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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萧煜

修罗场这种设定是魔宫副本的老梗了:魔宫每年将数百孩童投入这座殿中,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只允许几人活着出来。用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都是顶尖杀手。

语琪则是笑而不答,只将搭在轮椅搭脑上的手无声地往前探去,随意地揉捏了一把萧煜的后颈,又滑到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表达了“别这么小肚鸡肠,开个玩笑罢了”的意思,悠悠然地往被人称作“修罗场”的殿中去,“还请兄长稍等片刻,待他们清扫完毕了,妹妹再来迎兄长进去。”

在萧煜闭关期间,这修罗场由她代为掌管,如今他出关了,萧莫愁便命两人一同料理。

两人已经你面冷若霜,我笑里藏刀地过了半月,这样的口角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是以就算是奉行动手不动口的萧煜,都只是动了动薄唇,不冷不热地反击两句而已。

经过昨日的一场厮杀,地上不知淌了多少人的鲜血,刘麻子师徒两个和其他几个下仆将一桶桶盐水挑进来,用刷子一遍遍地冲洗,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显然是做惯了的。

语琪抵唇轻笑,却不防身前萧煜冷冰冰地开了口,声含冰碴,“拿我的双腿取乐,很有意思?”

语琪一踏入殿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血腥之气,几乎令人作呕,但几日来她倒也已习惯,并未露出什么不适之色,只抱着肩臂,含着笑往殿柱上一靠。

刘麻子师徒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敢再杵着,直跟鬼撵似的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内,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了少宫主迁怒下的冤魂。

她不言语,也不催促,薄薄的唇似有若无地勾着,柔和又懒散,但整个大殿的下仆都觉得心头一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们本能地加紧赶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在萧煜身后现身的语琪仿佛才想到这一茬,低低啊了一声,修长手指搭上轮椅的搭脑,直直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面孔,用毫无歉疚之意的语气柔声笑道:“抱歉抱歉,一时口误,忘了兄长双腿不便之事。”

语琪直起身,轻轻抚掌,“行了,让他们把人都带进来吧。”

那语调柔和又温文,好似真是善意的劝诫,却让刘麻子和他徒弟同时抖了一抖——少宫主自幼不良于行,哪里又有“踹”的说法?

吩咐完之后,她弹了弹衣襟袖摆,出去寻萧煜。

萧煜的眉头蹙得更深,紧抿的薄唇透出几分不耐,然而他还未出口训斥,一把温软懒散的嗓音就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既如此,还不快去,小心兄长一个不耐,踹断你们的心脉。”

她绕过回廊,就看见那人靠在轮椅中,偏着头看檐外的天空,神色格外专注。

“回……回少宫主的话,还未。”刘麻子吓得赶紧垂首,结巴道:“不过快……快了。”

语琪在他面前停下,也折了脖子探头去看,除了看到天有些阴外,没见什么稀奇事物,她挑了挑眉,刚欲开口询问,余光就瞥见他已收回了视线,低头将轮椅转了个方向,绕开了她,径直往殿内去。

杀人夺物,皆于无形。

她笑着轻骂一声,也不追着赶上去,就这么慢悠悠地缀在他后面,同他一前一后地到了殿前。

轻风绕过,袖摆微鼓,只见萧煜的每一根手指的指根处都戴着一枚雕工精美的玄铁戒指,其上缠着细细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冰蚕丝。

出人意料,萧煜并没有进去,而是停在了外面,倒似在等人一般。

“还没清扫干净?”

听到她的脚步声渐近,他将撑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收回,半阖的黑眸也睁了开来,也不去看她,只淡淡地开口,“推我进去。”

刘麻子悄悄掀起眼帘瞅了一眼,看见少宫主蹙着眉开了口,那冷郁的声线遥遥传过来,含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声音有些低,但还算悦耳,且这是他难得一次主动开口要她帮忙,语琪心情略好,于是不去跟他计较这命令一般的态度,顺手握上轮椅后的把手。

刘麻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徒弟更是抖得像筛糠。

推着他往前行了几步远,她就停了下来。

轮圈无声地碾压过地面,毫不停留地驶过他之后却又微微一顿。

这座修罗殿的门槛不算低,难怪他会提出这个略显罕见的要求。

小徒弟以平生最大的应变能力压下了惊愕,飞速矮身跪迎,桶中冷水在剧烈摆动下泼洒出了大半,全数泼在襟口,透骨的冰凉,但他连擦拭都不敢,只盼望着这位活阎王没有听到自己和师父刚才那没上没下的编派。

萧煜等了片刻,身后人却没什么动静,他不由得转了脖颈回头,“你做什么,这么慢?”

那轮椅一角缓缓自转角现出,绣着繁复暗纹的黑袍几近曳地,镂空刺绣层层叠叠攒成的宽大袖摆柔滑地覆过金丝楠木的扶手,只露出一点儿苍白的指尖。

他语气不善,像是斥责属下,语琪哼笑一声,将他推离,自己则抱起双臂靠上一边门框,带着笑意朝那门槛努了努嘴,“那兄长快一个给我看看。”

“那算了,我还是别见了。”小徒弟啧啧出声,晃悠悠地挑着一担水往大殿里去,“这笑得勾人的阎王,还不如那不笑的呢,没得让人心里发憷……少少少宫主!”

她的态度挑衅,说话时却依旧轻言细语、语调温吞,是个教养良好的模样,也难怪魔宫上下都以为是她一直在好脾气地包容着萧煜。

“狗屁!林小姐又不是圣僧,放的哪门子佛光!”刘麻子笑骂一句,抻直了腿儿伸了个懒腰,等手放下来,揣回老棉袄里,却又是眯缝着眼儿摇了摇头,“其实说到底,咱魔宫的人都是刀剑血雨下长大的,哪个不是一身戾气?区别只在少宫主不愿藏,而林小姐收敛得好罢了,你以为她真会是个善茬?能在咱宫主面前混得开,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个软面团儿!真惹恼了她,给你笑着来一下,直能让你活生生疼死!”

萧煜指着自己双腿,冷冷看她,“我怎么快?”

“佛光?”

语琪摆出一个“怪我咯”的神情,移开视线,心情甚好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哎,你小子没见过?林小姐笑起来啊,真真是大族小姐的风华,那薄薄的嘴唇就那么一弯一勾,细长眼尾再轻轻地往下一压,转瞬呐,剔透的面皮就划出一抹光来,凭空就生出密密匝匝的暖意来,你从哪个方向瞅她,都跟逆着日头似的,笼着一圈……”

萧煜盯牢她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后拧过头,发脾气似的猛一甩袖。

“哪样?”

“轰——”

“不是这么看的。”刘麻子嘬了嘬牙,凳子一晃一晃的,颇为优哉游哉,“我们少宫主呐,是日后要做宫主的人,自是需要杀伐之气御下。但公子这两字儿啊,怎么念都是温的,再颠来倒去,拼凑出的也是个笑模样,跟我们那活阎王儿似的少宫主那是八竿子都挨不上一点儿衣角边儿。但是公子嘛,应该跟林小姐差不离。”

那两个砖头厚的木质门槛受他的内力震荡,竟瞬间化为烟粉般的碎屑,金丝楠木制成的轮椅下一刻就碾了上去,压着这满地木屑进了大殿。

小徒弟汗流浃背地挑起第四桶水,随意接下他师父的话茬,“那我们少宫主呢?我见过少宫主的模样,长得挺好看,武功也高。”他停了片刻,点点头,“肯定比林小姐高。”

语琪看着这朵高岭之花的背影,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只能苦笑着跟进去。

“这才是武林世家的风度。”负责修罗场洒扫的刘麻子坐在小竹凳上监督徒弟挑水,一边抖着腿一边闲磕牙,“如今武林,什么阿猫阿狗都是公子小姐,要我说,能有林小姐的性子,那才称得上小姐二字。”

修罗场逢单日便是两人一组互相搏杀,逢双日则是由负责人亲自教导。

这态度落在萧煜眼里,那就是龇出獠牙的挑衅邪笑,但落在了魔宫其他人眼中……

今日恰逢双日。

若换了常人,对着一个摆明了跟自己不对付的人,就算面上过得去,私下仍是要绕道走的。这林小姐却与别人不同,她偏偏不绕道,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横在他眼前,管他是不是看得堵心,她自站得挺拔,笑得那叫一个冰消雪融、梅开三度,时不时还要唤一声兄长,语气十分之十的熟稔,腔调十分之二十的亲昵,好似他们真是什么情比金坚、一母同胞的真兄妹,打娘胎里就好得跟一人儿似的。

其实所谓教导,不过就是负责人单方面的血腥凌虐——魔宫一直奉行的是“在杀人与防止被杀中学习”的暴力教育理念。

至于林语琪林小姐,她对谁都笑得风轻云淡、尔雅温文,哪怕是少宫主一直冷眼相对,她对这位名义上兄长的态度依旧是一视同仁、温和有礼。

还活着的孩子们已在大殿中央垂首站立,萧煜转着轮椅上前,一句话也不解释,就开始了毫不留情的攻击。

不,应该说是前者单方面地对后者看不顺眼。

寒玉诀果真是魔宫数一数二的上等功法,这些少年经过了小半年的非人训练,功力已然不弱,此时虽一拥而上攻他一人,却仍是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保命。

一直到半月之后,萧煜见语琪时仍摆着一张臭脸,不加掩饰的程度让全魔宫上下都明白了少宫主和林小姐不对盘的事实。

语琪看得技痒,也上前加入了这场混战。

她看看他,又看看那堆衣服,干巴巴地道:“好吧,既然你喜欢自己洗的话。”

只是……

萧煜伸手一探,将那团衣服从她怀里扯了回来,扔到床内侧。

她却不是去履行教导职责,而是助这些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一臂之力,同他们一起围攻萧煜一人。

她只好讪讪一笑,慢吞吞地抱起床尾换下的衣衫,“那我帮兄长把衣服洗了,也算尽一尽做妹妹的责任。”

