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转过头来看她,语琪觉察到他的目光,把木盆放在一旁的矮脚凳上,眉梢微挑了一下,“你满身是汗,就算不沐浴,至少也得擦个身。”她顿了顿,又用尖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就算你不介意,我也介意,这院子里就这一间房尚且能住人,我不想晚上同一个浑身汗味的人同睡一榻。”
“太麻烦,下回再说。”她在桌旁坐下,运起重火诀来,很快,湿衣裳连着湿头发腾腾地开始冒白烟儿,没一会儿就干了。她将系在手腕上的发带取下来叼在口中,两手往后一捋就将一头青丝攥在了手心,再拿下发带随意一绑,便算收拾妥当,之后端起一个木盆来到床边。
他皱着眉头看着她的指尖,“手拿开。”
“随便到哪儿,买一套回来。”
“真是,脾气收敛没一会儿就又回来了。”语琪收回手,将棉布自温热的水里捞出来,拧到半干,转身面向他。
“说得轻巧,我没回客栈取包裹,哪里来的更换衣物?”
萧煜只感到眼前一黑,脸就被她覆上湿棉布一通乱七八糟地揉搓,揉完了那手又带着棉布往下去抹脖子。他脸皮抽了抽,忍不住开口,“你就不能洗一下再往下擦?”
他忍不住别开脸去,“你不会换套衣服?”
她拿眼尾瞥他一眼,凉凉地挤对道:“不能动弹的人别说话。”
她身上的雪色长衫还未干,月白色的单薄里衣自襟口露出一道边儿,披在腰间的墨色长发还微带着湿意,衣带松松地系着,长衫也要敞不敞的,她却不知道去拢一拢,反倒漫不经心地侧着头,抬手一下下地顺着湿发,怎么看都是一副叫人没法不浮想联翩的风流妖孽情状。
萧煜瞧她一眼。
萧煜躺在床上,看着她从外面推门进来。
语琪冲他微微一笑,语带威胁,“怎么,你有意见?”
此处没有衣物可换,语琪沐浴之后,索性将脏衣服搓洗干净又穿上了身。
萧煜阖上眸子,别过脸去,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姿态。
大概是意识到她所言非虚,萧煜沉默下来,有些尴尬地别开脸去,耳后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轻轻嘁一声,把棉布扔进水里,腾出手去解他的衣带,剥了他的外衫扔到一旁,又解开里衣的系带往下褪,刚褪到肩膀处,他的睫毛就是一颤,迅速睁开眼来,“你干什么?”
“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调戏你。”语琪低下头,温声道:“这几日你应该是没法自理了,我不替你洗澡便得替你擦身,你得适应这事。”
“脱你的衣服。”
萧煜此时终于恢复了点儿往日的脾气,凉凉地瞥她一眼,并不说话。
“我知道。”
“明日再试一次,今天先歇息。”语琪抹了把汗下了床,一边穿靴子一边回头看他,“我要洗个澡,你要不要一起?”
她没好气,“那你问个什么?”
第一次的尝试并不顺利,半个时辰下来,两个人大汗淋漓,精神疲惫至极。他们只成功地将一小撮内力聚拢起来,但很快就失败了,好在两人都足够小心翼翼,并没有出现什么危险。
他垂下眼睫,脸颊泛起一层绯色,“这件留着。”
“闭嘴!”语琪握住他左肩的手猛然一紧,“专心引导内力!”
“留着我怎么给你擦身?”
她的武功修为远远比不上萧莫愁,甚至不及他,根本不可能捋顺他体内乱蹿的内力,贸然尝试是极其危险的,成功的可能性也极小,最大的可能是把她自己也连累进来,两个人一同走火入魔。
萧煜不知何时整张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一字一顿,慢慢地说:“那是你的事。”
萧煜的身体一颤,微惊开口,“你……”
语琪有数十句可以反驳他的话,但最终还是照顾了他的体面,给他留下了里衣,费了点儿事儿才把上身擦完。这期间萧煜一直盯着她的脸,她也不在意,头也不抬地道:“看什么?”
即使在江湖门派间,屠门之事也已不是小打小闹,官府必然介入,因怕被人寻到,语琪并没有将他带回客栈,而是找了间偏僻无人的荒芜院落暂时安顿下来,萧煜这才想起问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随意解释两句,替他褪了外衣,扶他起来,一手稳住他的肩,一手贴在他的背心,缓缓注入内力,助他引导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
萧煜淡淡地道:“你以前讨好我的时候,从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萧煜沉默许久,才轻轻开口,“好。”
语琪搓着棉巾的手顿了顿,低下头去看他,唇角带上了一点儿笑,“你知不知道你此刻的语气,像是怨女在指责负心郎的始乱终弃。”
语琪轻轻叹一口气,温声道:“不是,不是讨好。”她轻轻抚他的头发,语气轻快,“哥,等你成了宫主,再给我个左护法当吧。”
萧煜瞥她一眼,安静地调开视线。
萧煜不再说话。
她不以为意,继续低下头去给他擦身,待到往下擦去的时候,萧煜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紧抿着唇,闭着眼睛,耳垂渐渐泛起薄红,到了最后,几乎要滴出血来。可语琪并不打算体谅他,她肚子里装的都是黑汁儿,蔫儿坏蔫儿坏,萧煜越是尴尬敏感,她擦得就越慢,擦上几下就抬头瞥他一眼,果然见到他耳根处的红晕越漫越开。
“那我应该去直接求宫主。”她毫不客气。
语琪轻笑一声,看他实在窘迫,也就顺了他的意思,绕开了那处。待擦完了身,她端着水到外边倒掉,回来的时候唤萧煜的名字却没听到他答应,转头一看,只见他已经阖上了双眸,脸轻轻地侧向一旁。
萧煜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如果还能,”他顿了顿,将几乎不可能的事咽回去,轻轻道:“我会请母亲让你当左护法。”
轻淡的阳光下,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旋转。萧煜的鸦黑睫毛安然地覆在眼睑上,呼吸轻缓且绵长,已是累极睡熟的模样。
语琪愣了愣,然后轻轻笑了,“你觉得呢?”
待到萧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的朝阳初升,他皱着眉头睁开眼,见她正低着头,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来的玄色外衫在他身上比画。
不知过了多久,萧煜似乎缓了过来,在她怀里闷闷地问:“这仍是你的讨好吗?”
他开口,声音沙哑,“做什么?”
语琪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轻轻吻他的头发,用天生低柔温和的声线安慰着。
“看看买的衣服合不合身。”语琪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的记性不错,昨日不过擦了一遍,便记了个分毫不差。”
从小习得的武功一夜丧尽,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这样巨大的打击像是天崩地裂,足以叫一个人精神崩溃。他还能维持此刻的镇定已经算是奇迹,但是所有的镇定与奇迹,却都又在此刻崩塌殆尽,他将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中,紧紧地闭上眼睛。
萧煜登时便尴尬地红了脸,拿狭长的眼尾斜斜地扫了她一眼。
萧煜身体一僵。
语琪不去管他,将新买来的几套衣服叠放在一旁,又将他扶起来,“歇息过一晚,精力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试着引导一次。”
语琪紧了紧搂住他的手臂,缓缓偏过头来,用侧脸轻轻贴着他冰凉的脸颊,将声音放得轻柔又坚定,“没事,我在。”
萧煜脸色也沉肃下来,低低应一声,“嗯。”
萧煜靠在她身上,眼眸低垂,并不说话。
“别太紧张,放轻松。”她轻轻劝他一句,将掌心抵在他的背心,“这次我们试试看,能不能先将你右手的筋脉理顺。”
她叹一口气,回过身将他从碎尸中扶起来抱住,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
半个多时辰过去,两人又是出了一身大汗,但尝试仍然不顺利,他的右手仍然只能动几下指尖,手腕却是抬不起来。
语琪回过头,正对上萧煜直直看过来的目光。他像是以为她要丢下自己离开,眼神有些许黯淡,但他仍是萧煜,骄傲与敏感都刻在骨子里,叫他即使伸出了手,也固执地不肯说出半句祈求与挽留的话。
接连两次的失败,让萧煜的情绪有些低落。语琪一边用白帕擦着汗,一边凑过去瞧他。他勉强勾起了唇,朝她笑一笑,双眸却有些黯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首先得离开这里。语琪看看停在不远处的轮椅,准备把它推过来,将萧煜扶上去,可刚把他放下,他就用无力的手拉住了她的袖摆。
语琪觉得他的情绪有点儿不大对,应该找点儿什么事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然他就得钻进牛角尖儿去。想到此处,她一手扣住他的后脑,一手用帕子在他脸上一通乱七八糟地揉。
一时之间,两人皆陷入沉默。
萧煜一愣之后,下意识地便在她手下挣扎起来,万分嫌弃地道:“你擦过汗的东西,不要往我脸上抹!”
语琪忍不住叹息。
她才不管,给他胡乱抹完了脸后才放开他,上下打量他一番,笑一笑,“今儿是擦身还是沐浴?”
原来从云端落到泥沼之中,竟会给这个人带来这样大的改变,所有的冷傲刻薄都灰飞烟灭,只余下仰仗人鼻息的小心翼翼。
萧煜摇摇头,指尖轻轻勾住她的袖摆,垂下眼睫低低地道:“再试一次吧。”
语琪口气沉重地宣布完噩耗,以为萧煜会像以前一样发脾气,甚至迁怒于她,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垂下眼睫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微不可闻。
“不试。”她抽出自己的袖子,一口回绝。
按照如今的情况,这几乎是个死局,毫无希望。
不等他反驳,她便拉起他的手,“看看看,你的指尖到现在都还累得发抖,就这状态还要再试?你不要命我还要,要再试可以,至少得等三个时辰之后再说。”
倘若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全废、不能自控,重则筋脉断裂而死。除非有功力高深者强行将其倒行逆流的内力导回正道,但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萧莫愁,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她赶来,萧煜估计已经是个武功全失、身体不能自主的废人。
萧煜也不知闹什么脾气,看也不看她一眼,别开脸去。
片刻之后,她放开他的手,缓缓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你筋脉错乱,内力倒行,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语琪捏捏他的手,“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
语琪见状,笑容也敛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捞起他的一只手,搭上脉门细细感知。
他低着头,不作声。
可他失败了,像是根本无法如意地控制身体,手臂只是动了一下就又滑下去,落在她的腿上。
她拍拍他的脸颊,“听到没有?”
他的神智大概还未清醒,竟然不觉得她出现在此处的不可思议,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便皱着眉头想要坐起来。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一声,声音淡漠下来,“我累了,想睡了。”
语琪微微一笑,“哥。”
“睡什么睡,看你这神情我就知道,就算躺下去你也睡不着,来来来,我买了烧饼油条肉包和豆汁儿,吃完再睡,放轻松一点儿,别钻牛角尖。”
萧煜的长睫抖了一抖,缓缓掀开,漆黑的瞳仁茫然地对上她的。
她起身走开,没一会儿就抱着一大堆东西回来,将油条往烧饼里一裹,递到他唇边,“来,尝一口。”
她见他有反应,便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萧煜皱着眉躲了开去,“我吃不下。”
他微微蹙了蹙眉。
她不管,撕下一块烧饼就往他嘴里塞,“吃不下也得吃。”
语琪摇了摇他,“萧煜!”
“太油了,没胃口。”
语琪这才有心思去看他的情况,她将他整个翻过来,抱在怀中。萧煜身上并无大伤,只是眉头紧蹙,脖颈无力地垂下来,轻轻抵在她的颈侧,呼吸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弱得像是婴儿,与以前那个人人畏惧的活阎王真是天壤之别。
语琪顿了顿,拿过一旁的肉包,撕了个边儿下来,“张嘴。”
还活着就好。
他不合作,嫌弃道:“我不吃包子皮。”
直到轻促的鼻息若有似无地喷在指尖,她绷紧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动弹不了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语琪顾不上其他,提剑奔过去,在他身旁单膝跪下,稍稍翻过他,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萧煜想要别开脸,却被她一把捏住下巴,他不张嘴,她笑一笑,手下虎口却猛地一收紧,迫得他不得不张开嘴来。他狠狠地瞪她,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看上去气得不轻,她不理,自顾自地将包子皮塞进去,他则毫不相让地用舌头顶出来,如此三四次,语琪恼了,一股脑儿塞到了喉咙口,呛得萧煜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伏在她肩头一阵又一阵地干呕,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把那块咽下的包子皮吐出来。
只是不知道是失去了意识,还是已经死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她一边给他顺着脊背,一边得意地眯着眼睛笑得畅怀,“在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就得服软,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他倒在轮椅的不远处,面朝下覆在几具碎尸之上,一动不动。
这世上总是老实的怕傲娇的,傲娇的怕霸道的,萧煜再别扭,也不得不在语琪的暴力手段下服了软。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很快便发现了萧煜,因为他是这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保持着完整身体的人。
他最终只能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睫抱怨,“我不要包子皮。”
她咬了咬唇,提剑跃入这房间。房内处处是尸首,并无可以下脚之处,她只好忍着恶心踩着一地断肢残躯往里面走去。
“那就烧饼。”她重新拿过那缺了一个角的烧饼,递到他的唇边。
如果造成这惨景的人真是萧煜,那么他必然已经入魔。
萧煜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失控,完完全全的失控。
语琪盯着他看,“快点儿吃,吃完了我给你擦个身,一身臭汗的,熏死我了。”
语琪不忍再看。
萧煜嚼着口中的烧饼,脸颊一鼓一鼓地看着她,嘴被占住了不方便说话,他就用眼神向她表达着“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嫌弃。
最后凝固在他脸上的表情,惊恐得像是看到了阿鼻地狱。
语琪又把烧饼递到他的嘴边,萧煜现在明白了自己只是一条细胳膊,拧不过她这条大腿,只能憋着气低下头乖乖咬了一口。
一具还算较完整的尸体靠近门边,他死的时候正在往外爬,但还未逃出,就已被冰蚕丝拦腰截为两段。
不知道是不是把口中大饼当成了她的骨头,他一下一下嚼得恶狠狠的,脸颊鼓得更高了。语琪扑哧一声笑,尖尖的手指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颊,“你吃起东西来怎么这么像耗子。”
语琪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萧煜眯起眼睛看她,并不说话。
上面空空荡荡,没有萧煜的身影。
只是等她又把烧饼递到他唇边时,他挟公报私地在她猝不及防时狠狠地咬上了她的手。
他的轮椅背对着门口,静静地停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
萧煜咬住了就不松口,语琪好不容易才抽出手来,痛得连声抽气儿,抬起眼瞅他,正瞧见他面无表情地把烧饼咽下去,面上有淡淡的得意。
她在正堂的后室里找到了萧煜。
语琪捂着手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地眯起眼睛来。
语琪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怎样一场惨祸,握剑的手紧了一紧,又随即松开,动作敏捷地绕过这满地的残肢碎肉,往尸体更为密集之处跑去。
萧煜警惕地看着她,她却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不跟你计较。”
这样的效果,只有萧煜那细到极致的冰蚕丝才能做到。
待替萧煜和自己都擦了一遍身后,语琪脱了靴子上床,“睡觉睡觉!”
