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语琪放下遮在眼前的衣袖,眨去了被激出的泪水,这才看到不远处的地面凭空出现了一个极深的巨坑,深切的裂缝朝四周蔓延开去,形成蜘蛛网一般的脉络。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碎金般耀目的光芒四散射出,刺得人的双目无比酸痛。
稍稍愣了一下,语琪便回过神来,提起裙摆就朝傅轻寒的方向跑去,却被许灵灵一把拽住了手腕。
傅轻寒在半空中一个旋腰拧转了方向,远远看到梁安朝这边扑来,不禁咬牙,心底恨恨地暗骂了一声愚蠢。
被这个小姑娘搅了几次局,哪怕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生出几分火气,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转回头去,压低了声音道:“听着,我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善心,你若再莽撞坏事,我不会饶你。还有,我的去留不是你可以干涉的,你若真的聪明,就该趁此机会自行离去,不要再纠缠于我。”
语琪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就连许灵灵也有些发愣,而梁安则更是脚尖一沾地便朝他家主子那儿扑去,一副不管不顾不要命的架势。
若她估计得不错,男主那边很快就会破城而入,再把许灵灵留在身边的话,很可能会给傅轻寒招来灾祸,是以此刻她的冷脸可以算作是七分真三分假。
那金光仿佛能看到他的行动一般,硬是在空中扭转了方向,对着他直直地砸了过来,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雷霆万钧的气势。
许灵灵如何分辨得出,见她一脸冷漠不耐的神色,顿时吓得退了两步。语琪皱了皱眉,不再管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傅轻寒半眯着细长的凤眸,冷静地一翻衣袖,将其余三人都推开,自己则猛地向后一个潇洒的仰翻,瞬间便跃出了数十丈之外。
傅轻寒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思绪还停留在之前对梁安的莽撞愚蠢的恼恨之中。若那时梁安没有多事地扑过来,此刻他至少不会连一个可以倚靠的力量都没有,更不要说重新将那位十一夫人捉回来了,真是枉费他当时将那三人一齐推开的苦心。
就在裂缝完全合拢的一瞬间,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散漫金光忽然合拢成一道极细的光柱,仿佛有生命一般带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朝着众人迅疾而来。
他忍耐着闭了闭眼后又重新睁开双眸,沉黑凤眸中的深重戾气已一扫而空,只余一片漠然的镇定——只要她还没能逃出这座城,他便总有办法找到她,不同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金光渐渐像是受到了强大力量的压制,如退潮的海浪般缓缓地被逼了出去,眼看那天际的裂缝就要合拢,语琪和梁安都稍稍松了口气,但傅轻寒的脸色却是莫名一凛。
“夫君?”
傅轻寒的身子猛地一震,嘴角瞬间逸出一缕泛乌的暗血,但他面上却平静无波,似是毫无所觉一般,只气势凌厉地一翻双掌,一步不退地坚守在原地。
身后传来女子清柔平静却略带担忧的声音,饶是傅轻寒都有一瞬间没有回过神来。
轰的一声,土石飞溅,流云翻滚。
他试着撑着地面坐起来,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被掏空了,按在地面上的手掌像是按在一团棉絮上一般,怎么也使不出力来。
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飞沙走石压制平息,天地之间恢复了宁静澄清。傅轻寒微微勾起唇角,划出一个稍显淡漠讥讽的冷笑,刚刚被他收入掌心的阴气霎时间宛如浩瀚江河般翻腾着涌出,以滔天之势迎上那万丈金光。
只是天性使然,鬼城之主可以因算计而伪作虚弱之态,却不会在最狼狈之时在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半分脆弱,因而他压下了手臂的颤抖,稳住了有些摇晃的身体,硬是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除了动作迟缓了一些,竟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繁复厚重的宽大袖摆之中,双掌向上一翻,微微抬起了些许。
他微微偏过头,眼尾处的暗乌之色冰冷阴戾,与初次相见时的妖异秀丽截然相反。
傅轻寒身形略有些不稳地站起了身,缓缓合上双眸。他之前力竭的模样有六分真四分假,是以现在虽仍有些虚弱,但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片刻之后,他冰冷如刀锋的唇角缓缓扯出一个微笑来,细长的凤眸平静而冷淡地看过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之色,“夫人竟未趁此机会离开,真是令人诧异。”
语琪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他,发现什么都看不出来后也放弃了。
语琪置若罔闻,只缓缓绕到他身前蹲下,声音很平静,“你看起来情况很糟。”她顿了顿,轻轻开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那很好是什么意思?他是相信了还是不信?满意还是不满意?
傅轻寒盯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许久,神色淡淡地轻笑一声,阴郁的眉目之间隐约有些冷嘲的意味。他的第十一任新娘,注定要成为祭品的存在,此刻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着对自己的怜悯,多么可笑。
傅轻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想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内心。语琪不急不慌,镇定地任他打量,面上的平静从容不输于他半分。片刻之后,他敛起了笑容,收回了目光,声音静如止水地道:“那很好。”
语琪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就知道了此刻他眉间眼梢的冷意和嘲讽从何而来。她沉默片刻,收回了手,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选择了留下,并非是为了看你的笑话,也不是要害你,我只想偿还你的两次救命之恩,以及,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他已经有些颤抖的手臂,“至少此时此刻,你应该需要我。”
语琪感觉到许灵灵往自己身后缩了缩,不免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在他面带微笑的注视下轻轻开口:“我不愿死,但我既已是你的妻子,便也不会轻易背弃你。”
傅轻寒眼中的冷意依旧,“容我提醒你,我的夫人,你现在若不杀我,早晚有一日我会剖开你的胸膛,这与你将心脏双手奉上没有任何区别。你要我相信你足够愚蠢,还是你觉得我如此轻信?”
傅轻寒轻笑了一声,但那双凤眸中却不含半丝笑意,仿佛北风肆虐过后的旷野,显得格外空荡冰冷。他淡淡移开视线,声音无比平静却无端地使人战栗,“既然进了这座城,就都别想再出去了。”他顿了顿,却又恢复了平静从容的神色,缓缓牵开唇角,看着她微笑,“何况,他若要进来,还得先问过我是否同意。”
面对他这样咄咄逼人的问话,语琪只是笑了笑。这些反派总是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
语琪分不清那抹失望是真是假,但她只能回头斥了许灵灵一声,“别胡说。”
她抬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精准地抵在他的心口,“你觉得我会这样对你,夫君?”她笑得很温和,也很宽容,“那么你能够还手吗?你还有还击的力量吗?没有,你甚至连保持现在这个坐姿都很吃力。”
那一眼淡漠无比,阴沉得像是暴风雨后的天空,带着一股沉默而压抑的气息,似乎还带着一丝失望之色。
即使被人用锋利的刀刃胁迫着,傅轻寒的面上也没有出现一丝半毫的慌乱之色,只是狭长凤眸中的冷意更凝重了几分,还未等他酝酿出脱身的计策,身着朱红嫁衣的女子就收起了笑容,以及抵在他心口的锋利匕首。
尽管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仍不可能躲过傅轻寒和梁安的耳朵。虽然这话是许灵灵说的,但是语琪很清楚,在对面的两个人看来,许灵灵是自己的人,她说的就跟自己说的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在此情况下,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对上傅轻寒瞥过来的一眼。
“我没有你那么狠心,夫君,我对你下不了手。”语琪微微垂下眼睫,将声音放得很轻,“就算你娶我是因为别有用心,你仍然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不该以刀剑相向偿还。”
语琪看他一眼,刚想说些什么,背后的许灵灵就凑了过来,悄悄在她耳旁道:“可能是那个人来救我们啦。”想来应该是刚才的动静太大,引起了男主同他师父的注意,这才引来了这番情状。
语琪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傅轻寒的反应,一边试探性地重新伸出手,“我扶你起来?”
傅轻寒薄薄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的双眸中只有一片冷然狠戾,声音低沉如稠墨,“有人在强行破城。”
傅轻寒微微抬起长睫,细长黑沉的凤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之前她对自己说的两句话:
等到那金色光芒逼近大殿时,许灵灵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望着外面不作声的语琪,梁安则是沉默地看向傅轻寒。
“可我何尝又愿意死呢?只能放开手赌一把罢了。”
在这金光笼罩之下,仿佛被凝固了百年的时间在城中重新流淌了起来。
“赌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的不忍心。”
他话音未落,天地之间轰然劈下一道惊雷,整座鬼城顿时都似乎震颤了一下。覆着铅灰色厚云的天际仿佛被劈开一道裂缝,万丈金光自那裂缝处乍然迸发,刺目的金色光芒所到之处,鬼城的土地逐寸逐寸变为焦黑,街道上本来与常人无异的行人转瞬间化为一具具缓步向前的枯骨,金碧辉煌的宫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破败灰暗。
忽然之间,傅轻寒觉得自己差不多明白了这位新娘举止反常的原因,因而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稍显诡异冰冷的微笑,“好。”说罢,他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繁复的朱色袖摆随着这个动作落到了手腕处,露出了之前一直掩在衣袖下的右手。
躲在角落中的梁安见情势不对,立刻赶了过来,从语琪手中匆匆接过傅轻寒,“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快离……”
语琪本来以为对方已经被自己的一番话说服了,因而顺势扶住他伸出的右手时并没有丝毫防备。猝不及防之下,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触到冰凉、坚硬、森冷的白骨。
许灵灵的声音犹在耳侧,语琪垂眉敛目沉思片刻,略略抬起头,刚想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搪塞过去,城中的天色就忽然暗了下来,原本已经渐渐沉寂的阴风瞬间势头大涨,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刚刚她便被无数枯骨攥住了脚踝、小腿以及大腿,是以对骨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再清楚不过。然而即使心智再坚定,语琪也免不了在碰到他完全化为白骨的手掌时,从心底泛起来一股洞彻心扉的悚然。
“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然而,这个俊美妖异得过分的男人,却缓缓掀开了他薄如蝉翼的长睫,带着些许笑意看过来。在眉心那颗泛着乌色的朱砂痣的衬托下,这个绽在眸中的微笑显得越发阴邪妖异。
这回不同以往,她敢答一个是字,那么说不定下一秒傅轻寒就把她的心挖出来吃掉了。
一时间,语琪只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小臂都如同生锈的铁器一般,根本无法动弹,只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盯着他那五根惨白细长的指骨以及一小块白森森的掌骨发愣。
这要她如何回答?
见她如此,傅轻寒却似乎是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甚至轻轻笑了起来,“夫人胆子倒大,还不放手?”
语琪简直被这直肠子的姑娘给折腾死了,这姑奶奶可真会问,这傅轻寒虽然此刻虚弱,但还没昏过去,她大喇喇地问了出来,他必然也是听进了耳朵的。
被他的声音拉回神来,语琪渐渐镇定下来,片刻之后,她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继而也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合拢了五指,攥紧了他只剩白骨的右手,脚下和手上同时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接着颇为从容平静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许灵灵听她这么说,顿时急了,也没心思做什么口型了,直接问出了声来:“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登时变了脸色,“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傅轻寒仍是脱力,几乎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放在她身上。但这样狼狈的情状,却并不妨碍他将复杂探寻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自两人交合的手掌移到她淡漠的脸上,片刻之后,他移开了视线,轻描淡写地道:“不这样,扛不过那人最后的全力一击。”
思索片刻,语琪也用口型对她道:“你若想跑,就趁现在赶快离开宫中,这里有我,也能帮你拖上一会儿。若是幸运,那人说不定在感觉到这番动静后找来救你;若是不幸,你便在城中躲上十年,等到下一次城门开时再寻机会出去。”
语琪点点头,思索了片刻,对上他的视线,“那现在那人情况如何?他还有余力破城吗?”
