借了富克斯的车,捎带了两个搭便车的,以免这车在往阿尔伯克基的路上出问题。不出所料,我们一到圣达菲,就爆了胎。那两个家伙帮我换胎,正当我们准备离开圣达菲的时候,另一个轮子又爆了。我们就把车推到了附近的一家加油站。

加油站的家伙在修另一个人的车,我们得等上一阵子,才能轮到他来帮我们的忙。我甚至不想说什么,倒是那两个搭便车的,到加油站那里跟他说明了情况。我们很快就有了一个新轮胎(但没有备用的了——在战时,轮胎很难搞到)。

大约离阿尔伯克基50千米的地方,第三个轮子瘪了。我就把车扔在路上,搭便车走完余下的路。我给一家修车行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把车弄走,与此同时,我去了医院看我妻子。

我赶到之后才几小时,阿琳死了。一个护士进来填写死亡证明书,又出去了。我和我妻子多待了一会儿。我看了看我7年前送给她的那个钟,那时她刚刚患了肺结核。在那年头,这算是个好东西:那是个用数码显示的电子钟;随着机械部分的运转,数码会变化。这钟很娇气,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停摆——我必须时不时地修修它——但在那些年月中,我没让它停过。现在,它又停了——停在9:22,死亡证明书上写的就是这个时间!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兄弟会的房子里,冷不丁地,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想法:我祖母死了。接着就来了电话,事儿是这种事儿,却是打给彼得·伯内斯(Pete Bernays)的——我的祖母还活着。我记得这事儿,万一这电话就是打给我的呢?我琢磨着,这种事儿,有时候碰巧会发生——我祖母毕竟也是风烛残年了——尽管大家或许相信,这种事儿的发生,是某种超自然的现象。

阿琳在生病期间,一直把这钟放在她的床头柜上;现在,它停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有的人,对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将信将疑,没有善于怀疑的头脑——尤其身在那样的情势之下——一时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会这样解释的:没人动过那个钟,把它解释成寻常现象,是不可能的。我很能理解他们这种想法。但钟不过是停了而已。这就成了那些匪夷所思的现象的一个很有戏剧性的例证。

我看到房间里光线很暗,我记得当时那个护士把钟拿起来,转到灯光这边儿,看钟面好看得清楚些。这就很容易把钟弄停。

我到外边走走。或许我在自欺欺人,但让我惊讶的是,我没有人们在这种情况下该有的那种感觉。我没有高兴,但也没觉得特别难过,这或许是因为,7年来,我已经知道这事儿是免不了的了。

我不知道我如何面对我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朋友们。我不希望大家拉长着脸跟我谈这事儿。当我返回的时候(在路上又爆了一个胎),他们都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死了。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他们立刻明白了,我不想为此终日哀伤。

(我显然为自己做了一些心理安慰的事:现实是重要的——我一定要理解,从生理学上说,阿琳究竟是怎么了;我没哭,直到几个月之后。当时我在橡树岭,我正走过一家百货商店的橱窗,里头挂着女式服装,我想阿琳或许喜欢其中的一件。此时此刻,我不胜悲戚。)

等我回去进行计算工作时,我发现那里一团糟。有白色的卡,有蓝色的卡,有黄色的卡,我开始说:“没人要你们解决另外的问题——只有一个问题嘛!”他们说:“出去、出去、出去。稍安勿躁——我们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那我就稍安勿躁,事情是这样的:当卡片在里面走的时候,这机器有时会出错儿,或者他们也可能把卡片塞错了。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我们以前通常的搞法,是返回去,从头再来。但他们注意到,在一圈儿计算的某一点上发生的一个错误,仅仅影响附近的几个数,下一圈儿也影响附近的几个数,如此等等。它是论每包卡片计算的。如果你有50张卡,你在39号卡那儿出了个错误,它会影响37、38、39号卡。下一圈儿受影响的,是36、37、38、39和40号卡。下一次,这错误就像一种病那样蔓延开来。

他们往回走一段儿,发现了一个错误,于是就得到一个主意。他们只计算那个错误周围的一小叠卡片。因为往机器里塞10张卡,要比塞50张的一叠卡,快得多,所以他们在继续计算那传播疾病的50张卡的同时,快速地计算10张卡的那一叠。因为10张卡的那一叠计算得很快,他们就把它封起来,并纠正它的错误。好聪明啊。

这帮家伙干得如此神速,靠的就是这办法。假如他们停下来从头再来,我们就损失了时间。我不一定能想出这法子啊。他们却在做这不一定的事儿。

当然,正当他们在忙活的时候,发生了个事儿。他们在蓝色的那叠卡里发现了一个错误。于是他们弄了张数少一些的黄色的一叠卡;这黄的一叠比蓝的一叠走得快。正当他们为此疯魔的时候——因为在他们把这个弄好了之后,他们不得不去纠正那一叠白卡里的错误——我这当老板的踱进来了。

“别来烦我们。”他们说。我不去烦他们了,一切都搞妥了。我们及时解决了问题。事儿就是这么办成的。

起初我是个小卒子。过了一阵子,我当了小组长。我见到了一些大人物。见到那些魅力四射的物理学家,是我一生中最棒的经历之一。

其中当然有恩里科·费米。他曾经从芝加哥来了一趟,稍微问了问情况;如果我们有问题,他就帮我们。我们曾经和他开了个会,我一直在搞计算,也取得了一些结果。那些计算太精细了,非常难。在这方面,我通常是专家;我总是能告诉你结果会是怎么个样子;在我得到结果的时候,我也能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结果。但是,现在的事情太复杂,结果为什么是那个样子,我解释不了了。

因此,我告诉费米我正在解决这么一个问题,开始解释那些结果。他说:“等一下,在你告诉我结果之前,让我想想。结果会是这个样子(他说对了),结果之所以会是这个样子,那是因为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这太明显了,我们可以这样解释……”

他这一招儿,本该是我的拿手好戏,可他比我强十倍。真是山外有山啊。

接着是约翰·冯·诺伊曼,大数学家。我们通常在星期天一起散步。我们在峡谷里走,贝特和鲍勃·巴舍尔也经常入伙儿。那真是一乐子。冯·诺伊曼给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你不必为你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负责。由于冯·诺伊曼的这个建议,我形成了对社会强烈的不负责任感。这使我从此以后成了一个很快乐的人。是冯·诺伊曼播下了这颗种子,这种子在我的思想里长成了活跃的不负责任感!

我还见到了尼尔斯·玻尔。他那时名叫尼古拉斯·贝克(Nicholas Baker),他是和他儿子吉米·贝克(Jim Baker),他的名字实际上叫亚奇·玻尔(Aage Bohr),一起来到洛斯阿拉莫斯的。他们是从丹麦来的,父子俩都是非常著名的物理学家,这个你都知道。即使对那些大腕的家伙来说,玻尔也是一尊大神。

我们一起开过会,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人人都想一睹伟大的玻尔的风采。因此那儿人很多,当时我们在讨论原子弹的问题。我坐在后边哪个角落里。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只能从大家脑袋之间的缝隙看他。

在他第二次来的那天早晨,我接到了个电话。

“喂——费曼吗?”

“是我。”

“我是吉米·贝克,”是他儿子,“我父亲和我想跟你说说话。”

“和我?我是费曼。我只是个……”

“好了,好了。八点可以吗?”

因此,在早晨八点,在大家醒来之前,我去了那地方。我们进了技术区的一个办公室,他说:“我们一直在考虑怎么让这炸弹更有威力,我们考虑的是下面这个看法。”

我说:“不成,那不管用。那没威力……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于是他说:“如此这般,怎么样?”