她这一捣乱,萧煜原本的从容不迫就瞬时减了七八分,颇有些捉襟见肘,但仍占据着上风。

气氛尴尬。

刀光剑影之中,语琪含笑对上了萧煜的视线,一点儿愧疚的意思都没有,眼底反倒有几丝恶作剧似的得意。

他没碰那杯水,只冷冷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萧煜定定看她片刻,漠然地转开了眼去,只是下手明显愈加狠辣,一时之间四周哀号遍野,血肉飞溅,逼得几个少年连连退后,一时间他身边就只剩她一个。

但是萧煜显然不是什么一笑泯恩仇的豪爽之人,他是那种记仇记一辈子,心眼小到针尖都戳不进的阴戾之辈。

语琪一愣,继而轻笑着迎了上去。

“还有什么事随意吩咐吧,我再不顶半句嘴。”她顿了顿,眯起眼睛笑了笑,“就算是弥补好了。”

萧煜所使寒玉诀,与她所使重火诀,本是相生相克的两种功法,生于同源,却趋于两个相反的极端,可融为一体,却也互为克星。这两种功法倘若用来共同对敌,便是事半功倍,令人难以招架;倘若互相攻击,则极容易两败俱伤。

语琪不由分说地把水塞到他手里,将刚才挑开的薄被重新盖严,毫不客气地在床沿重又坐下。

是以语琪与他过上几招便果断地抽身退出,等萧煜在少年们的围攻下露出破绽之时又跃入战圈,攻他的软肋,这样来来回回数次,已经与少年们培养了默契,开始轮流上前刷起BOSS来。

她眨了眨眼,将青瓷盖碗往前稍稍递了递,“为刚才任性的报复,我道歉。”

这样下来,她一直保持在最好的状态,萧煜的精力却透支得很快,面色渐渐泛白,额角也迅速地覆上了一层薄汗,显得很有几分狼狈,然而随着他的眉头越蹙越深,那双眸子却愈发漆黑发亮,映衬着惨白的面容和薄唇,显得如妖似鬼。

她无奈一笑,用仍包着白布的右手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别处,目光转了几圈儿才落回他脸上,“不是施舍……是道歉。”

语琪见玩得似乎有些过火了,这才转了软剑的方向,对准了刚才合作默契的少年们,同萧煜一起将这些杀红了眼的家伙轻松压制了下去。

萧煜扫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目光直如匕首般划开空气,冷冷地切在她脸上,“这是什么,施舍?”

等到这场混乱的教导结束,还能站立的孩子们又被关入了禁室,下仆们将伤亡的人搬出去,又提着一桶桶水进来刷洗地面。

语琪没有滚,而是起身去桌前又倒了一杯水,这次温度控制得很好,不冷不烫,触手温然。

语琪去偏殿换下了染血的衣裳,走出来时正瞧见萧煜擦拭完满是血污的手指,满脸疲惫地向身后的椅背靠去。他半阖着眸子支着头,空着的手则在两个膝盖间来回按揉,眉头深蹙,似是不适。

显然,她把他惹毛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突然一声炸雷响,天色蓦地阴沉了下来,奇异地静默了片刻后,铺天盖地的大雨气势惊人地落下来,搅动起的冰冷水汽和着一阵阵凉风卷入殿内,吹得人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无论是这个字还是他的语气眼神,她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萧煜睁开眼,看着殿外突落的大雨,面无表情地加大了按揉膝盖的手劲,几乎由揉变作了掐,狠狠地揉捏了两下后,他蓦地瞥见偏殿口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中的动作连同面上的神色一齐凝结了。

“滚!”

语琪挥挥手示意刘麻子去关上殿门,又转身朝萧煜走去。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兄长如果不那么挑剔,倒也还好。”

砰的一声响,沉重的殿门将风雨一同关在了外面,她也停在了他面前,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了他双膝上,直剌剌地问:“风湿?”

萧煜的一双眸子冷得像是在冰水里浸过,薄唇抿成冷漠的弧度,吐出的每个字都含着刻骨的讥嘲,“还真是委屈你了,这样讨好一个残废。”

萧煜别开眼,并不搭理她,原本按在膝上的手落回扶手,又恢复了冷漠孤傲的高岭之花模样。

她心里道着可惜,面上却笑得三分轻佻,七分凉薄。

语琪叹一口气,“兄长这么年轻就得了风湿,以后可有得苦了。”

可惜他命中却有此劫。

萧煜似是无法忍受她的无知,冷冷地一眼刺过来,“你才风湿。”

那时这位少宫主还是个眉目清秀的黑发少年,虽然稚嫩,五官却已隐隐显露出几分阴柔俊秀,尤其是那一双腿,不可思议地笔直修长,无论往何处一站都挺拔清逸得紧,俨然茂林修竹的风华气度。

“是是是,我风湿我风湿,一到阴雨天我膝盖就疼得很。”她寒碜他两句,一捞衣摆,颇潇洒地在他轮椅前盘坐下来,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长叹一口气,“这老寒腿,实在是不中用。”

她抬头看他,在萧煜几可杀人的目光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资料里他七年前的模样。

萧煜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拧转头不去看她。

“刚出生的婴孩尚且会躲开,你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直起身,摇头轻笑,像悲悯似的轻嘲,“请问兄长,我就算再处心积虑,能在这样的你身上得到什么?”

片刻寂静,她重新开口,“不是风湿,那是什么?”

理所当然地毫无反应。

膝盖钻心地疼,夹杂着渗入骨髓里的密密麻麻的酸,他觉得疲惫,不耐再与她夹缠不休,只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寒毒。”

说罢,她弯腰将盖在他腿上的薄被掀开一个角,也不去看他的脸色,只勾起修长的食指,隔着白缎锦袜随意挠了两下他的脚心。

语琪轻轻啊了一声,“阴雨天都会发作?”

她颔首轻笑,“是啊,兄长你自己都这么觉得了,我又到何处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萧煜冷淡地嗯了一声。

“我如何知道?”萧煜冷笑,“我身上并无你可以觊觎的东西。”

她又轻轻啊一声,心里为之前对他的刁难而浮出几分愧疚,“那你进殿之前在看天,是早预料到会下雨?”

他早就认定她不怀好意,先入为主的念头一旦扎下,她再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语琪索性破罐破摔,懒洋洋地往床柱上一靠,没骨头似的,“你觉得呢?”

病痛缠身的人脾气都不会好到哪里去,萧煜答了两句,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萧煜不置可否,只平静地问:“说吧,蓄意接近,用意何为?”

“无干,无干。”跟身体不适的人不能太计较,语琪好脾气地举白旗投降,“我就是随便问问。”她顿了顿,抬眼直直望向他,“我修的是重火诀。”

听到这里,语琪不可能再不明白,她挑了挑眉,“你方才,是故意百般刁难。”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萧煜厌烦地皱了皱眉,“我知道。”

“这么快就暴露了,”他淡淡地道,“七年过去,你不进反退,莫非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知道就好。”

“……”

语琪笑弯了一双眼,就着这个盘腿而坐的姿势倾身向前,将手覆上他的双膝。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还是能感觉到掌心下他的膝盖像是冷雨淋过的石头一样坚硬冰凉,其中似乎有股冷气在蠢蠢欲动,却又被什么压制着,只拼命地想往上蹿,搅得膝盖处的软筋都一跳一跳的。

语琪满心的莫名其妙之时,他薄薄的嘴唇却轻轻开合,“我以为,你会一直忍下去呢。”

她专心感觉手下的异样,他却被她掌心的暖意烫得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呵斥:“你干什么!”

之前她都快成二十四孝好妹妹了他也没给半个好脸,现在她准备造反了他却笑了。设定中关于他的描述是“阴晴不定”,还真是挺精准,这人的心思简直比海底针还难猜。

语琪回过神,在他膝盖上打着圈儿按揉起来,她一边力道适中地揉捏着,一边推送了点儿内力进去,“对付这种寒毒,兄长那寒玉诀可远远比不上我这重火诀。”

竟然在笑?

温热的内力疏散了郁结的寒气,膝头僵硬打结的筋脉被她一点点理顺,萧煜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眉头却蹙得越发紧,盯着她的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怀疑。

如果真的要描述的话,他的唇角似乎、好像……有点微翘。

语琪专注于手头工作,头也不抬地笑笑,“兄长为何这样看我?”

出人意料的是,萧煜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狭长漆黑的眸里没有半丝怒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挑衅完毕,只等对方发作。

“是,我计划着先奸后盗。”她调侃两句,又仰起脸去观察他神情,“好些了没?”

说罢她端起青瓷盖碗,自己一口饮了个干净。

萧煜目含探究地同她对视片刻,却不大自然地率先移开了视线——她眼中没有算计,一望见底。

语琪微微颔首,“看来兄长应是不渴。”

语琪见萧煜别开眼不看自己,也不在意,只是手下又多送了几分内力进去,掌心有节奏一圈圈地打着转,带着热力一点点沁进冰凉的皮肤,引导着他膝头凝结的血脉重新流动起来。

他如她所料地没有说话,只是皱眉。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下意识地尽力避免与她对视,颇有些尴尬地垂着长睫。

她说完看向他,神色平静。

但是这种淡淡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

语琪面色都不改一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杯壁,唇角的弧度仍旧只有那么一点,“兄长是不是忘了说声‘多谢’?”