语琪抬头看她一眼,也只是以为许灵灵将自己看作同是凡人的同伴,所以才这么讲情义,至于傅轻寒,就算是间接救了她一次,也只是妖鬼之流。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估计在小姑娘看来,对这等妖魔鬼怪只打昏已经算是还了恩情了。也不能说小姑娘没良心,只是她的善良都给了同族了。
傅轻寒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微微偏了偏头,绸缎般的墨发随着这个动作滑下肩膀,拂过她的脸颊,也遮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这许灵灵莫不是有些问题吧?怎么这单纯善良全使在她身上了,一点儿也没给别人留啊,这打昏救命恩人的狠劲,倒不像憨蠢倔强的小母牛了,跟个小母狼似的。
半晌的沉默过后,他清润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他可是你引来的人。”他顿了顿,忽然抬起还完好的左手,帮她捋了一下鬓边碎发,三分暧昧之间含着七分危险,温文平静的嗓音掩着不易察觉的冰寒,“还有,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希望他能够趁我受伤时破城而入,还是希望我能……”他忽然一顿,继而面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算了,你已经用你的行为告诉我答案了,不是吗?”
可惜事情没像傅轻寒、梁安所料的那般发展,也没像许灵灵所料的那般进行,一时间三个人各自愣了愣。傅轻寒刚绷紧了手臂准备回身应袭,就被语琪一把揽了过去,脸全部埋进了她锁骨处温暖的肌肤里,愕然之下差点没握住匕首,险些让它从袖中滑落出去;梁安更绝,他已经准备将腰间佩剑当作枪投掷过去,给许灵灵来个穿胸而过了,结果情况临时有变,他愣是将已用出的十足力道硬生生地收了回来,结果直接把老腰给闪了,疼得要死也不敢叫出声来;许灵灵倒还好,看语琪这明显保护性的姿势也就收了手,回过神来后还对她做口型,“我们打昏他,然后就能趁机跑啦!”
语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抬头装作观察四周的情况。他们刚才所在的大殿已经坍塌了一半,若不是之前傅轻寒将他们三人都推出了殿外,此时她已经是一堆血泥了。另一半仍未倒塌的大殿似乎也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塌。
别说这边紧张得满头冒汗、差一点儿就要跳出来的梁安了,就是傅轻寒,感觉到背后有人迅速接近的时候,也免不了暗自握住了袖中匕首,只等着背后那人出手时将其一击毙杀。
正在她颇感头疼、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忽然道:“去西宫吧,那里应该还没有被波及。”
语琪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右手覆在傅轻寒的墨发上,将他按向自己,护住他的后脑,之后她才抬起头,带了几分斥责之意横了许灵灵一眼,“你做什么?”
语琪瞥了他一眼,低低应了一声后,一边扶着他往西面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如果我说,那个人是许灵灵引来的,其实我更希望你没事,你会相信我吗?”
许灵灵得了她这个暗示性的眼神,罕见地表现得十分默契,也不再东翻西找了,直接拎着那烛台就跑了过来,只是语琪还未来得及欣慰,就见她对准了傅轻寒的后脑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烛台。
傅轻寒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声飘忽又轻渺。
语琪挑了挑眉,没理会她这番莫名其妙的行为,只甩了个“过来帮忙”的眼神给她。
鬼城的黑夜很快降临,语琪扶着傅轻寒匆匆进了西宫,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后,又匆匆跑去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可惜语琪此刻想的却不是趁他露出疲弱之态时落井下石恩将仇报,她只是决定日后若是得了个高挑清瘦的身体,可以尝试着像傅轻寒这般穿衣。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抬起头四处望了望,想要找个人过来帮忙,将傅轻寒扶去休息,但一圈看下来竟是半个人影也无,唯一的活物许灵灵猫着腰在翻倒的桌案下找了个烛台出来握在手上。
由于还未来得及点灯,一时间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幽深的漆黑,语琪一路摸索着回到了傅轻寒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臂,“门关上了,我扶你进去休息吧。”她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今晚,也会像昨夜一样吗?”
这也算是城府深心思重的人的通病,忒喜欢以自己黑烂肚肠去度量别人的心,但凡有些不寻常的事,他们就能把对方往最坏处去想,顺便还在心中打好数个应对策略的腹稿,就等着别人一招打来,然后他再不紧不慢地以早已准备好的雷霆之击奉还。
傅轻寒知道她指的是昨夜鬼门大开时他的反常,于是不甚在意地道:“不会,今天不是初一也非十五。你右首边的桌子上有烛台。”
傅轻寒这小人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匆忙之中想出的计策太莽撞冒险了些,他缓缓垂下眼帘,细密长睫下的凤眸中滑过一丝阴戾狠绝之色,背在身后的右手对躲在暗处的梁安做了个手势,让他防备着这位十一夫人的突然发难。
语琪费了些时候才把蜡烛点燃了,端着一盏烛台回来,仔细照了照他的脸,见他除了面色过于苍白之外并没有昨夜的异常情况,也就放了心,随意地从椅子旁的小木桌上取了两块糕点垫了垫肚子,然后重新扶起傅轻寒往后殿走去。
这就是所谓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别说语琪现在有任务在身,便是不为任务,她死也不会动自己救命恩人一根手指头的,无论那救命恩人是否别有所图,这是原则问题。
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语琪才真正放松下来,脱去了身上沾满灰尘的外衣,又去外间随意寻了件外衣换上。等她回去的时候,傅轻寒正盘着双腿,脊背挺直地坐在床中央打坐。他蝶翼般的长睫垂落下来,覆盖在薄薄的眼睑上,将眼尾处的那一抹暗乌之色勾勒得越发深邃,也越发阴邪。
这种时候也能记得对别人的衣着、身材和气质品评一二,也算是她多年难改的职业病了。傅轻寒却不知道她此时心底对自己的夸赞,只将事情向最坏的方向想去,以为她是在迟疑着是否要趁自己势弱之时对自己下手。鬼城之主极懂得换位思考,在他看来,这位十一夫人肯定想要逃出去,而现在自己无力阻拦,正是她借机离开的最好机会,若是她的心能再狠一些,说不定能不顾刚才的搭救之恩,为了给成功逃脱多加一分把握直接给自己来上一刀。
语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也就放弃了,小心地绕过他上了床,尽量不碰到他地侧身躺下。这一天实在是太累,再加上昨晚也睡得不踏实,是以她的头挨到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所以对傅轻寒这种身形高挑偏清瘦的人而言,这重衣广袖倒正适合,既能显得不那么瘦削,又能撑出一种雍容气势来。
等到她的呼吸完全变得平和悠长,傅轻寒半合着的细长凤眸却蓦地睁开。他面无表情地缓缓侧过身来,漠然而俊美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之中,森冷诡谲。
不过也就是傅轻寒能将这一套重衣套重衣、袖摆又奇宽的礼服穿出这种绝代风华,换了其他人,要么就是被这重重华衣裹成个臃肿的红球,要么就是身量不够高,撑不起那气势惊人的广袖,反倒弄得自己塌下来一截,不但不风雅还显得又矮又矬。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出已经化为白骨的右手,缓缓地揭开语琪身上的锦被,惨白细长的指骨慢慢覆上她的心口,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复杂,仿佛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任谁也无法看清其中翻涌的情绪。
衣服的件数愈多就代表规格越高,是以傅轻寒身上这朱红喜衣很是一件套一件,层层叠叠的,特别是颈子处,那是衣襟叠衣襟,显得雍容华贵。不但如此,这衣服还十分宽大,特别是衣袖处,手臂轻轻一摆就能晃上半天,走起路来便如流云般涌动,使得风雅气质顿生。
时间缓缓流逝,细长得离谱的指骨一直紧紧地抵在她的心口处,就如同不久之前,她手中的匕首抵在他的胸膛上。
见傅轻寒的身形有些摇摆,语琪想也未想便伸出手扶住了他,感觉到他的小臂几乎跟自己的差不多粗细后不免愣了一愣,但又很快释然了。
“感觉很难受?”
躲在阴暗之处一直观察着殿中动静的梁安心中一紧,却又碍于主子的命令不能上前,只能按捺下冲动继续看着——若是十一夫人有一丝异动,他便会立刻将她制住,反之,若是一切如他主子所推测的那样,那么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躲在角落里将自己当作一团空气。
“赌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的不忍心。”
傅轻寒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眩晕感铺天盖地涌来,整个身体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
语琪找不到帕子,只来得及用手替他擦去唇角血迹,声音无意识地便带了丝隐隐的焦急,“你没事吧?”
“我没有你那么狠心,夫君,我对你下不了手。”
傅轻寒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已然达到目的,心中一松,突然吐出一口乌黑暗血来,落在襟口露出的一截雪白领子上,无比刺目。
“就算你娶我是因为别有用心,你仍然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不该以刀剑相向偿还。”
他稳稳地赢了,她此刻的确十分愧疚。
“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他的用意是让自己感到内疚的话,那么这一招实在是有些高明,高明到她就算可以看破也注定无法躲过。
“如果我说,那个人是许灵灵引来的,其实我更希望你没事,你会相信我吗?”
对刚刚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竟没有提到半句,也没有任何责备,就连语琪也不免愣了一愣。
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和脆弱的血肉,便是那热烈跳动着的鲜红心脏。而他尖利森白的指尖就抵在她心口处柔软而脆弱的皮肤上,只需要再往前探上一些,就能将那颗跳动着的温暖心脏攥在掌心……只需再往前一些。
傅轻寒别开脸,皱起的眉头之间有细细一道褶皱,“这里不能住了,收拾一下,我让梁安带你去西宫。”
然而,傅轻寒却将这个动作维持了许久,久到一旁的红烛燃去了大半都没有再进一步。最终,那薄如蝶翼的长睫疲惫而茫然地缓缓落下,遮住了幽深凤眸中一切的阴狠与迟疑。
只是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袖,便被他不动声色地躲了开去。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他放弃下手的原因。
语琪一怔,连忙伸手去扶他,这回是真心诚意地感到担忧了,“夫君,你……”
或许是他觉得时机未到,或许是……他下不了手。
最后一道裂缝缓缓合拢,傅轻寒的手掌轻轻颤抖了一下,深黑长睫也随之垂下,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的模样。但与此同时,他的面色却是迅速衰败下去,像是初秋变作深冬,青枝化为枯藤,瞬息之间,他的眼底便泛出了一大片青黑,连原本淡粉的薄唇也沁成了极其病态的黑紫。
傅轻寒闭了闭眼,刚要收回手,不远处的木窗便被夜风砰地吹了开来,带着凉意的寒风瞬间呼啸着灌入。
语琪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向他,却见他的脸色虽已苍白如纸,脊背却依旧笔挺如刀,按在地面上的手掌也是纹丝不动。
似乎仍陷于沉睡中的语琪仿若不安地皱了皱眉,身体轻轻动了一下。
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随着这满殿的枯骨化为粉末,他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眉心那一粒本是嫣红的朱砂此刻已经泛黑,就连眼尾处那一抹薄红也都化作了暗沉的乌色,看上去就像是画了一道深黑的眼线,阴郁而冷厉。
仿佛被惊醒一般,傅轻寒的指尖微微一颤,继而掩饰般地攥住了一旁被自己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回她身上。
他似乎也拿这些阴气没有办法,无法化解,只能将它们纳入体内来制止这一场混乱。
语琪其实早已清醒,直到此时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但她却没有睁开眼,而是以一副还未清醒的架势趁势闭着眼握住了他的右手,演技颇好地低喃了一声,“冷。”
虽然这似乎逆转乾坤的气势已将许灵灵震得哭也不敢再哭了,但是语琪知道他此刻镇定从容的表面之下其实并不轻松。
傅轻寒的半边身体都在右手被她握住时僵硬了一瞬,他皱了皱长眉,一动不动地等待了片刻,她仍是紧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
傅轻寒连一个眼光都没有施舍给她,只肃着脸收回手按在地面上。周围的白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坍塌化灰,就连那道道深切的裂缝也在他一人之力下开始无声地缓缓合拢!