就在离她不远处,一个抱剑的家丁静静坐着,脑袋却慢慢地滑下脖颈,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失去了头的躯干摇晃一下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暗色的鲜血自齐齐断裂的脖颈上汩汩流出。
她用被子把萧煜一裹,叽里咕噜地就把他往床里推去。
这里已是人间地狱。
萧煜被她挤到了最里边,没好气地道:“大中午的睡什么觉?”
翻入围墙,语琪急急而行的脚步突然顿住。
她闭着眼睛在枕头上蹭,伸出手抱住他的胳膊,“午觉。”
语琪看到空中那蓬炸开的魔宫火信之时,正在萧煜下榻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里等着。以萧煜如今的武功,对付左护法已是绰绰有余,且今日艳阳高照,寒毒没有发作的可能,她本以为万无一失,这一次算是白来了,谁知却偏偏出了事。她暗道一声“糟糕”,一把提起桌上的软剑,便自窗户跃了出去。
语琪的心态好,说睡就能睡着,没一会儿呼吸就匀长了起来。
抬起头,他看到最近的一人握着长刀砍来。
她起得早,天没亮就爬起来去买两人接下来的日子里吃的用的,还去医馆让大夫配了一服安神的药,真是有点儿累了。
萧煜很清楚此刻万万不能动用内力,可他没有办法,这数百人虽是丝毫不懂武艺,却各个刀剑在手,他身困轮椅,逃无可逃,只能应战。
她这一觉睡了挺久,醒来时已经日头西斜了。
幼时是因走火入魔而寒毒侵身,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倘若再来一次,尤其是此刻,没有萧莫愁在旁以强横的内力梳理筋脉,他必死无疑。
一觉睡得甘美酣甜,语琪舒服地在萧煜的胳膊上蹭了蹭,抬起头去瞅他。
萧煜一瞬间面如死灰。
萧煜的侧脸映着一层温暖的夕晖,长睫被镀成金色,鼻梁挺直如峰。
气血翻涌之下,筋脉一瞬逆行,寒玉诀不受控制地在体内运转,与她留在他体内的那一缕内力剧烈冲撞起来。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落日熔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久也不眨一下眼睛。那样温暖的颜色,渗在他眼底,统统融成了萧瑟与落寞。
萧煜冷笑,刚要动手,肩上却忽然传来剧痛。
他躺在她身边,这样近的距离,却遥远得像是处在另一个世界。
任务完成,萧煜准备离开,可那男人却可笑地唤来了一群握着刀剑的手下与家丁,让这一群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将他这个魔宫的下任宫主团团围住。
无人可以打扰的,他一个人的世界。
左护法武功不低,可这些年沉溺于男欢女爱之中,已然不是他的对手,拼了一死,也不过是在他肩上击了一掌。
她轻轻开口,“哥。”
他冷冷地答,然后出手。
一室沉默被她打破。
“清理门户。”
萧煜闻声,微微低了头来看她,声音清凉如水,“醒了?”
“少宫主?”左护法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您怎会来此地?”
“嗯,”语琪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拨了拨他的额发,“想吃什么?我去买。”
萧煜找到左护法的时候,原本杀人不眨眼的冷漠女人竟躺在一个温雅男子的膝上垂眸浅笑。这女人变化太大,如果不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翻身而起,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来,他几乎认不出她来。
萧煜摇了摇头,“我不饿。”他顿了顿,看看她,“你歇够了的话,我们再试一次吧。”
没法左右寒毒,只能左右行程,萧煜只盼着速速完成任务,好赶快赶回魔宫。该死的寒毒发作,他不想再忍受一次。
语琪不忍拒绝,只能轻轻颔首,朝他微微一笑,“好。”
客栈的床铺总是又窄又硬,褥子薄得像是没有铺。他躺在上面,忍受着膝盖处难耐的僵冷酸痛,只觉得格外难熬。人总是由奢入俭难,太久没有受寒毒所扰,偶一发作,他竟觉得分外难以忍受,叫他甚至想把膝盖骨整个儿挖出来。
他们又试了一次,却仍然没有任何进展,萧煜右手的筋脉非但没能捋顺,还因岔了气脉而开始剧烈地抽筋。
萧煜自然也知道,但也只能忍耐,不是哪里都找得到一个修习重火诀的人,此乃魔宫功法,除了魔宫历史上的几位长老之外,这一辈也就语琪修习此功。
语琪整个人趴在他的右手上死死按住,才勉强将它压制下来。
每当阴雨天,萧煜都会选择在客栈住宿,叫店小二烧水沐浴。可沐浴并不那么管用,水总会变凉,沐浴过后的身体也会冷下来。
等到他右手的抽筋渐渐平息下来后,语琪又是一身淋漓大汗。她一边坐起身,一边看萧煜的脸色,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像是看着一件毫无关系的物事,眼神冷漠到让人害怕。
他们一路南下。
看到他身上似乎有自我厌弃的苗头,语琪不安地唤他:“哥?”
虽然已经过了严冬,但萧煜身上的寒毒仍然随时可能发作,倘若正在发作时遇敌,便会陷入极为危险的处境,她不放心。
萧煜闭了闭眼,面上含着藏不住的低沉落寞,他的喉结艰涩地动了动,声音低落,“你走吧,别管我了。”
可她跟在了他身后,一路悄悄尾随。
“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语琪看着萧煜,语气镇定,“你需要冷静一下。”
萧煜只带了一个修罗殿的孩子做车夫,出宫那天,两人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针锋相对地吵了一架,他走的时候,语琪没有出去送他。
他勉强笑了笑,“下次再失败,可能就不会有这次的运气了。”他闭了闭眼,声音低沉,“一不小心,你我便会同时筋脉断裂而死,这不是开玩笑的。你叫我哥,可我并不是你真正的兄长,待你也一直刻薄,你没有必要陪着我死。”
前任左护法在一次任务中爱上了一个洛阳商贾,为他叛出魔宫,收起佩剑,挽起发髻,洗手做羹汤。可魔宫不允许背叛,萧莫愁也不允许背叛,萧煜身为少宫主,受命清理门户。
语琪觉得事情真的往她预料的最坏的方向发展了,萧煜此刻显然已经钻了牛角尖,把什么都想到了最坏的地步。但要将内力导回正道,保持平和的心态是最重要的,无论是他之前的焦躁冒进,还是此刻的自暴自弃,都不是一个良好的心理状态。
语琪与萧煜之间的关系,也因这个任务就此逆转。
她得转开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这个冬天就在一阵鸡飞狗跳之中过去,春来雪融的时候,萧莫愁得知萧煜的寒玉诀终于又上一层,便将他派了出去执行任务。
可一时半会儿的,她到哪里去找能转开他注意力的事?语琪在心中暗骂一声,心道不管了,直接俯下身凑过去,一把揪住萧煜的耳朵。
大概是她在萧煜眼中的信誉不再,两人又恢复到了以往斗智斗勇、针锋相对的模式。
萧煜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下,怔了怔,“干什么?”
待她捂着脑袋从他膝上直起身,就见萧煜唇角带着凉笑看着自己,他摩挲了一下指尖扯下的五六根头发,淡淡地道:“这件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拧醒你。”语琪面无表情地说完,手下就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转。
反差太大,叫她差点叫出声来。
萧煜疼得挣扎,想要别开脸去,却被她一手扳了回来。
她配合地将头靠在他的膝上,方便他动作。他的手指温凉,触到头皮的时候很舒服,叫她以为他已经原谅了自己,刚放松下来,缓缓眯起眼睛享受,头皮就一下抽疼。
百般逃脱不掉,他发狠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这一口咬得极重,与她拧他这一下不相上下。
萧煜哼笑一声,用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发顶,冷白修长的手指没入她檀黑色的发,一下一下以指代梳地顺着。
语琪痛得皱眉,却微微一笑,松开他的耳朵,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冷静下来了吗?”
语琪被这等言论给噎了一下,僵着脸看他,“那我再缠一次?”
萧煜一怔,皱了皱眉,缓缓张口,放开了她。
“越少,才越疼。”
语琪将手腕伸到面前欣赏了一下,指尖点了点上面两个最深的印记,勾起薄唇笑了笑,“牙口挺齐整的,就是虎牙有点儿尖。”
她轻轻唉一声,“多了吗?”
萧煜忍不住骂她,“你简直有病!”
萧煜都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吧”两字,他轻哧一声,往椅背上靠了靠,晃了晃食指,淡淡地冲她道:“缠得太多了。”
她一笑置之,并不与他计较。
好不容易缠好,语琪抬头瞅了他一眼,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膝头,冲他绽了个又暖又软的一笑。
从云端落到泥沼,几次努力又都归于失败,他的情绪有所起伏是正常的,有那种“你们都走吧别管我”的消极想法也不奇怪,但若放任这种想法不管,他估计真会走向一条自暴自弃的路。
语琪不答,拉起他指骨修长的食指,捻起自己的一缕长发,专注且认真地一圈儿一圈儿地往上绕。
不过,经过这么一闹,他那点儿情绪也过去了,语琪放下心来,随意揉了揉他的耳朵以作安慰,便翻身下床,从桌上拎起一包药出了门。
萧煜还等着她道歉,谁知道她来了这么一下,“你干什么?”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语琪熄了炉火,倒掉了药渣子,这才端着熬好的药回来。她还没进门,就看到萧煜探着脖子往外面看,与她的视线对上后又立刻若无其事地转开脸去。
身旁余怒未消的萧煜还凉凉地看着她,语琪想了想,乖顺地在他的轮椅前蹲下,仍旧握着他的手,一边源源不断地给他输着内力,一边褪了簪钗,侧着头,让一头墨发淌了下来,铺在他膝头的猞猁皮薄毯上。
她用脚带上门,端着药碗到床边坐下,一边轻轻吹着药汁,一边随口问:“你刚才看什么呢?脖子伸得老长,跟甲鱼似的。”
语琪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方案。
萧煜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几乎反射性地横她一眼,眼尾挑得极高,声音凉凉的,“你才甲鱼。”
怎么办,难不成给自己一巴掌再装晕?
“不说就不说,我还懒得知道。”语琪把他扶起来,将碗凑到他唇边,见他不愿张嘴,便温声解释道:“安神的药。”
可这会儿,她自己才是惹恼她的那个人。
萧煜皱了皱眉,拒绝喝它,“我没失眠。”
以前进行到这里就算完成了大半,只要假模假样地再把惹恼了他的人踢打一遍就算完事儿了。
“我知道,”语琪柔声解释,“这服药不止助眠,也有宁心静气的功效。”
语琪在被他兴师问罪的时候仍旧淡定得很,照旧抓了他一只手握着,运着重火诀给他输内力,把萧煜给搓揉成一团软面坨子后她却怔了一怔。
萧煜仍是斜眼瞧她。
救场的次数多了,萧煜自然能察觉出不对劲来。有一日,他瞧见一个昨日还惹了他的下仆在庭院里生龙活虎地干着活儿,活蹦乱跳的,一点儿伤痛都没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语琪耐心用尽,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威胁性地在他的唇角摩挲了一下,然后凑过去,冲他浅浅一笑,“你是自己喝,还是我掰开你的嘴帮你?”
