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木门并不很结实,在她的努力下很快摇摇欲坠,只是门锁处还紧紧连着。
语琪瞥他一眼,知道现在浪费时间解释不是明智之举,于是一言不发地挣脱了他的手,快步冲到二楼,随手拖过一张结实的凳子就开始砸门。
语琪皱了皱眉,退后了数米,然后猛地发力跑起来,借着惯性狠狠地在门上踹了一脚。
在跟颜步青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木门应声而落,轰的一声砸在地上,语琪冲进门去,一把捉过还处在呆愣惊讶状态的黑发男孩的手臂,拉着他就往门外跑。
她蓦地停下来,转身匆匆朝楼梯的方向跑去。
不幸的是,他们刚冲到一楼,就看到从外面回来的中年男人,他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客厅中,阴沉的双眼缓缓看过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和畏惧。
语琪下意识地就想跑上去拦下她,但是跑了几步后才意识到此刻还可以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语琪仔细想过,颜步青难以攻克的原因就在于他内心的负面情绪太多,不好打动,而这每一次的记忆重现都会增加他内心的怨恨,对她而言是很不利的,所以当务之急是通过一些必要的行动阻止他心中怨憎的增加。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抬头望了望楼梯的方向,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但是片刻之后又似下定了决心,猛地冲出门外,在瓢泼大雨中拼命地往树林中跑去。
因此,语琪愣了一瞬之后并没有放弃,而是当机立断地拉着男孩往厨房跑去。之前她有注意到,一楼的所有窗户都钉得很紧,而厨房窗户上的木条只有零星两条,比较容易破坏。
她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将小颜步青一把推进厨房,在男人追上他们之前回身猛地关上了厨房的门,然后随手在铁锅里抓起一只锅铲,扑到窗前开始撬那被钉在窗户上的木条。
女人惊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门竟然是开着的。
第一根木条被撬动的时候,厨房房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是男人追了过来。
外面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雷声,一阵强风吹来,将掩着的木门吹开,砰的一声砸在一旁的鞋柜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厨房的门并不结实,承受不了几次撞击,男人随时都可能冲进来。语琪咬牙,拼尽全力握紧手中锅铲使劲一撬,木条应声落地。
是上次她看到过的暴雨夜,她看到那个年轻母亲瑟缩在沙发的角落,安静得像是一具尸体。
她松了口气,将小男孩抱起来,低声道:“爬出窗,不要回头,拼命向前跑!”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就恢复了清晰。
他一愣之后抓紧窗棂,用尽全力往外爬,很快便翻了出去,落在地上。语琪刚松了口气,一只冰冷的手便按上了她的右肩。
“他看不见我。”
语琪愣了一瞬,在看清窗玻璃反射的身影后才放松下来,是颜步青。冷冰冰的阳光淡淡洒在他几乎完美的脸庞上,清俊而雅致。
语琪愣了愣,还未说什么,眼前的情景又再一次转换,在周围的景物分崩离析又重新组合的过程中,她听到颜步青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
背后的厨房门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撞击声,但是不知为何,紧张恐惧的心情不再,语琪渐渐平静下来,通过玻璃窗和他静静对视。
男孩疑惑地转过头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什么?”
以两人为原点,周围的景象开始渐渐扭曲、旋转、模糊,最终变成一片虚无的黑暗,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被抽离,整个世界像是只有他们一般。
她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跟他平视,“那么那边的那个哥哥呢?你看得见他吗?”她指了指颜步青所站的地方。
这次的情况实在不同以往,语琪皱了皱眉,在漆黑一片之中开口:“怎么了?”
语琪并没有为自己变成了“东西”而太过计较,只是觉得有些难受,普通的小孩谁会认同“死亡就是解脱”的观点?
没有回应,只是周围的一切缓缓变化,最终定格在二楼右边的房间中。
男孩却上前一步,“妈妈说过,只有当我们终于能从这个世界上解脱的时候,才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颜步青的声音这才响起来,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你的朋友回来了。”
“嗯?”语琪不明就里。
语琪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他脸色剧变,原本就苍白无比的脸孔现在更是惨白得吓人。像是被什么力量所制一般,他身形不稳地倒退几步,手臂无力地扶在窗台上,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就连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也淡了几分。
小男孩却仿佛没有听到她问了什么,而是自顾自地说:“你是来带我走的,是吗?”
愣了一愣,语琪上前两步,带些担忧看向他,“你还好吧?”她伸出手想要扶他,却只是徒劳地穿过他的手臂。
语琪下意识地随便扯来一个话题,“你妈妈呢?”问出口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不恰当,可惜要改口已经晚了。
颜步青并未注意到这些,虚弱无力地靠在窗旁的墙壁上,低头看向窗外,死死地盯着树林的边缘处,直到三个人的身影依次缓缓从林中走出。
实话说,他漂亮得过了头,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被他这样盯着并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语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陈文和舒曼的身影,以及一个中年人。
小男孩闻言微微偏了偏头,漂亮的黑眼睛空洞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即使距离隔得不近,远远望去,也觉得那中年人身上有一种有若实质的气场,或者换个说法,他似乎也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而且应该对颜步青能造成伤害。
她哑然,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是无奈地说:“不要光脚站在地板上,容易着凉。”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颜步青的第一个举动不是逃跑,而是伸出右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颈。
小男孩看到窗户自己关上后愣了一瞬,然后看到了窗玻璃上语琪的身影,他轻轻皱起眉,仰起脸看她,沉默了一会后才轻轻问:“你是幽灵?”
语琪感觉得到,他冷冰冰的手指掐在自己脖子上,指尖深深陷入皮肤——他并没有半分手软。
语琪皱了皱眉,不再考虑他奇怪的举动,而是快步走上前,将窗户重新关上,避免风雨进来。
漆黑的双眸漂亮却空洞,他虽然卡着她的脖子,却没有施舍给她半分目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房门外的楼梯口处。
话音刚落,窗户便被那个黑发的小男孩打开了,一瞬间,带着冷意的风灌入室内,还带着细碎的雨丝,吹拂在脸上,带着冷冷的气息。
语琪微微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让呼吸通畅些的姿势,平静地等待着那三个人的到来。
颜步青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回答道:“他想开窗。”
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便知道他的目的在于把自己当作人质,从而得到逃脱的机会——颜步青不愧为反派,这段日子两人也算是朝夕相处,她也向他表达了足够的善意和好感,但是他就是有本事不念任何情分,在危险到来时毫不犹豫地将她扯来当挡箭牌。
看着他的动作,语琪忍不住开口问身边的颜步青,“他在干什么?”她顿了顿,意识到这样的说法有些不正确,于是改口,“你在干什么?”