其实语琪握住他的手只是因为心有余悸,怕他再起杀心,但渐渐镇定下来后见他迟迟没有挣开,心中也起了另一番计较。
话音刚落,一旁的许灵灵却出乎意料地哭喊了起来,“你要杀杀我好了!都是我干的,跟她没有关系!”
于是,这边傅轻寒僵硬的身体还未放松,就见他的第十一任新娘仿佛怕冷一般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兽一般迷迷糊糊地往自己身边凑,直至整个身体都偎了上来才停下。只是他并非活人之躯,身体比之常人要冷得多,是以她整个人贴上来之后,皱着的眉头却锁得更厉害了。
死死卡在她身上的白骨渐渐化为飞灰,语琪动了动唇,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抱歉。”
傅轻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似回过神来一般,一拂袖带上了窗户,然后往一旁让了让,避开了她的身体。
傅轻寒不带任何情绪地低头看她一眼,沉默地抬手覆在她的肩膀上。语琪被他冰冷的掌心冻得颤抖了一下,接着就感到那些白骨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像是有生命一般地顺着自己的筋络百脉朝右肩涌去,被他直直吸入了掌心。
就在语琪为他的抽身而退颇感遗憾之时,却感觉到另一床被子被人展开盖在了自己身上。
语琪像是一个自知闯祸的孩子看到了严厉的长辈一般,缓缓收回目光,垂下了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的靴子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自己面前。
漫漫长夜终于到了尽头,天色渐渐亮了一些。
他走过之处,那些白骨皆无声地化为干粉,漫天灰烬也似乎落不到他的肩头。
语琪缓缓睁开双眸,便看见傅轻寒背对着自己,仍是盘膝坐于床中央。外面的光亮只透了些许进来,屋内仍旧是乌沉沉一片,衬得他的背影甚是寒峻料峭,不知为何便带了一丝孤清的意味。
他沉着脸一步一步地走来,似是全然没有看到这满殿的白骨茬茬,步伐丝毫不乱,堪称秀丽的眉目之间却流转着夺目逼人的光华,眼角那抹暗红妖异得令人心悸。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语琪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半跪着挪到了他身侧。
殿外漫天纷飞的灰烬之中,此刻正立着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冷风猎猎之中,他墨发飞扬,红衣翻涌,俊美阴柔的脸上此刻是一片肃然与冰寒,眉间那粒朱砂痣艳丽如血,却衬得那凤眸愈加阴郁暗沉。
傅轻寒薄薄的眼皮微动了一下,应该是察觉到了她的这番动静,但不知为何却没有睁开眼睛。
她眼睁睁地看着救命之物消失在眼前,还未来得及沮丧、绝望,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艰难地朝大殿门口看去。
语琪也不在意,无事可做,便托起了他搭在膝上的右手,略有些好奇地凑近打量。
语琪忽然看到掉落在地的那两个黄纸包,原本黯淡的目光亮了一亮,连忙艰难地伸手去够,只是还未等她的指尖触到一丝边儿,那两个黄纸包便掉入了逐渐扩大的裂缝之中。
傅轻寒的手指原本就极为修长,此刻血肉尽去,只剩白惨惨的指骨,更显得细细长长,尤其是指端,尖得令人心底发寒。
将两人缠住的惨白骨头似是想要将她们都拖进裂缝中去,而随着细而深切的裂缝愈裂愈开,许灵灵的哭声也越来越绝望。
这是一只已经死去的手,但它的主人却血肉俱备且容颜夺目,多么奇怪。
片刻之后,如荒草般疯长的白骨就攥住了两人的脚踝、小腿、衣摆、头发,惨白嶙峋的枯骨如密网一般将她们紧紧锁住,就连动弹一下都难。
语琪的视线在这只手上停留了片刻,缓缓往上移去,目光在触及手腕处时微微一凝。
但是这显然并非长久之计,随着越来越多的白骨从地底伸出,她自己也撑不了多久,遑论还要带着一个傻姑娘离开此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昨日她看到的时候,化为白骨的部分还只到手腕处的月状骨那里,似乎并未延伸到那细长桡骨的前端。
语琪本想将她救出来,自己这边却也陷入了麻烦,好在她行事干脆,抬腿就是狠狠两脚下去,那本死死卡住她小腿的森森白骨顿时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如果这不是她的错觉的话……语琪的心微微一沉,还未待说些什么,原本静静躺在她掌心的白骨便动了,五根细长得过分的指骨喀啦喀啦地收拢起来,自她手中挣脱开去。
小姑娘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回头一看吓得整张脸都白了,还未等她挣脱开来,又有无数双惨白的手掌从裂缝中僵硬地伸出来,缓缓朝她伸去。
语琪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傅轻寒那幽深晦暗的凤眸。
更加诡异的是,那些裂缝竟仍然在缓慢地开裂着,细细碎碎的喀啦啦队声此起彼伏,语琪自然注意到了此事。她一开始并不如何在意,等到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许灵灵的脚踝已经被一只从裂缝中伸出的枯骨手掌死死捉住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双形状美好的眸子不再如初见时清润如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清晰的深潭,冷冽而黑沉。
此刻殿外的天色与刚才相比已经阴暗了不少,源源不断的深重阴气正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周遭的温度以可以感觉到的速度迅速下降,不一会儿空荡荡的台阶上已经形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阴冷旋风,将昨夜落下的厚厚灰烬卷得漫天纷飞。
语琪沉默半晌,略略移开了视线,“你好些了吗?”
还未等她抬手抚额,就感觉到昨夜那种阴气弥漫的熟悉感觉又出现了。她心中一凛,当机立断地下了床,一把拽过许灵灵就往殿外走,直觉告诉她,留在原地会有麻烦。
傅轻寒没有作声,只是目光微微一动,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往下移了一些,淡淡地看着她左胸心口处,眸光格外平静,却不知为何令人心底一寒。
傅轻寒绝非表面上那般和善,若他真的被惹怒了,那么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语琪下意识地垂首敛目,只是头刚刚低下去,下巴便被他托住了。
语琪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不对,裹着锦被紧紧贴着床角,倒也侥幸没受什么伤。等到一切平静后,她一把掀开落满了灰尘的被子坐起来,看着一片狼藉的大殿沉默了片刻,心中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
他用的是右手,森然冰冷的白骨抵着她温暖柔软的皮肤,倒是颇应红颜白骨这个词儿。
纸包虽小,威力却惊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几乎整个大殿都随之摇了三摇,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以许灵灵为中心喀啦喀啦地迅速蔓延出无数道深切狰狞的裂缝,强劲的热浪将殿外守着的一干人全部掀翻了。一时间,殿内殿外站着的人只剩下满脸茫然的许灵灵。
傅轻寒不知在思索什么问题,将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后,才淡淡地开口:“夫人,要怎样你才会爱上我?”他的语气平静得不带丝毫情绪,更像是一种不需要回应的低喃自语。
这小姑娘虽然蠢了点儿,但确实听话,男主就是因为这一点喜欢上她的,所以虽然沮丧,但她还是准备按照语琪说的来做。只是不知为何,她错将第三个纸包当成第一个纸包打了开来,于是——轰!
语琪一怔,继而微微一笑,缓缓掀起眼帘看向他,“你这么问,是肯定我没有爱上你?”
只是语琪却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许灵灵的惹祸能力。
傅城主闻言,沉默了许久后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身上的冷冽阴戾的气息褪去了一些,两人之间原本有些紧绷的气氛也随之轻松缓和了些许。
其实现在就把男主师徒叫过来也不错,促成了男女主之后,她也算完成了一桩任务,更重要的是,此刻傅轻寒的实力尚未被削弱,男主此刻将许灵灵救走还是能做到的,但要是想灭掉傅轻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语琪被他这一笑笑得莫名其妙,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哪句话出了问题。
根据原著,给她黄纸包的正是男主的师父,他早算准了许灵灵命中会有此一劫,又看这小姑娘心地纯善,这才打算拉她一把的,谁知道最终非但把女主给救了,还促成了男女主的金玉良缘。
傅轻寒见她这样,细长的凤眸中却现出了零星的笑意,声音中甚至带了点儿温和的气息,“在你之前,我有过十位夫人。跟她们相处的经历足以使我分辨一个女人的真心。”
语琪懒得再说什么,仰头躺回床上,随意挥了挥手,“不可能逃得出去的,通知他过来救你吧。”
语琪听他这样说,倒没有显出慌张的神色,只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心却是微微一沉。
不明白她从哪里来的信心,简直蠢得令人伤心。
然而傅轻寒却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想法,只自顾自地继续道:“林语琪,你是这些年来唯一让我感到头疼的女人。”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微笑着替她将耳畔的碎发捋了一下,动作很轻,几乎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她们每一个人都有欲望,有的爱珍宝,有的爱华衣,有的爱权势……只要满足她们的欲望,她们最终总会乖乖地将一颗心给我。而你不一样,你似乎没有任何欲望,甚至连被爱的欲望都没有。”
语琪正感慨的时候,胸无城府的小姑娘一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所以我们跑吧!可以用一个纸包来把殿外的人都打趴下,再用一个纸包把城门破开,然后我们就可以逃出去啦!”信心满满的样子。
语琪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黑眸中一片漠然。
到底还是胸无城府的小姑娘,半点儿不懂得藏私,就这么大喇喇地讲了出来。
傅轻寒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三分,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形状美好的薄唇几乎挨到了她的耳郭,稍带冷意的气息拂在她的颈窝中,“夫人,你知道你跟她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小姑娘低下头去在自己的怀里掏掏摸摸,最终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由细细红线缠着的三个黄色小纸包来,“有个很厉害的人给我的,他说如果我遇到了麻烦,可以打开第一个纸包通知他,就算他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来救我。另外两个纸包都是在危急时刻才能用的。”
“无论虚伪还是真诚,无论冰冷还是温暖,她们总还有一颗心在胸膛中跳动,但是你没有……夫人,你没有心。比起我而言,其实你才更像是一个怪物。”
语琪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她,“什么?”