我说:“那听上去好那么一点儿,但透着点儿蠢劲。”

就这么谈了大约两小时,来来往往地说了很多想法,还发生了争论呢。伟大的玻尔,不断拿火点他的烟斗,烟斗总是灭。他讲话的方式,不大好懂,嘟嘟囔囔,嘟嘟囔囔,很难听明白。他儿子的话,我听得比较清楚。

“好吧,”他最后点着烟斗说,“现在,我猜我们可以把那些大腕们招呼来了。”于是他们把别的家伙们都叫来了,和他们讨论。

后来,他儿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上次他来的时候,玻尔对他儿子说:“还记得坐在后边那个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吗?就他这么一个家伙,不怕我。我想法走火入魔的时候,他敢直言。因此,下次咱们想讨论的时候,不能和那些张口闭口是的、是的玻尔博士的家伙们说了。把那小子找来,咱们先跟他聊聊。”

我总是这么傻乎乎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讲话。我总是为物理学操心。如果那个想法看起来糟糕,我就说它看起来糟糕。如果它看起来好,我就说它看起来好。我不会拐弯抹角。

我总像这样过日子。这很好,很快乐——但愿你也能这么办。在我的一生中,我很幸运,可以这么办。

我们把计算搞出来了,下一件事儿,当然,就是试爆。那个时候,我实际上在家里休了一个很短的假期,那是在我妻子去世不久,传来消息说:“小宝宝在哪天哪天要降生了。”

我飞了回去,我到的时候,大巴刚刚要开,所以我就直接去了现场。我们在那儿等着,在30千米开外。我们有个收音机,他们该告诉我们这东西什么时候爆炸之类的,可收音机坏了,因此我们根本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就在它应该爆炸的前几分钟,收音机好了,那边告诉我们还有20来秒,这是对我们这些站在远处的人而言的。另一些人,靠得比较近,在10千米的地方。

大家发了墨镜,好戴着墨镜看。墨镜啊!30千米之外,透过墨镜,你啥玩意儿也看不到。我琢磨着,真对你眼有害的(亮光怎么也伤不了眼),只有紫外线。我坐在一辆卡车的挡风玻璃的后边儿,因为紫外线穿不透玻璃,这该安全吧,这样我才好看那个鬼东西。

时候到了,那边一团巨大的闪光,晃得我猫下腰去,我却在卡车的底板上看到一片紫色。我说:“不对劲。这是视觉残留的余像。”我于是抬起头,看到白光变成了黄的,又变成了橘红的。云朵形成又消散——这是冲击波压缩和膨胀的结果。

最后,一个橘红的大球,中心明亮异常,它变成了一个橘红的球,开始升腾,稍作汹涌状,边缘稍微黑了一点儿,然后你看到它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烟团,内部的火突突窜出,还有热。

这一切持续了大约1分钟。那是一个由明到暗的序列,我都看见了。或许我是看清楚了这鬼东西的唯一的一个人——第一次“三合一”试爆。别人都戴着墨镜;10千米处的人,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他们按照指示趴在地上。我多半是用肉眼看它的唯一的家伙。

最后,大约一分半钟,突然,一声巨响——嘣,然后作隆隆之声,犹如滚雷一般——这声音让我心里有底了。在这整个过程中,没人说一句话。我们只是默默地看。但这声音,让大家如释重负——特别让我如释重负,因为,这声音,从那么远传来,厚实,这意味着,事儿真的成了。

站在我旁边的那人,说:“那什么玩意儿?”

我说:“那就是那炸弹了。”

那人是威廉·劳伦斯(William Laurence)。他在那儿,是为了写一篇文章来讲述整个情况。我本是负责带他到各处看的。后来发现,事情对他来说,太技术性了,因此后来来了个史密斯(H.D.Smyth),我就带他到处看。我们做过的一件事,是我们到了一个房间,在一个窄窄的基座的顶上,有一个镀银的小球。你可以把手放在这球上。它热乎乎的。它有放射性。它是钚。我们站在这房间的门口,在谈论它。这是一种人造的新元素,在地球上是前所未有的,或许它只在地球刚形成的时候,存在了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此时此地,它被分离了出来,有放射性等性质。我们把它造出来了,因此,它是个无价之宝。

与此同时,你知道大家在谈话的时候,都是个什么德性——浑身乱动什么的。他在踢那个制门器,我说,你明白吧。“没错,这制门器和这门可真是太般配了。”这个制门器是个直径25厘米的黄灿灿的金属半球——金的,真的。

话得从头说起:我们需要做一个实验,看看不同的材料能把多少中子反射回来,这为的是节约中子,那样我们就不必用掉那么多材料了。我们试过许多不同的材料。我们试过白金,我们试过锌,我们试过黄铜,我们试过金。因此,在用金做实验的时候,我们有了一些碎金子。某人出了这么个聪明的点子,用这个大金球当存放钚的那房间的制门器。

这玩意儿爆炸了以后,洛斯阿拉莫斯一片兴奋。大家都在聚会,我们到处乱跑。我还坐在吉普车后座打鼓什么的。只有一个人,罗伯特·威尔逊,坐在那儿,闷闷不乐。

我说:“怎么闷闷不乐的呀?”

他说:“那是个可怕的东西,我们造的。”

我说:“这可是你挑头儿的。你把我们大伙都扯了进来。”

你瞧:我都干了什么——这其余的人都干了什么——我们蛮有理由,就动手干了,然后你卖劲干活儿,弄成了一个东西,这很快乐,很刺激。你知道,你停止思想了;你就是停止思想了嘛。此时此刻,只有罗伯特·威尔逊一个人,还在那儿思考这事儿。

此后不久,我返回了文明世界,到康奈尔大学教书。我的第一感觉很奇怪。我不理解那种感觉,但当时是很强烈的。我坐在纽约的一家饭店里,比方说,看着窗外的建筑物,开始想,你知道,广岛原子弹的破坏半径有多大……第34大街离这儿多远……所有那些建筑物,全部夷为平地——等等。我一边走,一边看有人在造大桥,或者在铺新路,我想,他们都疯了,他们就是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啊。我们为什么要造新东西?都在瞎忙活。

但幸运的是,这种瞎忙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不是吗?因此,说造大桥是瞎忙活,可见是错了;别人有勇往直前的勇气,我很欣慰。

撬锁贼碰到了撬锁贼

我跟一个名叫列奥·拉法特里(Leo Lavatelli)的家伙学会了开锁。我发现,一般的旋转弹簧锁——如耶鲁锁——容易开。你把螺丝刀插在锁眼儿里(你得贴着一边往里插,好让锁眼儿留出空隙),试着转动。这么转,是转不动的,因为里头有一些栓子,一定得把栓子抬到一定的高度(用钥匙)。因为锁造得不那么地道,因此经常只有一个栓子在吃力,其他栓子不起作用。现在,如果你把一段铁丝——或许是一个曲别针,头上有个小凸起的最好——插进去,然后再在锁里前后哆嗦着,你最后就能把那个吃大部分力的栓子,撬到合适的高度。锁就松动了,但只松动了一点儿,第一根栓子在上面待着,卡在边上。现在,大部分的力,是第二根栓子吃着,你再花几分钟重复刚才这个随意的过程,直到把全部的栓子都拉起来。

经常发生的事儿,是螺丝刀打滑,你听到吱啦、吱啦、吱啦,这让你急得发疯。在钥匙拔出来的时候,有一些小弹簧就把栓子推到下边了;把螺丝刀一拔出来,你就听得见栓子啪啦一下掉下去了。(有时你故意把螺丝刀拔出来,为的是看看你插的地方对不对——比方说,你可能插错地方了。)这过程有点儿像西西弗斯(Sisyphus):你总是从山顶上滚下来。

过程是简单的,熟才能生巧。你得学会怎么紧紧把东西压住——压得足够紧,栓子才会待在那儿,但也不能太紧,否则栓子就不往上走了。大家经常把自己锁了起来,把锁开开不那么难,而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个。

在我们开始在洛斯阿拉莫斯搞原子弹项目的时候,一切都是匆匆上马,实际上没准备好。这项目的全部机密——所有和原子弹有关的东西——都放在文件柜里。要是文件柜锁了的话,也是用的挂锁,这种锁或许只有三个栓子:开这种锁,跟掰开饼似的容易。

为了加强保密工作,车间为每个文件柜加了一根挺长的铁棍儿,把抽屉把手串起来,再用挂锁绊住铁棍儿。

有个家伙对我说:“瞧车间弄出的这个新生事物——现在你能把柜子打开吗?”

我看了看柜子背面,看到抽屉底不结实。每个抽屉上都有了狭缝,狭缝里有一根铁棍,铁棍绊着一个可以滑动的板(它在抽屉里边把文件拢住)。我从后边把手伸进去,把那个板往后推,然后从狭缝往外扯文件。“瞧!”我说,“连锁都不用撬。”

在洛斯阿拉莫斯,大家都很合作,我们觉得指出应该得到改善的事儿,是我们的责任。我一直在发牢骚,说文件不安全,可别人都认为那很安全,因为有钢棍儿,有挂锁,可那顶个什么用啊。

为了证明那些锁不顶用,每当我需要一个人的报告而他又不在旁边的话,我就径直到他们的办公室,打开文件柜,把东西拿走。我把事情做完了,就把东西还给那个家伙:“谢谢你的报告。”

“你从哪儿弄的?”