重火诀名不虚传,不过一点点内力,就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寒毒,暖意如一把燎原之火,从下往上迅速烧去,很快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像是置身于温泉之中,舒缓了大部分的苦痛。

他的手慢慢落回身侧,视线却是凝在了她的脸上,等着一个该有的解释。

萧煜一开始还能保持清醒,但随着疼痛的缓解与疲惫的上涌,只觉得眼皮子重得厉害,每根骨头里都透着倦意,她的手掌按在膝上,又舒服得紧,终是没能坚持住,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煜挑了下眉梢,伸手去接,指尖还未触到,她就转了手腕避开。

语琪给他按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的腿都坐麻了,刚想问他觉得怎么样,就见他搁在扶手上的右手轻轻地、轻轻地往下滑。

这话的内容没什么问题,就是语气跟之前的柔和轻缓全然不同。

堆叠着刺绣的宽大袖摆被蹭得翻了起来,露出一截子修长苍白的手腕,细长的手指和那指根上一个个精美繁复的玄铁戒指,暴露在了她的目光之下。

她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地道:“兑了冷水,应是不烫了。”

玄铁戒指已经承受了冰蚕丝的大部分张力和拉力,但可能是之前那场教导的确耗费精力,到现在他的指根仍然泛红,细看去还有些地方磨破了皮,大约是发炎了,有点儿肿起。

他名义上的妹妹一袭白衣立在床侧,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盖碗,薄唇轻轻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低垂的眼睛里却并无笑意。

语琪捏住他的一个戒指,想给他褪下来,但还没怎么大动作,萧煜就皱了皱眉,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才缓缓地掀起眼睫,朝她看去。

那声嗯低沉模糊,声音并不是很大,但还是让语琪一下子顿住了。她抬头去看,萧煜微蹙的长眉轻轻舒展开来,呼吸清浅而悠长,苍白的面色也添了几分红润,看上去面容安宁,应该是睡着了,还睡得挺沉。

他眼也未睁,却像是已看见了她,“水倒好了?”

语琪扯了扯嘴角,心道自己按摩的手法又精进了,便也不再去扰他安睡,悄悄地起身,朝一旁角落里的刘麻子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她勾了勾唇,手中仍托着那早已掀了盖的青瓷盖碗,却没递过去。

转回头,她低头瞅他。

她抿了抿唇,顺势转身,绕过黄花梨的方桌,停在他的床前。这人一只手轻搭在锦被上,一只手垂落身旁,面上浮着些许倦色与疲惫,唇色虽略显苍白,眉目却是安然。

金丝楠木质地的扶手泛着一层温润透亮的光,刚才下滑的手掌此刻又沿着木纹往下一点点地蹭,没一会儿就悬空了,在失去支撑下无声地往下掉,眼看就要磕在硬邦邦的轮圈上,语琪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给他安放在了镶着软垫的座面上。

皮囊是真的好,好到几乎完全掩去了他那糟糕的性格。

她放下手,偏头对跑过来的刘麻子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压低嗓音问:“后殿有无可暂时休息之处?”

萧煜双目微阖,上半身斜斜地靠在柔软的高枕上,如墨青丝撒了半床,侧脸的线条柔和秀气,风姿清逸,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冷漠挑剔。

刘麻子忙不迭地道有。

语琪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后的拔步床。

“去收拾一下,兄长今儿就歇在这了。”

甜枣儿她已经慷慨大方地给了不知道几筐,是时候操起棍子给他来一棒了。

“那小姐您呢?”

那些腹黑邪魅的男主追到倔强别扭的女主,靠的从来不是百依百顺,“打一棒给个甜枣”才是正路。

语琪好笑,“我又不累,没必要歇在这儿。”她顿一顿,想到殿外那瓢泼大雨,又改了口,“算了,你也替我收拾一处歇息吧,这么大雨也不好回去。”

语琪捏着青瓷盖碗在桌旁满腹怨气地站了一会儿,决定把好脾气和温柔都收起来。

等把萧煜安置好了,刘麻子请她等等,说另一间房许久未用,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能住人,语琪环顾了一下四周,挥了挥手,“你去再拿床被子来,我在那边软榻上凑合一晚就是。”

一会儿嫌她笨手笨脚,一会儿嫌她动作慢,不是皱眉就是冷笑,从头到尾都没露一个好脸色,情绪十分稳定地保持在“来了好朋友的小姑娘”和“进入更年期的老大妈”之间,从来没有回归到知恩图报的正常人的频率。

那软榻又窄又小,语琪枕着胳膊侧躺在上面,到半夜也没睡着。刘麻子给她弄来的被子带着淡淡的霉味,和着顺着缝隙钻进来的雨丝和冷风,真让人觉得浑身黏乎乎湿漉漉的不舒服。

她温言好语笑意盈盈风度翩翩春风化雨地伺候了半天,他却一直一副“爷就是看你不顺眼”的冰山冷美人模样,活像是她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她将散发着霉味和潮气的被子推到一边,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仰着头看天花板,一边运起重火诀,驱走萦绕周身的寒冷和潮气。

“烫了。”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跳跃了一下,发出哔剥一声轻响。

“太凉。”

有轮廓模糊的剪影投在墙壁上,黑黝黝的一团,语琪侧头一看,那影子像是个拥着被子坐着的人。

“水。”

她挑了挑眉,视线转向另一边的拔步床,果然,透过那薄薄的床帷,她看到了萧煜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有多久了。

“进来,把这些收走。”

她踢开被子下榻,马马虎虎地套上靴子,过去瞧萧煜。

“杵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这边坐在床上的萧煜抬手揉了揉眉间,很是茫然。

“取套干净衣物来。”

寒毒缠身多年,他已有许久未曾睡得这样酣甜,几乎叫他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转了转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打量周围。

“把软枕拿来。”

床帷被人放了下来,外衣也不知何时被人褪了,整齐地叠在床尾。他挑了挑眉,目光在其上一晃而过,却是在床板上停下。那里横着一道浅浅的印记,是多年前被他的指甲划的。

“扶我上床。”

萧煜顿时明了自己身处何地,对他而言,这个后殿并不是太陌生的地方,闭关之前修罗殿由他掌管,他偶尔也会在这里歇上一晚。

“去开门。”

他之前一不注意睡着了之后,大概是刘麻子把他安置到了这里来。

可是语琪一路把萧煜送回了绝情阁,也没看出他有半分丝毫的脆弱,那颐指气使的少爷口气简直跟呼狗唤猫似的,就差跟他母亲说一声然后把她收了当丫鬟了。

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先前竟会在她面前那样睡过去,实在是太过大意。他原本觉得母亲那般信赖她实在是天真,也一直暗暗告诫着自己,不能重蹈母亲的覆辙,谁知真正轮到他了,竟也会犯下这样轻信的过错。

追姑娘需要刚柔兼济,追男人大概也差不离。如果继续按照小言套路走的话,在恶劣的挑衅欺负之后,应该展现一点儿“不为人知的温柔”“深藏不露的体贴”,而且这温柔体贴最好是在对方露出脆弱的时候施展,那绝对是事半功倍,一举赢得美人心。

现在一想,林语琪这半个月的针锋相对、笑里藏刀似乎也不是被他揭穿面目后的破罐破摔,她所有的表现都是按照他认为应当如此的来的:挑衅,作对,讥讽,刁难,以至于他想当然地以为她放弃了接近自己的目的,技止此耳而已,也就慢慢地放松了戒备。

虽说男女之间还是有点儿区别的,但无论如何,至少在换着花样把他惹怒了数次又被揍了数次之后,这个高冷的少宫主、冷漠的兄长、阴晴不定的男人终于知道了她是哪根葱,用小言经典语录来描述的话,就是到了“你是第一个敢对我这样那样的女人”“很好,你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阶段。

如此,等到她再次表示出亲近友好之意的时候,他竟没有作太多怀疑就接受了。

显然,萧煜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孩……不对,倔强的青年。

真真是好手段。

“喜欢一个姑娘就要去挑衅”“我爱你才欺负你”“整你是对你感兴趣”之类的理念来自于标准的小言套路,语琪虽然觉得这种情节实在是有些腻味,但不可否认,它十分好用,如果遇上了一个用美色、权势和金钱都难以征服的女孩,这是效率最高的搭讪方式。

不,何止这般。

同她对视了一眼,萧煜这才想起了什么,再次淡淡地移开了目光,“嗯,不揍你。”

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之下,甚至连他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对那人的容忍力愈来愈高,竟这样习惯了她的明嘲暗讽。

萧煜只觉得她莫名其妙,冷声道:“我为何要揍你?”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被她潜移默化地变成另一个萧煜:对她提不起丝毫戒备之心,甚至能够容忍她的一切冒犯,真正变成一个予取予求的亲近兄长,成为她在魔宫的又一座有力靠山,然后像萧莫愁一样被她明目张胆地利用。

无论如何,这样刷好感的机会是不能放过的,语琪挑了挑眉,轻笑,“兄长若是不出手揍人,妹妹就替你推回来。”

林语琪这个女人,实在下得一手好棋。

也不能怪语琪心生惊讶,她原来上赶着要帮忙,萧煜都给她打回来了,这回竟然主动要她帮忙,这转变实在太大,她有些承受不过来。

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省悟得早。一旦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了一些事:这一觉实在睡得太久,以至于小腹都憋涨了起来。

然而这家伙听了之后的确是脸色一变,不过不是不甘,却是讶异。

对于普通人而言,起夜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对于他而言却有些麻烦。即使如此,他也不想用夜壶来解决,只有些烦闷地支起身子往外挪。

其实以她如今在魔宫的地位,可以不必听他的命令,但是既然她蓄意接近,就别怪他物尽其用。想到此处,萧煜细细看她面上神色,试图从中找出不甘之色。

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帷,外面的语琪俯下身来,里面的萧煜撑起身子,床帷被两个人同时掀开。

萧煜沉沉地看着她,心道这般作态拿给萧莫愁那女人看也就罢了,他却是不会入套的,于是愈发冷下脸来,“去把我的轮椅推来。”

语琪对上萧煜的视线,那双宛若点漆的黑眸在掠过一瞬的讶异后,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

语琪止住笑,朝他轻轻扬了扬眉,现出一副温文无辜之态。

但是,这会儿又有点儿不一样,他撑着床的手臂有些僵硬,修长的手指轻轻抠着身下床单,神情看上去不大自然,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萧煜却是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转回头看她。

她瞅瞅他,转身在床沿坐下,“醒了?”