他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喃喃细语,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却都跟温柔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像是再尖利不过的匕首,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残忍地扎在她的心口上。
这仅仅是她打发许灵灵的托词,但谁想到这牛脾气的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知难而退,一双小母牛似的黑眼睛瞪得溜圆,斩钉截铁道:“我有办法。”
这些年来,再难听一百倍的话她都听过,听得多了,自然会刀枪不入,但是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有人揭开了她所有的伪装,将那个已经对一切都已麻木的她血淋淋地剥了出来,连一块遮羞布都不给。
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后,她不紧不慢地翻过身去,简要地给小姑娘分析了一下现在的情形:那城主命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连走出一步都难,要想逃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他说对了,她其实只是一个怪物,没有心的怪物。
不愧是原著女主,这心地还真纯粹干净。面对一些本就不算好人的反派时,她可以毫无芥蒂地狠下心来,但一旦遇到许灵灵这直肠子二愣子一般心无尘垢的人,她还真是毫无办法。
语琪缓缓垂下头,忽然感到一阵空旷的冰冷将自己包围,她艰难地动了动唇,“不是这样,两次面临生死关头时,都是你拉了我一把,我其实……很感激。”
语琪是什么人,便是看着别人的眉头动一下,她都能分析出别人是喜是怒是哀是悲,所以小姑娘这句话一出来,她便知道这姑娘是真心真意地在为自己焦急,不掺杂半分虚伪。
傅轻寒微微偏了偏头,显得有几分轻佻,又有几分邪气,他抬手轻轻撩起她垂落在肩膀上的墨黑长发,“可是夫人,在我看来,你对死亡的态度比我还淡漠。连死都不畏惧的人,又怎会感到感激?”
见她如此不在意,小姑娘登时就急眼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再不跑,你就要被他吃掉心啦!”
语琪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语琪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听到这话连头也没回,只慵懒地嗯了一声。
看到她这副模样,傅轻寒却出乎意料地失去了兴致,淡淡地瞥她一眼,自己下了床,一边整理着被压出褶皱的衣袖,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再留你在身边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想离开,现在就可以,我不会阻拦。”
“林小姐,”许灵灵几乎是趴在被子上跟她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显得神秘兮兮,“城主走了。”
语琪怔了怔,缓缓抬起眼来看他。
就在此时,一个瘦小苗条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壁挪了过来,外面守着的丫鬟和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只要人不往外跑,他们就是看到语琪和许灵灵抱在一起跳舞都不会多上一句嘴。
傅轻寒任她打量,或许是懒得再伪装情绪的缘故,她能够看出他眉目之间的些许疲惫厌倦之色。直到此时此刻才能看出,这个年轻俊美得过分的城主,其实已度过了上百年的漫长岁月。时间没有在他堪称完美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却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抹不去的划痕。其实他们很像,同样不由自主,同样不能显露自己真正的情绪,同样只能在人前不停地伪装出温和的一面,所以,此刻他们其实同样疲惫,同样厌倦了这所有的一切。
一整夜都把心思放在了傅轻寒身上,睡得实在不踏实,因此等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后,语琪立刻陷入了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语琪不禁苦笑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离开。
只是他这回就冤枉了语琪了,这能折腾的还真不是她,而是许灵灵这小姑娘。
他疲惫了可以选择放弃,她却不可以。
梁安简直想给那位姑奶奶跪下了,当日抬进来的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吗,怎么比阴魂厉鬼还能折腾?
任务没有完成,她便不能放松,这已经不再是职业道德那么简单了,可以说这种习惯已经刻入了肌肤,深入了骨髓,成为了一种镌刻在灵魂中的原则性存在。
鬼门大开之后,城中四处阴气极重,颇需要进行一番疏导,傅轻寒这边差不多要处理完的时候,那边大殿方向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宫中几乎都跟着震了一震,而刚刚在傅轻寒的引导下即将被疏散的阴气却猛地四散开来,急速朝着皇宫中央、大殿的方向集聚而去。
傅轻寒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扯了扯唇角,牵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谁想到就是这样防范着、戒备着,还是出了事儿。
语琪端坐在床上,看着他毫不留恋、大步流星地离开的背影,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孤寂。
由于傅轻寒那金口玉言的“比较麻烦”,梁安不但连珠宝绸缎加送了三倍,连守在殿门前的人也多派了三倍,几乎将整个大殿都团团围住了,就是只苍蝇要想飞出来也是难事。
这种孤寂纠缠着他,也不曾放过她。
梁安快速地应下了,心中却叫苦不迭,这哪儿来的妖魔鬼怪啊,竟然连他家主子都觉得麻烦,还一下子给加了三倍的例数,而且从主子那神情看来,这多加的三倍重礼也未必能达到什么效果。
他们都一样,身边的人虽然永远在走马灯似的变换,但到了最后,还留在原地的其实只有一个自己。
傅轻寒的脚步蓦地一顿,脸色又略微阴沉了些许,“不,这次的……比较麻烦。”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殿,音调沉沉的,“多加三倍吧。”
此时此刻,语琪忽然真正地、发自内心地,对傅轻寒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梁安机灵地应了一声,“是照十夫人的旧例送吗?”
但是,她早已过了会因一时的情绪变化而冲动行事的阶段,这种感情永远不会影响到她的决断,只会让她的伪装更加真实。
傅轻寒不耐烦地接过布巾抹了一把脸,又丢还给梁安,低沉阴冷的声音像是自幽冥传来的一般,“派人好好看着夫人,再叫人多选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送过去。”
多么可悲,她利用别人的真心达成任务的同时,也不得不利用自己的真心。
傅轻寒用修长的手指疲惫地捏了捏眉间,一步不停地朝殿外走去,梁安一边接过身后丫鬟刚拧干的巾子,一边撵上去,“大人,您擦把脸,提提神?”
他说得对,她其实是一个怪物,没有心的怪物。
刚刚还看到那样温馨又和谐的一番场景,一转眼,他家主子却端出了一张能冻死人的阎王脸来,打死梁安也想不出为什么。那第十一位城主夫人不是已经差不多被收服了吗,难道又出了什么岔子?
当夜幕再度降临的时候,傅轻寒回到了西宫。
梁安带着两长溜人刺溜溜地进了大殿,端着张笑脸刚迎上来,就看到他家主子的一张俊脸冷得吓人,顿时将脸上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面无表情地用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挥。本想上前服侍傅轻寒洗漱的两个打头丫鬟顿时停下了脚步,眼观鼻鼻观心地杵在了原地。
侧坐在桌前的语琪听到动静,微微偏过头来,懒懒地朝他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而这一边,傅轻寒一边沉声叫着梁安,一边缓步朝外殿走去,走出内殿的一瞬间,他面上平静的神情就一下子冷了下去,冷厉得仿佛冰封寒潭、雪覆高山。
她的侧脸掩映在烛光摇曳之中,如同以往一般平静从容,却多了一分慵懒惬意,虽然失去了之前冷美人一般的气质,却多了几分真实。
语琪半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去搂住锦被合上了双眸。
傅轻寒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略带诧异地滑过她的脸。
所谓相由心生,气质与性格共同造就了一个人的长相,因此,同一个人的脸上不该出现这样的矛盾之处,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平静与清润都只是他的伪装。若是昨夜他没有那少许的失态,或许她不会这么快地觉察到他这温润面目下隐藏着的真正性子。
最终,他没有问她为何不离开,只是自顾自地褪了外衣上了床。
他同样是和衣睡了一夜,身上依旧是昨日的华贵喜服,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俊秀阴柔的侧脸。红衣黑发的映衬下,他斜斜上挑的眼尾处那一抹暗红越发妖异阴邪,但这种妖异阴邪的感觉却奇异地被他眼中平静清润的光泽冲淡了不少。
语琪见他如此,不禁挑了挑眉。
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傅轻寒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缓缓抬起眼来同她对视,清亮如水的细长凤眸之中已然风平浪静,刚才的阴郁冷然荡然无存。他抬起手握住她一边的肩膀,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让她躺到了一边,自己则转身下床,一边理着衣袖一边云淡风轻地道:“好好休息,到用午膳的时候我再着人叫你。”
片刻之后,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床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给我腾点位置,夫君。”
于是她并没有离开,反而故意微微低下了头看着他。
傅轻寒蓦地转过身来,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眉目冷厉地看了她一眼,“容我提醒你,夫人,你对我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而放你一马,并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很显然,这并非是拘谨、害羞、不适应之类的表情,称之为不悦、恼怒、被冒犯或许才更加确切。若是前者的话她此刻可以见好就收了,但是此刻的情形明显属于后者。
“你也说了,我并不畏惧死亡。”语琪在床沿坐下,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语气轻描淡写地道:“这座鬼城已是大半废墟,街道上都是行走的骷髅。与其在外面游荡,不如死在你手下。”
语琪慢慢撑着手臂支起身来,刚想拖着仍有些麻的腿往床的深处侧身躺去,却一眼瞥见他的神色——深黑长睫在眼睑处涂抹上了一大片阴郁的暗影,紧抿的薄唇透露着一种剑锋般的凌厉,就连那眼尾处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妖异阴柔的一抹暗红,此刻看起来也略略带了丝冷意。
未等傅轻寒说些什么,语琪便抬手按住了他的唇,“何况你不会下手的,夫君。既然你昨夜下不了手,今晚也不会为这种小事下杀手。”
傅轻寒却没有她这么轻松,他长眉紧皱,放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住床褥才忍住了将她一把掀开的冲动。对于警惕心和防备心都极强的人而言,另一个人的唇齿离自己的脖子太近带来的不是酥骨的暧昧,而是严重的威胁。
傅轻寒皱了皱长眉,拉开她的手,目光瞬间变得冷厉阴沉,“你昨晚醒着?”
片刻尴尬的沉默过后,下颌恰巧卡在他肩窝中的语琪实在忍不住,直接笑了起来,之后她稍稍收敛了笑意别开脸去,干咳一声解释道:“抱歉,刚才起来的时候腿麻了。”
语琪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说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但我也要告诉你,傅轻寒,你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冷漠无情。”
傅轻寒侧过身子让她过去,低着头想着事情,根本没料到会出这一番事故,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动作,又在看到是她后勉强收回,被她一撞之下失去了平衡,直接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傅城主移开了视线,形状美好的薄唇勾起了一个带着几分讥讽意味的弧度,不以为意地冷笑了一声,“是吗,你这么认为?”
这个靠床而坐的姿势维持了大半夜,她未免有些血液不通,刚才不动的时候还感觉不到什么,此刻挪动起来,酸麻之感就猛地从脚底蹿了起来,一时之间没控制住,她双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语琪稍稍撑起上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了一些,轻描淡写地回道:“一个人能够了解他人,却很难了解自己。傅城主,你看自己便远不及看我清楚。”说罢,她微微一笑,就着这个姿势越过他的身体翻到了床内侧,面对着他侧躺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静,态度温和,仿佛昨夜那个冷言不耐的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她幻想出来的。语琪见他如此,也就识趣地对昨夜之事不再提一言半语,只懒洋洋地笑了笑,半撑起身子往床内挪挪。
傅轻寒沉默片刻,平静道:“西宫这么多张床,何苦非要跟我挤在同一张上。”
傅轻寒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没有想到她会在此刻醒来一般,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静如止水的镇定,淡淡地嗯了一声,用还带有些沙哑的声音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上床再睡会儿。”
语琪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将下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看向他,“我懒得挪房间了,再说我又不讨厌你,为何要多费精力换个房间。”她顿了顿,缓缓眯起眼睛,“何况,你看起来也并不讨厌我,西宫如此冷清空旷,做个伴不好吗?”