“从你文件柜里拿的。”

“但我把它锁了啊!”

“我知道你锁了。锁不顶用。”

终于来了一些文件柜,装了“莫斯勒锁业公司”造的密码锁。柜子上有三个抽屉。把最上边的抽屉拉开,挂钩就开了,另外两个抽屉也就跟着开了。最上边的那个抽屉是这么开的:按照密码,转动密码轮,往左,往右,再往左,然后往右转到10,这就把里边的一个闩挑开了。整个文件柜是这么关的:首先关上底下的两个抽屉,然后关最上边的那个抽屉,转动密码轮离开10,这就把那个闩扣上了。

自然,这种新文件柜立刻成了我的挑战。我喜欢难题。一个家伙搞出个东西,来为难另一个家伙;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必须首先理解这种锁是怎么工作的,所以我就把我办公室的那个拆了。它工作的道理是这样的:一根杆上有三个圆盘,一个挨着一个,每一个圆盘都在不同的地方有凹槽。这个想法,是把三个凹槽排成一条线,这样,当你把密码轮转到10的时候,一点点摩擦力会把那个闩带进由那三个圆盘组成的狭缝里。

现在,转动三个圆盘,就有一个栓子从密码轮的后面伸出来,还有一个同样半径的栓子是从第一个圆盘上竖起来的。把密码轮转一圈,你就会把第一个圆盘带起来。

第一个圆盘背后有一个栓子,其半径和第二个圆盘前边的那个栓子的半径一样,因此,等到你把密码轮扭到第二圈的时候,你也把第二个圆盘带起来了。

继续转动密码轮,第二个圆盘背后的栓子,会连动第三个圆盘前面的那个栓子,现在你就把第三个圆盘弄到了跟密码轮的第一个数字相符合的合适位置上了。

现在,你必须向相反的方向转动密码轮一整圈,以便从另一边连动第二个圆盘,然后继续按照密码轮的第二个数字转动。以便把第二个圆盘弄到合适的位置上。

你再次反转方向,把第一个圆盘弄到合适的位置上,现在,三个凹槽在一条直线上,把密码轮转到10,柜子开了。

我折腾了一番,没有进展。我买了两本开锁的书,都是大同小异的。书开头讲关于这位开锁匠非凡业绩的几个故事,比方说,一个女人把自己锁在了藏肉的冰箱里,快要冻死了,这位开锁的,把自己倒挂在房梁上,两分钟就把它打开了。或者海底下有一些昂贵的皮毛和金条,他潜到水下,把箱子打开了。

书的第二部分,告诉你怎么开保险柜。书里有各种各样的傻里傻气的东西,比方说“把某个日子当密码试试,或许是个好主意,因为许多人喜欢把日期当密码”,或者“考虑一下保险柜主人的心理,他可能把什么数字当作密码”,以及“秘书常常担心把保险柜的密码忘了,所以她或许把密码写在如下这些地方——写字台的边上、通讯录里……”等等。

怎么打开一般的保险柜,这些书确实告诉了我某些有意思的东西,而且也很容易理解。一般的保险柜,有一个多余的把手,因此,如果在你转动密码轮的时候,往下压那个把手,事情就不公平了(对锁不公平)。把手上的力,试图把闩推到凹槽里(并没有排成一条线),而一个圆盘受的力会比另外一个多。当那个圆盘上凹槽走到闩的下面的时候,会有一声轻微的啪啦,用听诊器是可以听到的,或者你手上可以感觉到摩擦力增加了一点儿(要感到摩擦力,你不必用砂纸来擦你的指尖),你知道,“找到一个数码了”!

你不知道那是第一、第二还是第三个数码。但是,你很可能猜得出是哪一个,只要你看看你需要反转密码轮多少次才又能听到那声啪啦就行了。如果不需要转一圈儿,那就是第一个圆盘;如果少于两圈儿,那就是第二个圆盘(你必须根据栓子的粗细做相应的矫正)。

这一有用的手法,只能对付有把手的一般的保险柜,所以我又没辙了。

我在文件柜上把各种各样的辅助手段都试过了,诸如不打开顶上那个抽屉,把前面的螺丝钉卸掉一个,然后插进一段晒衣服用的铁丝,想把下面的两个抽屉的插销弄开。

我试过快速转动密码轮,然后转到10,这样会增加一点儿摩擦力,我指望这会使一个圆盘以某种方式停住。我把什么东西都试过了。我都急眼了。

我还进行了不少系统的研究。比方说,一种典型的密码组合是69-32-21。在你想把保险柜打开的时候,密码允许多大的误差?假如密码是69,那么68也管用吗?67也管用吗?就我们的这种特别的锁而言,答案是:68和67都管用,但66不管用。在两个方向上,允许的误差都是2。这意味着,每五个数码,你就得试其中的一个,所以你可以试0、5、10、15,等等。在一个有100个刻度的密码轮上,就有20个这样的数码,这样就有8000种可能的数码组合;如果你想试遍全部数码的话,那么就有100万种可能的数码组合。

现在的问题是,试完8000种数码组合,要花我多长时间?假定我们已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前两个正确的数码组合,比方说,是69-32。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得到的数码组合是70-30。我可以试20种可能的第三个数码组合,而不必每次都确定前两个数码组合。现在,假定只有第三个数码组合是对的。在第三个圆盘上把20个数码试完了之后,我就稍微转动一下第二个圆盘,然后在第三个圆盘上试另外20个数码。

我一直在我自己的保险柜上练习,所以我能以我最快的速度进行这个过程,而且脑子不乱,不会忘记该试的数码到了哪一个,从而把前一个数码搞乱。就像练习变戏法似的,我在试数码的时候,绝对有节奏,不到半小时,就能试遍后面的400个可能的数码组合。这意味着我最多只需要8小时开一个保险柜——平均4小时开一个。

洛斯阿拉莫斯还有另一个家伙,叫斯塔雷(Staley),也对锁感兴趣。我们时不时地谈开锁的事儿,但没谈出个什么。等我琢磨出怎么在平均4小时内打开保险柜的时候,我想向斯塔雷显示一番这是怎么弄的,所以我走进计算部的一个家伙的办公室,问道:“用一下你的保险柜,介意吗?我想让斯塔雷长点儿见识。”

与此同时,计算部的几个家伙过来看热闹,一个家伙说:“嗨,各位;费曼想让斯塔雷见识见识怎么开保险柜,哈、哈、哈!”我本来没真的打算开保险柜;我只是想向斯塔雷显示怎么快速地试后两个数码,却又不会忘记试到哪儿了,以至于不得不再确定第一个数码。

演示开始。“让我们假定第一个数码是40,我们把15作为第二数字来试。我们往前和往后转到刻度10;再往后多转5个刻度,再往前转到刻度10;如此这般。现在,我们已经试过了可能的第三个数码。现在,我们把20当作第二个数码来试;我们往后转到刻度10,往前转到刻度10;再往后多转5个刻度,往前转到刻度10;往后再转5个刻度,往前,咔嚓!”我下巴都掉下来了:第一和第二个数码碰巧对了!

没人看到我什么表情,因为我背对着他们。斯塔雷看来吃惊不小,但我们俩都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于是我兴高采烈地把顶上的抽屉拉了出来,说:“搞定了!”

斯塔雷说:“我看明白了你什么意思;这办法非常棒。”——我们俩迈步出门。大家都傻了眼。那纯粹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但我确实名声大噪,我会开保险柜。

花了我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我才有这造诣。(当然,我也在搞原子弹!)我觉得我已经把保险柜打败了,这意思是说,如果确实真出了麻烦——如果有人失踪了或者死了,没其他人知道密码,但我们急着要文件柜里的东西——我是能把它打开的。在读过了开锁匠书里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之后,我觉得我这一次堪称壮举。

我们在洛斯阿拉莫斯没什么娱乐,我们得为自己找点儿乐子,因此摆弄我文件柜上的莫斯勒锁,成了我的一项娱乐活动。有一天,我观察到了一个有趣的事儿:当锁开着的时候,抽屉也拉出来了,密码轮停在刻度10(人在打开文件柜往外拿文件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锁闩还扣着呢。锁闩还扣着,这什么意思?这意思是:锁闩仍然在排成一条直线的三个圆盘形成的凹槽里啊。哇噻!