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他没有半分感激之心。
小男孩缓缓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踩着冰冷的木地板走到窗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窗户。
不过祸福相依,按照现在的情节发展,对她倒未必没有好处,很多时候,患难更加容易见真情。
阴沉的天空渐渐暗下去,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玻璃窗上开始出现细细的水痕。而在细微的雨声中,房内都显得更加死寂而压抑。
颜步青是真正的心硬如石,若不被逼到真正狼狈的境地,恐怕她付出再多,他也无动于衷。
现在的窗户还是完好的,而意料之中,她看到颜步青高挑颀长的身影就在自己身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曾经的自己,平静得像是在看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就像是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他平静地看着母亲远去。
很快,那个中年人便带着陈文和舒曼来到了二楼。
语琪站在离床半步远的地板上,看了他片刻后,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窗户。
颜步青一手制住她的脖子,一手将她往前推了推,陈文、舒曼皆是脸色一变,大概是看到语琪的脖颈上凭空出现的指印。
无论是现在还是小时候,他的外形条件都几乎无可挑剔,但是相反,对上他的眼神,却会给人一种很不适的感觉——他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等黑曜石,但是眼神却很空洞,带着淡淡的死气。哪怕上一秒你再怎么愉快,在接触到他空洞无神的视线时总会在瞬间感到压抑。
那中年人却仿佛能看到颜步青的身影一般,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的方向,“……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那声音低沉肃穆,仿佛回响在每个人的耳旁。
他不像同龄的男孩子那般活泼开朗外向阳光,即使现在的他身上没有日后那种冰冷黏腻的让人不适的气息,但是也没有多少活力,显得安静而死气沉沉,像是一具精致漂亮却不具灵魂的木偶。
随着他缓缓念出咒文,颜步青的脸色愈发苍白,额上也缓缓渗出冷汗来,但是他没有半分退缩,卡在语琪脖颈上的手反而又紧了一分,神情愈发冰冷凌厉。
那位年轻母亲不在这里,只有小小的颜步青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发呆。
语琪被他掐得咳嗽了一声,往后仰了仰头。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越来越多冰冷黏腻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带着浓重的怨气和憎恨,缓缓地朝着对面三人逼去。
天色阴沉而晦暗,沉闷的阳光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照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渲染出一种略有些压抑的氛围。
但同样的,那令人不适的气息散发得越多,他的脸色愈难看,像是精气被缓缓掏空一般,很快语琪就感觉到后背传来阴冷的触感和不轻的重量。
不再在阴暗的一楼客厅,而是在二楼左边的房间,房门紧紧锁着。
不知道是不是力量透支太过而导致脱力,片刻之后,颜步青动了动手臂,几乎将半身重量压在了她身上。
男人伸向男孩的手瞬间停住,周围的场景在眨眼间解体又重构,转瞬间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与此同时,他略带凉意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助我离开这里,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颜步青皱起眉,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后才缓缓抬起手……
语琪无奈,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挡在他前面,将右手缓缓伸向背后,让他扶着借力。
因此她依旧将男孩护在怀中,并没有退缩。嘴脸凶恶的男人越走越近,而她则缓缓抬起头,朝着颜步青刚刚站着的地方轻声请求:“帮帮我们。”
陈文、舒曼两人看不到颜步青,只是有些紧张地朝语琪招手,让她快些过去。
语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她的目的并不是改变过去,而是改变现在。通俗一点解释,她做这一切虽然有同情这个小男孩的原因在里面,但更重要的是给现在的颜步青看——就像一个员工固然想做好他的本职工作,但还是会在老板来的时候表现得更加积极。
未等她开口回答,那个中年人便低声解释道:“她被制住了,脱不开身。”
就在男人离他们不足两米时,颜步青的声音十分突兀地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丝嘲讽的味道,“我以为你知道,这个世界只是用我的回忆建造起来的,无论做什么都只是无用功。”
语琪连忙顺势道:“是的,他现在就掐着我的脖子。”她顿了顿,演技颇好地颤声道:“救救我!”
在这样的气氛下,即便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语琪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男孩,往后退了退。
陈文和舒曼闻言面面相觑了片刻,终究还是妥协,“那他要怎样才能放了你?”
语琪迟疑了片刻,刚要开口,对面的中年男人便往这边走来,他粗鲁地抓着女人的长发,像扯一只麻袋一般毫不怜惜地将她扯了过来。
一刻钟之后,在陈文、舒曼和那位中年道士的注视下,颜步青挟持着语琪缓缓离开了这栋别墅,步入不远处的小树林中。
语琪怔了怔,才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正如同在现实世界,她看不见颜步青。
刚一离开舒曼等人的视线,颜步青卡在语琪脖子上的右手就无力地滑落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被人碰触,小男孩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身体僵硬地抬头,茫然地看向前方,“谁?”
她只感觉到身上一轻,刚才的冰冷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任何一个有些良心的人都会在此时生出恻隐之心,语琪也不例外。她叹了口气,轻轻将小男孩颤抖的身体搂入怀中,一边温和地拍着他的背,一边轻声安慰。
语琪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从口袋中掏出一片碎玻璃来,这是她之前在闲暇时磨过棱角的,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她的手并没有如同预料的那般穿过他的肩膀,而是真正地触碰到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瘦弱与单薄。
凭借着那片碎玻璃,她很快就找到了颜步青的身影,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无力地半跪在地,一只手撑在地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像是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双眸紧紧阖着,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语琪并没有再说什么,她走到小男孩面前,缓缓蹲下,试探着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语琪连忙来到他身旁蹲下,“怎么了?”
此时中年男人已经开始殴打那个母亲——因为她试图反抗。小男孩恐惧又绝望,他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挤在狭小的角落里不停地啜泣。
颜步青似乎将所有力气都拿去对抗痛苦了,手指紧紧扣着地,指甲在泥土上留下四道深深的划痕,清瘦单薄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颜步青淡淡一笑,“痛苦?不,我已经不会再因为他们感到痛苦了,这两个愚蠢的人不配。但你说得对,憎恨的确给人力量。”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未等语琪开口询问,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陷入皮肉。
语琪皱眉,从地上随手捡了片碎玻璃,果然看到颜步青站在自己身侧。她偏过头去看他,“什么力量?憎恨的力量?就为了这个,你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回忆曾经的痛苦,值得吗?”
语琪吃痛,却没有挣开他的钳制,反而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走。”
“你在困惑,但这没什么好困惑的。”颜步青带着些嘲讽的意味道,“所有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重演,而我的力量则依凭着这些越来越强。”
颜步青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看她,冰冷空洞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像是在辨认她是否在说谎一般。
一时之间,语琪有些愣怔,甚至忘记了自己刚刚决定要做的事情。她愣愣地看着一切重演,直到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语琪并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且带着安抚的意味。
而就在她决定这么做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仿佛被按了重放键一般,画面又回到了她第一次看见时的样子:年轻漂亮的母亲搂着黑发小男孩瑟缩在角落里,对面的中年男子满脸凶恶。
片刻之后,颜步青垂下眼睫,缓缓松开她的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树旁,疲惫地靠着树干坐下。
在又一次进入那熟悉的状态时,她并没有采取原先静静旁观的方式,而是试图给予那个曾经的男孩一些安慰。
语琪走近他,不动声色地站在恰好可以替他挡去阳光的位置。
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语琪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先减少他内心的负面情绪。
刚才她就注意到了,如果有阴云遮蔽了太阳,他的情况就会好些,反之则否,所以她推测,目前因为一些情况,他并不能接触阳光。
一个心怀怨恨与绝望,对这个世界充满憎恨、毫无感激之心的人,要如何让他喜欢上自己?
颜步青自然不可能感觉不到她的动作,片刻之后,他仰起脸,空洞冰冷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语琪有些茫然。
语琪很清楚这些反派的心理,有的时候你好心去帮他们,反得不到回报与感激——比起这个,他们更在意你知道了他们的弱点。
她本来指望通过帮他做些事来获得好感,但是现在看来,就算帮他再多,似乎也得不到任何该有的回报。
而不凑巧的是,太阳在此刻缓缓从云后移出,不过短短片刻,阳光便重新蔓延到了各个角落。
等他腻烦了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取走她的性命,像是任何一个孩子残忍地丢弃老旧的玩具一样。
语琪无奈,只得迅速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递给他,当然,同时也算是间接承认自己看出他此刻惧怕阳光的事。
他现在表现出的所有对她的兴趣,都像是寂寞了许久后的一个孩子得到一件玩具一样,那是一种十分冷酷的好感,并非喜欢。
颜步青神色淡淡地接过她的外套挡在面前,“为什么不离开?”
语琪并没有觉得多么恐惧,事实上,在任务完成之前她也不会主动离开这里。只是他的说法未免让人心生忧虑,一个没有感激之心的人是很难被打动的。
语琪知道,刚刚她其实有大把的机会转身就跑。
“意思是,即使你完成了我让你做的事,我也不会让你离开这里。”颜步青侧身在床沿上坐下,他的笑容完美却冰冷,“很抱歉,我已经失去了感激之心,你会收到的唯一回报就是永远的囚禁。”他似是很惋惜地摇了摇头,“我能放他们走,却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半步。”
如果此刻面对的是其他人,或许她会用一句“我喜欢你”来回答,但是对于颜步青这样的人来说,这个答案只能更引起他的怀疑,毕竟这几天来,他根本没有什么足以令她爱上自己的言行。
语琪忍不住皱眉,“什么意思?”