这般下意识的逃避姿态实在罕见,与他平时高冷淡漠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语琪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少宫主是在故作镇定,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这一笑,将之前的郁气笑得一扫而空,她很是愉悦地弯了一双眼睛。

他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视线,淡淡地道:“你怎么还在?”

沉思被含笑的声音打断,萧煜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盯着她许久。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雨下得太大。”她答得简单,视线落在他的下半身,心想是不是夜里凉,搅得寒毒又发作了。

“兄长这般看我做什么?”

萧煜皱了皱眉,不再说什么,掀开被子重新躺下。

当年他并无腿疾时,她也试图接近,被拒绝过几次,就干脆放弃了。如今自己是双腿俱废之人,她又为了什么再次试图接近?萧莫愁已经给了她功法、地位、权势,她还想要什么?离开魔宫?少宫主的身份?甚至是,宫主之位?可若是想要这些,接近他又有何用?

其实他完全可以自顾自地坐上轮椅去恭房,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下意识地躺回了床上。

而他,七年之前不慎走火入魔伤了双腿,遵从母亲的命令闭关修炼。那时虽已寒毒侵身,却也不过是行走迟缓,如今却已需要轮椅代行。

语琪瞧得好笑,拍了拍床沿,“怎么又躺回去了?”

七年过去,她比小时候更加善于掩饰内心,也更难以捉摸。

他阖上双眸,不去回答,只想她快些走开。

直到今天,他才将这个家伙跟记忆中那个狡黠的女童对应起来。

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不耐皱眉,答得冷淡,“睡觉。”

年岁遥远,即便他当年对这个便宜妹妹很有几分介意,但是慢慢地也就忘了这么一个人,就是三日之前出关的时候,他也没在意那个率领众人迎他出关的白衣少女。

“那刚才又坐起来干什么?”

那是七年之前,他闭关之前的事。

萧煜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眉间全是烦躁,“你烦不烦,睡你的觉去。”

这份心机与城府,堪称可怕。

语琪不作声,瞧了他一会儿,无所谓地笑了笑,起身朝自己的小软榻去,没走几步又被他叫住了。

既然走不出这个魔宫,就坐上这魔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萧煜半撑起身子,“等下。”

那时林语琪还是个稚龄孩童,小小年纪,却已极会分析利弊,知道自己没有本事逃走,家族也没本事救走她,于是不哭不闹不抱怨,低眉敛目做小伏低,一步一步地让萧莫愁甘心情愿地收她做了养女。

“嗯?”她半侧过身子看他,柔声问:“要我再帮你揉腿吗?”

美貌与城府兼有,虽是不易,魔宫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林语琪当年还是个孩子,却能在一众好皮囊的虚伪小人中拔得头筹,想来大约是因为她的胆子大且能坚持。萧莫愁阴晴不定,这一刻被逗得勾唇一笑,下一刻就能面色转阴出手杀人。魔宫不乏小人,但是众人都视宫主如鬼,就算有谄媚的心,却也不敢凑得太近。萧莫愁一皱眉,宫中众人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只有这林语琪敢凑过去,最有本事的是她每次还都能活下来,熬过三四次,她大概也就摸清了萧莫愁的脾气,知道了怎么顺毛摸,于是顺理成章地,林语琪就变成了极少数能站在萧莫愁身边的人。

萧煜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一骨子冷淡疏离,“不必,把我的轮椅推到床前来就行。”

好皮囊是一方面,林语琪的罕见之处就在于她虽披了个文雅的皮子,肚子里却全是黑汁水,让她笑,她能比谁笑得都柔和轻软,让她狠,她能比谁都不择手段。表面文雅,所以放在身边看着舒服,内心狠毒,所以办事件件麻利,萧莫愁大概怎么用怎么觉得顺手,一边用着一边不咸不淡地教着,渐渐地,这林语琪就成了萧莫愁身边不可替代之人。

语琪看看他,又看看停靠在木桌旁的轮椅,没说什么,走过去替他将轮椅推过去,停好,低头好奇地看他,“你要轮椅做什么?”

第一就是看脸。魔宫弟子都是身家贫寒、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人,一身粗莽狠戾的气息,拼杀之时的确勇猛,但要讨人喜欢大概是不可能的。而这林语琪出身名门正派,小小年纪就教养上佳,当年虽是没长开的五短身材,一举一动却也有几分风流资质,再加上小丫头长得秀气精致,又极喜欢笑,在周围一帮糙汉丑妇的衬托之下,很是有鹤立鸡群的气质,萧莫愁要不对她另眼相看三分也难。

萧煜原本不想回答她,停了片刻后见她没有离去的意思,才淡淡地道:“没什么,习惯了罢了。”

萧莫愁一向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格,她的武功独步武林,未逢敌手,自傲又狂妄,从来不把阴谋诡计放在眼里。他一直怀疑林语琪心怀不轨,萧莫愁却根本懒得考虑这些,反正心眼再多城府再深,若真胆敢背叛,碾死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一旦排除城府、心机的问题,要萧莫愁不喜欢林语琪也难。至于原因,那多得是。

她嗯一声,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之前年岁小,怎么也想不明白萧莫愁为何待这个正派丫头这样好,现在略略思索,也就大概明白了。

萧煜阖上双眸,不耐烦再回答,只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亲生母亲这样偏心别的孩子,他若说没有一丝半点的介意,那是不可能的。尽管他看起来冷心冷情,什么都不在意,但每次对上这个便宜妹妹,心里总是含了三分火气的,以至于那时林语琪每次向他不着痕迹地露出讨好之意时,都被他冷冷地推拒了。

语琪轻轻嗤了一声,随意拉下了床帷,回到自己的软榻上躺下,继续看着天花板发呆。

总之,比起他这个不得宠的亲生儿子,林语琪更像是亲生女儿。萧莫愁对他除了呵斥责骂就是冷眉相对,他就算再努力练功习武也得不到半句夸赞,别说是嘘寒问暖,就是连拥抱都少有一个,反倒是那林语琪,就算是撒泼耍赖,萧莫愁也不会跟她计较,还会跟揉猫儿狗儿似的揉她的脑袋。

很是过了一会儿,这边的墙壁又映上了一个坐起的人影,她挑了挑眉,没有再走过去,只就着这个胳膊枕在头下仰躺的姿势,用余光去看。

那时他的双腿还无毛病,偶尔三人同处一室的时候,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单膝跪在萧莫愁面前一五一十地汇报,林语琪这家伙却跟叭儿狗似的趴在萧莫愁膝头,就差摇尾求欢了。明明是正道门派的女儿,却在魔宫宫主手掌下挨挨蹭蹭,也不知她是城府太深还是真的犯傻。

萧煜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息。他静静地从床帷里探出身来,轻手轻脚地将轮椅摆正,又俯下身,攥住扶手,用力一撑,就从床上挪到了轮椅的座面上,最后,他将仍搭在床上的双腿搬下来搁在脚踏上,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衣摆,转着轮椅绕开屏风,出了房间。

能自由出入像萧莫愁这样冷心冷肺谁也不信任的女人的寝宫,那基本就是被看作自己人中的自己人了。他这个亲儿子有时去找母亲汇报事务,偶尔还会被护法拦下,她这个“养女”倒是出入自由,进萧莫愁寝宫跟回家似的惬意自在。

语琪高高地挑起了眉,不是很明白他意欲何为。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只在萧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七年前,他还未闭关之时,她的重火诀就已修炼至第二重,还被允许随意出入萧莫愁的寝宫。

修罗殿并不是为住人而修造的,只在外面设有下仆们用的恭房,很是简陋。这不是问题,问题是雨还未停,要从檐下走到露天的恭房,必然会淋个湿透。

其实比起萧莫愁这些年所收的其他弟子,萧煜对于林语琪还算比较了解的。

萧煜似乎也没有料到雨势竟这样大,扶着轮圈在檐下停了一会儿,只能无奈地转了个方向,打道回府。

萧煜沉默地任她将自己扶起来,眼底复杂难辨。

只是这一转身,就瞧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语琪眯起狭而长的凤眸打量了萧煜一会儿,终是牵住了他的手。

语琪在跟踪当口被当场抓住,却也不尴尬,只遥遥地望了一眼恭房的方向,又镇定地收回目光,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客气又礼貌地柔声问:“兄长出恭啊?”

是她听错了吧?

对方已经面色铁青,语琪却仍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温声道:“需要妹妹帮忙吗?”

萧煜皱着眉看了她半晌,毫不客气地拍开了那在眼前乱晃的枯枝,又低下头不知道想了什么,最后他犹豫了片刻,竟是朝她缓缓伸出手来,用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淡淡地道:“扶我起来。”

萧煜自然不可能愿意让她帮忙的,回到房间之后,他一声不响地推开了语琪去扶他的手,自己上了床,又把被子一抖,将自己裹了起来,像是要靠它隔绝外界的一切。

语琪眯着一双凤眸,斜斜地靠着身后的树干,右手搭在膝上,左手仍然握着那根枯枝,懒懒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活着啊?”

语琪用指尖捻了捻,就知道他这床被子同样泛着霉味和潮气,也亏得他将半张脸都埋了进去,也不嫌难受。

萧煜看起来一副疲倦到了极点的模样,被她戳了一下后过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无声地朝她望来。

她摇了摇头,想在床沿坐下,可萧煜躺得极为靠外,根本没给她留半点儿可以坐的地方。她转头看了看,也没瞧见什么椅子,只好把轮椅拉过来,在床边摆好,又拢了拢衣摆,直接坐在了轮椅的脚踏上。

她这次从头到尾束手旁观,没有上前,直到他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神色恹恹地闭上了双眼,她才捡起手旁的枯枝,轻轻戳了他的肩膀一下。

那脚踏上镶着特制的绣垫,坐起来意外得并不难受,高度也恰到好处。语琪倾了倾身子,正好趴在他枕前,对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地问:“真的不用妹妹伺候你小解?哦,或许是大解?”