现在,假如我把密码轮稍微转离刻度10,锁闩就从凹槽里抬起来了;如果我们立刻返回刻度10,锁闩就又掉进了凹槽,因为我还没把凹槽搞乱。如果我每次转5格转动密码轮离开刻度10,那么到某一个刻度,即使我再返回刻度10,锁闩也不会掉在凹槽里了:凹槽已经搞乱了。紧前面那个数,即仍然允许锁闩掉到凹槽的那个数,就是密码组合的最后一组数!

我意识到,我可以依照此法发现第二组数:一旦我知道了最后一组数,我就可以朝另一个方向,还是每次转5格,一点一点地转第二个圆盘,直转到锁闩掉下去,而紧前面那个数就是第二组数码。

如果我很有耐心,我会把三组数都这样搞出来,但用那种很细致的办法弄到第一组数码组合需要的劳动,要比在文件柜关着的时候并且在你已经知道后两组数码的前提下去试那20个可能的第一组数码所需要的劳动多得多。

我练啊练啊,练到我连密码轮都不怎么看,就能从开着的文件柜上搞到后两组数码。然后,等我在某个家伙的办公室里讨论物理问题的时候,我就倚着他打开的文件柜,就跟人在谈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摆弄钥匙似的。我不过是在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扭密码轮而已。有时我用手指头去摸锁闩,所以我也不需要看看它是不是从凹槽里出来了。用这种办法,我搞来了好些文件柜的后两组数码。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把这些数字写在一张纸上,藏在我的文件柜里。每次我要看那张纸的时候,都要把锁拆开——我觉得把它藏在这地方,是安全的。

过了一阵子,我的名声传扬开了,因为下面这种事儿是会发生的。有人会说:“费曼,克里斯蒂出城了,我们需要他保险柜里的一份文件——你可以打开吗?”

如果我知道我没有那个保险柜的后两组数码,我就敷衍道:“抱歉,可我眼下腾不出身啊;我得把这个工作做完。”如果我有那两组数,我就说:“好的,可我得去找工具。”我不需要什么工具,但我要回我办公室,把我的文件柜打开,把那张纸拿出来:“克里斯蒂——35,60。”然后,我带着把螺丝刀,到克里斯蒂办公室里,顺手把门带上。很明显,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我是怎么弄的!

我一个人待在那儿,几分钟就把保险柜打开了。我要干的,仅仅是最多需要20分钟搞到第一组数码,然后坐下来看杂志什么的。让人看出这事儿很容易办,那又何必;有人会琢磨出这其中必定有窍门!过一阵子,我开了门,说:“开了。”

大家以为我能把保险柜打开,每次都要摸索。我能把锁打开,是碰巧了,让他们那样想好了,那都是因为和斯塔雷的那次偶然的事儿。没人琢磨出我把他们保险柜的后两组数码搞了去,尽管我一直这么搞,或许正是因为我一直这么搞,他们才不知道,就像一个靠玩扑克骗钱的骗子一样,走哪儿都带着一副扑克。

我经常到橡树岭检查铀工厂的保密工作。一切都是匆匆上马,因为那是战时。有一次,我非得在周末去不可。那是个星期天,我们在那个家伙的办公室里——一个将军,一个头儿,或者某个公司的副总裁,几个大人物什么的,还有我。我们聚在那儿讨论一份报告,这报告在这家伙的保险柜里——一个机密保险柜——他那时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道密码。知道密码的,只有他秘书一个人,于是他给她家里打电话,结果她到山上野餐去了。

正当这么折腾着的时候,我说:“要是我来摆弄一下这保险柜,你不介意吧?”

“哈、哈、哈——一点也不介意!”我就走到保险柜那儿,开始捣鼓。

他们开始商量,从哪儿弄辆车去找找那个秘书。那家伙越来越尴尬,因为他让大家在这儿空等,他是这么一头蠢驴,连自己的保险柜都打不开。在场的每个人都烦了,都跟他急眼,正在此时,啪啦!——保险柜开了。

在10分钟之内,我就把这个装着和工厂有关的全部机密文件的保险柜给打开了。他们目瞪口呆。这保险柜显然不怎么保险啊。这可是沉重的打击啊:所有这些“只可阅读、不可带走”的东西,这些绝密文件,锁在这么一个美妙的机密柜里,而这个家伙,10分钟就把它打开了!

我当然能把这个保险柜打开,因为我搞走人家保险柜的后两组密码,都成了习惯。我在前一个月来橡树岭的时候,来过这个办公室,其时这个保险柜开着呢,我呢,就漫不经心地把它的两组数码弄出来了——我总在操演我的这个嗜好。尽管我没把数码写下来,但我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第一次,我试了40-15,然后试了15-40,但这都不管用。然后我试了10-45,和可能的第一组数码一起试,于是就打开了。

在另一个周末,还是在橡树岭,发生了一件相似的事儿。我写好了一份报告,这报告必须让一个上校认可,而报告放在他的保险柜里。这里的每个人都把文件放在像洛斯阿拉莫斯那样的文件柜里,但他是个上校啊,所以他的柜子花花儿得多:两扇门,装了两个把手,把手把四个2厘米粗的钢制锁闩从构架上拉了回来。大黄铜门晃开了,他把我的报告拿出来读。

我还没有机会见识一下这么好的保险柜呢。我对他说:“在你读报告的时候,我看看你的保险柜,介意吗?”

“随你看。”他说,确信我做不了什么事。我看了看一扇厚重的黄铜门的背后,发现那个密码轮连着一个小锁,这小锁就跟我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文件柜上的那个小部件一模一样。同一个公司,同样的小闩子,不同的仅仅是:这里的锁闩下来的时候,保险柜上的大把手能把一些钢棍拨到侧路上,而且借助一串杠杆,你可以把那些2厘米粗的钢棍拉回原处。这整个的杠杆系统,依靠的仍然是把我的文件柜锁住的那样一些小闩子。

仅仅是出于职业完美主义的原因,为了确定这个保险柜实在没什么两样,我把它的两组密码弄到手了,方法和我从其他文件柜上搞密码一样。

与此同时,他在那里读报告呢。读完了,他说:“行,不错。”他把文件放在保险柜里,抓着那两大把手,把两扇大黄铜门晃上。关门的声音,铿然悦耳,但我知道那全是心理战术,因为它除了是同样的破锁之外,什么也不是。

我禁不住想刺挠刺挠他(我对军队里的家伙总有看法,瞧这身神气活现的军装),我就说:“从你关这保险柜的派头来看,我猜,你觉得东西放那儿,挺安全。”

“那还用说。”

“你觉得东西放那儿挺安全,唯一的理由,是因为老百姓把那玩意儿叫作‘保险’柜。”(我在这节骨眼儿上用了“老百姓”这词儿,听起来好像他已经被老百姓愚弄了似的。)

他非常恼火。“什么意思啊,你——它不保险?”

“开锁的好手,30分钟就弄开它。”

“你能30分钟把它弄开吗?”

“我说的是开锁好手嘛。我来开,大约需要45分钟。”

“也罢!”他说,“俺老婆在家等俺吃晚饭来着,可俺打算待在这儿看看热闹。你给我坐那儿,弄那倒霉玩意儿弄上45分钟,要是弄不开的话……”他坐在他的大皮椅子上,把脚翘在写字台上,看起报纸来。

我信心十足,拉了把椅子,坐在保险柜前头。我开始随机转动密码轮儿,这是故作姿态而已。

约莫5分钟之后,当你坐着等的时候,5分钟显得好长,他有点儿不耐烦了:“我说,进展如何?”

“对付这么个东西,开就彻底开了,否则就是开不了。”

我琢磨着,再过一两分钟,也就差不多了,于是我就真用心地开它,两分钟之后,啪啦——开了。

上校的下巴掉下来了,眼珠子爆出来了。

“上校,”我说,语气严肃,“让我跟你说点儿这些锁的事儿。在保险柜的门敞着的时候,或者顶上的那个抽屉拉开的时候,把密码弄到手,易如反掌。就在你读报告的时候,我正弄这事儿呢,仅仅是为了表明这种危险。你应该坚决要求大家在工作的时候,把抽屉锁上,因为抽屉敞着,这柜子真是不堪一击呀。”

“敢情!我明白你什么意思。这事儿好玩哈!”从此,我们站在了同一立场上。

下次我到橡树岭的时候,那儿的秘书,那儿的人,知道我是何许人也,老对我说:“别打这儿过!别打这儿过!”