他起身的响动虽然轻微,但语琪向来浅眠,所以仍是醒了过来,看他坐起身后才从睡意蒙眬中真正清醒过来,此刻对上他的视线,便随意地扯了扯嘴角,“早安。”她顿了顿,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又问了一句:“不难受了?”
傅轻寒闻言偏了偏头看她,正对上她笑意盎然的双眸,不禁怔了一下。
他缓缓支起身坐起来,刚想唤殿外的梁安进来伺候,就对上了两道稍显迷茫的视线。
于是语琪眼中的笑意更深一分,傅轻寒见了,收敛起所有的神情,一把扯过薄被盖在自己身上,之后翻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无比的背影。
傅轻寒缓缓偏过头,定定地盯着那只搁在脸侧的手看了一会儿,弧度秀雅的凤眸终是缓缓合上,片刻后重新睁开之时,阴沉之色已经尽去,只余往日的清亮平静。
次日清晨,傅轻寒睁开双眸的时候,眼中的蒙眬之意还未完全褪去,便正对上一双无比清醒的含笑黑瞳,睡意登时尽去,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尾处的一抹暗乌因他瞬间黑下来的脸色而显得格外冷厉阴沉。
在那样痛楚难忍的难堪情形下被人窥破,对方还是刚刚娶回的新娘。鬼城之主压抑地深吸一口气,掩在长睫下的凤眸原本有着极为优雅秀丽的弧度,却在瞬间泛起阴郁冰寒之色,显得无比凌厉冷漠。
然而语琪却根本不在意他蓦然沉下的脸色,只抬手撑住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微笑,“早安,傅城主,昨夜睡得可好?”还未等对方说些什么,她便半眯起双眸,笑得颇狡诈,“除了我以外,你在别人身边睡着过吗?”
比平日里慢了几拍的思绪恢复正常了,鬼城之主轻轻皱了皱眉。
傅轻寒闻言,注视着她的眸光微微一凝,继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冷淡道:“有什么关系吗?不过是这几日太过疲惫罢了。”
一看便是只女人的手,白皙柔嫩,纤长匀称……
“太过疲惫?你并不是那种会因疲惫放松警惕的人。”语琪挑了挑眉,稍稍倾身向前,“所以说,傅城主,你其实并不了解你自己,比如此刻,你就根本没有意识到,你潜意识中还是挺信任我的。”
傅轻寒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昏昏沉沉,脑中就像有一根细细的麻绳坠了块巨石般,稍稍动一下就又晕又疼。等终于回过神来,他才觉察到自己右脸颊处靠着个柔软温暖的物事,稍稍移了移目光瞥去,便见一只松松地捏着白绢帕子的手随意地搭在锦被上。
傅轻寒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她,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这得多肥的胆子多大的心多没脑子才能做得出来啊?!还是说城主只用了一夜就将这位夫人给收服了?
那日之后,傅轻寒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一开始语琪还会等他,但到了后来,他直到凌晨左右才会回来时,她便彻底放弃了。
之前的十任城主夫人,嫁来的第一夜不是千方百计地想着要逃,就是泪眼涟涟地缩在床尾发着抖,能够正常地躺在床上的都罕见得很,而这位城主夫人不但不逃不哭,竟然还有那个胆子将手搭在城主脸旁,靠着床柱睡得死沉。
这样过了七八日后,语琪发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的同时,眉间的朱砂痣和眼尾处的一抹暗色却恢复了初见之时的嫣红。
平日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定会立即醒来的城主大人竟然、竟然在他进殿后仍在沉睡,这也就罢了,毕竟昨夜鬼门大开,挨了一夜后过于疲累也是有的,真正叫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是这位昨日新上任的第十一位城主夫人。
她起初还以为这是他身体恢复如初的标志,便没有太过在意,可又过了几日,她在清晨醒来,却发现躺在身侧的傅轻寒右边的袖管变得空荡了许多。一愣之后,她顾不上去看他是睡是醒,只下意识地伸出手,将他右边的衣袖卷了上去。
傅轻寒最得力的下属梁安带着许灵灵以及两排丫鬟捧着洗漱用具浩浩荡荡地候在殿外,差不多到了平日他起床的时辰,便命人打开了殿门,自己轻手轻脚地进去听了一会儿动静,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对前头两个想要往殿内去的丫鬟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斥道:“里面还没起呢,都耐心候着。”训完了后,他自己也恭恭敬敬地弓着身子在殿门前木头似的杵着,一面伸长了耳朵留意着,一面思索着自己刚才进去时看到的情景。
此刻他身上只有一件雪白的单衣,所以她很快便将袖管卷了起来,在看到他的手臂时,哪怕已有了心理准备,语琪的心还是凉了一下,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块大石。
宫殿之外,正是旭日初升,只是鬼城到底是鬼城,即便是日出也未见得霞光万丈,只不过是比漆黑一片的寒夜亮堂一些罢了,天色仍是昏昏暗暗的,倒像是外界的黄昏暮日。不过无论如何,这到底表示着:属于鬼城的新的一日,来到了。
多日之前,他的手臂的桡骨之上都是被血肉覆盖的,只有月状骨以下化为了白骨,然而现在,自手肘往下的小臂和手掌,都变作了森森白骨,小臂处细长的桡骨和尺骨之间,空出了不少间隙,都可以透过两根骨头之间的缝隙看到下面的被单,实在是令人心底发寒。毫无疑问,这些日子他所受的伤不但没有恢复,反而一日比一日恶化。
被这无孔不入的阴寒之气折磨了整整一夜之后,傅轻寒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在迷迷糊糊神思恍惚的状态中疲惫不堪地陷入了沉睡。
还未思索出什么来,身畔便响起傅轻寒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怕吗?”
不知是不是有人在一旁,分去了少许心神的缘故,这每逢初一十五鬼门大开的日子必要硬挨的一夜竟似乎比往日好熬了一些。黎明将至时分,那聚拢在宫墙外的浓重黑雾缓缓散去,重重华殿内的阴冷气息也逐渐褪得干干净净,只有街巷中积得厚厚一层的灰烬证明了昨夜的不平静。
语琪一怔,低下头去看他,对上那双平静淡漠的凤眸后微微摇了摇头,“还好,目前还吓不到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是觉得她自不量力,或许是对自己的铁石心肠颇有自信,傅轻寒没有再多说什么,任她在一旁时不时用帕子帮自己拭去额头与脖颈处冒出的冷汗。
傅轻寒扯了扯唇角,在眼尾处那抹嫣红的映衬下,这个微笑显得有几分肆意的妖邪,“有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语琪勾了勾唇,淡淡道:“赌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的不忍心。”
语琪斜睨他一眼,“不是人类又怎样,不是正好同你配成一对?”她顿了顿,收敛了面上不正经的神色,看着他眼睛道:“我问真的,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还能恢复吗?”
傅轻寒一怔,用低沉而略有些涩然的声音问道:“赌什么?”
傅轻寒瞥她一眼,并不作声,只是从她手中将已变作白骨的右手抽了回来,动了动那五根细长的指骨。已经化为白骨的指关节在活动时不停地发出喀啦喀啦、噼噼啪啪的脆响,在寂静一片的西宫之中久久回荡,实在是听得人瘆得慌。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沉思了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她看着他泼洒了小半张床的墨发,以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沉声道:“夫君是因不想死,所以想要我的心。”他额上又渗出了些冷汗来,她用帕子在他汗湿的额角又按了按,继续用极为平静的语气道:“可我何尝又愿意死呢?只能放开手赌一把罢了。”
语琪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又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在看到他的神色时,不禁微微一怔。
很好,现在她成功地把自己推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再关心下去也捞不到半点儿好,但要是真的放任他不管,便等于坐实了这故作温柔的罪名,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上床睡觉。
傅轻寒此时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平静淡漠,细长的凤眸中完全不带丝毫情绪,冷静镇定得像是那只手臂并不属于他。
若是别人说这话,估计就是想让你靠近却又抹不开面子的口非心是,但是由他说来,就只有“你别装温柔了我不会信你”一种含义。
语琪实在看不下去了,抬起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然而那五根细长冰冷的白骨还是在她的掌心又动了几下才停了下来。
身体不适的时候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傅轻寒大概真的挺难受,此刻连温柔深情也懒得装了,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道:“既然明白靠近我不会有好下场,还凑上来做什么?”这次他的声音不再有温润作伪装了,显得格外冰冷,还带了丝明显的不耐。
像是被人自走神中唤醒一般,那薄如蝶翼的长睫颤了一下后才缓缓掀起,定定地看向她。
语琪暗叹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在床沿侧身坐了下来,从袖中取出贴身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还想再往下移帮他擦拭一下脖颈,却被他再次握住手腕制止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还是傅轻寒先移开了视线,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收回手,而是维持着这个被她握住的姿势,漫不经心地道:“今夜子时之后,鬼门会大开,你若还想活下去,最好有多远跑多远。”他顿了顿,轻轻笑了笑,以一种似是无所谓的态度道:“离我越远,你活下去的可能越大。”
只是任务在身,既然话已经挑开了,那么她就算不想管这闲事,也不得不管,若是这次不管,也就等于断了之后嘘寒问暖的机会,否则这就太奇怪了,第一次看出有问题了,却还跟没事人似的睡觉去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你又为什么要来关心慰问?你假不假?你到底有何居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平淡,但是语琪还是从中听出了一股浓浓的不祥之意,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握紧了他只剩一把白骨的手,“你什么意思?”
语琪估计他的意思是在自己还未喜欢上他的时候,就算挖了她的心吃掉也没用,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不必担心,但是她的直觉却更倾向于将这话后的深意理解为“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傅轻寒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莫名其妙地又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带着些嘲讽的意味,“意思是,今晚子时之后,我便会变成一个只懂得杀戮的魔鬼,你若不想死在我手下,最好跑到天涯海角去。”
傅轻寒不否认也不反驳,只沉默以对,这事本来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是不想示弱于人罢了,但既然被她看出来了,他也懒得再掩饰,翻了个身面朝床内,背对着她疲惫道:“时机未到,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说罢,他便一直维持着唇角的微笑,等着这个女人自己识趣地离开,但他等了许久,她仍是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床上,连一丝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这样明显的掩饰让语琪越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她并没有回到床上,反而微微俯下身,定定地看着他凤眸紧合的面容,看得傅轻寒忍不住想睁开眼时,她却突然抬起了手,拨了拨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无比镇定地发问:“感觉很难受?”像是对他刚才的否认置若罔闻。
傅轻寒转过头,有些疑惑地道:“还不跑?”