语琪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我曾经承诺过要帮你。”
他缓缓走近她,苍白清俊的脸庞和忧郁空洞的眼神足以捕获许多女孩的芳心,“如果你早些出现,我会感激上苍,但是现在,”他轻轻摇了摇头,叹息般地道:“太晚了。”
颜步青并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糊弄的人,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这个承诺足以让你背叛你的朋友来帮我?”
颜步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轻轻抬手抚上窗棂,眼神有些空洞,“听说过那个故事吗?有一个魔鬼被封印在一个瓶子里,被关了很久很久。如果有人在第一个三百年内把它放出来,他愿意满足那人的任何愿望;如果有人在第二个三百年把它放出来,他什么都不会给他;而如果有人在第三个三百年放它出来,会收到的唯一回报是魔鬼的报复。”
意料之中,他并不相信这个回答,或许此刻他已经开始朝最坏的方向揣测她的目的了。
语琪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顿了顿后开口问:“那么,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语琪叹了口气,缓缓别开脸去,似是十分迷茫一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顿了顿,有些恍惚地看向他,“我不希望他们有事,但是,我好像也不希望你有事。”
黑发男孩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题,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静静地看向窗外,毫无瑕疵的侧脸在淡薄的阳光下有着冷玉一般的质地。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转过头来看她,漂亮的黑眸空洞而冰冷,“我没有阻拦他们离去。”
颜步青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愣了一愣,接着缓缓移开了视线。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哑着嗓子问:“他们离开了吗?”
换作他人来说这句话,他必然不信,但她却不一样,可以说自从他们第一次相见,这个女孩便处处与常人不同。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语琪半撑起身体,便看到旁边的床垫上有凹陷的痕迹。她愣了一愣,侧过头看向窗玻璃,果然看到颜步青侧坐在床沿上。
颜步青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那么现在,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他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加上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对你的朋友如何的。”
她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冻僵的身体,扯过一旁的被子紧紧地将自己裹起来,然后重新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语琪自然不可能相信他后面的一句话,他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反击,宽容大方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冰冷而安静的拥抱整整持续了一夜,在黎明到来的时候,第一缕阳光穿过破碎的窗玻璃笼罩在语琪身上,她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身后的颜步青已经离开。
但是不信归不信,为了完成任务,她只能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什么事?”
或许是对活人体温的贪慕,使得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就像是常年置身于冰雪之地的人,在多年之后终于寻到了一处火堆,他对温暖的渴望显而易见。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周围出乎寻常地寂静,连半声虫鸣都听不到。
语琪冻得哆嗦了一下,却并没有挣脱,颜步青似乎很满意,适当地微微放松了一下手臂,然后便不再动作了。
颜步青轻轻将外套递还给她,然后扶着树干起身,“跟我来。”
果然,下一秒她就感觉到有冰冷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身,脖颈处也传来冰冷黏腻的感觉,应该是他将下巴抵在那里了。
语琪挑了挑眉,接过外套穿上,跟在他身后缓缓朝树林深处走去。
不一会儿,身边的床垫微微一陷,虽然没有任何声息,但是语琪知道,是他躺了上来。
同之前几次跟陈文、舒曼一起的时候不同,这一次他们很快就将小树林走到了底,月光笼罩之下,抬眼便可看见不远处一堆堆的绿草野花,鲜活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语琪忍耐着闭了闭眼,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在颜步青将一个位置指给她看后,语琪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你不一起去吗?”
颜步青站在窗边,侧头看了她一会儿,皱眉命令道:“转过身去,背对门口。”
他摇摇头,平静地道:“我出不去,只能走到这里。”
一刻钟后,语琪躺在右边那间玻璃还算完好的房间的大床上,双手交叠放于腹上,冷静地问:“是这样吗?”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这句话应该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这样,他在知道具体位置的情况下大可以自己来做这件事。
语琪皱了皱眉,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什么代价?”
只是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毫不隐瞒地告诉她,他无法走出树林,这等于变相地告诉她,如果她出去了就不再回来,他也没有一点办法。
他似是贪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片刻之后,抬起头看她,挑了挑眉,“我可以放他们离开,但是你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按照颜步青的性格,他只会百般掩盖这个事实,不可能把它说出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比如在她身上下了个禁制之类的防止她逃跑。
黑发的男孩垂着首,轻声道:“你们的体温,总是这么温暖啊。”他的皮肤苍白到毫无血色,安静地低着头时给人一种忧郁而神秘的感觉,但被他握住的地方却不可避免地感到冰冷黏腻。
而现在他这么说,应该只是在试探她。
语琪自知这招怀柔政策失灵,刚打算放开手,颜步青便动了动手腕,反手扣住了她的手,冰冷黏腻的感觉立刻侵入肌肤。她皱眉,抬头看向他。
语琪最不怕的便是这样的试探,点点头后独自走出了树林,往他说的方向而去。
颜步青皱了皱眉,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她松松握起的右手,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一般,自顾自地低声道:“你似乎真的不怕。”他轻笑,“还真是胆大的人类呢。”
那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若不是他事先告知,恐怕她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里。
语琪并不回答,而是缓缓抬手,空握住他的手腕。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开口,“这样有意思吗?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语琪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隐于浮土之下的一截白骨,作了一番心理准备后,她缓缓蹲下身,脱下外套铺在一旁,然后用手轻轻扫去覆于那白骨上的浮土。
即使是颜步青,也对她冷静自持到这种程度感到些微诧异,他愣了愣后,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怕我?”
颜步青远远站在树林的边缘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背后紧捏的拳头缓缓松开。
语琪安静地任他动作,不避开不反抗,只静静地和他对视,漂亮的黑瞳平静似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惧恐慌。
等到语琪捧着用外套裹起的白骨回到他面前时,颜步青的面色才缓和下来,他抬手轻轻抚上那白惨惨的骨头,唇角扬起一个漂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转过身,用手背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凑到她的耳畔轻声道:“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你比他们多一点儿用处罢了。”
他的手拂过之处,白骨竟寸寸为灰,转瞬之间在夜风之中散去,而他身上那种沉重的冰冷气息则变得极为厚重,单单是站在他身边,语琪都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寒冷。
不待语琪开口,他继续冷冷地说:“我对你网开一面,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干涉我的决定。”
月色渐渐淡去,乌云遮蔽天空,周围变得黑沉沉一片,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黏稠的墨汁取代。
颜步青放下了手,微微偏过头来,却并不回头看她,而是同样看向窗玻璃,盯着镜中她的双眼缓缓地道:“放过他们吗?”他笑一笑,眼角眉梢精致得不似真人,但唇角的笑意却沁着透骨冷意,“那么,谁来放过我?”