叫人好笑的是,靠着这到处救火,语琪在魔宫本就旺盛的人气更是大涨起来。无论是谁,只要在路上看见她,就要上来攀谈几句,套套关系,话里话外都暗示着倘若自己哪天运道不好被少宫主逮着了,她一定得过来救上一命。语琪一开始还浅笑着应下,后来烦了,见到人就躲,耳根子才算清净了些。
萧煜狠狠瞪她一眼,却也知道她说到做到,皱了皱眉头表达过不满后,便低下头去,就着她的手将药喝了。
发展到后来,一旦萧煜又逮住了人撒气儿,看到的人就撒丫子往语琪这里跑,过来搬救兵。语琪也没辙,只好跟着去,去了就运起重火诀,一边抓着萧煜把他整个人弄暖和,一边假惺惺地把被他逮住撒气的人挨个儿踢踢打打来一遍,全给整昏了让人抬下去。她的力道总是控制得好,每次不真下手,就做面子功夫,那些被她揍趴下的人,没过半个时辰就能醒来,该干吗干吗去。
语琪满意地将碗放在一旁,探过身子从一旁乱七八糟的包裹中一通乱翻,终于找出一个纸包来。
自从她琢磨出这套法子,不但是修罗殿,就连整个魔宫上下都跟着享福,纷纷赞宫主目光长远,那年将林小姐掳了回来,不然少宫主这煞脾气,谁制得住?
萧煜一直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东找西翻,见是一个小纸包,眉梢轻轻一挑,嫌弃道:“这是什么?”
每次他脾气刚一冒起来,她就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也不拘是肩头、胳膊还是手掌,只要碰着了,就一股脑儿地给他输内力。然后,萧少宫主扬起的眉梢便同抿起的唇瓣一起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如冰山融化一般,锋利的棱角同满身的刺儿都不见了,变成软软和和一团儿,好哄得紧,原本天大的火气,也不过几句话就给捋顺了。
她懒得回答,解开了纸包,直接捻出一个蜜饯塞进他的嘴里,“自己尝。”
语琪总算把这尊活阎王顺利地领回了修罗殿。自此一役之后,她尝到了甜头,开始频繁使用这一招对付萧煜。
萧煜冷不丁被塞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下意识地蹙眉,可舌尖触到的酸甜很快驱散了药汁留下的苦味,他的眉头又很快舒展开来,一边细细地嚼着,一边看着她。
萧煜看了两眼,见他在雪地里一头昏过去,再爬不起来,才算稍稍满意,同她一起回了修罗殿。
“看我做什么?”语琪也丢了一个蜜饯进自己嘴里,脸颊顿时鼓出来一块,“没吃过吗?”
她力道使得巧,只叫那少年滚出去几圈,堪堪昏过去,并不会有大碍。
萧煜轻轻摇头。
他少爷脾气一上来,不顺着不行。语琪无奈,只能一迭声地应着好,抬起长腿,照着心窝儿给了那男宠一脚。
“嗯?”她不敢置信,“你小时候生病喝药时,没有被喂过蜜饯吗?”
萧煜不同意,声调危险地扬了起来,“你踹是不踹?”
萧煜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眼尾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我出生便在魔宫,与你不同。”
语琪叹了一口气,“你饶过他吧,这孩子还小呢。”
听起来,这孩子的童年过得似乎挺可怜,语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捻起一个蜜饯塞进他的嘴里。见萧煜挑了挑眉梢,她微微一笑,将整个纸包都放在了他枕边,“那这些都给你了,弥补一下。”
“替我给他一脚,这小子欠收拾。”声线是天生的低而冷,可语调却是懒洋洋的。他的这句话没加主语,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萧煜莫名其妙,“为什么?”
那男宠僵了一下,面如死灰。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小时候没吃过,现在多吃点儿呗。”
可他运道太差,刚站起来,萧煜就稍稍睁开了眼,用眼尾扫了他一下。
萧煜微微一怔,咽下蜜饯,低头看看那个纸包。
那男宠感激地看她一眼,摇摇晃晃地要退下。
语琪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便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准备把烧好的水拎进来。
语琪的手放在他的肩头,低头瞧他,见这位活阎王昏昏欲睡了,便无声地朝那男宠使眼色,叫他快走。可怜儿见的,平日被萧莫愁锦衣玉食地养着,今儿却莫名其妙地被萧煜好一通欺负,快被折磨去了半条命。
萧煜躺在床上,刚嫌弃地躲开她拿过蜜饯的黏糊糊的手指,便见她起身要走,下意识地便开口问道:“你又要去哪?”
身周天寒地冻的,可他却觉得头顶像是冒着热气儿,暖和得快要睡过去。
“嗯?”她转回身来看他,笑了笑,“去拎水进来擦身,怎么了?”
冷吗?仍旧是冷的,那冷在骨子里,抹不去,除不掉,只要他习寒玉诀一日,寒毒便会缠着他一日,无药可解,重火诀也不行。但她的手那样烫,滚滚热意自她掌心摧枯拉朽地冲进来,存在感太强,叫他连骨子里泛出的冷也感觉不到了。
他点头,施恩似的道:“去去去。”
可她的手放上来那一刻,就像是有滔滔熔岩滚烫地流遍全身。
语琪好笑,“你到底怎么了?”
萧煜近日睡得不好,寒毒附骨,到了严冬更是发作得厉害,白天夜里地泛着酸疼,只有疲倦到了极点才能稍稍眯上一会儿,但很快又被冷醒,继续受着煎熬。这样下来,心里总是泛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看到谁都想上去踹上两脚。可他终归没法踹人,脾气便发得更厉害。
“没事,去吧去吧。”
语琪惯会察言观色,觉察到了这一招似乎对萧煜格外有效,更是将温热的内力一股一股地往他体内逼。
语琪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问下去,转身朝外走去。
萧煜冷不防叫她来上这么一下,暖流顷刻间就顺着肩头几处筋脉滚烫地流到了脚心,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连刚要出口的狠话都忘了一半。随着她手中热流源源不断地渗入,萧煜只觉得身上暖融融烫乎乎的,整个人都惫懒了起来,一双严若冰霜的眸子也慢慢地眯成了一道缝儿,鸦黑长睫半掩着,再也看不出丁点儿阴刻冷酷的影子。
她将水拎回来后倒在木盆里,又兑了点儿冷水,用棉布给自己和萧煜都擦完身后,便叼了一包绿豆糕往床上爬。
但令人意外的是,效果却出乎意料地好。
萧煜靠在枕头上看她,忽然眯着眼睛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下次出去干什么,跟我说一声。”
这次却是直接、简单而粗暴。
“嗯?”她歪过头看他,一张口,绿豆糕啪嗒一声掉下来,震得纸包都散了开来。
以前她只是在他寒毒犯了的时候替他揉捏膝盖,最多再按一下腰,内力也是凝在掌心,贴着皮肤一点儿一点儿地沁进去,很是润物细无声。
“等等,你先别动啊,别动。”语琪一边吩咐他,一边赶紧将没掉到床上的绿豆糕重新包起来。
那日他在路上揪住萧莫愁的一个男宠,终是找到了可欺负的人,好一通发作。那少年平日里清秀文雅的一张面孔吓得毫无血色,只知道抽噎着求饶。语琪找到萧煜时,他的脾气发得正厉害,外边冰天雪地的,寒风又大,他的脸已经冻得发青,她怕他回去又犯寒毒,也不敢劝什么,只走过去握住他肩头的几处大穴,运起重火诀,将数倍于以往的内力一股脑儿地输进去。
他见她这副模样,没好气地道:“我也想动,怎么动?”
暴躁的萧魔王没处撒气,以至于身周一直处于冷飕飕的低气压中,整个一尊冷面活阎王,谁触谁死。只要是他眼风扫过之处,修罗殿众人皆望风而逃。
语琪也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现在的确不可能动,便点点头,随意道:“那就好。”
那些日子萧煜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糟糕,无辜遭殃的人渐渐不再只有她一个了。萧煜的无差别攻击让受伤害范围短时内便大幅度地扩张,以至于后来修罗殿的下仆们都绕着他走。不得不一直在他身旁陪着的语琪也学得乖了,无论他说什么都温和浅笑答好,除此之外绝不多说一句话,不叫他捉住一丁点儿可作文章的错处。
她又将掉到萧煜被子上的绿豆渣扫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完后,她才钻到他身旁躺下来,侧过头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这办法也是语琪碰巧发现的。
萧煜凉凉地瞥她一眼,冷冷地移开视线,“没什么。”
语琪被他重归喜怒不定的脾气搅得疲倦不已,日思夜想的都是怎么安抚他仿佛待产孕妇一般的暴雷脾气,结果还真让她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可那眼神和语气都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但萧煜并没有为此对她产生什么深深的好感,他依赖的只是她的内力。相反,因着病痛缠身,在寒冬时节他的脾气显得尤其差,有一点儿不顺意的事便要发作一通。一开始语琪还如往常一样细细思索他情绪起伏的原因,怕是自己在哪里戳到了他的痛脚,但后来也就意识到他只是因疼痛难忍而无理取闹罢了。
语琪看了看他,这才想起他刚才那句话来,便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让我以后出去前跟你说一声?”
语琪总是将重火诀日夜不停地在体内运转,内功进步极快,而萧煜却像是个沉溺极深的瘾君子,渐渐变得极为依赖她输入的内力,以至于语琪好几次都是想走走不了,靠在他床边睡着的。
“不知道。”他没好气。
虽说雨不再下了,但她这重火诀派上用场的时间却渐渐多了,因为萧煜的寒毒总是频繁地发作,一发作便是整整一日,她只好陪在一旁,运转着重火诀为他驱寒。
“你自己说的你不知道?”
萧煜每每见了她这般两袖透风的模样,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叫语琪看了好笑。
萧煜冷哼一声,“忘了。”
阖宫上下,唯有宫主萧莫愁与语琪还保持着往日风度,前者是因为内力深厚,后者则是因重火诀得了便宜。两人仍旧穿着着往日装束,只不过多披一件披风罢了。
语琪不是刚谈恋爱的黄毛丫头,她一边捻着绿豆糕往嘴里送,一边琢磨萧煜的反常,没一会儿就品出前前后后的味儿来了。她笑眯了一双眼,登时便翻过身来撑在枕上,递了一块绿豆糕到他唇边,萧煜没张嘴,皱着眉头别开脸,并不理会她。
每下一次雨,天就凉一分。渐渐地,雨不再下了,魔宫上下都换上了冬衣,人人都包裹得像是狗熊,尤其是只穿得起老棉袄的下仆们,各个看起来都臃肿不堪。当然,穿得起猞猁皮的少宫主也没好到哪儿去,由于寒毒缠身,他到了冬日就极为难熬,是以恨不得将所有能穿的都裹在身上,远望过去,像是一只毛茸茸的球。
她戳戳他脸颊,微微一笑,温声问:“生我的气了?”
其实这很没道理,修罗殿遮风挡雨,雨下得再大于训练也并无影响。可每当下雨时,萧少宫主便会去后殿休息,林小姐嘱咐他们几句之后便也跟着去了后殿。两人就这样在后殿待到傍晚或者次日雨停,林小姐独自一人出来,回她的院子,而少宫主则歇在后殿。两个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从不对此加以解释,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后殿到底做什么。
萧煜闭着眼装睡。
唯一令少年们感到稍许欣慰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修罗殿内多出了一条众人都心照不宣的规矩:倘若下雨,那么一切训练便暂止一日。
她拍拍他脸颊,连名带姓地叫他:“萧煜。”
萧煜每日来修罗殿行教导、训练之责,语琪也一样。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调教起人来,都是心狠手辣之辈,直将少年们操练得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哀声连连。这些未来的杀手尚且稚嫩,远未达到麻木的程度,还会在每晚睡前将两个教导者咒骂上几遍,恨得仿佛要将两人拆吃入腹。
他仍闭着眼睛,却凉凉地开了口,“别用拿过绿豆糕的手碰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如水地过着。
“睁眼,否则我立刻就用拿过绿豆糕的手碰你。”
她摇头轻笑。
萧煜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瞪她,“干什么?”
可萧煜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没什么。”语琪笑一笑,将下巴搭在枕头上看他,“以后我出去前会和你说的,我记住了。”
语琪一愣,回头去看他。
萧煜显然没预料到她要说的是这个,愣了一愣,有点儿不知道用什么神情来应对,只好含糊地嗯一声,别开脸去。
那声音极轻,带着萧煜惯有的语气,像是一句刻薄的嫌弃抱怨,“回去换身衣裳,脏死了。”
语琪没撑住,扑哧一声笑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吧?”
语琪也没同他告辞,将椅子扶起来后就往外面走,绕过屏风之前听得他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
他嫌弃地一皱眉,“说了别用这只拿过绿豆糕的手碰我。”
穿戴整齐之后,她起身离开,不小心带翻了一个椅子,萧煜被这一声弄醒,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瞧了瞧后,就又索然地阖上了眼睛。
她不以为意地一笑,坏心眼地故意用这只手去挑他的下巴,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之前出去熬药,你不会以为我走了吧?”