语琪正想起身离开,萧煜却突然变了脸色,捂着胸口弯下腰,缓缓地蜷成了一团,身体甚至轻轻颤抖起来,似是极为痛苦的模样。

萧煜被子下的手掌紧握成拳,苍白的耳根子气得泛红,“滚!”

简直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

她没有滚,却探了身子,从床下丁零咣啷地寻出来一个黄铜夜壶递给他,语气温和得如一位厚道的长辈,“兄妹之间,用不着计较太多。”她顿了顿,又以鼓励的口吻柔声道:“来吧,不然你还准备憋到天亮吗?”

果然是真正的反派,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救都除不去他心里的猜忌和怀疑。

在此莫大的羞辱之下,萧煜毫无意外地发作了。他猛地撑起身子,一手拍翻了她拎着的夜壶,一双黑眸亮得可怕,里面燃着几乎滔天的熊熊怒火。

没有感激,没有歉意,只有探究之色。

语琪知道这下是玩儿大发了,讪讪地朝他一笑,视线落在那被打翻在地的夜壶上,“幸好是空的,不然……那什么洒我们俩一身,多不好。”眼见萧煜气得满面通红,她及时噤了声,悄无声息地给他把床帷拉上,顿了顿,视线转了几圈,又顺手带走了那只夜壶。

萧煜脸色惨白,但面色平静,跟她对视了片刻,就将视线移向了她受伤的右手,片刻之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又沉默地看向她。

果然,待她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之时,一个含着极深怒气的声音划破了黑暗,带着那仿佛不共戴天之仇,直直地钻进了她的耳膜。

语琪挑了挑眉,朝他凉凉一笑,却没有半分再帮他的打算。

“林——语——琪!”

萧煜正吃力地半撑着上身坐起来,浓稠的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染红了胸前衣襟,他却只是神色淡淡地用指腹拭去,目光平平地转过来,对上她的。

她微惊醒来,下意识地一翻身,差点摔下去。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她再一次穿好靴子,拎着那只被自己藏起来的夜壶,打着呵欠走过去,只看了捂着小腹、神情焦躁的萧煜一眼,就明白了一切,忍不住勾了勾薄唇,笑了。

救他两次,被恩将仇报两次。

语琪没去管萧煜的脸色,将被子掀开一角,把夜壶塞了进去,没等萧煜吭声就识趣地背过了身去,摆了摆手,让他随意。

那截断木几乎贯穿了整个手掌,虽然伤势不轻,但在视断腿断脚为家常便饭的魔宫倒不是什么大事,她从衣摆扯了段布料下来,随意包扎了下,就眼含警惕地偏头去看身旁的萧煜。

没过一会儿,寂静得唯闻呼吸声的房内就响起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语琪疼得咬牙,手上用了内力狠劲一掰,将萧煜卡着自己喉咙的手猛地甩开,这才翻身倒向一边,一边手法利落地点穴止血,一边皱着眉头检查自己的伤处。

语琪干咳一声,背着手,含笑望着天花板细细地看。

噗的一声,是锐物刺入血肉的声音。

待水声停了,她才转过身来,颇为厚道地没有再挤对调侃什么,只安静地接过那黄铜的物事,放在了床下。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截树干的断面在眼前越放越大,只来得及在萧煜的脑袋被戳个稀巴烂之前用右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萧煜则更是避免着一切与她对视的可能,从脖颈到耳根都浮着一层惹人注目的绯红,拧着脖颈低着头,一副死也不愿看她一眼的模样。

语琪只好用脚踹他,可他却以为她要挣脱,原本吊在她脖子上的左手箍得更紧了,两个人瞬间紧贴在一起,滚动的速度竟是又快了几分。

语琪暗暗告诫自己不能笑,真的不能笑,这若是一笑,之后别说半月了,半年一年萧煜都不会看自己一眼,跟自己说上一句话,然而……扑哧!语琪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就着这个蹲在床前的姿势,一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萧煜腹部的薄被中,也顾不上嫌弃那被子的霉味,只一个劲儿地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好半天,直到束在脑后的黑发被人一把拽住。

她想出口提醒,喉咙却被他死死卡住,只艰难地吐出了一个“你”字,就已憋得满脸通红,于是再不白费力气,只一个劲儿地去掰他的手,只是他一边闭着眼吐血一边跟她滚作一团,手劲却一点儿不松。

语琪微惊,呀了一声,顺着那不轻的力道仰起了头,“痛!痛!痛!”

以他们此刻的速度和力道,滚过去大概就是血溅三尺的结局。

萧煜黑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握住她大把的发丝,丝毫不去管她的呼痛,只冷漠地将这个家伙一点一点地扯开。

两人身下的坡其实坡度平缓,但是萧煜为了卸去落地的力道,往旁边又滚了好几圈。语琪挣扎着一手推在他胸前,一手去掰他的手,朦胧之间却看到不远之处就是那棵被他削成四块的树干,其中一截尖锐的断木正对着他们。

语琪嘴角的笑容渐渐僵了,她看看他,不得不保持着这个愚蠢的仰头姿势,尴尬地舔了舔唇,认错认得极为麻利,“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诚恳地道:“我错了,兄长。”萧煜看起来像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跟她说一句话了,在她讨好的笑容下狠狠地皱了皱眉,然后一把拽上了床帷,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一个掷地有声的字——滚。

语琪能感觉到他卡着自己喉咙的右手因疼痛而轻颤,掌心也是濡湿一片,但即便这样都没能成功地让他放开自己。那冰冷的五指仍如铁钳一般掐在她的脖子上,她几乎要窒息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隐约可以听到有莺鸟儿在外欢悦地啼叫。

那深不见底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一片狠戾阴霾。

可惜这修罗殿建造时似乎从未考虑过日照的问题,外边儿朝阳初生,明媚得很,但这房里的直棂窗就算支开了也透不进什么光,整个房间仍旧阴森森的,还透着一股潮兮兮的霉味儿,叫人心底十分压抑。

两人就这样你掐着我的脖子我卡着你的腰地往地上砸去,语琪这下没再留情,一直将他压在身下,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最后,萧煜的后背重重撞上地面,两个人的体重和巨大的冲力,让他在触地的刹那就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语琪没有侧头避开,任由那温热的血溅了自己一脸,只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但显然,这并不是最让人烦心的问题。

语琪的双手还保持着扶在他腰侧的姿势,却再一次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一个翻身,带着他往地上摔去,死死地扣着他的腰际不让他有所动作。

为了弥补昨夜那一声喷笑,语琪特意起得极早,简单洗漱了一下后就在萧煜床前的轮椅上坐着等他起来,顺便还将进来伺候两人的刘麻子赶走了,打算靠亲力亲为来增进一下兄妹感情。

修长的手指渐渐收拢,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肤。

萧煜的轮椅做工精细,不但扶手等地方打磨得圆润光滑,就连椅背、座面、脚踏上都镶了丝绸包裹的软垫,坐起来格外舒服,比硬邦邦的椅子强太多。

她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没让他滚下轮椅,他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借着惯性一个猛扑撞进她怀里,左手勾住她的脖颈稳住身体,右手五指成爪卡上了她的喉咙。

她昨夜睡得少,在轮椅里陷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好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如若不然,等萧煜一撩开床帷,瞧见她在自己的轮椅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会作何感想。

语琪下意识地俯身扶他,谁知萧煜让她重温了一遍东郭与狼、农夫和蛇的套路。

语琪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之中,开始拨弄萧煜时常盖在膝头的那块薄毯来。薄毯用上好的狐皮裁成,触手温润细腻,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轻轻地划拉。

她笑意凉凉地看着他,却伸手替他拭去了唇角血迹,又双手用力将他身下轮椅拽上了平地。轮椅被她拽得往前一倾,他的身体一晃,也无力地倒向了她。

玩了一会儿,她来了兴致,尖尖的手指逆着毛向轻轻地划,所过之处狐毛倒伏,立刻便比旁边的颜色深了几分,就这样,语琪一笔一画地刮出一句道歉的话,算作是和好的请求。

唤回了几分清明后,他费力地睁开眼,视野却被一张凑得极近的脸孔占满,对方见他睁眼,蓦地一愣,继而立刻收敛了瞳孔中的一切情绪,只挑起嘴角笑了一笑,声音温柔,吐出的话语却满含嘲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兄长大人,您这是何必呢?”

完事之后,她轻轻揭起床帷,将用这狐皮薄毯写成的求饶信囫囵地塞了进去。

萧煜却不敢就这么昏过去,上下牙关当下重重一合,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舌尖。

床帷刚放下,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轻哼,紧接而来就是一个声量不轻的喷嚏,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甚至感受到了那股气流,凉飕飕湿乎乎的。

他喘息两下之后,想撑着身体坐起来,刀刮火烧的剧痛却夹杂着一股子腥甜气息涌上来,即使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鲜血却仍是从唇缝里涌了出来。

语琪知道要坏事,心里霎时咯噔一下。

于是,这带着她七八分力道的一掌下去,萧煜根本不堪一击,被击中之后身形就是一晃,后背在惯性之下猛地撞上了轮椅靠背。这一下震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根本使不上力,以至于坐不住,整个上身都软软地滑下去几分。

这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萧煜在一个喷嚏后迅速清醒过来,一手扯下那块覆在脸上的狐皮毯子,一手猛地扯开了床帷,像是在九幽寒泉里浸过的一双眸子利箭似的射向床边的罪魁祸首。

看他之前攻势那般凌厉,她下意识地觉得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差到哪儿去,这一招出手也就没有留情。只是她没想到对方其实早已气力不济,空架子摆得漂亮,里面却不堪一击,虽强撑着打中了她几下,他自己也牵动了伤势。

语琪还未来得及从轮椅中站起来,就被抓了个正着,不禁微微尴尬。但她到底经验丰富,只一瞬就恢复了镇定,就那样姿态从容地端坐在轮椅上,朝他一颔首,微笑,“早安,兄长。”

再这样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语琪不耐烦再跟他纠缠,只想着一招把他打趴下,不让他再折腾,好让自己有工夫将他的轮椅拉上来,之后她就撒手不管,让他自己回他的绝情阁去。

她这声早安道得特别自然,没有一点儿坐了别人轮椅、扰了别人清梦的心虚,甚至还有心思提醒萧煜,让他看看那块书写了她“满腔歉意”的狐皮毯子。

简直软硬不吃!