原来,上校已经给工厂的每个人发了通知,通知说:“在费曼先生上次来访期间,在任何时间,他是否进过你的办公室,是否靠近过你的办公室,或者是否穿过你的办公室?”有些人说是,另一些说否。那些说是的,又得到了个通知:“请更改你保险柜的密码。”

那就是他的解决方案:我成了危险。因此,由于我,他们全体都不得不更改密码。更改密码,再记住新密码,这事儿真是可恼啊,因此他们全体都跟我急了眼了,不想让我靠近他们:他们或许还得再次更换密码。当然,在他们工作的时候,抽屉仍然敞着!洛斯阿拉莫斯有个图书馆,藏着我们工作的全部文件:那里有一个坚固的水泥房间,有一扇漂亮的大门,门上有个能转的轮子——跟银行金库似的。在战争期间,我曾想凑近看看。我认识在那儿当图书馆员的那个女孩儿,我求她让我玩玩那门。我对这门着了迷: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锁!我发现,我要想进去,用搞到两组密码的那老办法,不灵了。在门敞着的时候,我一扭把手,实际上是把锁锁上了,锁头伸出来了,没办法再把门关上,偏得等那女孩儿来再打开锁才成。我就此罢手,不再玩那锁了。我没工夫琢磨这锁是怎么工作的;它大大超过了我的本事。

在战后的那个夏天,我有一些文件要写,有些工作要扫尾,所以我从康奈尔大学回到了洛斯阿拉莫斯(那年我在康奈尔大学教书)。我工作到中间,必得引用我以前写的一个文件,但我记不得了。那文件就在那个图书馆里。

我到那儿去找那个文件,那儿有个当兵的,走来走去的,还有枪呢。那是个星期六。在战后,这图书馆星期六不开门。

于是我记起了我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弗里德里克·德·霍夫曼(Frederic de Ho man)做的事儿。他是“解密部”的。战争之后,军队考虑着把某些文件解密,他不得不来来回回跑那个图书馆——看看这个文件,看看那个文件,检查这个,检查那个——简直快要发疯!他于是就把每一份文件——关于原子弹的全部文件——都拷贝了,放在他办公室里的九个文件柜里。

我到了他办公室,灯亮着呢。看来那儿有人——或许是他的秘书——刚出去几分钟,于是我就等。我一边等,一边开始捣鼓一个文件柜上的密码轮。(插一句,我不知道德·霍夫曼文件柜后两组密码。这些文件柜是在战后、在我离开后送来的。)

我开始玩其中的一个密码轮儿,开始想那几本开锁的书。我心里想:“我从来没把书里写的那些招数放在眼里,因此我也没试过,那就让咱们试试,照书上的点子,看咱能不能打开霍夫曼的保险柜。”

第一招,秘书:她担心把密码忘了,就把密码写在什么地方。我开始踅摸书里提到的几个地方。写字台抽屉锁着,但那锁是列奥·拉法特里教我开的那种普通锁——啪地一声就开了!我看了抽屉边儿:什么没有。

然后,我翻看秘书的文件。我找到了一张纸,所有秘书都有这种纸,整整齐齐地写着希腊字母——以便她们能在数学公式里能认出这些字母——还注了音。就在那儿,沿着纸的上缘,漫不经心地写着π=3.14159。好了,六位数,那么为什么秘书必得知道圆周率的数值呢?明摆着的;没别的理由!

我走到文件柜那儿,试第一个:31-41-59。没开。然后,我试59-41-31。也不灵。然后,95-14-13。往前,往后,头朝下,这么摆,那么放——都不管用!

我把写字台抽屉关了,走到门外,又想到了开锁的书;其次,试试心理法。我对自己说:“弗里迪·德·霍夫曼,铁定是那种用数学常数当保险柜密码的家伙。”

我回到第一个文件柜那里,试27-18-28——啪啦!开了啊!(在重要性上仅次于圆周率的数学常数,是自然对数的底,e:2.71828……)有九个文件柜,我已经把第一个开了,但我要的文件不在里面——柜子是按作者名字的字母顺序排的。我试着开第二个柜子:27-18-28,啪啦!密码相同,也开了。我想,“妙哉!我已经打开了关于原子弹的机密文件,但是,如果我在将来要讲这故事的话,那我一定得拿准全部密码真的一个样儿!”有几个文件柜在下一个房间里,于是我就在其中的一个柜子上试27-18-28,开了。现在,我已经开了三个保险柜——全是一样。

我心里想:“现在,我现在可以写一本开锁的书了,管保打遍天下无敌手,因为,在开头,我会讲我是怎么打开那些内容更牛、更有价值的保险柜的,任何地方的任何开锁匠开过的保险柜,里头的东西都没办法跟这个比——柜子里关的是人,就另当别论了——比毛皮或者金砖厉害。我把他们都比下去了,我开的保险柜,装着和原子弹有关的全部机密:钚的生产程序,纯化工序,需要多少材料,原子弹是怎么工作的,中子是怎么发生的,原子弹是怎么设计的,尺寸是多大——洛斯阿拉莫斯那地方所知道的全部情报:一应俱全!”

我返回第二个文件柜,拿出了我需要的那份文件。然后,我拿了一支红铅笔,在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那种黄纸片上写道:“借用编号LA4312文件一份——撬锁贼费曼。”我把这纸片放在一摞文件顶上,把柜门关上。

然后,我到我打开的第一个柜子那儿,写了另一张纸条:“这个柜子也并不比另一个难开——聪明的家伙”,把柜子关上了。

然后,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柜子里,我写道:“要是密码全都一样,那就全都容易开——同一个家伙。”我也把这个柜子关了。我返回我的办公室,写我的报告。

那天晚上,我去了咖啡馆吃晚饭。弗里迪·德·霍夫曼在那儿。他说他要到办公室去工作,所以我就跟他去了,仅仅是为了好玩。

他开始工作了,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另一个房间去开那里的一个文件柜——这事儿,我倒没想到——他先开的柜子,碰巧是我放第三张纸条的那个。他开了抽屉,看到了那个异物——那个黄灿灿的纸条,上头还用鲜红的铅笔涂鸦了什么玩意儿。

我在书上看到过,说是受了惊吓的人,脸会变成菜色,但我以前还没见识过。敢情,绝对是真的。他脸发灰了,接着变成了黄绿色——他那样子,真是可怕。他拿着这个纸片,手在哆嗦,“看……看……看这是什么啊!”他说,浑身筛糠。

纸条上说:“要是密码全都一样,那就全都容易开——同一个家伙。”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说。

“我保险柜的密……密啊……密码,全是一……一……一样的!”他连话都说不成个儿了。

“那可不是个好主意哦。”

“现……现在我……我知道了。”他说,抖作一团。

血液从脸上流走的另外一个效果,一定是脑子不灵。“他还签了名,还签了名啊!”他说。

“什么?”(我名字没在这张上面啊。)

“没错,”他说,“和那个一直企图闯入欧米伽大楼(Omega Building)的家伙,是同一个人!”

在整个战争期间,甚至在战后,总有传言说:“有人一直企图闯入欧米伽大楼!”你知道,在战争期间,他们为了原子弹在做实验,想得到足够的材料,以便把材料聚拢起来发生连锁反应。他们把一块儿材料,扔到另一块儿上,让它从另一块儿中间穿过,当它穿过去的时候,反应就会发生,他们就测量得到了多少中子。那一块材料从另一块材料中间落得太快,因此没什么东西能够聚集起来,也不会爆炸。但,他们需要足够强烈的反应,那样他们才能知道事情真的以正确的方式发生了,才能知道一切都按预期的那样进行——这实验太危险!

他们自然不会在洛斯阿拉莫斯镇中心做这个实验,而是在好几英里开外、翻过好几个台地的一个峡谷里,一切都封锁了。这座欧米伽大楼也围着栅栏,还有岗楼呢。在夜半时分万籁俱寂的时候,兔子会从草丛中窜出来,闯到栅栏上,弄出一些动静来。卫兵开枪。执勤的中尉走过来了。卫兵能怎么说——不过是只兔子?那不成。“有人一直企图闯进欧米伽大楼,我把他吓跑了!”