待替他将腰际僵硬的肌肉揉开,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语琪见他睡得香甜,就轻手轻脚地将手收回来,将薄被给他盖上,悄悄地下了床去穿靴。
萧煜闻言一怔,连躲开她的手都忘了,低头看了看旁边的地面,算是默认了。
语琪没理他,甚至趁他昏昏沉沉战斗力可忽略不计时给他翻了个身,叫他面朝里,好叫她按起后腰来更容易一些。萧煜许是真的困了,只低低骂了一声后就随她去了,没一会儿,呼吸就在她的按摩中归于绵长。
语琪笑了笑,躺下来抱住他的胳膊,轻轻地道:“我就在这儿,不会走,安心睡吧。”
萧煜到底是魔宫的少宫主,哪怕睡得再沉也保有警觉心,她没按几下,他便自沉睡中惊醒,待看到是她后,怔了一怔,又睡眼惺忪地闭上了眼,声音因困倦,凉薄中带上了几分懒散,“你又多事。”困意很快上涌,他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推,将她的手拨拉开,口齿含糊地念叨,“别按了,不用。”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儿,缓缓闭上眼睛。
萧煜每日坐在轮椅上,腰部受力最多,是以一天下来必然酸痛僵硬。可他并不是喜欢示弱的人,又擅长若无其事地忍耐,因此从未有人看出他腰部不适,如若不是有一次无意间瞧见他按着后腰给自己按摩,她至今也不会知晓这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语琪听到身侧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悠缓,她翘了翘唇角,紧了紧抱住他胳膊的手,也安心睡了过去。
她在他的呼吸声中渐渐放松下来,将思绪放空,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温馨。不知过了多久,将萧煜的膝盖按得发热之后,她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挪了下位置,撩起他的长袍,将温热的手掌伸进去,轻轻地给他按揉腰际。
语琪是在半夜被萧煜叫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他看来的视线。
窗外雨声淅沥,他的呼吸夹杂在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中,显得绵长而安稳,将平日阴森的屋子都衬得平和了几分。
桌上的烛火还燃着,叫语琪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劲的,是萧煜的脸颊和耳根处都带着不正常的嫣红,神情也隐忍而克制,像是在忍受什么。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头看着他,温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然后,整个房间都归于宁静。
萧煜并没有看她,他移开了视线,眼神有些躲闪。
每当这个时候,语琪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说话,然后萧煜蹙紧的眉头渐渐松开,与她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含糊下去。
“到底怎么了?”
来来回回几次之后,萧煜被她搅得倦极了,渐渐地不再与她你来我往地互相嘲讽,只偶尔挤对她一两句,声调懒洋洋的,带着困意。
她又问了一遍,萧煜才吞吞吐吐地看着一旁的地面含混道:“我想小解。”
她褪了靴子,在床尾盘腿而坐,逼热了掌心,专心地替他按揉起酸疼的膝盖来。一开始她还随意地同萧煜斗几句嘴,惹得他几次冷下脸来,有几次挑拨得他差点坐起来揍人,又在她的讨好求饶下重新躺下。
之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喝得少,汗出得又太多,萧煜这一天多也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而今天三更半夜的这一次,多半是被她那碗药折腾出来的,要是这样一想,这次倒是两人第一次面对这件逃不脱的人生大事。不过严格算起来,在修罗殿她也曾帮他递过夜壶。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都做了,那么第二次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也是语琪渐渐摸索出来的,除了双腿,他对其他事其实比较宽容,只要不太过分,只是调侃一下的话,他并不会斤斤计较。
语琪将萧煜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伸长手臂到床下,将夜壶捞了上来,又将手探进被子下面,去解他衾裤上的系带。
萧煜凉凉地瞥她一眼以作警告,却也没发作,只随手从她手中抽出那本手札,扔到一旁,扬起下巴点点自己的膝盖,示意她赶紧干活。
萧煜大概是不想面对这般尴尬的状况,窘迫得转过脸去,整张脸都快贴在她脖子上了,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窘的,他的呼吸急促又粗重,热辣辣地喷在她的下巴和脖颈上,叫她痒得总想发笑。
比起他这个被母亲冷落的儿子,她一直是受宠的那个。
语琪给他擦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替他脱了多少次衾裤,闭着眼睛都能给他褪下来,这一次依然是熟门熟路。
除非必要,萧煜不喜欢别人搀扶,因此他躺下安顿好之前,语琪一直在旁优哉游哉地等着,没有上去插手,听得他这样说,她微微一挑眉,像是只听见他的前半句话一样,浅浅一笑道:“是,她一直宠我。”
待她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萧煜却嗫嚅道:“还……还没完。”
“她倒是宠你,什么都舍得给。”萧煜自己脱了靴子,在床上安顿下来,一边将枕头垫在自己后腰,一边眯着眼睛冷冷地嘲讽道:“一个名门正派出身的人,却整日跟在女魔头身后讨巧,你也算是能屈能伸。”
语琪疑惑地嗯了一声,那微微上扬的尾音几乎叫他羞愤欲死。
她合上手札,说:“你母亲的习武心得。”
大概是真的憋到了极限,他破罐破摔地在她的颈侧红着脸低吼:“你得扶住它!”
“看的什么?”萧煜停在她面前,一边往床上挪一边问她,口气随意。
语琪低低啊了一声,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不同于上一次,她也微微有些许的尴尬,“不好意思,我忘了。”
等萧煜更衣出来时,她仍穿着原来的袍子坐在床沿上等他,漫无目的地翻着一本手札看。
她不说还好,一说更是让他窘迫得无处藏身,于是这声下意识的道歉并没有得到该有的体谅,他几乎是发狠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语琪只觉得恍然大悟,当即十分圆滑地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路面色自然地陪他去了后殿更衣,没有做任何如擦拭下摆之类的多余的事,也在刘麻子默不作声地要去给她也寻一件替换衣物时不着痕迹地用眼神制止了。
脖颈的皮肤薄嫩,比肩膀更为敏感,这一口他又是在羞愤之下咬的,力道几乎失控,语琪在突如其来的疼痛之下低呼一声,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了脖子上,便没把控好手下的力道。
一瞬间,她想起前事,那时她下摆上的那道灰印子,似乎也是被他的轮椅撞到时蹭上的。看到她拍去灰尘时,他那句带着淡淡冷意的“怎么,嫌脏”一瞬间也有了合理的解释:轮椅于他而言是类似双腿的存在,她无意间的行为可能让他觉得是一种嫌弃的表现,所以才有那句高冷而莫名奇妙的一问。
一瞬间,原本因被子阻隔而显得发闷的水声一下子停了,萧煜蓦地在她耳畔倒抽了一口冷气,甚至疼得哆嗦了一下。
那时外面下着大雨,地上湿滑泥泞,他进修罗殿时她正好要出去寻他,两个人迎面而遇,她顿住了脚步,他却没控制住轮椅,小小地撞了她一下。那一撞不疼不痒的,还没他拽自己头发时来得疼,语琪也没太在意,只是一瞥之间,瞧见轮圈上沾着的泥水蹭到了自己的下摆上,在做工精细的雪色锦袍上印出一道醒目的脏污。
她省悟过来,连忙放松了手劲,也不敢再道歉了,只讪讪地不说话。
就比如几天之后,她就遇到了与那天让她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那个小摩擦类似的情况。
片刻窒息般的沉默过后,断断续续的水声响起,恢复了顺畅。这期间两个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浓厚的尴尬意味在两人间渐渐蔓延开来。
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尝试着一点一点地摸索与萧煜相处的方式,她耐心十足,这种方式不能解决问题就换下一种,从不厌烦,也并不气馁,这样下来,没多久她就渐渐掌握了一些应对萧煜的技巧。
语琪也不知道自己那一下是不是捏坏了人家的命根子,在他完事之后很是心虚地胡乱地擦了一把,然后埋地雷似的将它匆匆放了回去,最后一把将他的衾裤拽上来,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似的,很有一种掩饰犯罪现场的鬼祟感。
就这样,她想到什么事就在脑中回忆一遍,将两人相处时的许多小插曲都来来回回地反复想,并没有仔细地去分析,但却模模糊糊地觉得思路通畅了些,也隐隐约约地有些摸到了萧煜的性子和想法。
待将夜壶放回床下,语琪忽然生出了一股终于干完了一件大事的放松,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这么一想,当时她虽然从头到尾都语气温和言笑晏晏,言行举止也不疼不痒,但真正深究起来,其实比他更加恶劣。
她是放松了,然而低头靠在她怀里的萧煜却仍然死死阖着双眸,窘迫得从耳根子到脸颊都是一片绯红,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一辈子不见人的神情。
譬如那金疮药放在柜子的第三排,她去拿的时候才发现它放在与目齐平的高处,坐在轮椅上是很难够到的,但那时她却叫无法站立的萧煜自己去取,还拿他的腿出来调侃。
语琪低头瞅瞅他,总觉得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这家伙估计这一整晚都尴尬得睡不着了。她忍笑,伸手戳戳他的脸颊,“怎么样,畅快了吧?”
对,委屈。
萧煜躲开她的手,没什么心思搭理她,只将脸往下埋在她锁骨处的衣料中,闷闷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滚”。
语琪想,可能他心里还觉得委屈呢。
比起他以前积威深重时低斥出的“滚”来,这一声实在是太没气势,一吹就轻飘飘地散了,语琪根本没当一回事,只笑着望着天花板,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很没同情心地落井下石,“你说就连这种事,我都给你做过两回了。”她啧了一声,一点儿不嫌害臊地给自己戴高帽子,“这么劳苦功高,左护法是不够了,至少得给我个二宫主当当。”
站在萧煜立场上来看,或许她才是那个莽莽撞撞、老是挑起导火索、惹他生气、给他找不痛快的事儿精,或许他自己认为他的怒气来得都合情合理。
萧煜气得眼角泛红,一扭头就往她肩头咬去,幸亏语琪被咬得多了,已经练成了一套“察唇观齿”的功夫,他一张嘴,她就知道他要往哪儿咬,当下一把掐住他的下颌,托着他的下巴往旁边一扭。
但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萧煜看起来喜怒不定,肯定与她并不真正了解他有很大关系。
牙齿与牙齿相撞,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萧煜太阴晴不定了,这几天下来,她一直被动地跟随着他的情绪起伏,光是应付和承受他的变脸已经很累,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深思他这些情绪波动背后的原因。
可见他这一下若真咬下去,十有八九得见血。
这期间她一直在思索到底应该采取怎样的方式与他相处。
语琪一时没敢再松开,就这么卡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张嘴,但又怕压制得太狠闹得生分,只好一边卡着他,一边拍拍他的脸颊温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有这种时候。”
萧煜在桌边坐了多久,语琪就在后面看了他的背影多久。
萧煜垂着眼睫,并不搭理她。
萧煜是脾气坏,而且的确阴晴不定,但这并不是说她无法像做以前的任务一样掌控他的想法,从而攻克他。再难的题目也有求解的方式,萧煜这个人,一定也有。
她只好扒开自己的伤口安慰他,“你看我,虽然此刻看起来还算洒脱,但每月一到日子,也照样处处不舒服,还得做一番措施。”她眯起眼睛笑着,“至于是什么措施,你应该懂得吧?”
语琪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煜原本极盛的羞怒被她这么打断之后又来了一通胡搅蛮缠,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凉凉地瞥她一眼,“厚颜无耻!”
一眼望去,萧煜的眸子深不见底,像两汪注满了黑水银的幽潭,泛不出一丝光亮。他毫无表情地同她对视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将用完了的瓷瓶往她怀里一丢,转开轮椅回到了桌边,再也没搭理她一句。
语琪不以为意地浅浅一笑,弹指在他脑门儿上来了一下,“白眼儿狼,我还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自揭伤疤的。”
语琪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弹个衣摆都能惹到了这位,轻轻啊一声,满头雾水地看向他。
他不说话,神色恹恹的。
语琪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不懂男人的心,叹一口气,弹了弹衣摆上的一道带着印子的轻灰。手刚放下,萧煜就看了过来,看看她仍带着些痕迹的下摆,又看看她的脸,缓缓眯起眼睛,语气淡淡的,“怎么,嫌脏?”
语琪笑一笑,抬手在他脑袋上好一通乱揉,揉得萧煜躲开才停下。她凑过去瞧了瞧他的神色,见没刚才那样阴郁了,便放下心来,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戳,用被子把他一裹,按到床上,“好了好了,睡觉睡觉。”
喜怒不定说的就是这种人,他要教训你时你躲得快了点儿都是重罪,但你主动去咬他一口,他反倒不跟你计较。
她舒了一口长气,躺下来,摸到他的被子里,搂住他的胳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闭上了眼。
萧煜这次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一边看着她,一边抬手揉了揉脖子,狭长的眼尾带点儿轻嘲,扫了她两眼就从她手中拿过瓷瓶,给另一只手上起药来。
快要睡着时,她迷迷糊糊地听到身旁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不得不睡眼惺忪地重新睁开眼,想了一想,才意识到他刚才问自己他这副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但到底没敢下重口,一击得手,就速速退开。
“什么模样?”语琪下意识地问道,这句一出口她才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恨不得立刻倒回重来。她最是清楚不过,听到这种问题的唯一答案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是,除此之外,说什么都是讨嫌。
即使不看他的表情,她都想象得到此刻他脸上那淡淡的得意,她眯起眼睛,张口就在他突起的喉结上咬了一下。
果然,萧煜沉默了片刻,语气极冷地回答:“连抬手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无论做什么都要仰仗你……”
语琪捂着头皮抬起头,眼前就是他白得发青的脖颈。
“没有。”语琪连忙打断他,并试图弥补方才的失误,柔声道:“挺好的,我觉得挺好。”
萧煜记仇,但他有一点儿好,就是这气儿一旦撒过了,就像被顺了毛一样好说话。此刻就是如此,他的气消了,便不再同她别扭下去,按她说的松开了她的头发。
他用眼尾凉薄扫她一眼,声调危险地上扬,“挺好的?”
她的脑袋横在他胸前,手撑在一旁,头低着,一头青丝如墨,撒了他半膝,看上去乖巧又温顺。他似乎觉得刚把一只不听话的松狮给调教得顺服了,带着显而易见的成就感抬起那只上好药的手,凉凉地拍了拍她的脸颊。
“呃,”语琪眯着眼睛理了理思绪,重新镇定下来,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抬手拨了拨他的额发,慢慢地绕了一圈发梢在指尖,弄得萧煜不得不闭上眼躲开她的手,之后才轻轻一笑,柔声道:“如果硬要说的话,比起以前,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等最后那一缕头发大半都卷在了他手指上,她的整个上身也都不由自主地随之倾了过去,不得不扶住他一侧的扶手来稳住身子。她盯着他胸口的暗纹片刻,咬了咬牙,却仍是温和地开口,“够了吗,可以放开我吗?”