脑内的痛楚似乎将他的思考能力削弱了几个档次,傅轻寒下意识地松开了钳住她的手,还刻意将声音调整回了清润低沉的状态,平静道:“你想多了,上床吧。”
语琪看了看他,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傅轻寒,你知不知道你有的时候其实挺温柔,也挺善良的?”
语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了口试探,“夫君,你的手似乎有些冷。”这话倒是真的,相比他之前将手盖在她眼上的时候,此刻他的手的确更冰了。
傅轻寒活到现在,听到过数不清的人说自己“心狠手辣”“凉薄无情”,但是“温柔”和“善良”这种字眼被安在他头上还是第一次。于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冷笑,形状美好的长眉斜斜地挑上去,带着那么点儿冰冷妖异的不以为意。
只是他这不适来得并不凑巧,此时两人不过是初识,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自然也没有多少感情基础。若是她巴巴地凑上去嘘寒问暖,未免显得有几分假,或许还会让此人生出猜疑之心,她不免有些犹豫。但若明明发觉了却装作不知,她也确实有些不甘心。
语琪对他的反应完全不在意,只随意地笑了一笑,略过这个话题,直接开口问:“那么你这些天早出晚归,是在准备些什么?你对今晚有计划吗?”
其实,语琪早已看出这位鬼城之主的异样,刚才她给他掖被子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绷得僵直,起初她以为那是他不喜与人身体接触,但等她收回手时,又在无意间擦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湿凉的触感透过指尖隐隐传来。在这样阴冷的寒夜中,他自然不可能是热得出汗,那么大概就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傅城主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移了开去,眸光淡漠,语气随意地反问:“你觉得呢?”
凄风寒灰于窗户合上的瞬间被关在了屋外,整个室内重新归于死寂。
“或许,你找到了抑制诅咒的方法?”见他如此镇定,语琪心中浮起些许希望,略有些迟疑地看向他,却收到了他的第二个冷笑。
傅轻寒头疼欲裂,正与脑内的阴寒之气艰难地对抗着,此刻勉强分出几缕思绪来应付她,原本静如止水的语气中终于透出了几丝不耐与冷酷来,“上床,其他事无须你操心。”说罢,他带了几分迁怒的意味猛地挥了下宽大的袖摆,带起的劲风砰的一声将两扇木窗死死合上。
“解除诅咒的方法是有,但是却永远不可能达成。”
语琪低下头,定定地盯着他似乎越发沉黑的指甲看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轻描淡写道:“我没想出去,只是窗被风吹开了,有些冷。”
她问的是抑制,他说的却是解除,比她预期的情形还要好,但不知为何,听他的语气却似乎是没有任何希望。语琪皱了皱眉,冷静地看向他,“什么方法?”
傅轻寒只觉得无尽的怨气、恨意、不甘与阴冷从城中各处汇集而来,绕着他旋转、缠绕,又从眉心的印堂穴和两侧的太阳穴急速钻入,像是有无数细小尖锐的冰锥齐齐往脑仁里扎去。他按捺下痛楚,紧着喉咙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子时过后,若是不想丧命,便不要随意出门。”依旧是那清润的嗓音,却失去了之前悠然淡漠的韵味,在这样阴风阵阵的氛围中,听起来不免有几分诡谲森冷。
傅轻寒微微一笑,晦暗阴冷的眸光凉薄而冷淡,“等我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诅咒便能解除了。”
这么想着,语琪便抬手帮他将被子拉到了下颌处,又随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去关窗,只是还未迈开步子,手腕便被猛地攥住,带着凉意的指腹死死扣在她柔软温暖的皮肤上,像是冰冷坚硬的钳子。
语琪紧皱的眉头立刻松了开来,甚至带了点儿轻松的心情道:“这个方法也不算太苛刻……”但还未说完,她便停了下来。
若是睡着了也就罢了,但他此刻要真是清醒着的话,那么不如趁此机会拉近一下关系,蒙中了算是她幸运,蒙错了也只当是随手做了件好事。
对普通人而言这也许算不得苛刻,但是对傅轻寒这种人而言,或许这比让他统一天下还要困难,毕竟整整一百年的岁月,来自十个年轻美貌的新娘的爱情,都未曾让他心动过。
不过,她只想去将窗户合上,也没有什么想要谋害他的想法,所以他是醒是睡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语琪掀开被角,动作轻缓地越过他下到了地上,正想往窗边走去,却又停顿了一下。
语琪微微垂下眼眸,目光微动后又恢复了平静坚定。无论如何困难,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若是完成任务的同时能帮他解除身上的诅咒,也算对得起这些日子以来相处出来的交情了。
虽然看上去他像是熟睡着,但是不知为何语琪就是有一种直觉——他此刻是清醒的。
然而完全不设防之间,她的下巴却突然被人攥住,语琪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略带疑惑地对上傅轻寒的视线。
她盯着指尖的灰烬看了片刻,又偏过头去看身侧的傅轻寒。他此刻背朝着她侧躺着,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能看到那墨黑的长发如上等绸缎般雍容地铺散在枕上,衬得那一截露出锦被外的脖颈越发苍白。
他的目光很复杂,带着几分沉思几分犹疑,长睫之下的黑瞳中似乎含着几簇明灭不定的火光,声音轻柔低缓,“林语琪,我忽然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或许一切都有可能。”
两扇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风吹了开来,冷风呼啸着灌入,带来一股阴冷气息的同时,将室内积攒的暖意全部裹挟而去。语琪慢慢撑起身子,想要下床去将窗户合上,却发现拂面而来的冷风之中竟然掺杂着细细碎碎的灰色纸屑,她摸了摸锦被,手指所过之处,那覆着的薄薄一层灰色纸屑便化为了粉末。
语琪执行任务以来,曾听到过无数褒奖,但是她还是在听到这句话时感到一种隐约的惊诧与荣幸,尽管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这句话或许只是无意的,但还是十分符合部分事实的。
即使是在睡梦之中,语琪也感觉到了一种逐渐归聚的、冻彻骨髓的阴寒,她下意识地拥紧了盖在身上的锦被,却仍是被冻得哆嗦了一下,继而完全清醒了过来。
然而她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傅轻寒用食指按住了上唇。
那重重宫殿之内,傅轻寒则猛地掀开了眼帘,修长的五指痛苦地攥住了身下的床褥。
他薄如蝉翼的长睫缓缓垂落,将那双黑瞳完全掩去,眉头却微微蹙起,“别说话,让我试试看。”
只是,这一夜似乎注定了无法平静,不知何时开始,整个鬼城平地刮起一股阴风,鹅毛大雪似的灰烬自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不一会儿便在空荡无人的大街小巷积起了厚厚一层。冷风呼啸、灰烬漫天之下,那原本弥漫于城内各个角落的浓重黑雾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缓缓流动,渐渐地朝城中央汇聚,逐渐在宫墙之外凝成了一片浓黑雾海。
试试看什么?能不能爱上她吗?语琪虽然没有作声,目光却是渐渐变得十分无奈,如果爱情可以这样简单地产生的话,那么她也不用为了完成任务而如此费神了。
这样一日折腾下来到底是有些疲惫的,她心中就算一直在暗自戒备,可也在小半个时辰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傅轻寒终于睁开了双眸,语琪见状,凑过去盯着他打量了一番,迟疑地开口问:“有效果吗?”
他这番反常的动作,似乎预示着之后会有什么不寻常之事发生,语琪稍稍思索之下,便也留了个心,和衣而卧,若是夜里真的发生些什么,也无需手忙脚乱地重新穿戴。
傅城主冰冷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目光微微一凝,“似乎有,你变得更顺眼了些。”
这种潦草的态度在之后体现得更为明显。傅轻寒只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便神色沉肃地令她快些睡下,没有半丝要同她洞房花烛夜的意思。他转过身去长袖一挥,便带灭了正燃着的一对红烛。
语琪沉默片刻,轻轻摇头笑了笑,接着拉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听我说,我们如今只剩下几个时辰,没有盲目尝试的资本了,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努力方向。首先,你必须得知道怎样的女人才能打动你。”
但是这一场婚礼实在是毫不严谨,它的全部意义似乎只体现在了两人的喜服上,除此之外,拜天地、喝合卺酒之类的仪式则完全省略。虽然知道这或许是考虑到嫁来的新娘不会配合才这样安排的,但还是给人一种十分潦草的感觉。
傅轻寒的长眉皱得更紧了,“这样有用?”
百年前碧瓦红墙、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虽大体保持了原状,却仍隐隐有一种破败之象,不过到底也比语琪所预料的残垣破瓦好多了,一路进去,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倒也俱备,景物也错落有致、安排得当。
语琪很想斩钉截铁地说有,但是以往的那些经历却都在告诉她,爱情是这世上最捉摸不定的东西,它来得莫名其妙,计划不了,也勉强不来。
他盯着她的发顶思索了片刻,略略移开目光,看向数十丈之远的前方,那隐在浓雾之中的、绵延盘亘的宫墙。
见她无言应对,傅轻寒反而笑了起来,那形状美好的凤眸微微挑起了一些,眼睛里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真心实意,“算了,与其考虑这些无法实现的事,不如将能了结的事情了结。”他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番如何组织语言后,又继续道:“林语琪,我领了你的情。虽然这辈子我估计是不会爱上任何人了,但是至少,我发现你还算个不错的朋友。”
鬼城之主愣了愣,目光缓缓落到她的发顶,带着几分晦暗的复杂之意。之前那一番直白的发问,叫他以为这个女人会因惜命而对自己的接近百般拒绝,但从她现在这副半点儿不见外的模样来看,似乎又对自己不带半分抵触和戒备,委实令人难以捉摸。
语琪一愣,不用特意酝酿感情,鼻根已是一酸,她微微侧过脸去,并没有作声。
傅轻寒随之放下手,以为她这是有些抵触两人的接触,但这个念头刚刚浮起,身前的女子便顺着他之前的提议,合上双眸往他怀里靠了靠,还顺带挪动了一下身体,丝毫不客气地在他怀中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从那压过来的重量来看,完全不像是大家闺秀那种分寸感十足、矜持而娇软的依偎,而真的是自己丝毫不用力气地靠在他怀中休息。
傅轻寒微微一笑,抬手覆上她的头顶,森白的指骨按在她漆黑的墨色长发上,看上去无比地诡异,却又莫名地和谐,“既然朋友一场,我等会儿会想办法让城门开一道缝,你抓紧时机出城去,然后随便雇辆马车,找个好车夫,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他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地淡淡道:“这大概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他的手指覆上她的肌肤,让人觉得就像是刚从寒潭中取出的冷玉,她下意识地便是微微一缩。反应过来之后,她意识到他刚才是误解了,倒也不去解释,安静地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后便回过了头去。
语琪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沉默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轻轻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权作无言的安慰。
思及此,他平静的眸光中便微微透出了些许柔和,“若是怕了,便不要再看。”话音落地,那修长的五指便合拢起来,轻轻盖住了她的双眼,将她视野中的天地万物都一并遮去,只留下一片平和的黑暗。
傅轻寒被她的这个动作弄得怔了怔,但最终还是放松了下来,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其实在十一个新娘之中,你算是最聪明的一个。她们之中,有的从我这里拿走了金银,有的拿走了地位,有的拿走了华服……但是你却什么都不要,所以你的心我也拿不走,只能放你自由。”
想起那些新娘大哭大闹披头散发的模样,傅轻寒轻轻皱眉,浓密的长睫稍稍垂了下去,掩去了飞速掠过眼底的冷酷与厌恶。但很快,他便恢复了静如止水的目光,略略掀起眼帘看向她。凡事有了对比就有了高下之分,此刻这个身着嫁衣、面容安静的女子显然比那些女人多了几分娴静柔婉的味道,当然,也惹人生怜多了。
语琪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随意地道:“其实我并不怕死,对自由也没有多向往,与其为了活下去狼狈跋涉,不如安然面对死亡……你还是把精力积攒下来应对今夜吧。”她顿了顿,自他怀中退出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连你给的自由也不要的话,你又该还我些什么呢?”