所以呢,德·霍夫曼面如死灰、浑身发抖,他没意识到他的逻辑里有漏洞:那个一直企图闯进欧米伽大楼的家伙,和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家伙,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家伙,这事儿还不清楚呢。

他问我,这该如何是好。

“得,看看少没少文件。”

“看样子没事儿,”他说,“我看不出少了什么。”

我设法把他领到我从里面取了文件的那个柜子那儿。“哦对了,如果全部密码是相同的,备不住他会从另外一个抽屉里拿点儿什么。”

“是啊!”他说,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第一个文件柜打开,发现了我写的第二个条子:“这个柜子也并不比另一个难开——聪明的家伙。”

到那时候,作孽的究竟是“同一个家伙”还是“聪明的家伙”,并无区别:他完全明白,就是那个一直企图闯进欧米伽大楼的家伙。因此,要说服他把我放第一张纸条儿的那个文件柜打开,还真费劲。我记不得我说了什么,把他说动了。

他打开那柜子,于是我就往门厅那儿溜,因为我有点儿害怕了。等他发现是谁给他搞的这一套,他会割断我喉咙!

不出所料,他把我追到了门厅。他倒没发怒,却是实实在在地搂住了我,因为他心里完完全全地一块石头落了地:原子弹机密失窃,不过是我的一场恶作剧啊。

几天后,德·霍夫曼告诉我,他需要从克斯特的保险柜里取个东西。唐纳德·克斯特(Donald Kerst)回伊利诺伊州去了,很难找到他。“如果你用心理方法能打开我全部的保险柜,”德·霍夫曼说(我已经告诉过他我是怎么弄的),“或许你也能这样把克斯特的保险柜弄开。”

到那个时候,这故事已经到处传扬了,因此好几个人都过来看热闹,看我打开克斯特的保险柜的这一匪夷所思的过程——我对这柜子是陌生的。没必要避着人了。我没有克斯特保险柜的后两组密码;要运用心理方法,我需要周围认识克斯特的人。

我们大家都到了克斯特的办公室,我检查了抽屉,希望能发现线索:什么也没有。然后,我问他们,“克斯特会用哪种密码——数学常数吗?”

“啊,不!”德·霍夫曼说,“克斯特干的事儿,非常简单。”

我试了10-20-30,20-40-60,60-40-20,30-20-10。不灵。

然后,我说:“你们觉得他会用什么日期吗?”

“没错儿!”他们说,“他这种家伙,就是用日期的主儿。”

我们试了若干日期:8-6-45,原子弹爆炸的日子:86-19-45;这个日期;那个日期;原子弹项目的启动日期。什么也不管用。

到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溜了。他们没耐心看我捣鼓这一套,但解决这类事儿,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心!

然后,我决定把大约1900年以来到现在所有特别的日期都试一遍。这听起来不老少,但没多少,第一组数是月份,1~12,我只试3个数,10、5和0。第二组数是日,1~31,我可以试其中的6个数。第三组数是年,到当时只有47个数,我可以试其中的9个数。因此,8000个可能的密码被缩减为162个,我在15~20分钟之内就可以试完。

幸运的是,我是从12月份这头开始的,因为到最后我把柜子打开的时候,密码是0-5-35。

我转过头问德·霍夫曼:“1935年1月5号前后,对克斯特有什么特别的?”

“他女儿是在1936年出生的,”德·霍夫曼说,“那想必是她的出生日了。”

现在,我已经把两个陌生的保险柜打开了。我越发老练了。现在,我到专业水平了。

还是战争结束后的那个夏天,资产部的那个家伙,打算把政府买的一些东西收回去,再当剩余物资卖掉。其中有一件是上尉的保险柜。我们都认识这个保险柜。这位上尉,是在战争期间来的,断定那些文件柜对他将要搞到的那些机密文件是不够安全的,因此他必得要一个特别的保险柜。

我们的办公室都在一些稀松的木头楼里,上尉的办公室在一个木头楼的二楼上,他订购的那个保险柜是个钢造的、很重的保险柜。工人不得不先搞了木头底座,再用特别的起重机把它弄上台阶。因为我们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都在看热闹,看这个大保险柜,费那么大劲,移往他的办公室,大伙儿都在开玩笑,说他会把什么机密藏在这个保险柜里啊。有个伙计说,倒不如把我们的东西放在他的保险柜里,让他把他的东西放在我们的保险柜里。因此,大家都知道这个保险柜。

资产部这主儿,想把它卖掉,但首先得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知道密码的人,那位上尉是一个,可他在比基尼(Bikini);阿尔瓦雷茨(Alvarez)也知道,可他忘了。那主儿就求我打开这个保险柜。

我到了他办公室,对那个秘书说:“为什么不给那个上尉打个电话,问他密码啊?”

“我不想打扰他。”她说。

“哦,你倒要打扰我打扰八小时。除非你打打电话,否则本人不伺候。”

“行啊,行啊!”她说,她拿起电话,我进了另一个房间,看那个保险柜。就是这玩意儿,那个巨大的、钢制的保险柜,它的门大开着呢。

我回到秘书那儿:“开了。”

“神了喂!”她一边放电话,一边说。

“没什么神的,”我说,“本来就是开着的。”

“哦!我猜呀,资产部毕竟也能把它打开。”

我跑到资产部找那主儿。“我去看了那柜,本来就开着嘛。”

“啊对,”他说,“抱歉我忘告诉你了。我们把我们的固定锁匠叫到那儿,打算钻开它;但在开钻之前,他想试试能不能打开,他把它打开了。”

原来如此!第一项情报:洛斯阿拉莫斯现在有固定锁匠啊。第二项情报:这人知道怎么钻保险柜,我对此倒一无所知。第三项情报:他能打开陌生的保险柜——在几分钟之内。这是个货真价实的职业选手,一个货真价实的情报来源啊。这家伙,我得会会。

我发现他是个锁匠,战后他们雇了他来处理这种事儿(战后他们不怎么担心安全问题了)。原来他没多少开锁的活儿,所以他也修理我们用过的那些计算器。在战争期间,我一直在修那些玩意儿——所以我有门路去会会他。

我去见人,从来不会鬼鬼祟祟、拐弯抹角的;我径直走过去,自我介绍。但目前这档子事儿,会会这主儿蛮重要的。我也知道,我要是不向他显显本事,他是不会告诉我开保险柜的秘诀的。

我找到了他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在理论物理学部的地下室里,我就在那儿工作——我还知道他在晚上工作,没人在晚上用那些机器。因此,首先,我在晚上经过他门口到我的办公室。如此而已;我不过是打那儿走过去罢了。

几个晚上之后,都不过是“嗨”,打个招呼。过了一阵子,他认出打这儿走过的,是同一个家伙,他说“嗨”,或者“晚上好”。

这过程太慢,持续了几个星期,然后我看到他在修玛珍计算器。关于计算器,我什么也没说;还不到说话的时候。

我们之间话逐渐多了一点儿:“嗨!我看你干活,蛮卖力气的!”

“敢情,蛮卖力气!”——如此而已。

最后,出现了一个突破:他请我喝汤。现在我们相处融洽。天天晚上我们都在一块儿喝汤。现在,我开始说了一点儿加法机的事儿,他说他遇到了个麻烦。他一直想把一组带弹簧的轮子装回到那个轴上,可他没有顺手的工具什么的;他已经为这事儿忙了一个星期了。我告诉他,在战争期间,我就是用这些机器工作的。“我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今天晚上,你把这机器放那儿就成了,我明天瞧瞧它。”

“好。”他说,因为他已经没辙了。

第二天,我看了这个鬼东西,想用手抓着那些轮子把它们安回去。它总是啪啦一声跳回来。我心里想:“如果他试同样的办法试了都一个星期了,我也试了,可办不到,那就不是个正确的搞法!”我停下来,仔细看它,我注意到,每个轮子上都有个小洞——仅仅是个小洞。我恍然大悟:我把第一个轮子弹了上去;然后,我把一段铁丝穿在那个小洞里;然后,我把第二个轮子弹上去,再在它的小洞里穿铁丝。然后,下一个,下一个——跟往线上穿珠子相似——我试了头一次,就把整个东西装上去了,装得整整齐齐,把铁丝抽出来,一切都办妥了。

那天晚上,我让他看那个小洞,让他看我是怎么弄的。打那儿以后,我们谈机器谈得多了去了;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办公室里有许多小格架,里头都是拆到一半儿的锁,还有保险柜锁的零件。哇,漂亮啊!但我仍然没提锁和保险柜的事儿。