萧煜别开脸,耳根有些泛红,语气却仍是凉凉的,“看到我这副模样,很有意思?”
萧煜任她看着,慢吞吞地继续扯她的头发,像钓者收着鱼线,一点一点地将她的脑袋扯了过来。
语琪凑过去看他,直看得他百般不自在,最终一眼瞪过来才挑起嘴角笑了笑,深深地看进他眼底,轻轻道:“是挺有意思的。”
就像自己总拿他的腿来挤对一样,语琪如今也习惯了他拿这种方式来出气,她也不动气,只斜着眼瞧他。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头发已经缠得很紧,他稍稍一动,她的头皮就疼,连忙朝他手的方向歪了歪脑袋。
“我说挺有意思的,”语琪坏心眼地眯起眼睛笑,用尖尖的指尖轻挑起他的下巴,“尤其是你找我帮忙时,那满脸踌躇和欲语还休的模样。”
萧煜漫不经心地将她的一缕头发一圈一圈地绕上食指,偶尔瞥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直到她给他的一只手上完了药,叫他换另一只手来。他没给她,神情淡淡地同她对视着,屈了一下食指。
萧煜的脸登时红了个遍,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窘的,偏偏她还不知收敛,嘴角噙着一点儿笑,就这么直直地看过来,跟看好戏似的。
萧煜不知何时养成了这个习惯,生气时就拽她的头发。语琪用余光瞥到,却没有说什么,仍旧继续着手中的活。
他忍无可忍,“你有病!”
她低着头专注地给他上药,他却用另一只手缠她的头发。
语琪不以为意,收了手在他脸颊上戳了一下,开玩笑似的道:“是你做人太失败,不能怪我幸灾乐祸。”
语琪没吱声,腿一伸一勾,捞过一只凳子,在坏脾气的少宫主身边坐下瞧他。可萧煜没给半点儿反应,她只好抓过他一只手,用牙咬掉金疮药的塞子,蘸了点儿药给他抹上。
她语气调侃,神情放松,明明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他却不知为何当了真,周身的气焰一下子熄灭了,眼睛黯了黯,情绪低落下来,别开了脸去,不再言语。
可金疮药拿来了,他却不接,只冷漠地用眼尾瞥她。
语琪还准备戳他脸颊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嘴角的笑也一点点淡了下来。她叹口气,凑过去看他,声音放得很轻,“怎么了?”
她坐了一会儿,认命地下床穿靴子,“第三层第二隔是吧?还要什么,我让人打点水来?”
萧煜垂下眼睫,躲开了她的目光。
他的脾气向来差,何必这样跟他计较?
她捏捏他耳朵逗他,却没怎么敢用力,“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开玩笑的。”
语琪睁开了眼睛,有些尴尬,他说得对,这是他的床,他有权不让她睡,被他挤对一句也是正理。她抱着被子慢吞吞地坐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
萧煜恹恹地瞥她一眼,又别开视线,声音低落,“你,”他顿了顿,将这个范围扩大了一些,“你们是不是都挺讨厌我?”他皱了皱眉,“脾气差,总训人,还老是挑剔,动不动就动手……”
他的声音冷下来,“这是我的床。”
语琪不能违心地说“没有,你很好”,她只能笑他,“原来你都知道啊。”
她仍然不动。
萧煜被她一噎,不说话了。
“你就是这样讨好我的?”
她轻咳一声,抬手覆上他的后脑勺,将他拉过来,同自己额头相抵。萧煜仍然低垂着眸子不看她,但语琪并不在意,她低低地笑了笑,放柔了声音调戏他,“没事,你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不管做了什么,都值得原谅。”
她装死,不动。
那仅仅是第二天晚上,要打消他自弃的想法,让他恢复平和的心态就已经这样费劲,叫语琪几乎调动出了所有的精力。
可这份心机并没能让萧煜乖乖地去自己上药,他根本不理会,只言简意赅地命令她:“起来!”
如今的萧煜,虽然在武力上远远及不上她,可真正算来,却要比以前更难对付。他的情绪起伏很大,每次引导内力的尝试失败后,总是会自暴自弃,低落很久,她得使出百般技艺,言语调戏与手下安抚一同进行才能哄得他重新振作起来。
语琪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没有做得太绝,又闭着眼睛柔声道:“我累了,歇一会儿,你先自己上药吧。”她把语速放得慢,又刻意用了更多的鼻音,听起来真的带几分懒散的困倦。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语琪觉得自己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他的内心。
一片死寂。
萧煜是一个孤僻的人,他脾气不好,性子偏激又阴晴不定,能够忍受得了他的人很少,就算有些刻意去接近他的人,也从不曾走进过他的内心。他心中像是有一个世界,那世界就他一个人,空旷而孤寂,他用沉默把自己关在里面,又用冷漠把人拒之门外,将自己与世隔离。可就在他人生最狼狈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把这个连母亲都拒之于外的世界,渐渐地向她打开。
萧煜还等着她自己送上门去负荆请罪,她却铁了心一扭身,蹭掉靴子后麻溜儿地滚到了床的最里边,卷了被子在身上,留给他一个淡漠的背影。
语琪感觉得到他一天天的靠近和逐渐的依赖。
看来她最近纵容得太甚,这位大少爷真的觉得他要教训她,她就得凑上去给他教训。语琪抱着枕头想了想,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他的脾气必然越来越糟糕,那时候就更难攻克了。
他最不抱希望、最绝望的那几天,也是对她最为依赖的几天。她只要一下床,稍稍离开几步,他的脸色就会沉下去,然后用各种手段把她叫回来,称得上花样百出,不是头痛就是腰酸,不是饿了就是渴了,这些借口他都用过,甚至连想要小解这种事都能拿出来用。
其实他的迁怒毫无理由,他要够她,是想教训她,又不是好心好意,难道还要她把脸凑过去给他打?语琪眯着眼睛瞧了他一会儿,这人的冰山脸一点儿没有融化,反而愈来愈冷。
语琪一开始还信他,到了后来不论他怎么装头疼脑热,她一概不理会。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差不多摸到了萧煜的一些脾气。他双腿不便,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心无力,就比如此刻,她躲开了,他没够到,心里烦躁,就喜欢迁怒于人。
萧煜见怎样都不管用,也就不再装模作样了,但失望是真的,他看着她的背影,声音低低地抱怨,“你对我越来越敷衍了。”
完了,语琪叹息,少爷脾气又犯了。
语琪哧的一声笑,微微侧过头来,“狼来了的故事听说过吗?同一个谎言撒得次数太多,也就怪不得别人不信你了。”
萧煜的瞳孔紧了一下,他缓缓直起身,不再来抓她,但看着她的眼神一下子冷下来。
萧煜不出声了。
感觉到硬邦邦的轮圈撞到腿上,语琪缩了一下,往床的深处挪了挪,悄悄睁眼去瞧他。结果这一看,就瞧见萧煜从轮椅上探过身来,她连忙又缩了缩,避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语琪还以为他终于消停了,又晾了他一会儿,气定神闲地把手头的事情做完了,才拿起手旁的一包白糖糕起身朝床边走去。
萧煜并没有转着他的轮椅去取药,他来到了床边。
她刚在床沿坐下,他就别过脸去,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脑。
坏事了,捋毛捋到老虎头上了,语琪小心瞧他一眼,正对上他看来的视线,她僵了一僵后,镇定地一歪身子仰倒在床上,捞了枕头过来盖住脸,含混道:“我困了。”
语琪笑了,抬手替他将碎发拢到耳后,“生气了?我都将药移到房里煎了,衣服也挪到房间里洗了,就差在这屋里直接起一座灶台烧水了,你还这样一副态度,怎么看也是该我生气才对。”
萧煜的声音透着一股阴森,“又不是没长腿,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她揪揪他的耳朵,他躲开,冷着一张脸,仍不说话。
语琪觉得对方要发作,她垂下眸,轻咳一声,“叫我干什么?”
她叹一口气,“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用腰酸背痛骗了我两次,总不能叫我再上当第三次吧?”
语调沉肃可怕。
他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淡淡地道:“你说的,我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不管做了什么,都值得原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冷下来,一字一句地唤她的全名:“林语琪!”
语琪怔了一怔,随即便笑倒在他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笑酸了的后腰直起身来,连连点头不迭,“是是是,说得对。我原谅,原谅,什么都原谅。”
为免于真的遭他毒手,她不再与他同桌而坐,起身到床边坐下。许是距离远了,她也不再怕惹恼他,倚在床柱冲他浅浅一笑,“你自己去取呗,又不是没长腿。”
萧煜轻轻哼一声,凉凉地瞥她一眼,语琪对上他的视线,俯身凑过去,轻笑着问:“那你还渴吗饿吗头疼吗腰酸吗背痛吗?”她顿了顿,唇角一勾,压低了嗓音调戏道:“还需要小解吗?”
他的口气太差,让人反感,但她并不同他大小声,只温和地勾唇一笑,“既然与我无关,我干吗要去拿?”萧煜冷冷一眼扫来,叫她心下一凉:倘若他双腿能动,此刻自己小腿想必要挨上一踹?
萧煜的耳根微微泛红,大约也觉得那乱七八糟的借口丢脸,但又恼她这样说出来,眼波一横,凉凉地自她脸上掠过,很有几分姝艳阴柔的味道。他的薄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嘴里就被她塞进来一块白糖糕。
“与你无关。”萧煜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语气冷然,“别废话,去!”
他猝不及防地呛了几声,好不容易将东西咽下,刚想开口,迎面又是一块白糖糕堵了上来。就这样,语琪面上温和地微微笑着,手下却速度奇快地将手中的白糖糕一块一块地塞进了他的嘴里,填鸭似的完成了喂食,同时也成功阻住了萧煜想说出口的所有抱怨与反驳。
语琪闻言放下茶盏,熟稔地拉过他的手,低头去看,“又磨破了?我早跟你说换个兵器,这玩意儿伤人一千,自损三百。”
她满意而欣慰地拍净了手上的碎屑,低头瞧了瞧萧煜,他满口白糖糕,两边的脸颊高高鼓起,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她温声笑了出来,“慢慢吃,别噎着。”说罢她拍了拍他的脸颊,自己褪了靴子上了床。
萧煜冷笑一声,不去理会她,专注于将玄铁戒指一只一只地褪下来,脖子一动也不动,只动着嘴皮子使唤她,“到那边柜子去,第三层第二隔,把我的金疮药拿来。”
跟萧煜斗智斗勇几乎是体力和脑力的双重消耗,一天下来她只觉得身心俱疲,每日都是累得倒头就睡,几乎是头一挨到枕头便沉沉睡去。
语琪有的时候忍不住,也会轻声细语地朝他抱怨,“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对我就不能态度好一点儿?”
一旁的萧煜差点被噎得窒息,又不愿不雅地吐出来,只好一点点艰难地往下咽着,好不容易全数咽了下去,已是憋得眼角潮红。
自从那天开始,萧煜像是被她说服了,又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再把她当作一团空气来对待,但态度却也远远说不上好。除了颐指气使、使唤她做这做那的时候,他仍旧不搭理她,哪怕两个人坐在一起面对着面,他也只是低着头去整理自己的袖摆,弧度漂亮的薄唇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而她倘若多说几句话,他就不耐烦,冷冰冰地一眼扫过来,叫她闭嘴。
萧煜的眉角眼梢都带着薄怒,他转过头,准备对着罪魁祸首好好发一通脾气,可当目光触及她熟睡的脸,看到她那藏也藏不出的倦怠,他所有的不悦与恼怒都在一瞬间停滞凝固。
而这并不是萧少宫主最难伺候的时候。
他微微怔了一怔,然后,像是冰山消融、利刃归鞘,所有带刺的棱角都在她轻缓绵长的呼吸声中柔软了下来。
语琪闭了嘴,却仍是在心中叹了一句真难伺候。
他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枕头上,就这样与她面对面地躺着。
萧煜眼风似刀地狠狠剜她一眼,想起她看不见,又压着嗓子冷冷斥道:“闭嘴!”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团子头,白裙裳。跟其他被捉来的孩子不同,她并不哭闹,只温顺地牵着萧莫愁的衣摆,看着他,微微笑。后来他闭关七年,推开石门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能够代替萧莫愁站在最前方,黑压压的魔宫子弟站在她身后,本该是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可她还是如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
语琪叹了口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充当着拐杖,声音依旧轻柔温和,“我说了你会后悔的。”
真是奇怪又矛盾,这样一个人,明明性子恶劣、城府极深,身上却总有种温和的气息。
他一手扣住她后脑,一手捂着她眼睛,根本腾不出手来撑住自己,重量全靠在了她身上,把她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襟和胸口弄得全都是水。萧煜却并不管这些,脸红脖子粗地扭头喊人进来。
萧煜转了转脖子,离她更近了些。
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漆黑,语琪手忙脚乱地揽过他歪倒的上身,才没让这位少宫主丢脸地摔下去。
她熟睡的时候看起来年纪很小,面孔精致,温暖纯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狡诈狠毒来,可谁又知道,她是萧莫愁最信赖最无情的手下。
语琪刚要使力,萧煜恼羞成怒之下,竟不管不顾地抽回了本该搂着她脖子的手,胡乱地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
就像他不知道,这些天她展现出来的一切,到底是假意,还是真情。
“不看怎么扶你下来?”她不以为意地淡淡道,只拎起他的一只手勾在自己脖子上,温声道:“搂紧了,我扶你到床上去。”
这个女孩子天生有一把温暖的嗓音、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当她下决心要骗一个人的时候,谁也躲不掉。她说得对,他躲不掉,在感情上,萧莫愁都不是她的对手,他萧煜,当然也不是。
离开了冷水的围绕,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凉薄的面孔顿时分崩离析,猛地扫了自己一眼,然后盯住她面红耳赤地吼:“不准看!”