而在这令人讶异的黑暗中,语琪却感到颜步青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语琪沉默地看着这几乎可称作呼风唤雨的一幕,微微闭了闭眼,轻叹了口气。最终,她看着窗玻璃中映出的他的身影,一字一句地轻声说:“求你,放过他们。”
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她几乎瞬间甩开他的手,但是她还是忍住了。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却不是快意,而是空洞一片。他的表情淡淡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的两人,身上渐渐聚集起暗沉的气息。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下,颜步青似乎在笑,那种带着无尽冷意的笑。
顿时,窗外掀起一阵猛烈的狂风,比先前更为密集的暴雨也像是听从他的命令一般倾盆而下。
他轻轻地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做得很好,现在,让我们回去见见你的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抱着舒曼跑向树林的陈文,漂亮的黑眸之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戾气和阴冷。
颜步青带着她走过的地方,都弥漫着一种冰冷而黏腻的气息。
颜步青闻言缓缓收回手,却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他紧紧盯着语琪的脸,唇角勾起漂亮得近乎诡异的弧度,“想让我放他们走吗?”他笑一笑,转过身去看向窗外,缓缓地低声道:“试着求我看看,或许我会答应呢。”
仿佛有来自深渊的冷意重重叠叠地缠绕上她的脚踝,一直蔓延到头顶,将她整个人淹没在绝望的泥沼中。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尽量用冷静的语调道:“请让他们安全离开。”她顿了顿,又保证似的道:“我可以留下来帮你。”
语琪以为自己的意志已经足够坚定,但是如果颜步青没有一直拉着她的手,引着她一步一步往别墅走,她或许就要迷失在这浓重的沉黑气息之中。
语琪只觉得脸颊处传来沁入骨髓的冰寒,这种感觉很不好,像是湿淋淋的海蛇将它的鳞片紧紧贴在皮肤上,不怀好意地用冰冷的竖瞳盯着你的弱点和破绽,伺机等候着一击必杀。
跟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相比,现在的他无疑更加强大。
这样的动作近乎情人间的温柔爱抚,但是他眼中空洞的冰冷和深重的戾气则完全否定了这个可能。
比如此时此刻,他牵着她的手,缓步走在漆黑一片的树林中,即使一言不发,身上已有一种威严的气场,就像是王引着王后,走在通往加冕仪式的红毯之上。
每一块碎玻璃上都清晰地反射出这样的画面:清秀俊逸的黑发男孩微微俯身,含着冰冷的笑意将手掌轻轻贴在女孩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摩挲着。
万籁俱寂,树叶间的摩挲声许久没有响起,风似乎也停止了涌动。一片死寂之中,唯一的声响出自他们脚下,是碎裂的枯叶发出的沙沙声,却衬得四周更加安静。
你无法触碰到他,但他的确无所不在。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别墅。
面前虽然只有空气,但是无论是一旁的窗户还是满地的碎玻璃上都有颜步青高挑颀长的身影。
在这样浓重的阴暗气息下,陈文和舒曼早已陷入昏迷,那个道士还勉强保持着清醒,只是身体已无法动弹。
他微微低下头,抬手轻抚她的鬓角,动作温柔却笑容冰冷,薄唇微微开合,声音像是直接印刻在她脑海之中,“他们抛下你走了。”他的语气宛若叹息,“人性就是这么丑陋,不是吗?”
他们三人现在都是待宰的牛羊,生死都在颜步青的一念之间。
颜步青缓缓收回手,漂亮却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半晌,他意味不明地半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跟上次一模一样的笑容,浅淡却诡谲。
语琪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下,等待着陈文和舒曼的会是什么。
语琪冷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玻璃中的颜步青,低声道:“放他们离开,好吗?”
不论是出于完成任务的目的,还是出于对他们冒险回来营救她的感激,语琪都不希望看到他们出事。
陈文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话,抱着舒曼撞开了门,冲下楼去。
但是如果直截了当地阻止他,以颜步青这样的性格,恐怕会将她的阻拦直接划归到背叛的层面,到时只会将情况弄得更加糟糕。
语琪看也不看他一眼,语速飞快道:“别管那么多了,快走!门踹不开的话就用椅子砸开!”
她需要说服他放他们安全离开,又不把自己搭进去。如果面对这种情况的是经验不足的新手,恐怕会感到手足无措,但是语琪已经历练多年,在这个行业中可以算作长老中的长老,应付起来还不算太费心神。
陈文已经有些呼吸困难,“那你呢?”
眼看颜步青放开她的手,就要往三人走去,语琪轻声开口:“等一下。”
意料之中,她根本触碰不到他,只是徒劳地穿过他的手臂,且在一瞬间感到一种透骨的沁凉,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轻笑了一声,“嗯?”他的笑意有些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语琪自认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在这种阴森的气氛下,如果对方长得稍微好一些总是能让人多些勇气的。她上前一步,一边对照着窗玻璃中几人的方位,一边伸出手试图格开他的手臂,低声对陈文道:“带舒曼离开这里,快!”
语琪上前一步,试探地握上他的右手,出乎意料,这次竟然没有直接穿过他的手背,而是触摸到了他冰冷光滑的皮肤。她愣了一愣,很快冷静下来,压低声音缓缓地道:“打个赌好吗?你赢了就随意处置他们,我赢了的话,请放他们离开。”
是颜步青,只是他的样子跟她在梦境中见过的略有不同,更加瘦削,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底下面有深深的青黑,面孔苍白到毫无血色,不过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清俊。
颜步青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笑开,“我说过,不会对你的朋友如何的,你太紧张了。”
语琪此时已经看到他脖颈处的皮肤有五个深深凹陷进去的指印。一时之间,她不禁愣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一旁的窗玻璃中不止映着他们三个的身影,还有一个高瘦的人站在陈文身旁,右手紧紧地掐在他的脖子上。
语琪自然不可能相信他这话,只是握紧他的手,“答应我,好吗?”
“像是……有人卡住你的脖子。”
颜步青沉默了片刻,最终无奈地答应下来,“打什么赌?”
语琪愣了愣,转过头看他,“什么感觉?”
赌什么也是一个学问,必须要挑一个他认为不可能,但却一定会成功的事情来赌。颜步青曾被亲生母亲抛弃,最不信任的恐怕就是感情,而舒曼和陈文作为这部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最能经得起考验的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陈文忽然开口,带了丝无法掩饰的慌张,“你有没有什么感觉?”他的声音甚至有些不稳,同平日里沉稳可靠的形象大有出入。
所以,语琪跟他赌,在遇到关乎性命的危急之时,舒曼和陈文都会将生还的希望留给对方。
窗玻璃碎了一半,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根本起不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冷风不停地灌入,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剩下的一小半窗户上,阴寒的气息无处不在,几乎侵入骨髓。
颜步青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表示了不屑,原本还有些不情愿的意味在,但是现在他近乎愉悦地接受了这个赌约,似乎已经确定赢的那人是他。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年久失修把手腐朽还是什么别的,门好像被卡死了,怎么都打不开。
然而最终的结果,自然是语琪赢了。
语琪一怔,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走上前,握住门把手往下压。
舒曼和陈文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努力,都坚守住了自己的爱情,在生死关头选择了自己面对死亡,而让对方有机会活下去。
陈文思索片刻后同意了,俯身一把将舒曼横抱起来。但当三人往门口走去的时候,那扇木门却在几人面前毫无征兆地砰的一声关上了。
赌约的结果出来的时候,颜步青陷入了沉默,但出乎意料,他竟遵守了承诺,让舒曼和陈文自昏迷之中解脱。
语琪沉默了片刻,看了一圈周围,只觉得那种时时刻刻都环绕在身边的冰冷黏腻之感愈发浓重。她当机立断地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离开再说。”
他们醒来后,带些惊悸对视一眼,然后十分有默契地握住对方的手。
回答她的是陈文,他紧了紧拥着舒曼的手臂道:“不知道,她刚才突然站起来就往二楼跑,我跟着上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推开窗户想往下跳。”
语琪用眼神示意他们赶快乘机离开,毕竟颜步青随时可能反悔。
舒曼却似根本没听到她的问题,神色慌张且茫然,一双漂亮的眼睛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陈文沉默了片刻,当机立断地拉起舒曼就往外走,而舒曼却不愿就这样离开,坚持要带着她一起走。
窗外蓦地劈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陈文面无表情的脸和舒曼恐惧到极点的神色,语琪缓缓走过去,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语琪颇有些无奈,为了让他们安心离开,她轻轻拉起颜步青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朝他们安抚地笑了笑。
她愣了一愣之后,来不及多想,只急急地往楼上跑,等冲入左边那个玻璃窗碎了一半的房间时,只看到陈文半蹲在地上,怀里拥着低泣连连的舒曼。
舒曼惊愕地瞪大双眼,仿佛她吻的是一具千年木乃伊,陈文虽然也惊讶,但是反应到底平静许多,很快他便架起那个道士,拉着舒曼迅速离开了。
缓缓坐起身后,她听到二楼突然传出舒曼的哭喊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语琪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才收回视线,这才发现自己仍握着颜步青的左手,而对方此刻看她的眼神,十分晦暗复杂。
她愣了愣,在看过刚才的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如同那个母亲一样,选择了独自离开。只是不同于颜步青,她从未对他们寄予过任何希望,她唯一真正信任的只是自己,所以并没有觉得如何受伤。