最后,我琢磨着,日子到了,于是我决定抛出个诱饵,关于保险柜的:关于保险柜,我会告诉他一桩让他瞧得上眼的事儿——当保险柜开着的时候,你是能把它后两组密码搞到手的。“嗨!”我看着那些小格架说。“你在捣鼓摩勒斯保险柜啊。”

“是啊。”

“你知道,这些锁啊,不堪一击。

如果保险柜开着,你是能把它后两组密码搞到手的……”

“你能?”他说,终于表现出一点儿兴趣来了。

“是啊。”

“让我看看怎么弄。”他说,我给他演示怎么弄,他把头转朝我。“尊姓大名?”到那时候,我们还没互相通名报姓呢。

“迪克·费曼。”我说。

“我的个老天爷!”他颇为敬畏地说,“开锁大家啊!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真是相见恨晚啊!我想向您请教,怎么开保险柜。”

“这话儿怎么说的?你知道怎么开保险柜。”

“不知道。”

“听着,上尉的那个保险柜的事儿,我听说过。这一次,我动了这么大心思,因为我想跟你会面。你可倒好,告诉我你不知道怎么开保险柜。”

“真不会。”

“得,那你必定知道怎么钻保险柜。”

“那个我也不知道啊。”

“什么?”我叫起来,“资产部那主儿说,你带着家伙,去钻上尉的那个保险柜来着。”

“假定您是吃开锁匠这碗饭的,”他说,“一个家伙过来让你去钻个保险柜。你怎么办?”

“我嘛,”我回答,“我就装模作样地把我的家伙备齐了,带着家伙去找那保险柜。然后呢,在保险柜上随便找个地方,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通乱钻,饭碗就保住了。”

“确确实实,我就这么干的。”

“但你把它打开了啊!你必定知道怎么开保险柜。”

“哦,是啊。我知道那些锁,在出厂的时候,设置的密码是25-50-25或者50-25-50,我就想啦,‘谁知道,或许那家伙懒得换密码呢’,第二个密码果然管用。”

因此,我确实从他那儿学到了东西——他开保险柜,和我用的是相同的妙法。但更好玩儿的是,那个牛气冲天的上尉,必得要一个超级保险柜,兴师动众,费那么大劲,把这玩意儿吊到他办公室,可他自己却懒得重设密码。

我一个接一个地走访我们楼里的办公室,试那两个出厂密码,五个保险柜,我就能打开一个!

山姆大叔不要你了

战争之后,军队千方百计让大伙儿去充当在德国的占领军。在那之前,军队还考虑大家身体之外的原因而准予延缓服役(我可以延缓服役,因为我为原子弹工作过),可是现在他们翻云覆雨,要每个人都首先接受体检。

那个夏天,我在纽约州斯卡奈塔第市(Schenectady)的“通用电器公司”(General Electric)为汉斯·贝特工作。我记得,我不得不走老远的路——我想是到奥尔巴尼(Albany)——去体检。

我到了征兵的那地方,得填许多表格,然后我到各个不同的体检棚子去。他们在一个棚子里查视力,在另一个棚子里查听力,又在别的一个棚子里采血样,等等。

说着说着,最后你来到了第十三号棚子:精神病医生的棚子。你等在那儿,坐在长条椅上。我在那儿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都在干什么。有三张桌子,每张桌子后边都坐着个精神病医生。“犯人”呢,只穿着裤衩儿,坐在精神病医生对面,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

那时,有许多讲精神病医生的电影。比方说,有一部《爱德华大夫》(Spellbound),里头有个女的,曾经是个伟大的钢琴家,现在呢,双手五指张开,动弹不得,家人就找了个精神病医生来帮她的忙,那个精神病医生和她一块儿到了楼上,进了一个房间,你看到他随手把门关上了,楼下呢,一家人在吵吵会出什么事儿,然后,她从那房间里出来了,手还是那样怪可怕地张着,颇为戏剧性地走下楼梯,走到钢琴那儿,坐下,把手举到琴键上,突然之间——可叮当叮,当、当、当——她又能弹了。嚯,我受不了这些聊斋故事,我拿得准,精神病医生都是骗子,我可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因此,轮到我和那个精神病医生谈话的时候,我就这心态。

我靠桌子坐下来,那个精神病医生开始浏览我的文件。“哈喽,迪克!”他用一种挺愉快的语调说,“哪儿工作呀?”

我在想:“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的昵称,也能是他乱喊的?”我呢,冷冷说道:“斯卡奈塔第。”

“哪个单位的呀,迪克?”精神病医生说,又挂着三分笑。

“通用电器。”

“喜欢你的工作吗,迪克?”他说,脸上仍然是腻味人的笑容。

“一般般吧。”我就是不想跟他套词儿。

三个可爱的问题,接着,第四个问题,彻底变味儿了。“你认为大家都在谈论你吗?”他问,声调儿低沉,严肃。

这我倒来了精神,说:“可不是咋的!我回家的时候,我妈经常告诉我,她是怎么怎么跟她的朋友们讲我的事儿来着。”他不听我解释,却在我的文件上写下了什么东西。

然后,又来了,声调儿低沉,严肃,他说:“你认为大家都盯着你吗?”

我刚要说不认为,他却说:“比方说,你认为那些坐在那边儿长条椅上的小伙子,现在都在盯着你吗?”

刚才我坐着等和这个精神病医生谈话的时候,我注意到长条椅上坐着大约12个家伙在等这仨精神病医生检查,他们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看的嘛。我就用12除以3,每个医生检查4个,可我保守着点儿,所以我说:“是啊,或许他们当中有两个人在看着我们。”

他说:“那你转过头去看看。”——他自己却懒得看看!

于是我就转过头去,果然,两个家伙在看。所以我就指着他们,说:“是啊——那个家伙,还有那边儿那个家伙,在看我们呢。”当我转过头的时候,那个样子拿手指着人家,其他人当然就开始看我们,所以我说:“现在,他,那边儿还有两个——现在椅子上的人都在看啊。”他仍然不抬头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他忙着在我的文件上写下了更多的东西。

然后,他说:“你在你脑袋里听到有人说话吗?”

“很少。”我正要告诉他,有那么两次,确有这样的事儿,可他说:“你自言自语吗?”

“是啊,有的时候,我在刮脸的时候,或者在想问题的时候;偶尔吧。”他又写了更多的东西。

“我知道你妻子去世了——你和她说话吗?”

这问题真把我惹恼了,但我耐住性子,说:“有的时候吧,我到山上去的时候,就想她。”

他又写。然后,他问:“你有没有家庭成员住在精神病院?”

“敢情,我有个姨妈,在疯人院里。”

“你为什么把那个叫作疯人院?”他说,怫然不悦,“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叫作精神病院?”

“我觉得那是同一个玩意儿。”

“那你认为精神错乱是怎么回事?”他生气地说。

“那是人类的一种怪异的疾病。”我说得很真诚。

“它比盲肠炎也没什么怪异的!”他反驳。

“我不这么认为。就盲肠炎而言,我们理解它的起因,理解得好得多,理解它的机理是怎么回事儿。可说到精神错乱,事情就复杂得多,也神秘得多。”我不必在这里把这整个的辩论讲一遍;我的意思是,精神错乱在心理学上是怪异的,他却以为我是说,社会认为精神错乱是怪异的。

直到那时,尽管我对那个精神病医生一直不友好,但我说的一切,还是认真的。但是,当他要我把两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耍花招了。这个花招,是我在排队“抽血”的时候,有个家伙告诉我的。我琢磨着,没人能得着个机会玩这个把戏。我呢,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准备玩儿它一玩儿。于是,我就把两只手伸出来,一只掌心向上,一只掌心朝下。

那个精神病医生没注意到这个,他说:“把手翻过来。”

我把两只手都翻过来了。掌心向上的那只,变成了掌心朝下;掌心朝下的那只,变成了掌心向上。他还是没注意到,因为他一直都在专注地看着一只手,看它是不是发抖。因此,这把戏没玩儿成。

最后,问题都问完了,他又变得友好了。他有兴致,说:“我看到你有博士学位,迪克。你是在哪儿上的学?”

“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顿。你是在哪儿上的学?”

“耶鲁和伦敦。你学的是什么,迪克?”

“物理。你学的是什么?”

“医学。”

“这是医学?”

“怎么,是啊。那你以为它是什么?你到那边去坐了,等几分钟。”

我于是又坐在长条椅上,在那儿等着的一个家伙,凑过来说:“嚯!你在那儿磨蹭了25分钟!别的家伙也就5分钟!”