意料之中,高冷的少宫主根本看都懒得看,一扬手就将毯子照着她的面门扔了过去。

语琪有些莫名,然而下一瞬息,他便一言不发地用更为凌厉狠辣的攻势道出了他的回应:他萧煜,从不受人威胁。

不同于寻常兄妹打闹时的互扔枕头,他这一下动了气,已然带上了内力,倘若真挨上一下,必然得伤筋动骨。

萧煜是个十分有个性的反派,他不像那些烂大街的货色一样嚷嚷着“你竟敢威胁我,我必定让你不得好死”之类的台词,只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透着一股子冷气的笑容。

语琪一愣,下意识地侧头躲避,她手下的动作也极快,修长的十指在轮圈上一划、一转,就操控着身下的轮椅来了一个漂亮的后撤和侧转,轻轻巧巧地避了开去。

自己百般退让,对方却全无顾忌地步步紧逼,她若再这样不还手,也实在太好欺负,想到此处,她也就不再一味防守,而是动上了几分真格,一边用空着的右手跟他缠斗,一边挑了挑眉梢,颇具反派气势地凉凉一笑,“少宫主若再这样下去,就别怪妹妹真的放手。”

意识到再这样玩火下去,萧煜恐怕就真要发作了,因此她就算轻松躲过了这一下,也不敢得意,反而麻溜地下了轮椅,恭恭敬敬地把轮椅在床边摆好,又趁着萧煜穿外衣的空闲,把那块狐皮毯子从地上捡了回来,拍了拍灰,搭在轮椅的靠背上,简直是二十四孝好妹妹的绝佳代表。

打着打着,她手上不自觉地就带了几分内力,萧煜倒也硬气,不躲开也不收手,生生地全部接下并数倍地反击回来,不但面色不改,手中招式还愈加凶狠。语琪怕加重他的伤势,只敢用三四分力道,束手束脚之下难免挨了几下,痛得连连倒抽冷气,却见他除了脸色泛白倒也不像有事,心中不免泛起几丝烦躁。

萧煜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冷眼看着她折腾。

一时之间,她又要稳着轮椅又要应付他招招阴狠的攻击,也颇有几分手忙脚乱。

语琪迎着对方冰冷的视线,毫不在意地朝他微微一笑。

真成了那样,只怕连平和相处都难,何谈完成任务?

自从昨夜省悟之后,萧煜已然下定决心不让她的接近得逞,此刻自然不会去理会她的摇尾讨好,依旧板着一张脸,慢慢挪到床边。

语琪怎么都没想到,在她一松手他就会摔个仰倒的情况下,他竟然能不管不顾地攻击她。只是他敢出手,她却不敢放手,只怕这一放手真让他摔下去,伤了这位少宫主的颜面,这样日后估计就真得变成一见面就开打的节奏。

他眼光在床下一扫,就蓦地蹙起了长眉。

他大概也明白,她看穿了自己的虚弱才敢如此趁火打劫,索性没有再强撑着动用内力,却也没让她好过,用哪个招式最凶狠就使哪个的刁钻打法,明明脸色还泛着白,冷汗也止不住地往外冒,却是招招带着残影往她身上招呼,狠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受伤之人。

昨夜他不是自己上的床,靴子不知被谁摆在了床尾,并不是他所习惯的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想到此处,萧煜凉凉地斜睨了最有可能干这事的人一眼,不悦地挪了挪身子,倾身向床尾探去。

于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少宫主在出关后的第三天,就跟他名义上的妹妹打了酣畅淋漓的一架。

但凡有点儿眼力的人都知道他在不悦些什么,语琪这个人精中的人精更是不会放过这等表衷心拍马屁的好机会,连忙俯下身,一把拦住了他,脾气极好地温声道:“兄长你安坐就是,这种小事交给妹妹来。”说罢一转身,就将他那双靴子自床尾取了过来,态度极好地笑着递过去。

虽说如此,她倒也没有真的期待过萧煜会服软,他自尊心强又自傲,在萧莫愁面前都没有低过的头,又怎么会在她这个便宜妹妹面前低下来?

萧煜认定她接近自己不怀好意,因此格外心安理得地端坐在床沿等着,此刻瞧着她递来的靴子,冷眼看了一会儿,让她伸出手臂等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伸手去接,可他指尖还未触到鞋面,她就蓦地收回了手,叫他扑了个空。

语琪方才的确被他削树如削苹果的一手震惊了,后来看到他额上的冷汗才明白他其实在强撑。她没有明说出来,却也利用了这一点,这才这般胆大地捉弄他。

这情形与记忆中的某些画面太过相似,萧煜一下子冷下脸来。

但她不是,虽绝无可能赢他,但她的身手却也在魔宫排行前五,绝非萧煜可以轻松解决掉的角色,更何况他此刻身受内伤,一旦动手必然牵扯伤势。

他幼时便因走火入魔行走不便,萧莫愁带回来的孩子中有那么几个极喜欢抓住这一点来戏弄他,手法很幼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其中百玩不厌的一个就是欺他移动不便,抢了他的东西引他来取,又百般地变换方位,不是背到身后就是抛到高处,反正叫他够不着,以他的狼狈与无能为力取乐。

萧煜的目光冰冷阴鸷,眸底无声地翻搅着暴风骤雨,语琪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武功平平的普通弟子,此刻早已因这等作死挑衅的行为死在了他的手下,而且必定是血脉尽断、脑浆涂地的那种死法。

修罗殿后殿光线晦暗,萧煜冷眼看去,只觉得她的脸孔与那几个孩童的模糊面容仿佛重叠在了一起,声线于是一瞬间冷至了极点,“你想怎样?”

千钧一发之际,她才浅笑盈盈,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勾住了轮椅一边的轮子,让轮椅堪堪保持住了脆弱的平衡,“兄长大人,这次您希望我就此放手,还是拉您上来?”

对一切都并不知情的语琪笑了笑,谨慎地同他谈条件,“我知道你还没消气,但我把靴子给你,你别趁机用东西砸我。”她顿了顿,还情真意切地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于这一时,你至少先穿戴整齐再来找我麻烦。”

蓦然间,萧煜只感到身下一空,轮椅再一次沿着斜坡倾倒下去……

萧煜冷笑,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别啰唆,拿来!”

萧煜只见她一个翩然转身,身影就如鬼魅般地落在了自己面前,他皱眉看向她,半句询问都未来得及出口,就眼睁睁地看到她将五指按在自己胸前,然后,轻轻一推。

语琪哦一声,乖乖将靴子递给他。

漫天飘落的素白花瓣之中,她如画的眉目间满是温润平和的笑意,一身白衣胜雪赛霜,衣袂飘飞如翩翩谪仙,只是干出的事却堪称恶毒,绝对不在他之下。

萧煜仍记得因她方才的收手,他扑了个空,是以虽拿到了靴子,却余怒未消,当即便是一松手,随意将靴子丢在床下,并在她未来得及收手时猛地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然后下一个瞬息,她就用行动让他明白了她口中的“倘若再来一次”的真正意思。

语琪微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他五根修长手指如铁钳般狠绝地扣入她的穴道,这般一拉、一扭,就叫她的整个胳膊都扭了过来,连带着人也不得不转了身子,跌坐在他床前冰冷的地上。

萧煜莫名其妙,冷眼看她,心道好什么好。

他毫不留情地扭着她臂膀,她欲哭无泪,对他道:“很痛的,你轻一点儿。”

跟普通人的反应天差地别,她闻言竟然丝毫不生气,相反,她甚至极尽温柔地浅浅一笑,下颌轻点,柔声道一声“好”。

可他非但没放松,扣住她的手反而又紧了一分,叫她疼得一个激灵。

“我不会死,”萧煜淡淡地道,声音冷若寒冰,“是你自己多事。”

待缓过来后,语琪意识到这冷血无情的家伙估计不会心软,于是不再呼痛,艰难地转过头去瞅他,语气带着些许控诉,“方才说好的,我把靴子给你,你不动我。”

语琪唇畔的笑意更深一分,眯着一双清凉如水的凤眸,不答反问:“倘若再来一次,难道兄长更希望我不管您死活,躲在一旁袖手旁观,而非赶来相救吗?”

萧煜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我不喜欢有人在递东西给我时突然收回。”

他深感莫名,不禁转过头,冷冷瞥她一眼,“你笑什么?”