可没有人天生这么会骗人,在变成这副模样之前,她吃过多少亏,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没人知道。
这支高岭之花的趾高气扬一直维持到被她搀出浴桶,双腿搭在垫脚凳上。
她或许没她表现出来得这样好,可她没有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抛下他离开,而是冒着生命危险助他恢复,一直耐心地安抚他所有的焦躁、不安和绝望……在每一次他自己都想放弃时候,是她逼他站起来,推着他往前走。
虽说是仰仗语琪相扶,却丝毫不妨碍萧煜摆出颐指气使的态度,他端着一副凉薄的面孔叫她扶,狭长的眼线弧度阴柔,那一眼扫过来,威严与姝艳交融,像是刻薄的太后,叫她恍惚间以为自己是皇城里的公公。
若她的假意已经是这样,那么她的真情是怎样不再重要。挺好的,就这样一直骗下去吧,能骗多久骗多久。
语琪轻轻嗯了一声,转到他身后,长腿一伸,将旁边的垫脚凳够了过来,靠在浴桶旁边,又把手滑了下去,穿过他的腋下。
他不会再问她,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讨好。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好。
水沁骨得凉,将人冻得哆嗦,萧煜并不觉得有何可后悔,只不耐烦地催促她快点。
看着看着,萧煜也缓缓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盖住了一切复杂的情绪。
萧煜递过来的手是真的冰,他大概也是真的冷,就是口气和神情都不大好罢了。语琪握住他的手,帮他回温,一边深深地看他一眼,挑起嘴角笑了笑,“我可以扶你出来,但你莫要后悔。”
长夜漫漫,他悠长的呼吸与她的交缠在一起,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口鼻,出乎意料地默契。
萧煜朝她伸出手,唇角带着冷冷的笑,叫人看不分明,“水凉了,扶我出去,我冷。”
萧煜再醒来的时候,她正俯下身瞧他,见他醒了,眯起眼睛一笑,朝他伸出手,“来来来,我们再试一次。”
语琪眨了眨眼,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言语,只安静地看着他。
可这些天千篇一律的失败,叫他已经失去了尝试的渴望,他兴味寡然地转开脸,继续睡。
话还未完,已经被他凉凉地打断,“不是说要讨好我吗?”
语琪笑容微微一滞,温声问:“怎么了?”
她一愣,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你不答应,我就不会放你……”
“不想试。”他转了转脖子,在枕头上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语琪还要再劝,他却开了口,冷冷地道:“扶我起来。”
她掐了一把他的后颈,然后笑一笑,“试完再睡,很快的。”
他一声冷笑,满是嘲意。
“不要。”他从鼻子中轻哼着挤出一声拒绝。
语琪握紧了他的手,语调渐低,“魔宫处处都是利用,无人例外。倘若你继续推开我,唯一原因只能是,你嫉妒我,因我抢走了你的母亲。”
她凑过来,温暖的手指顺着他的耳廓摸到下巴,迫他转过脸来,然后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道:“我扶你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再尝试一次,好不好?”
萧煜没有推开她的手,也没有拒绝她的内力,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复杂得叫人看不清想法。
他知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含混着拖延道:“明日再说。”
她笑一笑,握住萧煜搭在木桶上的手,缓缓地输入内力,“等你摘掉少宫主的头衔,坐上宫主的位置,谁的接近都只是为了利用这一个目的。与其被那种人利用,还不如接纳我,至少,我不会利用完你之后再背叛你。”
语琪不再与他多言,起身离开。
语琪咳嗽了几声,缓了过来。
萧煜睁开眼睛去看。
这样大费周章地去掐她的脖子,不过证明了自己的失败而已。
他没看多久,她就嘴角噙笑着回来了,手上托着一块浸湿了的帕子,一声招呼也不打,一下就扣在了他的脸上。
他若真要杀她,用冰蚕丝足以,这样近的距离,她根本躲不掉。
冰冷的井水,冻得人霎时清醒。他哆嗦了一下,然后气得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只是笑,一言不发,但他却蓦地一震,反射性地松开了手。
语琪心眼极坏地哧笑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一如既往,一点一点地替他把脸抹了一遍后,扶他起来,笑着温声问道:“还困不困?”
他觉得挫败,她却突然握上了他冰冷的双手,温热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玄铁戒指上,满含深意地轻轻摩挲了两下。
萧煜无言。
她已经开始咳嗽,却仍然笃定,看着他的眼睛仍含着笑意。
“既然不困了,我们便开始吧。”
萧煜没有理会她,一点一点地加大了手上的劲道,看着她的脸孔越憋越红,却也只是无动于衷地抿着唇,不露一丝情绪。
不等他回答,语琪便将手抵在他的背心,不由分说地注了一道内力进去,他的身体一震,不能任她一人单打独斗,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上了那道内力。
语琪却笑了,艰难地说:“要证明,你对我,其实下得了手吗?”
他天天用不同的借口躲避此事,她则天天软硬兼施地相逼,可无论他怎么耍脾气耍赖,最终总是她赢。
萧煜眸光一沉,下意识地就抽回了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他每日像是完成例行任务一样试上一次,心态直如死水一般寂静无波,可老天爷似乎素来喜欢耍人,他之前百般尝试都不得的事,却在他不抱丝毫希望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贴上自己温暖的脸颊,“还有,生气时只想拽我的头发,这是兄妹才有的相处方式。哥,你其实已经输了。”
在这个破旧荒芜的院落待了大半个月后,在一个阳光并不如何明媚的普通清晨,他右手的筋脉终于在两人的合力之下被打通了。
萧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一处已通,则百处可通。
她歪着头冲他笑,将伤人的话残忍地捅进对方的心窝,又温柔地将他的手一点一点地从头发里解出来,“你不躲,我会靠近,你躲,我照样会靠近。无论如何,你最终都会接纳我。既然注定要被利用,又何必费力气躲开?我的所有讨好和贿赂,不要拒绝,只管坦然地收下就是,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两人又花费了小半个月,终于将他身上倒行的内力一点一点地归引回了正道。
缓解了头皮的抽疼后,她眯起眼睛,语气轻柔地叹息,“赢我一次是没有意义的,哥。你连自己母亲的爱都争取不到,而我,连别人母亲的爱都能抢到手。在感情上,你真的不是我的对手。”
从萧煜的背心缓缓收回自己的那一股内力后,语琪阖着双眸,长长地舒了口气。再次睁开眼后,她半跪着坐起身,笑着前倾上身,刚想要拥抱他一下,却看到萧煜已经挪到了床边,低着头摆着轮椅的方向。
趁着他愣怔的瞬息,语琪往后退了些许,用柔和的力道将他的手按回脑后。
虽然能够理解,在这样长的时间都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之后,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下床活动,但语琪仍然凑过去趴在了轮椅扶手上,阴阳怪气地表示着不满,“你就这么急着要回归你的轮椅?”
她出乎意料地被耍了一道,却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神情依旧是温和的,甚至朝他笑了一下,反倒叫他生出些许茫然来。
萧煜正要握住两边扶手借力,她这么一趴,他连抓的地方都没有,当即想也没想地就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手拿开。”
随着她的手离开,身周的水仿佛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萧煜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唇角却缓缓地划出个凉薄冰冷的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这么以为?”
经过这一个多月,语琪早已经不怕他了,哪怕此刻萧煜已经恢复了功力,她仍然胆大包天地一扭身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撑一落,极其嚣张地坐上了他的轮椅。
绕在他脖颈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松开,她睁开眼去看他。
她把手往两侧扶手上一放,然后眯起眼睛,朝他笑得欢畅,“我就不拿开!”
她痛得皱眉,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后仰。
萧煜看看她,语气冷飕飕的,“起来!”
萧煜没有躲开,却勾起了薄唇。语琪也无声地笑了笑,闭上眼去吻他,可下一瞬息,他就像二月的天变了脸,那没入她黑发中的手指猛地一下攥紧,而后毫不怜惜地往后一扯。
语琪根本不管他的语气冷不冷,直接凑过去戳了戳他的脸颊,仍旧拿阴阳怪气的语调凉凉地嘲讽道:“你自己能动弹了,就不需要我了对吧?”她啧了一声,伸手捏他耳朵,“这一手过河拆桥使得,真是漂亮极了。”
暖意向外一圈圈地扩散开去,已有些凉的水开始一点点变热。语琪微微侧着头,缱绻而温柔地轻轻触他的唇。
萧煜并没有如之前一样第一时间打掉她的手,只是别过脸躲开她的手,然后用带点儿讶然的目光看向她。
水凉了,他露出水面的皮肤也沁着凉意,她用重火诀逼热掌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
语琪在他的注视下往椅背上一靠,两条长腿交叠起来,愣是将轮椅坐出了明间正殿上宝座的气势,她支着下颌,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挑了挑嘴角,“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连个拥抱都不给?”
水面已经不再冒热气,他用力将她扣向自己,她没有抗拒,柔顺地靠过去,双手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脖颈。
萧煜一怔,继而缓缓笑开。
可他紧抿的唇仍然不柔软,冷冰冰的,透着凉薄。
大约是武功与身体都恢复如前了,他的心胸宽广多了,并不计较她这番花样作死,只冲她缓缓张开双臂,含着笑意轻轻地道:“过来。”
在稀疏的水声中,他朝她伸出手,她没有拒绝,那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扣在她的后脑上,一根根冷白的手指缓缓没入黑发之中,纠缠不休。
语琪看着他,似乎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不是那种凉凉的冷笑,而是眉角眼梢都渗着暖暖春意的笑,仿佛漫长的严冬过去,原本料峭的冰山被阳光融化殆尽,露出下面柔软的一片茵茵绿草与十里艳艳桃花。
萧煜也垂眸看她,长睫柔软而漆黑。
发自内心的笑最具感染力,语琪不知不觉地随他笑了起来,从轮椅上站起身,迎向他对她张开的这个拥抱。
空气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张力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语琪放松了肩膀,仰起脸看他。
肩膀轻靠,脖颈相贴,发丝交缠,他们环紧双臂,在这个并不那么温暖的初春清晨,深深地给了彼此一个温暖至极的拥抱。
萧煜靠过来,因为他的动作,桶里的水摇晃起来,有些溅到了她的身上,可她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最艰难的这一段路,他们已经携手走过。
这很正常,被质疑在感情上的掌控力不如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必然会做出这种举动。
此后,会是春暖花开。
他并没有扯开她的手,却倾身向前。语琪没有躲,只笑着看他靠近自己,等他来上一个深吻,或是别的什么。
因为萧煜之事,这次任务已经拖延太久,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到魔宫,却仍是躲不过萧莫愁的一顿怒火。
萧煜以冷笑回应。
一进大殿,语琪便扶着萧煜一起跪下。
语琪演反派演上了瘾,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摩挲,“不是做梦,在感情这事上,你不是我的对手。”
殿内寂静而空旷,两列火盆无声地熊熊燃烧着,将大殿中央映照得格外明亮。然而距离中央越远,光线越是昏暗,一眼望去,除了这条被映亮的通向尽头宝座的道路外,四面八方好像都是望不见边际的黑暗,令人从心底里生出畏惧与压抑来。
她将何为反派诠释到了极致,那笃定之极的态度叫人不安,但他仍是冷冷地道:“你做梦!”
两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许久,萧莫愁才结束高高在上的俯视,冰冷而阴鸷地一笑,“你们两个,还知道回来!”
她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用极宽容的语气柔声道:“你信不信,哪怕你此刻再如何抗拒,到了最后,你都会接纳我的。”她凑近他,语气轻柔,仿佛在诉说一个注定的宿命,“那时,你身边最信赖的人会是我,就如今日的宫主对我深为信赖一般。”
之后的事萧煜太过熟悉,冷笑与讥讽过后,便是惩处,从小至大,他从母亲处得到的无非这些。他并没有说出自己曾一度走火入魔之事,从头到尾只是漠然地听完母亲居高临下的训斥。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差别呢?除了多费唇舌以外,不过是给自己多添几个类似于“无用”“废物”的评价罢了。
萧煜没有吭声,但是看她的目光里有着不以为然。
萧莫愁的火气在他身上撒得差不多了,终是转向了另一旁,对着单膝跪地的养女轻声道:“你呢,又去折腾了些什么?”
语琪笑容不变,低低哦一声,斜睨他一眼,顺着他的思路和想法道:“如果我下定主意要利用你,你以为你逃得掉?”
这代表着对他的处置已经告一段落,下面的死卫上前一步,扶他坐回了轮椅,然后推着他往殿外去。萧煜不喜欢除他以外的人碰他的轮椅,可在萧莫愁的眼皮底下,他不能反对。
“不可能!”他撕开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直白地道:“我不会步萧莫愁的后尘,任你利用!”