其实她多少能猜到一些他此刻的想法,他大概是很不好受的,毕竟,舒曼和陈文能为对方做到如此程度,而同他血浓于水的母亲却将他抛弃。
语琪缓缓醒来,发现自己横躺在狭小的沙发上,而舒曼和陈文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语琪轻叹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覆在他的手背上,“虽然她离开了,但是我会在这里陪你。”
接下来是漫长的黑暗与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终于离开了那个逼仄漆黑的储物室。
颜步青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闻言定定看了她片刻,却是缓缓移开了视线。
一旦那道暗门被关上,储物室内就变得漆黑一片,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语琪不以为意,只轻轻笑了开,“谢谢你放他们离开。”
接下来的画面宛如被按下了快进键,她看到他被关入了楼梯旁边的储物室,狭小的空间内灰尘满布,鼻尖充斥的都是潮湿难闻的气味,而他的双手则被男人牢牢反绑在一根生锈的铁杆上,毫无自由可言。
颜步青并不作声,只是态度颇为冷淡地将手从她手中抽回,转身走上楼梯,声音低低地传来,“不用刻意讨好我,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
男人回来之后发现女人逃跑了,勃然大怒,而这次承受他怒气的变成了颜步青。
语琪当然不可能离开,而是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所以她只是轻叹一口气,安静地看着一切的发展。
她走进房间时,颜步青正如往常一般站在窗前,稀薄的月光穿过碎了一半的窗户洒进来,清清冷冷地映在他线条完美的侧脸上,衬得他的表情更加疏淡。
语琪有些同情他,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历史的回放,她无法改变任何事。
他听到了语琪走进来的声音,却并没有回头,而是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身上带着沉重晦暗的阴冷气息。
站在那位母亲的角度,这样做或许是最适合的选择,毕竟如果选了后者的话,两个人可能都无法逃脱,只有被禁锢在这个鬼地方,直到死。但是站在颜步青的角度来看,她的选择代表了百分之百的放弃与背叛,而在这种情况下被亲生母亲抛弃,想来比什么都痛彻心扉。
语琪缓缓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的腰,慢慢将侧脸贴在他清瘦单薄的后背。
窗户是打开的,狂风携着冷雨无情地冲入房间,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那双漂亮却空洞的双眸之中渐渐泛起阴鸷之色,冰冷黏腻的气息自他身上缓缓散发出来。
周围一片静谧,她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即使两人肢体接触的部分传来阵阵冻彻骨髓的冷意,她也没有放手。
像是受着无形力量的引导,语琪眼前的景象变成了那位母亲在暴风雨中跌跌撞撞地离开别墅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片刻之后,眼前的画面再一次转换,她看到黑发男孩独自斜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就这样离开。
自从那天之后,颜步青身上散发出的阴冷黏腻气息愈发沉重黏稠,整个别墅都笼罩在一种阴郁晦暗的气氛之中。除此之外,哪怕几百米外晴空如洗,别墅上空也永远覆着厚重的一层铅灰色低云,几乎不见天日。
选择一的话,她有九成的把握成功逃脱;如果选择二的话,她要在男人回来之前想办法撬开上锁的房门。这位母亲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独自离开了。
长时间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毫无疑问会使人感觉十分压抑,心理素质稍差一些的人便会情绪一日比一日低落,直至最后精神崩溃。
同样的一个暴风雨之夜,由于男人的疏忽大意,那位饱受蹂躏的母亲终于寻得一个逃离的机会,但不幸的是她面临着一个选择,一是冲出门外独自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二是回房间带着儿子一起离开。
语琪虽然心神坚定,但也免不了受其影响。精神方面的影响还在其次,最严重的是生理方面。女孩的体质本就不能同男孩相比,在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中长时间居住,无法接触阳光,又时常因跟颜步青接触,免不了寒气入体,如此这般,不过一个月下来,她已经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感觉,意识被抽离,多年前的历史在眼前重现。
跟刚来这里时的身体状况完全不同,现在她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精神恍惚,早晨起来脑袋经常隐隐发疼,时常胸闷且呼吸不畅,额头和手心时不时便会冒冷汗,整个人都感到疲惫无比。
坐了一会儿后,忽然有强烈的困倦感袭来,语琪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沉睡。
如果这副身体是一台机器,那么毫无疑问,它已经到了瘫痪崩溃的边缘。
不知道是气氛太压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谁都没有开口,舒曼沉默地缩在陈文身侧,而语琪则半抱着双臂靠在沙发上,安静地盯着虚无的黑暗。
而雪上加霜的是,最近颜步青对她体温的需求日益增加,经常连着几天把她当成热水袋一样抱着睡上一整晚,这样之后,她第二天几乎从早到晚都浑身发冷,脸色苍白得跟颜步青没什么差别。
一楼的窗户原本就被全部钉死了,现在门又关上了,所以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还好沙发比较小,三个人坐在上面挤得满满当当,即使看不见彼此,也能感受到同伴温暖的体温。
不是不想完成任务,只是这样发展下去,恐怕还未成功就已先成仁。
为了不让风雨透进来,他们将门紧紧关上,因为门锁早已生锈腐坏,所以他们又拖来一旁的鞋柜抵在门上,然后互相挤挨着坐在沙发里,沉默地听着屋外的雷声雨声。
而就当语琪打算避开颜步青一段日子调养身体的时候,他却出乎意料地开始收敛周身阴冷凝重的气息。
看来他们即将迎来一场不小的暴风雨,权衡再三,几人还是决定暂时进别墅避雨。
语琪感到好受许多的同时,也为这现象背后所隐藏的信息由衷欣慰,他肯改变,就说明至少此刻他对她是抱有好感的,这也代表完成任务的日子会很快到来。
似乎是为了呼应这种典型的恐怖片氛围,一股狂风平地刮起,将不远处的树林吹得哗啦作响。
而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别墅上空厚重的阴云竟在缓缓散开,许久未见的阳光重新洒入室内,驱走了潮湿与寒意,房间内温暖明亮得让人心间发软。
没坐多久,不知从哪儿飘来几朵厚重的乌云,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周围渐渐被一种阴冷沉重的气氛笼罩。
干净温暖的空气,明亮柔和的阳光,都是人类所向往的,但是语琪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幽灵的环境。
就算每次都会回到别墅周围,舒曼和陈文也不愿意再踏入别墅一步,于是三人随便挑了块空地坐了下来,互相沉默地对视着,不发一言。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的气色一天天地变好,颜步青的脸色却是一天比一天苍白。
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肯定有问题了。
而且很奇怪的是,他开始有意地避开她,语琪在连着两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后决定主动去找他,只是她找遍了一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都不见他的踪影。
无论往哪里走,走多久,三人最终都会回到别墅前面。
那么只剩下阁楼这一个可能了。
又过了两日,舒曼的伤好了一些,陈文的脚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他们准备立刻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只是诡异的是,之前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小树林这次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语琪翻出一个老旧的木梯搭在阁楼入口,小心地爬上去,轻轻推开活动木板,适应了一下阁楼的昏暗光线才缓缓爬进去。
当然,他们两人自然不可能毫无所觉,只是奇怪归奇怪,碍于情面,他们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阁楼似乎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通风口,可以想见,除了一楼的储物室以外,这里大概是整个别墅最阴暗的地方了。
奇怪的是,除了第一天被陈文连累着掉下楼梯之外,语琪并未遇到任何不幸,好像那位怨灵独独放过了她一般。语琪猜测是因为那天她承诺过要帮他,而收敛尸骨这事其实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所以侵入他领地的舒曼和陈文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漆黑一片之中摸索着前行,触手所及皆是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潮湿阴冷的气味。
接下来的两天,虽然不再有一些大事发生,但是舒曼和陈文两人似乎每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遭到一些小小的意外,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却也十分邪门。
即使足够谨慎,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她还是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木凳,砰的一声回响在寂静的阁楼中,显得尤为突兀。
好在他们早就做好了在这里短住几日的准备,食物和水都准备得充分,节省一些,在这里待上一个多星期再走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语琪愣了一愣,刚想蹲下身去扶凳子,就听到颜步青的声音低低响起,不再像以前那样出现在脑海,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耳畔回响。
经过接二连三的意外,再联想到这栋别墅闹鬼的传闻,谁都会觉得蹊跷。陈文思索片刻后决定三人一起待在这个房间,任何一个人都不再单独行动,这样起码在危险发生的时候能有一个照应。
跟这几天他所作出的让步与牺牲完全相反,此刻他的语气充满了冷淡和疏离,是那种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你上来做什么?”