说罢双手一错,俨然要当场给她一个不轻的教训。

语琪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渐渐从剧痛中缓过来,只是出乎萧煜的意料,她没有反击,也没有甩袖离开,竟然只是摇了摇头,还低低地笑了起来。

若他只是押着她出口气,语琪不会太过挣扎,但眼看自己的胳膊就要脱臼,她当即忍着痛直起了身,头狠狠地往后一仰。

“我说过,再靠近一步,你的下场,有如那树!”这位受人恩惠却高冷依旧的少宫主冷冷地侧过半张脸,额角仍残余着一层疼出来的薄薄冷汗,但那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妩媚的狭长眼角却如覆霜雪,冷得就像是永远焐不暖化不开的寒冰。

沉沉的一声闷响,她的后脑勺撞上了萧煜的下巴。

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她再也笑不出,只死死捂着小腹,艰难而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语琪方才被制服时太乖顺,以至于萧煜根本未料到她会反击,此刻被撞得一懵,手劲就松了一半,她抓住时机,腰部用力一扭,如泥鳅一般滑出了他的掌控,然后礼尚往来地用手肘在萧煜锁骨上狠狠一击,借着惯性将他扑倒在了床上。

毫无防备之下,她只觉得劲风拂面,还未反应过来,小腹就被萧煜一个毫不留情的肘击击中,她闷哼一声,登时痛得弯下了腰,差点连眼泪都疼出来。

萧煜仰倒在床上,他的腿不能动,挣脱起来就极难,因此也不去费劲,只冷冷地瞧着压在他身上的人,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

待推着轮椅停了下来后,语琪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唇角的一个笑容还未绽开,萧煜就玩了一手极漂亮的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让她切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农夫与蛇,什么叫东郭与狼。

她的脑袋硬得好似铁疙瘩,刚才那般撞上来,撞得他的下巴一片青瘀,连唇角也在撞击下被牙齿磕出一个血口子。

远处的语琪见状,想都未想,足下轻轻一点,轻盈无比地纵身朝萧煜跃去,瞬息之间就将轻功提到了极致,赶在这位少宫主再次大大地丢脸之前,握住轮椅把手轻轻一推,将他连轮椅带人稳稳地送上了缓坡。

萧煜并不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她等会松开他,他会叫她知道挑衅自己的下场。

眼看轮椅就要因失去平衡而倾倒,萧煜毫无办法,只得苦笑着闭上了双眼,等着这短短时间内的第二次摔落。

语琪并不知道自己已被这样记恨了,仍跨坐在他的腰间,以一个掌控全局的姿态俯下身瞧他。

萧煜脸色乍白,痛得整个人都下意识地蜷了起来,原本艰难地转着轮子的双手也一下子脱了力气,若在平地上,只是稍停片刻罢了,可他身下的轮椅原本都快要攀过缓坡了,此刻却猛然失去了把持,顿时以无可挽回的姿态往后摔去。

她的一只手按在他的头旁边的枕头上,用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手原本想捉住他的两只手腕锁在头顶,叫他无法反击的,但是此刻的情况显然与她所料的有些不同,他就那样冷冷地躺在那儿看着自己,并没有挣扎的意思,而且,他的唇角豁开了个不小的口子,一直在渗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止不住。

只要,只要再上一个缓坡就可转入绝情阁的院子,脱离她的视线,可是却偏偏在这时,一股乱窜的内息猛地冲入了一处关键穴位,就像是被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捅了一下,剧痛蚀骨。

语琪有点儿心虚,原本盛气凌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散了,她轻咳一声,瞧见萧煜用来挽着黑发的碧玉簪被撞得有些歪,就用空着的那只手帮他扶了扶,聊以表达一下歉疚之情。

可惜,事与愿违。

萧煜任她摆弄,眼底却闪过几分冷冷的嘲讽之意,像是在讥讽她敢做不敢当。

萧煜强压下胸口那翻滚着的、一下又一下的急痛,也不去理会额上津津而下的冷汗,只沉默地挺直了腰背,平静地用手转着轮子向着绝情阁而去,不让自己在背后那人的注视下露出分毫异样。

语琪并不在意,只瞅瞅他,放下身段,温声细语地好言相劝,“你的唇角破了,我可以放开你,让人寻点儿药来给你止血,但你得保证不再找我麻烦。”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就算什么过节都没有,也不大可能和睦相处,是以她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挑我的刺儿可以,但不能动手。你同意的话,我就放你起来。”

各人自有各人的苦处,在语琪看来,这位少宫主生动地演绎了一番何为邪魅狂狷,何为不可侵犯,但是萧煜自己知道,刚才他在身受内伤的情况下强行动用了内力,让原本就被那一掌打乱的内息更加横冲直撞,难以控制,后果就是此刻胸腔中如有滚烫尖锐的刀剑在疯狂地肆意搅动,喉间一阵又一阵地泛着腥甜。

不小心害得对方受伤流血,她下意识地将语调放慢了,语气也放软了,显得慢条斯理又温和好脾气,再加上她的声线本就偏低柔,这番话说下来,绝对算得上好听。

语琪无奈地看向他,但这个高冷的少宫主撂下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再次转着轮椅离开了。

可是萧煜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他神色依旧冷冷的,并不说话,只拿眼角凉凉地瞥她。

“再靠近一步,你的下场,有如此树!”淡淡的嗓音,却仿佛一字一字都结了寒冰。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狭长,长长的眼线蔓延至眼角,是个缠绵又阴柔的弧度,再加上他的睫毛天生浓密又卷翘,这样斜着一眼瞥过来,纵使他面色再冷,看起来也有股子奇特的妖媚。

这偏僻的小树林顿时陷入气氛紧张的死寂,直到萧煜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一动,那几根火蚕丝宛如细细的火蛇一般,嗖地退了回来,柔顺地缠回他的指间。

萧煜没有被她打动,她倒是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许心软,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腕,用袖子边儿替他擦了擦唇角淌出的暗色血迹,笑着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问他同意不同意。

语琪没敢再花样作死,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萧煜凉凉地扯了扯薄唇,一字一顿,语速极慢,透露着“此事不可能善了”的森森寒意,“不可能,只要你放手,我就动手!”他停一下,朝她冷笑,“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放开!”

她心道萧煜这不动嘴只动手的性格可真糟糕,但一时也不敢再做什么去惹他。林语琪虽然是比萧煜更反派的反派,但那是因为她绝情、心狠、城府又深,真要论武功高低的话,她虽习了与寒玉诀齐名的重火诀,但无论是天赋资质还是后天努力,都比不上武功深不可测的萧煜,若真的不知死活地碰了他不可触及的底线,她说不定得命丧此处。

这话说得一点儿迂回也不讲,满满的都是战意与杀气。

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似乎冒犯到了这位少宫主,语琪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她连忙放开手,侧身避开,只听得哧哧哧三声,细若无物的火蚕丝擦过鬓角,深深没入身后的树干中。合抱粗的木槿树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裂成四块,却因根扎得深,一时竟然没有倒落在地,只慢慢地分叉开来,颤巍巍地悬着,越发让人心中发憷。

可语琪的反应却并不如他所料。

语琪略感意外,心道这少宫主的脾气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臭,要惹恼他似乎得加大力度,想到此处,她随意地抬手握住了把手,迫使萧煜身下的轮椅停了下来。

她甚至没有觉得丝毫困扰,甚至还能笑得出来。

可萧煜闻言,只是手上顿了一顿,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萧煜冷眼瞧她。

语琪见他听到“兄长”二字就面色阴沉,以为他被这个称呼恶心到了,于是一边侧身给他让路,一边温柔地笑道:“看兄长似乎伤得不轻,可需做妹妹的送您回绝情阁?”说到“兄长”二字时,她有意拖长了调子,故意气他一气。

她唇角的笑容没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更深了几分。

想到此处,他沉着脸啪的一声打开她的手,连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兀自转着轮椅从她身边离开。

忍了又忍,萧煜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笑什么?”

他虽懒得记她的脸,却也知道这姓林的丫头很受宠,如今见了,倒也正常,萧莫愁那个女人从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家伙口蜜腹剑又貌似恭顺,必然很对那个女人的胃口。只是萧莫愁被她所献的殷勤迷惑,却不代表他也会吃她这套。

语琪唇角一勾,低下头去看他。

见她捡起薄毯给自己盖上,萧煜的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阴沉,听到“兄长”二字,更是长眉紧皱。语琪猜测得不错,萧莫愁亲自传功授法的弟子虽没有几个,但他却根本懒得记,哪怕几日前正是林语琪率领众人迎他出关的,他也没多看她一眼,直到现在她自己点出,他才将她跟“被那个女人从林家抢了回来又收了当义女的不知是叫书画还是叫琴棋的丫头”联系在了一起,顿时又多了三分反感。

两人靠得极近,她的额发柔软地垂下来,扫在眼睛上,萧煜不明所以,却被她的发梢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地眯起眼来。

语琪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离开,而是踱步过去,挽起宽袖,俯身,捞起滑落的薄毯,将它重新覆上萧煜的双腿,捋平皱褶。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不紧不慢地温声笑道:“刚才就想说了,少宫主这般让人滚来滚去的,哪里是为人兄长该有的态度?”

语琪改为了用手肘支着枕头,轻笑着俯下身来,用极为轻描淡写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调戏道:“没什么,只是对于一辈子不放开这事,我确实挺乐意的。”

果然如她所料,见她去而复返,萧煜低低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低垂的黑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戾色,又是一个“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萧煜仍旧皱着眉头看她,看起来并不明白她话中深意。

她一见就知道不好,他真昏过去了还好说,自己救他一次,说不定还能捞到些许好感,可是人家自己自力更生地回到了轮椅上,她反倒还看到了他这般丢脸的一面,如果好感可以计量的话,现在他对她的好感度一定变作了负数。

倒也难怪,他大概一直将她看作敌人,估计很难想到儿女情长的方面去。

语琪一愣,心想他不会就这么昏过去了吧,脚下毫不犹豫地往回走,匆匆赶到一看,只见萧煜已经挪回了轮椅上,只是衣衫凌乱,襟口微敞,那束发的青玉簪也已摔成了两截,此刻,如瀑黑发凌乱地铺散在肩背,其间还夹杂着几瓣落花与草叶,真的是狼狈异常。

语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稍稍地感到有些苦恼,但很快就释然了。

她在原地静等了片刻,听到风声飒飒,落花纷飞,也听到树林深处那细碎的咳嗽声连绵不断,但是却似乎渐渐微弱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沉闷的扑通一声,像是有重物落地。

不过是制造暧昧而已,再简单不过。

语琪停下脚步想了想,在当作没听见继续走和稍等片刻静观情况中犹豫了一下,终是因不大放心而选择了后者。

她就着这个几乎面贴面的姿势,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住他挽着黑发的簪子。

果然,刚才萧煜那般若无其事的平静模样都是强撑出来的,萧莫愁毕竟是魔宫宫主,便是武功如他一般深不可测,在硬生生受了一掌之后也不可能只吐口血便无事了。

簪子是碧玉的质地,触手坚硬冰凉,一点儿不肯折弯,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像他的脾气。她的食指与拇指搭在上面,衬得本就偏白的肤色更是苍白,她笑一笑,指上微微地用力。

待她走到树林边缘,却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急促于一声。

萧煜看不见脑后,不知道她的动作,只感觉到头皮一松,什么东西就从脑后被抽走了。

语琪闻言不恼不怒,只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温言告辞,便毫不在意地迈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语琪低着头,看着那失去束缚的墨色青丝大把大把地落下来,像是水底的蔓草,肆意地在锦缎薄被上铺散开。

说罢,他不屑与她再多说一句,神色冷淡地转着轮椅的轮子朝他的绝情阁而去。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她拢着宽袖站在原地,唇角带笑地看着他因牵动伤势而略显艰难的动作。萧煜察觉到她肆无忌惮的目光,却没有回头,沉静的黑眸仍然平平地目视前方,用仿若含着冰雪的声线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然后她伸手替他将贴在脸颊上的长发捋到耳后。她的力道放得很轻,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耳廓,小小地顿一下,又去轻柔地拨弄耳畔的碎发,一下,又一下,若即若离地,总不让人踏实。她一边拨着,一边轻轻地笑,温热的呼吸悠长轻缓,将他耳尖上细小的绒毛都拂得一下下颤动。

萧煜冷嘲似的扫她一眼,仿佛懒得与她多言,只惜字如金地评价了一句,“虚伪小人!”