轮椅无声地碾过她身边的时候,他低下头看她。
她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片刻,转了方向,探去拍了拍他的脸颊后收回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很温和笃定地道:“世上没有不可能之事,我会让它成为现实的。”
她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侧过头。
萧煜冷笑,“不可能。”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她微微一笑,眼睛里有安抚的意味,像是在说:无须担忧。
语琪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温声道:“想要你不要再对我百般戒备,以后不再躲着我,不再不搭理我,不再推拒我的好意和接近,然后信任我、依赖我,把我当真正的同伴和家人看待。”她说完,朝他伸出手,笑靥如花,“怎么样,哥?”
高台之上,萧莫愁坐在宝座上唤她。
萧煜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拍开了那只手,不耐烦地开了口,“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起身向大殿深处走去,而他被人推着往殿外去,他们背对着背,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的唇角却仍旧带着笑,尖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锁骨上划拉,“你一直不理我,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待着。我有的是耐心,你不说话,我就等你说话。”
萧煜没有回绝情阁,也没有去修罗殿,他在萧莫愁的殿外等她。
萧煜冷冰冰地看着她,目光像是利箭。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尽管林语琪一直是她的宠儿,但这并不代表她暗自离宫、月余才归的事情能够被轻描淡写地揭过。
语琪才不管这些,她沿着木桶绕到他面前去,小小地唉一声,挥开白雾,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怎么又不理我了?”
像是要证实他的不详猜测一般,直到月上枝头林语琪也没有出来。
萧煜只觉得满腔怒火都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得很,他不再说话,垂下头去,周身泛起一股冷意。热腾腾的白雾将他清隽阴柔的面容围绕起来,越发显得不可接近,拒人千里。
大殿深处没有传来哭叫声,什么都没有,静得可怕,他根本无从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语琪同他对视,唇角一翘,眼睛里全是欣慰的笑意,“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殿门两旁的死卫面无表情地持刀站立,像是两座铁水浇成的雕塑。
萧煜忍无可忍,猛地转过头瞪她,积攒多时的怒火于此刻全数爆发了出来,“你以为把我困在这里,我就会原谅你?”
她一直没有出来,他也一直不敢离开,就这样,他在夜风中等了她整整一夜。
他不说话,她就在他背后慢条斯理地给他分析,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扑在他的后脖子上,带着婉转的魅惑,“下仆都被我遣走了,外面有我的人守着,刘麻子就算拿回了衣服,也进不了这个房间。”她顿了顿,愉悦地眯起眼睛笑,“你若是一直不肯原谅我,我就一直不会放你离开。如此,你还要自欺欺人地躲我到什么时候?”
次日清晨,门口的两个死卫同过来接班的同伴完成了交接后,一抹身影才款款地走出殿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讶然地挑了一下眉梢,然后几步走过来,低下头看他,“你一直没回去?”
语琪的双臂枕在他身后的桶臂上,下巴搁在手背上,从上往下瞧他,如一个再亲切温和不过的姐姐一般声音低柔地劝着,“别躲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罚你了?”
萧煜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跟自己作对似的,就是一言不发,也不看她,侧脸的线条冷若冰霜。
“没有。”语琪摇摇头,在他轮椅前蹲下来,含笑问他:“你这是在担心我?”
那人见他这副模样,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低柔温润的嗓音宛如琴瑟轻鸣,悦耳好听得紧,“兄长既然已经猜到是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地不看我?”
萧煜冷哼一声,别开脸,“那走吧,外面冷死了。”
萧煜高高一挑眉,刚想发怒,就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原本要转过去的脖颈登时僵住。
乍暖还寒的初春天气依旧不暖和,她点点头,过来推他的轮椅,他没有拒绝,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将冻得发僵的双手笼在袖中,微微阖上双眸,闭目养神。
奇怪的是,这人却并不用力扶他起来,反倒胆大包天地将他整个儿塞回了水里,还顺手往他锁骨上浇了一掬水。
他听到林语琪在同送她出来的侍女告辞,只是奇怪的是,那侍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唤她林小姐。
萧煜等得不耐,刚想发作,一双温热白皙的手就从后面伸了过来,扶上他的手臂。
她说的是“左护法慢走”。
这人并没有像其他下仆一样快步地上前来,脚步不紧不慢的,悠闲到了懒散的地步。
他讶异地回过头,正对上她低头看来的视线。
等了一会儿,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应是外面的下仆进来了,萧煜皱着眉头伸出手臂,“过来,扶我起来。”
语琪一怔,继而冲他笑了笑,“怎么了?”
他觉得不对,没了洗下去的心思,扬声唤人进来。
“她刚才叫你什么?”他瞥了一眼那已经转身离去的侍女,“左护法?”
萧煜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一连串的事都有些异样,包括那迟迟没有回来的刘麻子。叫他去取一件衣服罢了,却去了这么久,怎么想都令人生疑。
语琪轻轻啊一声,“我忘记跟你说了,宫主昨晚刚刚任命我为新任左护法。”她顿了顿,想起他在外面等了整整一晚,忙腾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脖颈,“你冷不冷,寒毒没犯吧?”
可那少年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停也不停地就推着轮椅一溜烟儿地跑了,还回过头冲他笑,“您别跟我客气!”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扯了扯唇角,那笑里带了点儿自嘲,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最终,他垂下眼睫转开脸去,甩掉了她的手,淡淡地道:“没事。”
萧煜皱了皱眉,这下仆说得合情合理,他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许不对,犹疑片刻,摇了摇头,“不必,就放那儿。”之后顿了顿,轻轻挥了挥手,“下去吧,等会儿叫你再进来。”
可她刚刚触到的肌肤明明冰凉僵冷。
少年身形一顿,但很快就回头朝他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您这座面椅背上都是软垫,被水一浇,也湿透啦,我给您推出去在炉子旁烤一烤,干了再给您推回来。”
一路上他都没说一句话,她每次搭上他的肩膀想要给他输些内力御寒,都被他冷冷甩开。
萧煜皱了皱眉头,“你做什么?”
如今的萧煜不但恢复了武功,寒玉诀还因祸得福地更上一重,她不再是他的对手,也不敢来硬的,只好沉默着送他回了绝情阁。
水波荡漾了一下,打湿了肩头。萧煜缓缓靠上身后的桶壁,舒适地嗟叹一声。他睁开眼,透过白蒙蒙的热气,瞧见那少年转过身子去推他停在一旁的轮椅。
绝情阁她来过很多次,已经熟门熟路,入了厅堂后转了个角,便进了萧煜当作寝处的后室。
一通忙乱之后,萧煜在那小徒弟的伺候下进了注满热水的木桶。
他没要她扶,自己挪上了床。
语琪回他一个大拇指,示意他一切按计划来。
躺下后,他连被子都没展开就阖了眼,情绪明显不对。
小徒弟麻利儿地退下去准备,离开之前还朝语琪眨了眨眼。
语琪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将整齐叠放在床里面的薄被取过来给他盖上,刚要直起身,便看见有一缕长发黏在他的额角,她伸手想帮他顺到耳后,可手还没触到他的一根发丝,萧煜便突然翻了个身,卷着被子一起转向了里侧,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萧煜也怕湿衣服穿久了引得寒毒发作,板着脸同意了。
她怔了一怔,继而无奈地笑了。
刘麻子的徒弟趁机提议道:“师父去拿衣服得有阵子,冷水黏在身上怕您不舒服,正好有现成的烧好的水,您不如在后殿泡个澡,也去去寒气。”
这是连碰都不让她碰了。
萧煜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点了刘麻子留下来,淡淡地吩咐他:“你去替我拿一套替换衣物来。”
虽然吃了闭门羹,可她没有转身离开。
“我说这次不是我,你信吗?”
就像之前许多个晚上一样,她褪了靴子爬上床,在他身侧缓缓躺下。
下仆怕被连累,闻言都散了,语琪歪着脑袋,瞧了萧煜这副落汤鸡的模样片刻,笑了。
她趴在枕头上看着他的后脑勺,轻轻问:“你在生我的气?”
她走过来,靴子踏在地面上,脚步十分轻快,就连语调也是,“先别忙活了,都下去。”
萧煜不理她。
女人的,促狭的笑。
她又凑得近了一点儿,将手探进被子里去抱他的手臂,停了停,见他没有甩开自己的意思,意外之余竟颇有些受宠若惊。
可就在所有人都不敢吭气儿的时候,大殿深处却突然传来一声笑。
语琪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自从回到魔宫,她好像就又下意识地回到了以前,把他当作了那个稍有不顺便拿她撒气的活阎王,倒是忘了两个人这些天的朝夕相处。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想到此处,她不再犹豫,扳着萧煜的肩膀把他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他一开始挣扎了一下,后来也就随了她,就这样被她扳了过来,同她面对着面躺着。
萧煜当时转着轮椅,准备退出去,瞥见一个下仆正拿水桶冲着地面,他没太在意,在略有些湿滑的地面上小心地转了个方向,刚要往外去,就瞧见那个不长眼的下仆拎着水桶,抡圆了胳膊就是一晃,好死不死地正对准他。哗啦啦,一桶冷水兜头而下,他毫无悬念地被淋了个湿透。
萧煜仍然闭着眼睛不看她,她也没去逼他,只将手探到被子里,寻到他冻得僵冷的手,然后轻轻拉过来,运起重火诀,将内力给他一股脑儿地灌进去。
今儿他进修罗殿时,那些个下仆们破天荒地还没有将地面洗刷干净,满殿的血腥味儿几近冲天,很是叫人厌恶。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安静地给他输着内力。
萧煜很不悦。
等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暖和过来后,语琪才轻轻开了口,“对不起。”
“你这法子是下作了些,但我喜欢。”语琪挑了唇角,笑得眉眼弯弯,一锤定音,“明日就这么办。”
萧煜缓缓睁开眼睛,皱了皱眉,“你对不起我什么?”
小徒弟讶异地问:“您的意思是?”
语琪笑笑,“我也不知道,但先道歉总是没错的。”她顿了顿,凑过去,捏住他的耳朵,“告诉我,我哪里又得罪你了?”
“别。”
萧煜凉凉地看她一眼,重新闭上眼去,不去理她。
他被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瞧得有些许尴尬,搓了搓手道:“这法子是下作了些,您看不上是正常的,我再帮您想别的辙。”
语琪本来想拧他的耳朵的,可他的耳朵不知怎的还没暖过来,摸上去冰凉,她只好用重火诀逼热了手,给他暖耳朵。
语琪闻言不语,摸着下颌审视了他好一会儿。这孩子实在适合入她这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萧煜轻轻叹一口气,仍然觉得她在里面得赏,自己却在外面等了一晚上,像个傻子一样可笑,但被她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下,倒也生不出什么气了。
小徒弟附耳过来,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通,最后一锤定音,“就这样,少宫主就手到擒来啦。别不信我,您听说过董永和七仙女的事儿吗?一样的,要不是董永在仙女儿洗澡的时候偷了人家的衣服藏起来,人家仙女也不会跟了他这么一个穷小子啊!”
语琪还在给他暖耳朵呢,一会儿没注意,肩头忽然一沉,转过头来,就看见他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上。她微微勾了唇角,覆在他耳朵上的手往后滑,手指没入他的黑发中,轻轻地抚了抚。
语琪瞧瞧他,“什么法子?”
萧煜也伸手搂住她的背,可语气仍然有点儿凉,“既然没罚你,你在里面待一晚上做什么?”
小徒弟想了想,贼头贼脑地替她出谋划策,“您要是这么个想法,那加辣椒水儿还不如按我这法子来。”
语琪想了想,怕又得罪这位,只好委婉地从头讲起,“你大概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还小,一到雷雨天,就会抱着枕头去找宫主。”
他描述下的自己像是个求而不得的卑微爱慕者,语琪有点儿郁闷,但还是点了点头,“差也差不离。”
萧煜凉凉地睁眼看向她,“你倒是会钻营。”
小徒弟轻轻呀了一声,没大没小地感慨,“那您折腾这么半天,只是想让少宫主别不搭理您?”
语琪也确实没脸辩解说是害怕,只好轻咳一声继续道:“每次跑过去时都免不了淋一身雨,那时宫主看我实在凄惨,便叫侍女带我沐浴,然后留我同她一起睡。”说完,她小心地去瞅他脸色,果然见萧煜的脸拉了下来,冷了几分。
语琪一愣,继而无奈地笑了笑,同他简单解释几句。
她不敢再说了,萧煜却冷哼一声,“然后呢?”
小徒弟满头雾水,“我瞧少宫主喝了呀,怎么就不成呢?”
语琪张了张嘴,最终只敢说:“没了。”
语琪疲惫地摇摇头,说:“不成。”
“没了?”他嘲讽似的扯了扯唇角,声音放得极轻,“所以,你昨晚又同母亲一起睡了?”
刘麻子的小徒弟瞧见了,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
他的语气太可怕,语琪没敢吭声,只轻轻收回了手,抱住他的胳膊。
最后她深深看了他几眼,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静悄悄地退开一步,给他让出一条宽敞的路,然后一个人回了修罗殿,继续监督那些少年训练。
萧煜继续说下去,声音却越发得冷,“我在外面等你,你却在里面与她同榻而眠?”
瓷瓶里面装的是金疮药,她瞧见他唇角的磕伤还没好,本来是准备拿出来缓和两人之间关系的。可现在的情形叫她觉得,她开口说哪怕一句话,都是踩在他的痛处上作威作福,她做不出这种事。
“也不全是。”语琪怕再不说话,自己就要被一把推下床去,她没什么底气地试图解释,“我原来准备退下的,可宫主的头痛病犯了,我就留下来给她按摩,后来天色晚了,她便索性留我一起睡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不敢惊扰此刻的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这下子萧煜的脸直接冷到了极点,“她头痛病犯了,自有侍女,又与你何干?”