这样一来,情况就变成了三人似乎都被困在了这个别墅中,无处可去。
她缓缓放开手中的木凳,站起身来,声音平和地道:“我担心你。”
所幸的是舒曼只是受了些惊吓和外伤,并未伤及性命,只是在身上的伤未痊愈之时她应该是走不了路了,而陈文似乎也扭到了脚腕,不可能抱着她走太多路。
回忆着刚才声音发出的地方,语琪辨别了一下方向,缓缓朝颜步青走去。
陈文这时才真正清醒过来,猛地冲上前去,将舒曼从一地玻璃碎片中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大床上。
“别过来。”就在她越靠越近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我控制不了力量。”
等到语琪和陈文匆匆赶到二楼右边的房间时,只看到原本镶嵌在柜门上的穿衣镜不知为何碎了一地,而舒曼则生死未知地躺在无数玻璃碎碴之中,身上血痕无数。
可惜为时已晚,她伸出的左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右手臂,或许是将骤然得到的巨大力量都压制在体内的原因,他的体表皮肤冷到几乎可以冻伤人的地步。
刚才他们跌落楼下,声响这么大,楼上的舒曼不可能听不到,而她没有赶下来的唯一原因只能是她也陷入了危急之中!
而即使忍耐力再强,语琪也在反应过来之前便因痛收回了手。
不待他回过神来,语琪便拽过他急急地离开了储藏室,往二楼而去。
但压制在他体内的阴寒气息却因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而猛地溢出,像是无比强大的电流,在瞬间便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到全身。
语琪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简单检查了一下自己,幸运的是刚才跌落下来,除了身上有些瘀青之外没有骨折。做完这些后,她推醒了陈文,他似乎也没有受太重的伤,只是仍有些恍惚。
那是一种极致的寒冷,冷到足以冻伤灵魂。
虽然这个储藏室似乎并不重要,但是这里有一股让她觉得很熟悉的气息,十分浓郁的冰冷黏腻的感觉,仿佛渗透了这个世界上最深沉的绝望,带着像是要把所有接触到的人都拉入无底深渊一般的怨恨。
语琪只感到喉头一甜,浑身血管似是一寸寸地凝结成冰,四肢麻木而僵硬,根本不受大脑控制。她双膝一软,无法自制地跪倒在地,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其实对一楼做了简单的探查,那时并没有发现这个位于楼梯旁边的储藏室,而在刚刚看到的几乎像是梦境一般的地方,她也没有看到过任何关于这个储藏室的片段。
颜步青似乎也在这样的变故之前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来扶她,伸到一半总算反应过来,猛地收回手去。
借着微弱的光线,语琪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狭窄却空荡的储藏室,身下的地面布满灰尘,一旁的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唯一的光亮来自似乎是被他们撞开的门外。
过了许久,语琪才渐渐缓过来,只是却止不住地咳嗽,几乎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一般。
再次醒来之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而陈文躺在自己身旁,似乎还在昏迷之中。
颜步青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地缓缓道:“抱歉。”
语琪心神一震,还未反应过来,就再次失去了意识。
语琪愣了愣,捂着嘴仰起脸看向他的方向,却只见一片漆黑。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将咳嗽压下,哑着嗓子轻声道:“不,是我的错,我太莽撞。”话音未落,便又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然后颜步青微微歪了歪脑袋,朝她露出一个浅淡而诡异的微笑,漂亮精致得不似真人,却也诡谲阴冷万分。
一时间寂静无比的阁楼上,只听到她压抑的咳嗽声在回荡。
淡薄的阳光照射在他几乎可以称作完美的侧脸上,却并不能带给人半分温暖的感觉,反而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冰冷古怪的黏腻感,仿佛有湿冷的液体自脚底蔓延至头顶。
半晌,颜步青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语琪静静地看着这个称得上是悲剧的故事,直到那个名为颜步青的黑发男孩在窗边轻轻转过头,空洞的眼神直直地对上她,像是看得到她的存在一般。
语琪虽仍觉得喉中腥甜,却忍不住在一片漆黑中笑起来,想不到他平日里一副阴冷而令人畏惧的样子,竟也会有这样不安的时候,可见他并没有如他所说一般毫无感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轻貌美的母亲渐渐容颜不再,而昔日的小男孩却逐渐长大。他有一张足以令所有女孩倾心的脸,五官十分清俊雅致。除此之外,他身上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气质,皮肤白得像是名贵的英国瓷器,眼神空洞而忧郁,带着深沉的绝望,仿佛来自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狱。不同于长在阳光下的其他年轻男孩,他像是在阴暗之地静静生长的幽兰,神秘而晦暗,却带着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
而当一个男人对异性同时抱有好感和愧疚的时候,是很容易动心的。这时候的态度很重要,既不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让他觉得你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也不能过度抱怨,使得他的愧疚变成恼怒。
那对母子被关在二楼左边的房间里,中年男人的目标似乎是那个年轻母亲,每过几天都会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带出去,一个多小时后又把衣衫不整的她丢回来,小男孩恐惧而绝望,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虐待。
所以语琪努力压下喉间的不适,哑着嗓子轻咳道:“没关系。”她顿了顿,又轻声道:“跟我一起下楼好吗?我们一起研究一下怎么控制你的力量。”
像是在演一出按了快进键的默剧,语琪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事情是如何进展的。
颜步青并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他淡淡地开口:“你就不怕被我弄死?”同这话的内容不同,他的语气和声音都很平和,那种近乎温柔的平和。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引导着她,语琪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别墅内部的情景,在一楼的客厅角落,瑟缩着一个年轻母亲和她七八岁的儿子,他们惊恐地看着对面那个中等身材、面相凶恶的男人。
语琪的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嘶哑,但是她却轻轻笑起来,“你不会的。”她顿了顿,认真而坚定地缓缓道:“我相信你。”
这是一个阴雨天,天色虽然暗沉,但眼前的别墅却不如他们所见一样破败——时间倒退了多年,回到了它仍旧精致漂亮的时刻。
那一团浓烈而黏稠的黑色气息像是训练有素的凶兽一般匍匐着朝她逼近,阴冷黏腻的感觉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加清晰。
不,她并不是变成了灵魂之类的东西,硬要给出一个答案的话,大概是她看到了多年前的画面。
就在即将触碰到语琪雪白的裙摆之时,那宛若墨汁般黏稠的黑影却迅捷如闪电地往后退去,直至房间的角落才缓缓停下。
视野再次变清晰的时候,语琪发现自己以一种奇怪的状态飘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切。
而角落之中,那个修长的人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团黏腻而阴冷的气息就像是黑色的潮水在他脚下缓缓流淌,又像是恭敬的臣子在王的脚下顶礼膜拜……
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看到一点儿光亮,然后那白芒越来越耀眼,刺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眸。
颜步青神色淡淡地立在角落中,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晰,而另外半张脸则在阳光的勾勒下显得柔和平静,完美的脸部线条清冷俊秀得像是不染尘埃的料峭雪山。随着时间缓缓流逝,那团黑气逐渐被他收回体内,缓缓淡去。
她愣了愣后连忙冲上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试图将他往回拉,只是重力加上惯性的作用实在太过强大,这副身体又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注定没有力挽狂澜的力量,于是结果变成了两人一起跌落下去。
房间内重归平静。
无论是从完成促成男女主在一起的任务考虑,还是出自一个人拥有的最基本的良心,语琪都不希望他出事。
语琪坐在靠窗的扶手木椅上,肩上披了一条略显老旧却依旧柔软的薄毯,唇角挂着清浅的微笑,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
这里离地面不算高,但也绝对不算低,毫无防备地摔下去,骨折是肯定的,运气差一些说不定连命也会一起送掉。
漂亮却带着几分虚弱气色的女孩,在淡而柔软的阳光之下以等待的姿态安静地凝望,这是任何一个男人或者男孩都难以不动心的景象。
本就老旧腐朽的木头扶手在这样的作用下开始节节断裂,瞬间便坍塌了数段。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陈文根本没反应过来,重心不稳之下,整个人都往楼梯外倾去。
颜步青偏过头来看她的时候,也免不了愣了一愣,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淡然的神色。
陈文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左手按着的楼梯扶手却突然从中间啪嗒一声断裂开来。
语琪微微一笑,紧了紧身上的薄毯,站起来缓缓朝他走去,唇角的笑意平和而温柔,“你控制得很完美。”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我说过,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仰起头看他,自然而然地笑,仅仅是那种礼貌性的微笑,而非女孩对男孩表达好感时的笑。她看了看楼上,“舒曼等急了?”