耳畔又热又痒,连着脑子似乎都跟着发烫,萧煜觉得难受,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冷得像是寒冬腊月时树梢上结的冰柱,又带着微微的沙哑,“你做什么?”

想到此处,语琪更是温柔一笑,假惺惺地表示他若是力有未逮,自己可以帮他疗伤。

语琪闻言,轻笑着凑到他耳边,驴唇不对马嘴地答他,“我这样压着你,你不害怕?”

她说这番话,自然是故意气萧煜的。他性格孤傲,说是目空一切也不为过,用平常的态度跟他聊,他一辈子都不会记得你是哪个。然而,若交情还不够,对他热脸贴冷屁股也是没用的,他不会领情,也不会珍惜谁的一番好意,所以巴心巴肝地关怀、安慰还不如话里话外地挤对,至少还能让他对自己多几分印象。

“怕什么?”他别着脸,冷冷地回。

“原不欲说穿的。”语琪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情状,假模假样地轻叹一声,“不现身本是想着那番情形下,少宫主大概不愿被人所见,所以索性就没有出声。”她顿了顿,又状似温柔地问道:“莫非少宫主并不介意被人看到那般狼狈的一面?”

她动一动唇,轻轻地道:“怕我对你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愈加冰冷的目光。

萧煜的思路却并没有被她引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去,只以为是趁机偷袭之类的,于是他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你不敢!”

语琪一挑眉梢,却是轻柔一笑,“少宫主这是不信?”

对方实在是正直得令人意外,语琪无奈了,也放弃了。她稍稍退开一些,冲他笑了笑,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替他理了理领口,温声道:“你看,我们这样好好说话不是挺好的,总搞得剑拔弩张,多没意思。”

萧煜神色不变,只横眉冷目地看她一眼,显然是不屑于她这番鬼话。

萧煜一把拍开她的手,声音冷而威严,“下去!”

可惜她见过的BOSS多到数不清,闻言,只是不以为意地拢了拢宽袖,浅笑着柔声道:“偶然经过罢了,不现身只是怕打扰宫主与少宫主处理家务事。”

其实他说得对,她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也不可能压着他一辈子,总归都是要放开的。

不愧是魔宫少宫主,BOSS气场与生俱来。

虽说如此,总归是有些不甘心的,语琪低头看看被他拍红了的手背,又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直起了上身。

他声线冷峻,嗓音淡漠,虽有内伤在身,却仍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语琪甚至从这句话中觉察出了隐约的杀气,若是站在这里的是个普通弟子,只怕已经吓得腿软了。

萧煜以为她是想通了,准备放开自己,于是也用双手稍稍撑起上身,一双黑眸淡淡地看着她,含着隐约的不以为然。

萧煜冷冷地看着她,神色并未因她这一声含笑的“少宫主”而缓和分毫,甚至更冰寒了几分,“鬼鬼祟祟,藏身不现,有何目的?”

见他也半坐了起来,语琪先是讶异,继而勾了勾唇。

如此毫不掩饰大摇大摆地将对方观察了个遍后,她却并没有为偷窥之事道歉,只握拳抵在唇边,垂眸低笑,“见过少宫主。”

笑容在唇角绽放的同时,她闪电般地伸出双手,快速、精准地握住了他脸颊上的软肉,然后,用力一扯。

感慨过后,她又有些好奇——他被萧莫愁盛怒之下的一掌打得当场吐血,必然受了不轻的内伤,怎么神色如此平淡,好似浑然无事?再细细一看,果然发现他眉尖微蹙,唇线紧绷,大概并非真的无事,只是性格使然,他不愿在人前露出软弱之态罢了。

猝不及防之下,双颊被她一通乱揉,萧煜简直比被剑架在脖子上还要震惊,下意识地抬手去抓她,结果两手一松,原本撑着半坐起来的上身就往后仰倒,又摔回了床上。

她在离萧煜三步远时站定,眼含笑意地将这端坐于轮椅中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与母亲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宫主有着一副极好的皮囊,只可惜眼线狭长,过于阴柔,唇色浅淡,稍显凉薄,再加上他神色冷淡,眉眼之间含着不加掩饰的孤傲,越发显得孤僻冷漠,令人难以生出亲近之心。

干完坏事,语琪放开手,一扭身就要往床下逃。

大朵大朵的雪色木槿花开满了树梢,坠得那一根根的枝丫都弯下了腰。语琪被他发现后并不惊慌,只眯起狭长的眼睛笑了一下,拨开眼前的花枝,从树后踱步而出。

可她刚转过身,手撑在床沿上,腿还没放下去,束在脑后的长发就又被他一把揪住。

低沉冷漠的男声蓦地在树林中响起,含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小辫子被人家抓在了手中,她一切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了暂停,就那样僵在半空。

“谁?出来!”

萧煜躺在床上,凉凉地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

这一幕被语琪看得清楚,她不禁摇摇头:萧莫愁这女人实在是个异类,从在这个时代还毫不在意地让儿子随自己姓就可以看出来,此外,她这种完全将孩子视为工具的绝情态度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这种母亲,倒也怪不得萧煜的性格变得那样孤僻古怪。她想到此处,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一手揉着被她捏得发僵的脸颊,一手握住她的头发往自己的方向报复似的狠狠一拽。

这一日,萧莫愁得了空,一时兴起去了萧煜居处,想检查一下儿子的修习进度,结果发现他仍未突破瓶颈,一怒之下,竟生生地一掌将萧煜打得吐血。她本就不喜这个儿子,见他连自己的一掌都受不住,心中更是厌弃,冷声骂一句“废物”就拂袖离开了。

语琪毫无意外地被他揪了回来,摔倒在床上之前,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撑住自己,可慌乱之间哪里注意得到方向?这一按,竟正好按在了萧煜的小腹上。

不过此时剧情还没有开始,女主一门还未被灭,少宫主萧煜刚刚从长达七年的闭关修炼中出关,还有三年才会被派去夺取长魂。

这一下力道不轻,萧煜惊愕之下,身体下意识地一震,而她的手掌随着这一震,竟就这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滑到了两腿之间。

后来,由于雪谷公子宁温连番阻挠,萧煜未能完成任务,不但没有夺得天下第一剑“长魂”,还拖着一身重伤回了魔宫。萧莫愁盛怒之下,将重伤的萧煜关入暴室受罚,转头就派了更为信任的林语琪去夺取长魂。不得不说,腹黑就是腹黑,林语琪借着亲情接近林曼曼,伪装成了一个虽被魔宫掳走却一心想着回家与亲人团聚、受尽苦难的好姐姐,骗取了林曼曼信任之后,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长魂,带回魔宫献给了宫主萧莫愁。

沉默半晌,她趁着萧煜发懵之时拽回了自己的头发,刚想收回那只身处尴尬之地的手,就被掌心下的异样给定住了。

语琪扮演的角色林语琪倒是有趣。这林语琪本是林家长女、女主的胞姐,幼时,冷血无情的女魔头萧莫愁在武林大会上看中了她,将她掳回魔宫做义女,传授以寒玉诀相当的上等功法重火诀。更有意思的是,这林语琪教养好,城府深,用专业术语来描述就是腹黑一只。不知是臭味相投还是怎样,她竟然颇得宫主萧莫愁的喜爱,十年之后就以十五岁稚龄当上了魔宫左护法。相比起性格孤僻、自小不得母亲喜爱的少宫主萧煜,她倒像是萧莫愁的亲生女儿一般,在魔宫地位超然。

其实男人在晨间醒来不久之时最是敏感,她碰到的地方又太不可言说,所以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也理所当然。

反派十分明显,正是那一夜之间灭了女主满门的魔宫少宫主萧煜。这个少宫主一身标准的反派BOSS配置,乏善可陈,比如武功深不可测,性情阴狠残忍,一出手就引起血雨腥风,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等等。唯一的奇特之处在于,这个萧煜自小被母亲逼着修习魔宫上等功法寒玉诀,因为年幼,一时不察走火入魔,以至于寒毒侵身,伤了双腿。除非遇到难以对付的强敌或有棘手的任务,他平日都以轮椅代步。大约是身有残疾者大多性情暴戾,阴晴不定,他比平常的反派还多了几分难以接近和孤僻偏激。

语琪低头瞧瞧自己那只干了一件大事的右手,又抬头瞅了瞅萧煜已经僵住的脸,颇感同情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新任务说棘手也棘手,说容易也容易,故事依旧是典型的小言套路:由于一个预言,出生于武林世家的女主林曼曼一夜之间被魔宫灭了满门,林曼曼拼死带着据说可一统武林的家传宝剑长魂逃出,被雪谷公子宁温所救,一路相护,情愫暗生。

在轻轻拍了拍萧煜的肩膀以示安慰之后,她默不作声地走了,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