“是啊。”

“嗨,”他说,“你知道怎么涮那些精神病医生吗?你只需要咬指甲就可以了,像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像那样咬你的指甲?”

“哦,”他说,“我真想参军呢!”

“你想涮那几个精神病医生吗?”我说,“你只要把你刚才说的告诉他就行了。”

过了一阵子,有人把我招呼到一个不同的桌子那儿去见另外一个精神病医生。头一个精神病医生很年轻,天真无邪的样子;这一位,头发灰白,神态不凡——显然是老资格的精神病医生。我琢磨着,这一切该到了摆平的时候了,但无论会发生什么事儿,我是不打算待见他们的。

这第二个精神病医生看了我的文件,满脸绽笑,说:“哈喽,迪克。我知道,在战争期间,你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

“没错儿。”

“以前那儿有一所男子中学,对不对?”

“对。”

“那学校里有很多建筑?”

“只有几座。”

三个问题——一个技巧——下个问题,完全变味儿了。“你说,你在你脑袋里听到人说话。请说说看。”

“这种事儿,不常见。在我很注意一个说话带外国味儿的人说话的时候,到我入睡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还在麻省理工学院念书。我听见一个老教授法拉塔(Vallarta)说,‘则个则个电场啊。’另一次是在芝加哥,在战争期间,那时特勒教授在跟我解释那个炸弹是怎么工作的。因为我对各种各样的现象都感兴趣,我就纳闷啊,我听这些带外国口音的声音,怎么能听得这么真切,可我模仿他们却模仿得不那么好……人人都会有这样的事儿吗?”

这个精神病医生把手捂在脸上,在他的指头缝儿之间,我看到了那么一丝笑容(他不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呢,这个精神病医生检查了别的什么东西。“你说你和你去世的妻子说话。你对她说什么?”

我火了,我琢磨着,我说什么,关你个屁事儿,我说:“我告诉她我爱她,希望这没碍着你什么事儿!”

一来一往地互相说了几句刻薄话之后,他说:“你相信超正常现象吗?”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超正常’现象。”

“什么?你,一个博士,学物理的,不知道什么是超正常现象?”

“不知道。”

“那就是奥利弗·洛奇(Oliver Lodge)爵士和他的学派所相信的那个东西嘛。”

这不算什么提示,但这事儿,我知道。“你说的是超自然现象?”

“你愿意那么叫它,就那么叫呗。”

“那好,我愿意那么叫它。”

“你相信心灵感应吗?”

“不相信。你信吗?”

“我嘛,我总是宽容而无偏见。”

“什么?你,一个精神病医生,总是宽容而无偏见?哈!”就这么彼此较劲,折腾了好一阵子。

然后,到将近结束的时候,“你觉得生命值多少?”

“64。”

“为什么说是‘64’?”

“你要我说出个数来,为生命定价,又有什么道理?”

“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说‘64’,而不是‘73’,比方说?”

“如果我说了‘73’,你还不是问同样的问题!”

这个精神病医生用三个友好的问题收场,别的精神病医生也是这么做的,把我的文件递给我,我就到了下个棚子去。

在我排队等着的时候,我在看文件,上面写着到目前为止我接受的所有检查的结论。完全是为了恶作剧,我把我的文件给我后边的那家伙看,我用一种愚蠢的声调儿问他:“嗨!你的‘精神病科’得了什么?哦!你得了个‘N’。我别的东西都得‘N’,但‘精神病科’得了个‘D’。那什么意思啊?”我知道那什么意思:“N”是正常,“D”是有缺陷。

那家伙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挺不错的。那说明不了什么。别为那个操心!”然后,他走到这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吓坏了:这是个疯子啊!

我开始看那几个精神病医生写了字的文件,看起来情况颇为严重!第一个家伙写道:

以为人们谈论他。

以为别人盯他。

睡前幻听。

自言自语。

与去世的妻子谈话。

姨母在精神病院。

眼神非常怪异。(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我说“这是医学?”的时候,眼神确实怪异。)

第二个精神病医生显然更重要,因为他字如蟹腿,更难辨认。他写了些“确定有睡前幻听现象”之类的话。(“睡前”这个词儿,意思是你正在沉沉入睡的时候,你有幻听。)

他写了许多听起来很专业的东西,看起来颇为糟糕。我琢磨着,我一定得想想办法,得跟军队澄清这些事儿。

到整个体检结束的时候,有个军官来决定你是参军还是淘汰。比方说,如果你听觉有毛病,他来决定那是不是真严重到不能参军的程度。因为军队是不遗余力地要扩充兵员,这个军官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他像根钉子似的不肯通融。比方说,我前边的那伙计,脖子后头有两块儿骨头凸出来——脊椎移位什么的——这军官不得不从桌子后头站起来,拿手去摸那两块儿骨头——他得搞清楚那是不是真的!

我琢磨着,这是我澄清误解的地方了。轮到我的时候,我把文件递给军官,正要跟他把一切解释清楚,可这军官,头也不抬。他一眼就看到了“精神病科”后面的那个“D”,伸手就去摸“拒收”的大印,连问题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利利索索地在我的文件上盖了“拒收”的戳子,然后把我那4-F(征兵体检不合格)的文件递给我,眼却还是盯着桌子。

所以呢,我就出去了,上了去斯卡奈塔第的公共汽车。我坐着车,琢磨刚才发生的这些荒唐事儿,不禁失笑——都笑出声了——我对自己说:“我的老天爷!要是他们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那就更确信无疑了!”

等我最后到了斯卡奈塔第的时候,就去看汉斯·贝特。他在写字台后头坐着,他开玩笑地对我说:“怎么样,迪克,通过了?”

我拉长个脸,慢慢地摇摇头:“没通过。”

他突然很紧张,以为他们发现我有什么重病,他就以关切的口吻问我:“怎么回事儿,迪克?”

我拿手支着我脑门子。

他说:“没那么严重吧!”

“就那么严重!”

他叫起来:“没……那……么……严……重!”他笑得山响,通用电器公司的屋顶差点儿给震塌下来。

我把这故事讲给许多人听,人人都笑,但有几个例外的。

我回纽约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到机场接我,坐车回家的路上,我把这故事整个讲给他们听了。末了,我妈妈说:“嗨哟,这可该怎么办啊,迈尔(Mel)?”

我爸爸说:“你别犯蠢,露西尔(Lucille)。简直是胡闹嘛!”

事儿就这样了,可后来我妹妹告诉我,等我们到家,我不在场的时候,我爸爸说:“听着,露西尔,你不该当着他的面儿说那些个。现在,这可该怎么办?”

但到那个时候,我妈妈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说:“你别犯蠢,迈尔!”

还有一个人,这故事让他闹心。事情是在“物理学会”的会议饭桌上,斯莱特(Slater)教授,就是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老教授,说:“嗨,费曼!给我们讲讲我听过的那个征兵的故事。”

我为全体物理学家们讲了整个故事——除了斯莱特,别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从头到尾一直笑个不停,但是故事完了,一个家伙说:“呵,那个精神病医生,或许还是有些想法的。”

我率尔说道:“你干哪行的,先生?”当然,这是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因为大家都是参加专业会议的物理学家。但一个物理学家会冒出这么一句,我很惊讶。

他说:“那个,呃,我本来实在不应该坐在这儿,我是受我兄弟的邀请,到这儿做客的,他是个物理学家。鄙人呢,精神病医生。”我和尚面前骂秃子,把他给骂出来了!

过了一阵子,我开始担心。他们会说,这里的这个家伙,在战争期间,一直免服兵役,因为他在造原子弹。征兵委员会一直接到信,说他是个重要人物,可他在“精神病科”得了个“D”——结果他是个疯子!显然,他不是个疯子;他是变着法儿地让我们相信他是个疯子——我们得把他抓回来!

形势看来对我不利啊,因此我必须想个出路。几天之后,我琢磨出了个解决办法。我给征兵委员会写了封信,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先生们:

我认为我不应该去当兵,因为我在给科学学生教书。我们国家的福祉,部分地依赖于我们未来的科学家兵力强不强。然而,根据我的体检报告,也就是说,从精神病学的角度看,我是不合格的,各位或许会决定免除我的兵役。我觉得,那份报告不应该得到任何重视,因为我认为它满篇都是低级的错误。

我之所以敦请诸位注意这个错误,乃是因为我脑子太疯了,疯得都不想占这个错误的便宜。

理查德·费曼谨上

结果:“缓服兵役。征兵体检不合格。健康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