他漆黑的眼底划过一道浅浅的笑意,朝她缓缓伸出手,像是在邀请她共赴一场盛大的舞会。语琪一怔,忍不住笑起来,然而未等她的手触到他的指尖,一股腥甜之气便猛地涌上喉间,她猛地收回手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
只是语琪不是小女生,她经历得太多,见过的优秀男人也太多,所以在她眼里,陈文也仅仅是一个优秀的男孩。他还太青涩,或许在同龄人中已经显得足够沉稳干练,但是跟真正经历过风浪的男人比起来,他还不够成熟。
颜步青愣了愣,连忙上前扶住她。经过这些日子,他对力量的控制已经臻于完美,这样的触碰再也不会伤到她。
年轻俊朗的脸庞、沉静温和的眼神和穿上简单白T恤时那种干净俊秀的感觉,都足以在瞬间捕获一个年轻女孩的心——怪不得以前的林语琪那么喜欢他。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意外给她的身体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这几天她一直时不时地咳嗽,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形也越发清瘦,本就没多少肉的脸又瘦削许多,几乎只剩巴掌大小。
语琪刚走上楼梯,就看到陈文小跑着下楼来。说实话,在十几岁的小女生眼中,这样的男生的确有魅力。
此时此刻,她像是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一般,将脸埋入了他的胸前,单薄的身躯随着咳嗽而微微颤抖,脆弱苍白得像是纸人一般。
舒曼看语琪久久不上来,一边将背包里的东西往外拿,一边嘱咐陈文下去看看情况。
过了许久,她终于平复了下来,缓缓从他怀中直起身来。苍白瘦削的脸颊旁带着病态的绯红,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异常虚弱。即使如此,她却仍旧朝他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伸手轻轻握住他放于自己肩上的右手,低声道:“我没事。”
她转回头来,对着桌上的钢笔轻轻一点头,“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二楼走去。
说罢,她轻轻退开一步,微笑着朝他优雅地伸出左手,轻轻巧巧地问:“我们重新来过?”
语琪松了口气,微微偏过头去看门外温暖的阳光,一瞬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颜步青皱眉看着她,握住她的左手将她拉回身侧,神色严肃地将她的右手从她的背后拉出来。
过了片刻,有若实质的黏稠气息缓缓退开,仿佛深夜黑色的海水慢慢落潮,屋外新鲜的空气重新注入。
白皙柔嫩的手掌之上,那一抹暗色嫣红显得尤为突兀刺眼。他微微沉下脸去,抬眼看向她,漆黑深邃的眸中带着罕见的严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桌面上的钢笔轻轻颤动了一下,屋内阴冷的气息凝滞了片刻,仿佛是这个别墅的主人在考虑一般。
语琪和他对视片刻,缓缓地垂下视线。
所以语琪猜测,他需要有人来帮他完成这件事。
颜步青沉默了片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原著中,男女主角在帮他收敛了尸骨之后,他才放手让他们安全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语琪开始变得嗜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醒来也提不起多少精神,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的一片。
语琪十分冷静地站在原地,没有惊慌没有无措,她声音轻轻地道:“或许,我们可以为你做些事情算作补偿?”
她知道,这副身体已濒临极限,撑不了多久了。
这次她没有再收到任何回应,只是房间内的气息越来越阴冷,仿佛这个世界上最阴暗的情绪都集中到了这个角落,无形的压力缓缓推进,几乎使人喘不过气来。
颜步青显然也知道这个事实,但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每次从昏睡中醒来,她都能第一时间看到他,有时他安静地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往外看,有时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盯着她怔怔出神。
语琪暗自叹口气,摇摇头,“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但是天色已晚,如果现在离开,我们三个人只能露宿野外了。”
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她看到他侧躺在自己身边,似乎正在出神,并未察觉到她的醒来,那双平日空洞冷漠的黑眸之中此刻含着淡淡的茫然,带着几丝脆弱的意味。
这很正常,他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山间小精灵,会为迷途的旅人指示方向。他精神波的强大根基于巨大的怨恨,可以说,没有现在就下手已经算是一种友好了。
语琪这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同多年之前那个瑟缩在墙角的黑发男孩是同一个人。或许这些年来,他从未真正地摆脱过那些恐惧,哪怕外在如何冷酷残忍,内里还是那个无措的小男孩,害怕失去,也害怕黑暗。
语琪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让自己离开这里。
而人生对他真正残忍,他害怕黑暗,命运却让他毫无选择地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他害怕失去,却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仅有的一切。
良久,桌面上那支钢笔微微颤动了一下,笔尖的位置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正好指向门口。
她轻声叹了口气,缓缓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柔软的指腹沿着他侧脸的线条轻轻摩挲着,仿佛无比眷恋。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她弯下腰捡起那支钢笔,轻轻放回桌面,然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抱歉,我们贸然动了你的东西。”
颜步青放空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他回过神来,定定看着她的脸。片刻之后,他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语琪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桌子的四只腿,差不多一样长,所以也不存在桌面倾斜度过大导致钢笔滑下的可能。
以前她的手总是要比他温暖得多,带着鲜活的热度,但是现在,她的指尖几乎与他一般冰冷,带着沉沉的死气。
按道理来讲,因为笔帽的关系,钢笔无论如何也不会滚下桌面,那么,它是怎么掉到地上的?
颜步青神色复杂地垂下眼睫,眸色微微一沉。
舒曼最先回过头去,用手中手电筒扫了一下,松了口气,“没事,是刚才那支钢笔掉下来了。”说罢率先往楼上走去,陈文回头看了看后也跟着上了楼,语琪则站在原地,微微皱起眉。
语琪轻轻地反转手腕,与他十指交握,声音轻缓却残忍地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谁知三人还没有走上楼梯,身后就传来啪的一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兀。
他苍白而修长的五指无意识地一紧,攥得她指骨生疼。
别墅地处偏僻,他们走到这里就用了半天,现在再往回走是有些晚了,更何况他们专门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参观一下就离开的,所谓探险,起码要在这里住个两三天体验一下。
语琪淡淡地看着自己手背上被他压出的红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说下去,声音愈加低缓柔和,“有一件事,如果现在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舒曼原本是有些害怕的,然而在一楼待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超自然的现象,也就放下心来,随意地嗯了一声,“那就上楼吧,趁天还亮着收拾一下,我们今晚就住这儿吧。”
他缓缓抬起眼看她,暗色瞳仁愈发空洞深邃,显得十分麻木,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恸藏在黑眸深处。
见他们差不多看过一楼后,语琪便开口提议上楼去——她刚才在进来之前就看到二楼左边房间那碎了一半的窗户上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语琪抬起头同他对视,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我似乎……有些喜欢你。”
陈文移了移光柱,于是三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一支样式古老的钢笔,舒曼伸手拿起来,打开笔帽看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发现,便将它放了回去。
与其他反派不同的是,颜步青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平静地移开视线,淡淡地点点头。
语琪站在他们身后,微微抬高声音道:“桌上好像有东西。”
见告白似乎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语琪只好再接再厉,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腰,缓缓将侧脸贴在他没有心跳却依旧坚实可靠的胸前,声音轻软得近乎祈求,“我当你的女朋友好不好?只当几天……”
陈文动了动手腕,将光照在角落里的一张木桌上,舒曼顺着手电筒的光柱看过去,轻声感叹:“好多蜘蛛网……”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揽住她的肩膀,眸色暗沉,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仅剩的玻璃直直照入他晦暗难辨的瞳孔之中,却没有激起一星半点的亮光。
见到情况变成了这样,语琪也只好留在一楼陪他们。
片刻之后,语琪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从头顶传来,“好。”语调沉沉的,不辨喜怒。
跟语琪一进来就想往二楼走不同,他们一进门就各自掏出了背包中的手电筒,打开后,如临大敌一般四处查看。
听到这个字,语琪放松下来,任由浓浓的困倦之意席卷而来。
舒曼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你一个人上去不安全。”说罢拉过陈文朝里面走。
迷迷糊糊之中,她依稀听到颜步青在低声说话。
语琪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她,“怎么了?”