傅轻寒看她略有些走神,以为她是因这空寂无人的街道与后面沉默压抑的队伍而心生惧意,但即使如此,在这位鬼城之主的眼中,她已经算是胆大的了,以前那些新娘的恐惧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便是捺下性子去安抚也令人厌烦。
傅轻寒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还记得你嫁给我的那天,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她忽然想起许灵灵,那个小姑娘若是机灵地跟了上来,现在应该就在那些红衣侍从的队伍里。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此处离城门已颇远,不知何时重又浮起的重重浓雾将远远跟在后头的两排红衣侍从掩得只剩身形轮廓,倒是他们手中执着的红纱灯笼较为显眼,一眼望去,就像是无数朱红灯笼凭空浮于昏暗的暮色中缓缓前行,给周围的气氛添了一份难言的诡异。
语琪笑了笑,也学着他的语气颇为无所谓地道:“那么你还记得我那天回答了一句什么吗?”
语琪越过他的肩膀朝后看去,微微有些失神。
——那如果我想要的,恰巧是你的心呢?
语琪回过头看他,鬓发恰巧擦过他的下颌,他却并不在意,只微微收了收下颌,便再无其他反应。大概是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她开口,傅轻寒那薄薄的眼帘微微低垂下来些许,眸子静如止水地看着她。
两人相视片刻,竟不约而同地轻笑了起来。
傅轻寒平视着前方的目光都未曾动一下,便将她的动作全数纳入了眼底,“若是觉得累了,可以靠着我。”声音低而温润,含着空空旷旷的清冷,倒与这城中空荡荡的大街小巷颇为相契。
那天两人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其实都是别有用心的,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其中的算计却都奇异地淡去了不少。他此刻的愿意给予不再是为了日后的索取,她此刻的要求也更多的是想解除对方身上的诅咒。
马镫被身后的傅轻寒占着,语琪没有地方借力,只能依靠腰力维持着坐姿,换了上一个身体倒好,偏偏这副身体属于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底子差得不行,才在马背上坐了一会儿便腰酸背痛。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却仍是忍不住稍稍动了动身体,换了个稍微轻松些的姿势。
人生竟然如此奇妙。
傅轻寒倒是好涵养,也不着恼,像是听了孩童之言,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也不作声,仿佛无比纵容。
很快,鬼城的黑夜降临了,空荡荡的西宫中寂静得过分,衬得烛火偶尔爆出的毕剥声极为清晰。
她这个举动看似在激怒他,其实只是在他心中埋下一个潜意识:自己不像以前的那些新娘,要让自己喜欢上他是需要下一番真功夫的。而当他真正开始认真,并开始投入远超往日的心思之后,最终是谁丢了心那就说不准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诅咒的影响,傅轻寒的双瞳此刻已经有些泛红,看起来有些病态,但是他的神志仍然很清醒,声音中甚至带了点儿温和的笑意,“留在这里陪我的话,在我失去神志之后,你会是第一个死的,后悔吗?”
她并不为其所动,只轻笑一声,“那如果我想要的,恰巧也是你的心呢?”她回过头看他,唇角笑意嫣然,“以心换心,很公平,不是吗?”
语琪抱着膝盖靠着床头,懒洋洋地随意道:“后悔啊,我都快把命给你了,你却还是不愿把心交给我,实在亏得很。”
语琪以为他不会回答,即便回答了也只会否认,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如此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附上这仿若深情宠溺的一番表白,不免在心中赞了一声。执行任务这么多年,她倒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将“残忍的温柔”阐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傅轻寒只当她在打趣,因而只是笑了笑,抬手在她额发上揉了一下,漫不经心道:“算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他仍旧看着前方湮没在黑雾中的道路,在两排死寂无声的红衣侍从的注视下纵马前行,清亮的凤眸平静如水,声音中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无,却偏偏清润悦耳,“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你是城主夫人,这座城的第二个主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语琪不经意间瞥到他宽大袖摆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立刻愣了一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捉过来捋起袖子细细打量。
傅轻寒的双臂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曾经那些新娘又有哪一个不明此事呢?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像她一般直接地挑明罢了。
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在催动着,血管筋脉与肌肉皮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的桡骨和尺骨上缠绕、覆盖、重生着,不过就这短短片刻,露出白骨的部分又少了一些。
她沉默片刻,微微偏过头,对着他弧度优美的下颌,轻声开口:“夫君,”她唤得无比自然,声音轻柔,却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轻佻暧昧,虽然话的内容有些残忍尖刻,但那声音却是温和而令人舒心的,“等我喜欢上你,你便会吃掉我的心,对吗?”
语琪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偏过头去看他。
语琪并没有作声,只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继而缓缓眯起双眸。既然他深情款款,那么她也没有什么好藏拙的了。
傅轻寒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语气平静中带了一丝苦涩,“你没看错,它在恢复。但我宁愿整个身体都变成骷髅。”他见她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的手臂之所以会逐渐化为白骨,是因为那个人的力量附着在上面,一直在蚕食着我的力量。”
这样一个周身都环绕着阴冷肃杀气息的人,却顶着令人无法拒绝的俊美皮囊,独独向你一人说着这样温柔体贴的话,仿佛给予着举世独一份的呵护恩宠,那些未经人事、懵懂天真的小姑娘如何拒绝得了?
“那么现在的这个情形代表什么?你的力量在增强?这样不好吗?”
语琪一愣,又是一笑,怪不得曾经的那些女人明明知道前方是死亡的深渊,还是前仆后继地往下跳呢,不是她们太愚蠢,是这陷阱太诱人。
傅轻寒的长睫微微低垂了一些,掩去了暗沉下去的眸光,“这整座城所蕴含的力量此刻都在往我身上聚集。但等到子时之后,我会由于控制不了暴涨的力量而失去神志,只懂得破坏与杀戮。”
饶是意志力坚定,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松松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似是顿了一下,接着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虽然那声音中含着一种空旷的冰冷,却抵不过那清清润润的嗓音和温文的语气,“抱歉,很冷吗?”
语琪看了看他,轻声问:“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已经开始了?而子时一到,你便会……”
此时此刻,两人贴得极近,语琪可以感觉到他的手绕过自己的腰间,在身前松松环住,但他却没有什么充满男性气息的滚烫胸膛,只有阴邪的冷意透过重重华衣缓缓侵来,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尽的冰窟。
“或许,连子时我都撑不到。”傅轻寒接过了她的话头,五根细长惨白的指骨缓缓合拢,握成一个空荡荡的拳头。
傅轻寒一怔,接着,那双清亮如水的凤眸中也泛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浅而又淡,稍纵即逝,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他一低头便掩去了所有神色,自她手中轻轻接过缰绳,一个利落的翻身便上了马,无声地落在了她身后。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正在愈合的手臂上。
她舒了一口气,稍微理了理衣襟裙摆,这才低头看向他。恰巧傅轻寒也正看着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撞,由于职业习惯的缘故,语琪下意识地便笑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傅轻寒的右手臂已经重新覆上了血肉,唯独剩下右手掌还是一把白骨。
语琪深吸一口气,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风度,迅速一捋裙摆,手掌借着他的力一撑,同时绣花鞋在马镫上一蹬,接着在半空中一扭腰,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鞍上,虽然由于服饰不当的缘故,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凝滞,不够行云流水,但是之前练出来的底子还是在的,因此那股潇洒的韵味还没丢。
语琪缓缓偏过头,盯着他渐渐被冷汗浸湿的额发和泛红的瞳仁看了一会儿,终是坐直了身,用袖口替他擦了擦额头鬓角的薄汗。
算了,反正也不是做不到,她也不太想为了这种事情装羞怯博同情。
还未等她说句安慰的话,他便自己靠了过来,无比疲倦地将额头抵在她的肩窝处,不一会儿,肩膀处薄薄的衣衫便被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浸湿了,凉凉地贴在肌肤上,很是难受。
可她现在穿着的这身大红喜服又是束腰又是广袖,只适合娴雅庄重地缓步前行,若是要翻身上马,实在有些难度。
但是语琪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抬起手,像哄小孩一般揽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后背上抚着。
不过,以前的新娘子想逃也来不及了,上马也该是被抓上去的,恐怕没有谁会如她一般配合。他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新娘,才会突发奇想地让她自己上马。
西宫外又如那夜一般平地卷起了阴冷的旋风,浓重的无边黑雾裹挟着阴冷的气息,宛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涌入殿内。
幸亏现在这副身体的主人是她,换了以前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见到这样高大的骏马怕是躲也躲不及,哪里又懂得如何上马?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因聚集而来的阴冷气息急速下降着,而他身上的肌肉也绷得越来越紧,可以看到,他按在身旁的左手已经因痛苦而用力到骨节发青,修长的五指甚至深深陷入了床褥下的木板中。
语琪只当作没看见,傅轻寒也不在意,只松松握了她的手,牵着她来到黑马之前,用那映着妖异暗红的眼尾轻轻扫她一眼,似乎是示意她上马去。
语琪在这冻彻骨髓的阴寒中咬了咬唇,猛地一翻手,利落地掀开了一旁的被子,将两人都给盖住,然后缓缓地将五指轻轻插入他身后几乎浸湿了大半的黑发中。她将脸贴在他冰冷湿润的侧颊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他几乎完全湿透的墨色长发,在他耳畔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两人搭在一起的手同样白若美玉,指骨修长,只是她的指甲饱满圆润且带着微微的粉色,傅轻寒的指甲却像是中了天下至毒一般,沁着深深的乌黑,诡异而病态,让人瘆得慌。
然而傅轻寒的情况却完全没有好转,他痛苦到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时不时地颤抖一下。
许灵灵似是吓得狠了,将她的手抓得生疼,语琪只不动声色地在宽大袖摆的掩护下紧紧握了她一下以作安慰,之后轻巧地挣开,抬起来轻轻搭在他摊开的掌心上。
毫无疑问,他此时此刻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但是他从头到尾却没有吭过一声,实在安静得令人担忧。无意之间一抬头,语琪看见窗外飞扬起了铺天盖地的灰烬,纷纷漫漫地穿过被冷风吹开的窗户,落入室内。
见她不惊不逃,还镇定无比地同自己对视,傅轻寒不由得定定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朝她伸出手。
傅轻寒只觉得脑中仿佛有无数个寒冰铸就的巨锤,正一下一下地砸着脆弱的神经,而每一次的呼吸则像是千百根银针同时穿过心肺。急速涌入体内的阴冷气息几乎将他的全身筋脉挤爆,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语琪同他对视片刻,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
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他抬手,狠狠一掌拍在身下的雕花木床上。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来,眉间露出一颗泛着阴邪之气的朱砂痣,望过来的一双凤眸出乎意料地清亮如水,只是斜斜上挑的眼尾处带了一抹隐约的暗红,显得妖气十足。但是,他确实生得俊美,如原著中所描述的一般,从眉角至下颌无一不雅致俊逸,处处皆可入画,便是让人怕到了极致,也没有哪个女子能够在朝夕相处中抵制得了这样一张脸的诱惑。
无形的力量汹涌澎湃地自他掌心奔腾而出,那原本无比结实的床板几乎是在被他触到之时便化作了粉末。
谁知道他却不按常理出牌,信马由缰地来到她面前,也不见如何勒紧缰绳,那黑马便自己识趣地停下了,接着,这傅城主姿态潇洒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落在她面前,墨发沉沉,红衣猎猎,妖异阴邪得像是自冥狱闯出的邪神妖魔,即使一言未发,周身的气势便已如十殿阎罗。
两人连着被子一同重重摔落在地,语琪吃痛地皱了皱眉后便半跪着坐了起来,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脸。
语琪以为,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傅轻寒这样嚣张地出场,该配一个同样嚣张的收尾才是,比如一路纵马飞奔过来,将自己一把捞上马,再无比潇洒地一拽缰绳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傅轻寒别过脸避过她的手,紧绷的额角青筋毕现,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道:“离开我!”