片刻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轻轻地摆在了轮椅的扶手上。
“她不信旁人。”
她安静下来。
“看来你倒不算是旁人了。”萧煜收回了原本环在她腰上的手,冷笑着瞥她一眼,“好个母女情深,看来我倒是外人了。”
语琪仍然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势,只是要说的话一下子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语琪都不知道他此刻在吃谁的醋,是他母亲的,还是她的。她定定地看他片刻,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拉过来,认命地将自己的头发往他食指上缠。
甚至,有屈辱。
萧煜不是第一次见她来这套,自然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当下一把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离,冷着脸转过身去。
萧煜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后闭了闭眼,脸上有隐忍的愤怒。
被子被他一起卷走,语琪身上一空,手也就松开了。
他的轮椅不能变窄,他也站不起来。
那一缕长发轻轻落在枕上,再无人问津。
可他不是普通人。
语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他的撒气方式最近已经改了,她再用以往的方法自然只能落个失败。想到此处,她挪过去,将自己的手腕绕过他的肩膀,凑到他的唇边,“实在气不过的话,便咬我一口好了。”
若换了普通人,方才一个侧身就可以从她身边走过,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萧煜气得想笑,他是这么容易糊弄的人?下意识地便想要推开她的手,可转念一想,凭什么叫她好过,当下头一偏,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她按着他身侧两旁的扶手俯下身来,气势逼人地迫他看自己。
如今他的武功已然恢复,又下了狠劲,牙齿一下子便没入了皮肤,血顿时就涌了出来。
语琪仍然跟了上去,加快步伐追到他身旁。窄窄的回廊上,她一个旋身挡在他身前,堵住了他前行的路。
萧煜也没料到这么轻易便咬出了血来,登时一怔,口劲下意识地便松了下来。
最后他头也不回地甩开她的手,转着轮椅离开,没有看她一眼。
可等了半天,她也没收回手去,可那被他咬出的伤口处,血却一直在流。他又等了一会儿,终是没好气地扭头瞧她,“你感觉不到疼吗?”
可萧煜整个人都泛着沉沉的阴鸷气息,薄唇抿成坚硬的线条,不为所动。
语琪凑过去看他,眉角眼梢都是笑意,“消气了?”
她语气轻软地解释,说自己无意作弄他,只想让他看自己一眼,同自己说说话。
萧煜愣了一愣,微微叹了口气,捏住她凑过来的脸往外一推,“去拿金疮药,在柜子的……”
萧煜离开修罗殿之前,语琪追上去捞住了他宽大的袖摆,“我让人准备了冷水,你那时只要转过头看我一眼,我就会跟你道歉,让你用冷水漱漱口,压住辣味儿。”
她接上去,“第三层第二隔。”
语琪心道玩儿大了,可能要坏事儿,连忙站起身跟上去。
语琪将装着金疮药的小瓷瓶拿回来给他,萧煜凉凉看她一眼,“给我干什么?”
纵使下面已经杀红了眼的少年们,都不敢贸然往他身边凑。
“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她摸准了他此刻不会拒绝自己,厚着脸皮就往他腿上躺。
背影冷漠得可怕。
萧煜看她一眼,终究还是坐起了身接过那瓶药,然后低头冲她阴阳怪气地道:“左护法,您的手拿过来。”
她偏头去瞧,只见碎瓷飞溅之中,他背对着自己,已经转着轮椅下了高台。
她立刻把手递过去,微微一笑配合道:“少宫主唤我的名便可,不必这样客套。”
语琪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开口,却听得啪的一声巨响,叫人头皮一麻。
萧煜冷哼一声,低头给她上药。
他深吸气,闭上眼,压下心头蹿动的火气。
语琪动了动身子,侧脸贴上他的腿,眼睛看着他。
萧煜再清楚不过,她就是想要激怒自己。无论是同她吵,还是与她动手,都是着了她的道,只会让她更加得意。
萧煜任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重重捏了一下她的伤处,叫语琪痛得轻轻抽了口冷气。
可他没有。
见她如此,他才满意地一笑,凉凉地警告道:“你若是那么喜欢同她睡,下次便不要再爬上我的床。”
萧煜好不容易停了咳嗽,脸色难看得可怕,捏着盖碗的手紧了又紧,气得几乎发抖,几次都想转过身,将那人剥皮、抽筋。
语琪无言。
她瞧够了,垂下眸去,抵着唇抿着嘴,低着头轻轻地笑,叫人不知道这事儿是她干的都难。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一把捏住她脸颊的软肉,冷哼一声,“不乐意?”
热滚滚的辣椒水是经语琪亲自验证过的,她知道那玩意儿的销魂程度,毫不意外地瞧见萧煜被呛得咳嗽连连,面皮通红,薄薄的眼皮子一合,就眨出泪花来,就连那常年色泽浅淡的唇,都被辣得红肿起来,看起来端的是狼狈异常。
“不是。”她无奈地一笑,“只是你那么说,叫人一听之下,还以为我是靠着以色侍主往上爬的人。”她顿了顿,添上一句,“还是先后勾搭了两位宫主的那种。”
几乎是一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萧煜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蓦地就扭曲了。
萧煜冷笑着斜她一眼,“你有脸做,却不让我说?”
下仆上来奉茶,或许是被她直剌剌的目光所影响,萧煜有些烦躁,接过盖碗后看都未看一眼,抬手就抿了一大口。
语琪忙不迭地举手投降,“你想怎么说怎么说,我没有异议。”
回到高台上落了座,萧煜也没有施舍给她半个眼神,语琪盼望着一会儿的好戏,也不在意,整个人懒懒地倚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萧煜没理她,他一夜没睡,此刻气也撒得差不多了,困意就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好不容易强撑着给她上完了药,把瓷瓶往她怀里一扔,转身就睡了。
语琪点头,随意扯了个下仆,叫他端着茶,跟自己回了殿。
那次之后,语琪每次去萧莫愁那里汇报完事回来,都要担惊受怕许久,不过萧煜倒也没再发什么脾气,每次都只不过是凉凉地扫她几眼罢了。
刘麻子的徒弟叫她放心,“里面血腥气那么浓,就算是狗鼻子都给整晕了,哪里还觉察得出这点儿味道?”
直到语琪的重火诀也又上一重,萧莫愁也开始派她做任务。
她很满意,但又觉得会被识破,“这辣椒水的味道到底有些冲,他可会闻出不对劲来?”
语琪去向萧煜辞行,结果他听闻之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分外轻描淡写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待辣椒水取来,水热了以后往杯子里一倒,又撒了点儿茶末进去,搅和搅和,语琪觉得差不多了,自己先蘸了一滴抿了尝,实在又辣又烫,搅得舌尖麻了一半,颇为销魂。
他斜睨她一眼,将理由编造得十分像一回事,“你能保证你走的这半月不下雨?”
这是要别人给他顶锅盖,语琪并不大介意,笑着一口答应。
她自然摇头。
这个麦色皮肤的小少年朝她一笑,瞧起来有股子蔫坏蔫坏的机灵劲儿,“所以得求您一件事儿,我可以替您把辣椒水弄来,但您别叫我做这端茶的差事儿。”
“那便是了。”萧煜说完,眉梢微微一挑,看向她,“怎么,你好像并不乐意?”
语琪自然是道好,却有点儿讶异地瞧他,“你就不怕兄长罚你?”
语琪怎么可能不乐意,她趴在轮椅扶手上瞧他,眼底浮起几分笑意,“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把你骗上一同去的。”她顿一顿,眯起眼睛感慨,“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给她出主意,“加盐没什么意思,倒是厨房里剩点儿辣椒水儿,您要是真想出气,我去替您取来。”
那次他们仅仅花了七日,远没到萧莫愁定下的半月之期,便完成了任务一同归宫。之后没过多久,萧煜又被萧莫愁派了一项任务,语琪自然是作为寒毒解药与他同去。再到后来,次数多了,魔宫上下都对他们总是同出任务习以为常了。
小徒弟偷偷抬眼瞧,这位林小姐的侧脸被阳光镀了层淡淡的光晕,的确如同他师父刘麻子所说,她笑起来是极漂亮的,可他并没有琢磨出什么暖意来,倒是觉得这小姐笑起来怪模怪样的,透着股子邪气,但转念一想,就他所看到的情形,是少宫主一直不给她好脸色看,她要报复也无可厚非。
两人的武功修为在年轻一辈弟子中本就难逢敌手,习的还是同出一源的寒玉诀与重火诀,又有朝夕相处培养起来的默契,配合起来堪称天衣无缝,直如一个人似的,自然是无往而不胜。
“你别管这些,到时候水烧开了,能找到什么就往你少宫主杯里添什么。”语琪一边温声吩咐着,一边瞧着那茶壶微微地笑。
萧莫愁给的任务一向刁钻,旁人五件完成一二已是幸运,他们二人却常常是连着接下十件任务,无一败绩。时日一长,萧莫愁每有任务便习惯性地点他们两人出宫,再到后来,两人一年下来几乎没有几天是待在宫中的,而且每次出宫都同时负着三四件任务,只待全部完成了才回宫复命。
“您要这些做什么?”
这些年,他们去过天涯,到过海角,几乎将这四海八荒都走了个遍,曾无数次以身犯险,在鬼门关前徘徊挣扎过,也曾无数次地为了看峰顶云海、长河落日而抵肩并坐。
语琪闻言来了兴致,走过去瞧了瞧那茶炉子,又偏头问刘麻子的徒弟:“你这儿有盐巴吗?或者醋什么的也行。”
萧煜曾经以为,这样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会是麻木而不堪的,可这么久过去,他竟从不曾觉得煎熬乏味。
刘麻子的徒弟点头,说烧的是给他们泡茶用的水。
大抵是因为她。
拐过转角处,她正瞧见刘麻子的小徒弟正执了把大蒲扇,弯着腰照看着茶炉,她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开口,“这是烧水呢?”
就像是他走火入魔的那段日子,明明再绝望难堪不过,可回想起来,竟找不出什么真正可称作阴霾的回忆。
总是热脸贴人冷屁股,语琪心里到底是有些郁闷,一甩袖把场子丢给他管,自己敛袍下了台阶,一路撂倒了几个不长眼地将剑头对准她的少年,到殿外去透口气,松快松快。
她这个人很是奇特,虽于正事上沉稳可靠,但在小事上却是极尽荒唐,譬如她曾拉着他在一树野梅花下埋上一壶酒,说下次倘若还能路过便刨出来尝尝,也曾将一只八哥自他的烤架上抢下,然后剪去它的舌头,没事便教它说话,还经常在他受伤之时编几段淫词艳曲,颠来倒去地在他耳边不断哼唱……
可他就是有本事不看她一眼,用那冷冰冰的态度硬生生地画出了楚河汉界,将她尝试着搭话的努力都格挡在外,从头到尾都端着个拒人千里外的凉薄面孔。
虽然说出来都是糗事,但不可否认,倘若没有她,这样日日风餐露宿、不知明日生死的日子必然会乏味苦闷得将人逼疯。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传染了,后来每遇到一树梅花,他总会抑制不住地想,下面会否藏着当年埋下的那壶酒,至于那只八哥,她教会了它说“废物萧煜”,他则教会了它说“蠢货林语琪”,还有她编的那些淫词艳曲,虽说内容不堪,但是曲调却是该死的朗朗上口,叫他经常在赶路时不知不觉地哼唱出口……
她挤对人在行,可干起欺负人的事却多少有些稚嫩,那日萧煜跟她一起在修罗殿监督训练,昏暗的大殿,下面的人丁零咣啷地打打杀杀,高高的台子上就他们两人,她的座位同他的轮椅靠得近,肩膀和肩膀之间就几个拳头的距离。
就这样,一晃便是数年,他们曾为一块返魂香探过数十座古墓,也曾为集齐一味天下奇毒的解药而闯过几大门派的藏宝阁,去过天山之巅,也下过死亡蛇谷,见识过正在活动的火山,也横穿过几乎无人能还的大漠黄沙。
其实对于挑战人的底线这事,语琪还真没什么经验。
萧煜有时在篝火旁独自守夜时也会去想,想她这些年的相伴是真情还是假意,可想到最后,又觉得计较这些实在没多大意思,鬼门关前无数次的考验,生死关头时的一次次相依为命,他们早已是彼此的半身。
语琪万分后悔,却也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之下,她只能尝试用来压箱底的一招——当一个人软硬不吃的时候,要逼他来搭理自己,便只能试着去突破他的底线,俗称,花样作死。
她曾经十分浅眠,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但到了如今,只要是他守夜,便会睡得格外酣甜;他也同样,再九死一生的处境,只要有她守在身后,心神便会奇异地安宁下来,波涛不惊地从容应战。
自然,她也试过怀柔政策,但是也在萧煜这座冰山面前碰了钉子。
于他而言,她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是计谋多端的智囊,是体贴风趣的旅伴,是生死扶持的搭档……也是灵魂相依的爱人。
以前语琪还可以用挑衅和挤对来换取他的注意与回应,如今这方法不再管用。无论她说什么,他统统当作耳旁风,根本不理会。
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已无人可以代替。
自那天之后,萧煜不知道是觉得自己丢脸丢大发了,还是气她干出这等好事,总之再也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只当她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避免着一切看到她的可能,她的人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立刻转移到相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