“昨天院中开了一朵白色野花,你应该会喜欢……”
见她似乎要踏上楼梯,外面的舒曼终于忍不住开口,“语琪!等一等!”
未听到下半句,她便支撑不过地沉沉睡去。
一楼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所以日光很难透进来,光线十分昏暗。一进门就有一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树叶腐烂的难闻气味。语琪停顿了一会儿才稍微能适应,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这一睡不知又睡了多久,再次费力地睁开双眸时,稀疏淡薄的阳光照入眼眶,带着些些缕缕的冷意,似乎是薄暮时分。
舒曼在离门口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语琪看她一眼,笑了笑,踏上了台阶,走进玄关。
颜步青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听到了声音,他缓缓转过头来,对上语琪的视线时,他愣了一愣。
这是一栋年代久远的破败别墅,外墙斑驳,一楼的两扇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二楼的右边房间有一个阳台,左边房间的窗户碎了一半,摇摇欲坠,大门敞开,远远就可望见里面的客厅中棉絮外露的破旧沙发和断了一只腿的木头茶几。
她微微一笑,仰着脸看他缓缓走来,“那朵白色野花呢?”
舒曼将信将疑,但还是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本来,来这里探险就是她提出来的,如果临阵逃脱实在太没面子,何况还是在自己的学妹面前。
闻言颜步青的脚步滞了一滞,轻皱起眉,移开视线,低低道:“谢了。”
语琪正盯着二楼的一间房看,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一笑,敷衍性地道:“没有啊,心理作用吧。”
语琪本是为了调节气氛才提起这个的,谁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舒曼回头看了一眼陈文,偏过头对语琪道:“你有没有觉得越靠近这栋别墅,心中越压抑?”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坐起身,却在下床的时候猛地感到一阵晕眩,双腿一软便要往地上栽去,幸亏颜步青伸手扶住了她。
陈文无奈地看着她们,但还是跟了上来。
等了好一会儿,那股晕眩感才缓缓退去。颜步青扶着她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坐下,自己则在她身边缓缓蹲下,漆黑幽邃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
语琪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别墅周围都处在他的精神领域内,但是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笑,“是你大惊小怪了吧。”说罢轻轻拉过舒曼的手,率先往前走。
似乎是这副身体到了残烛将尽的时刻,语琪只觉得走了这几步路便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累得只想就此睡去,不再醒来。但是任务还未完成,她只得强撑着精神笑了笑,有些费劲地抬起手腕。
“有些奇怪。”回答的是陈文,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了指前方,“其他地方都遍布着杂草,而别墅周围却几乎寸草不生。”
颜步青接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声音哑哑地开了口:“你睡了很久。”
不知何时开始,前面的陈文和舒曼已经停止了交谈,语琪上前几步走到他们身边,“怎么了?”
她微微笑着,声音十分轻柔,“抱歉……我很想睁开眼睛,但总是觉得好累,眼皮又好重。”
至于他到底为何成为一个精神体,盘踞在这栋荒郊野外的别墅,小说中并未提到。这很正常,很多科幻小说都没有太多原理解释,这也就是所谓的软科幻,剧情才是最重要的。
颜步青缓缓站起身,绕到她椅子背后,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他是一个危险的精神体,或者用更专业的词语来描述——一段脑波频率。
语琪有些茫然地想回头看他,却被他制止,然而下一秒,窗外光秃秃的泥土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一堆堆碧茵茵的草丛,转瞬之间,院中便像是被柔软的绿色地毯所覆盖,其上缀着星星点点的朵朵白花,细碎的花瓣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抖动。
这可能是她从事这个行业以来碰到过的最具特色的反派。
轻风拂过草地,掠向不远处的树林。风过之处,枯朽的树干抽出嫩绿枝丫,眨眼间便一树花开,簇拥成雪色花海。
当然,她的目的并非扮温柔善良好得到陈文的青睐,而是为了这篇小说中的反派男配——颜步青。
荒地覆上碧草,枯木绽满繁花,一切都美好得宛如梦境。
语琪要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更加高明的恶毒女配——要装就要装到底,半途露馅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语琪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微微偏了偏头,将侧脸贴上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轻轻蹭了蹭,似是颇满足地微笑。
她高明到了不止舒曼把她当作推心置腹的闺蜜,同她无话不谈,甚至陈文都认为她处处为舒曼着想,因而对她十分感激。但是当三人在别墅中接连遇到危险之时,林语琪真正的面目便一点点地暴露了出来,最后,她甚至为了自己逃脱而将舒曼推出来当作诱饵——这个女人用她的亲身行动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作真正的恶毒女配。
沉重的疲惫感一波波涌来,她极力强撑,声音却愈来愈低,“谢谢,这是我所见过最美的……”最后两个字无声地消弭于她的唇间。
语琪这次的身份是林语琪,算是陈文和舒曼的学妹,为追求男主角而故意接近女主角,将跟女主角的友情当作踏板,获得了结识男主角的机会,是一个心机颇深但表面上温柔善良的女孩,通俗点来说,林语琪就是一个高明的伪白莲花。
颜步青握住她肩膀的手紧了一紧,然而她却毫无所觉,头无力地低垂下去。
男主角陈文是学生会主席,沉稳干练又相貌堂堂,是每个学姐学妹的心中偶像,女主角舒曼是国学社社长,饱读诗书气质清华,是每个学长学弟的梦中女神,两人可谓学校中众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颜步青怔怔地低下头去,愣了许久才缓缓抬手去探她的鼻息。
这次的背景与往日略有不同,这是一部科幻小说:三个大学生暑假无事,去偏僻的山间探险,然后经历了一系列诡异的超自然事件。
暖融融的轻风拂起她的黑发,缠绵无比地绕上他的手腕,然而指尖却感觉不到她的半丝气息。
语琪微微停顿了一下,一边不动声色地提步跟上了两人,一边开始迅速整理起脑中的资料。
颜步青艰难地将手收回来,茫然地看向窗外那似海繁花。他以为自己不曾动心,以为可以像以往一般毫无所动地看着她走向死亡。
这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虽是春日,但是枝丫上却不见任何绿意,只有干枯扭曲的树干略带狰狞地插在黑色的土壤中。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连半声鸟鸣也听不到,唯一的声音来自走在她前方的两个背着登山包的学生,他们每踏出一步,脚下都传来细细的枯叶破碎声。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冷漠,也低估了她的影响力。
她睁开眼时,稀薄的阳光透过稀稀拉拉的树叶投射下来,零零落落地照在脸颊上,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让人心中升起一股冰凉之意。
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等待她背叛的那一刻。在挟持她作为要挟的时候,在违背承诺试图杀掉她朋友的时候,在不顾她的身体硬行抱着她睡觉的时候,在很多很多个瞬间,她都有理由转身离开……但是她没有。
语琪来到新的小说时,初始地点并非千篇一律的床上。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女孩不曾改变的微笑对他而言,早已不是沿途那无关紧要的风景,只是他直到现在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