这便是曾经的一国之君,如今的鬼城之主,她未来的夫君傅轻寒。
语琪的手在空中顿住了。
他身上那件喜衣的样式繁复而华贵,衣领处镶了一圈无比雍容的银白皮毛,宽大的袖摆与衣摆重重叠叠地垂逶下来,将那样高大的黑马都覆了半边。
她自然明白,他应该是撑不下去了,或许下一秒便会失去理智,变成一个只懂得杀戮的怪物,或者魔鬼。但是越是这种时候,她便越是不能离开。
嗒嗒嗒,嗒嗒嗒……不急不缓,沉稳而有规律地逐渐逼近,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出现在两排红衣侍从的尽头,上面的男人红衣黑发,身姿修长,那样热闹的红色,却硬是被他穿出了无尽的冷峻与肃杀。
于是,她的手在空中仅仅停顿了片刻,便又落在了他的头上,不容拒绝地扳过他的脸来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我不走,我会一直在这里。”声音无比平静。
在这样沉默压抑的气氛下,从城的深处传出的马蹄声就显得尤其突兀。
傅轻寒的身体微微一僵,继而开始剧烈地挣扎,语琪只能拼尽全力按住他。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内像是蕴含着一股即将爆炸的巨大力量,任何的疏忽都可能会引爆它,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紧紧地用双臂搂紧他。
阴森诡谲的鬼城内覆着铺天盖地的暗红绸缎,两排绵延不尽的红衣侍从安静地恭候在大道两旁,手中提着的红纱灯笼无声地散发着黯淡的光亮。到处都是红,却并不给人半丝喜庆的感觉,倒让人想起无尽鲜血肆意流淌的画面。
语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冰寒透骨的劲风擦着自己的肩膀、手臂、大腿等处急速掠过,随之而来的是身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一波又一波坍塌声,她知道那是墙或者别的什么的倒塌声,震耳欲聋。
语琪没有理她,只挺直了脊背,静静看着鬼城内萦绕的那一团浓似墨汁的黑雾。待黑雾渐渐散去,里面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
在这样巨大的破坏力之下,整个宏伟的西宫都开始摇摇欲坠,巨石、横木、泥块等不断地砸落下来,扬起阵阵落灰。
诡异的是,无论风沙卷得多高,却没有一丝尘埃落到语琪同许灵灵身上,她们周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饶是如此,小姑娘仍是吓得缩到了她的身后,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最终,傅轻寒一掌拍碎一块砸向两人的巨石后,又猛地一把将她狠狠推开,瞪着一双濒临疯狂的赤红双瞳朝她吼,“这里就要塌了你看不到吗!你想死吗!走啊!”
强劲的阴风伴着团团黑气呼啸着卷出,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顿时将身后送亲的队伍掩埋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沙中。
此时的傅城主墨发尽湿、衣衫凌乱,原本润泽的薄唇此时被咬出了两个深深的牙印,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狼狈万分。
昏暗得反常的天色下,鬼城仿佛一只匍匐着的巨兽,朝着众人无声地张开它的狰狞血口——城门打开了。
语琪定定地看着他,身形未动分毫,唇角却扯出了一个微笑来,“走不掉了啊,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声音虽不见哽咽,但眼眶中却已是一片湿凉。
语琪瞥了一眼许灵灵,小姑娘挺机灵地明白了,连忙跳下去,一手掀开轿帘,一手伸到她面前。她勾了勾唇角,搭着小姑娘的手下了轿,缓缓抬起眼皮看向前方。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便平地掀起,将地上一层厚厚的灰烬都刮了起来。
就在脚下的泥土已经变成铁锈一般的颜色时,队伍悄无声息地停下来了,轿子也被轻轻放下,语琪知道鬼城大门大概就在不远处,而这意思是自己该下轿进城了。除了新娘和新娘的陪嫁丫鬟之外,是不允许其他生人进城的。
子时快到了,或许已经到了。
语琪看到路旁的荒草渐渐绝迹,土地则渐渐从土黄色转为不祥的暗红色,仿佛沁了无数人的鲜血。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想看看窗外的情形,谁知刚一偏头,便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掀起,随即,一双冰冷的双臂铁钳般地紧紧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自地上带了起来,直直地自大开的窗中飞掠了出去。
随着这一支死寂的送亲队伍离鬼城越来越近,天色越来越晦暗,空气中的腥气也越发浓重,每个轿夫都下意识地将脚步放得更轻更缓,面无表情的脸上都含着深重的恐惧。
两人重重地砸落在地的瞬间,身后的宏伟的宫殿群也轰然崩塌。
许姑娘太好哄,语琪也没多少成就感,只将袖摆收回来,静下心来透过轿帘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语琪被这声巨响震得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傅轻寒,谁知刚对上他赤红的双眸,就见他抬起那蕴含着巨大破坏力的右手,狠辣无比地朝他自己的心口抓去。
本来含了两泡泪的小姑娘听到这话,登时一怔,接着眼睛又猛地一亮,亮得吓人,双手还紧紧攥着她袖子,像是小孤女见到了亲爹娘一般。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那利爪状的修长五指扑哧一声没入了他胸前的皮肤以及血肉中,毫不迟疑地穿心而过。
语琪没心思再跟她多缠,只做出一脸沉肃状,语速飞快道:“我没有让个无辜小姑娘替我赴死的习惯,便是靠着这种手段活下去,也会夜夜噩梦不得安息。你也不必担心,十年之后你带一封我的手书出去,我爹娘看了自不会再为难于你们一家。”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傅轻寒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她的脸庞,胸口被洞穿了一个碗大的血口的同时,他的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赤红一片的瞳中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许灵灵一个颤抖,不敢再动了,疑惑地抬起脸来。
仿佛初见那日,他身着繁复的朱红喜衣,骑在高大的骏马之上,唇边扬起了一个略带纵容的微笑。
语琪一把按住她的手,“别脱了。”
她嫁给他那天,他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对剧情有了了解,语琪意识到身边的许灵灵竟已经开始含泪脱起了衣服。资料中有提到过,林家给了一百两后又以许灵灵一家老少的性命相威胁,这才让这个小姑娘不得不服从这一残忍的安排。
而在最后的最后,他终是兑现了承诺,给了她这一颗冰冷沉寂了百年的心脏。
林家自然不算厚道,好在那鬼城之主不知怎的就爱上了许灵灵,生生在妖魔化的痛苦下忍了九日九夜也不愿杀她,又怕失去理智会伤了她,只好自残来保持清醒,就这样,在力量被削弱又削弱后,他便不幸地被正好路过的李逍遥一剑杀了,而许灵灵难过了几日,便跟着李逍遥仗剑走四方去了。
就在傅轻寒的胸口被洞穿的瞬间。
故事便由此开始,这一次被选为新娘的是林家次女林语琪。林家自然不忍心女儿送死,便花了百两银子从十里之外的小村庄买来了一个清秀丫头,也就是原著女主许灵灵,充作陪嫁丫鬟,将她一并塞入了林语琪的喜轿中,让两人在半路上调换衣饰,也就是让许灵灵代替林语琪成为这鬼城之主的新娘,去赴这一必死的姻缘,而林语琪熬过十年之后便可在城门下次打开的时候悄悄混出来,虽然白白耗去了十年最美好的时光,到底也能保住性命。
诅咒,解除了。
为了防止傅轻寒化为妖魔,鬼城每过十年便要开一次城门,而周围的百姓必须在每次城门大开的时候送一个新娘进城作为献祭。
漫天的灰烬一瞬间泯灭于无形,森冷的阴气也仿佛海水退潮般散去,坍塌为一片废墟的西宫无声无息地拔地而起,恢复为原来金碧辉煌的模样。
言归正传,她这次的攻略目标,便是故事开头出现的一个注定被男主消灭的反派——鬼城之主傅轻寒。此人百年之前本是一小国的年轻国王,受人诅咒后变得非人非鬼,不老不死,而他统治下的国家也变成了一个阴森鬼城。每过十年,傅轻寒就会因诅咒失去意识,变成嗜杀的妖魔,只有吃下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的心脏后,才能恢复清醒。
而自傅轻寒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则缓缓地倒流了回去。
这是一篇鬼怪小说,大概就是颇懂法术的男主李逍遥带着平凡善良的女主许灵灵闯荡天下,四处降妖伏魔的故事。饶是语琪这般的敬业人士,也不由得被这男女主的名字逗得一笑,又是逍遥又是灵灵的,这作者是有多喜欢《仙剑奇侠传》?
与此同时,语琪也完成了大量数据的复制,缓缓睁开了双眸。
大量数据与资料涌入脑海,她一如既往地开始梳理原著剧情。
傅轻寒再次清醒的时候,是在西宫的那张雕花木床上。
语琪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却见自己一身大红喜衣,一副新娘装扮,而原本应该覆在头上的喜帕此刻却被攥在自己手中。她皱了皱眉,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坐着的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才重新端正了神色看向前方。
他睁开双眼,只感到秋日的阳光漫漫地洒在脸上,暖得令人惊讶。而在那一片温暖的、灿金色的阳光中,有一个眉目清丽的女子坐在床沿,侧着头朝他微笑。
实在蹊跷,谁家嫁娶会选在这个昼夜交替的时分进行?除此之外,竟没有半丝锣鼓声传来,轿内轿外死寂得令人心慌。
语琪微微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笑道:“世上永远没有不可能之事,夫君。”他曾以为这辈子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但是她的出现却使一切都变得有可能。
这是一顶宽敞精致的朱红喜轿,轿夫抬得极稳当,里面的人感觉不到半丝摇晃,透过偶尔被风掀开的轿帘往外望去,只见衰草荒道,人烟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