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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西瑞尔

语琪看着对面的西瑞尔,他两只手都握在牛奶杯上取暖,苍白修长的十根手指轻轻交叠,头微微地低着,侧向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上去有点儿呆,但比平时那个阴郁沉默的黑巫师看起来好接近许多。换一种说法就是,现在的他看起来,比坐在他旁边的乌斯小朋友大不了几岁。看着看着,她忽然有点儿想揉揉他的脑袋,问问他到底在发什么呆。

他摇摇头,低下头去。

坐在首席的米诺斯微笑着传达本次会议重要事宜,内心却在轻轻叹气:果然,就算来了一个新神使,这些只对自己的领域感兴趣的怪物也不会认真开会。他一边按照之前定好的会议纲领不动声色地讲着,一边看着会议桌上这四位。

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看过来,对上他的视线后询问般地挑了挑眉。

乌斯小朋友低着头,右手沉默地搅动着他面前那杯冰柠檬汁,左手在会议桌上写写画画,似乎是在发明新型阵法,坐在他旁边的西瑞尔也低着头,右手和左手都放在牛奶杯上,嗯,这两位虽然心思都不在会议上,但是看起来都挺乖。

可是那么多时机,她都没有谈起这件事,仿佛这个身份无足轻重到懒得提及。

再看坐在对面的赛科斯塔,如同以前一样,这位没个正形地瘫在高背座椅中,抿着酒,跷着腿,懒洋洋地侧着头,饶有兴致的目光停留在迪莉娅脖颈以下小腹以上的位置。米诺斯看得喉中一噎,顿了一下才能勉强讲下去。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没人听他讲话,所以也没人发现他的那个停顿。

西瑞尔定定地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难以回神。他知道她的实力深不可测,也知道她在黑暗教廷身居高位,但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是黑暗教廷里地位最高的四人之一。不是没有猜测过,只是她从来不曾提及。他见过不少声名赫赫的贵族,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额头上清楚明白地刻着各自的爵位与财产,恨不得在全世界面前炫耀。

不对,按照以前的惯例,就算乌斯和赛科斯塔都只是来列个席就打道回府,但迪莉娅却不会这样不靠谱。米诺斯不禁看向她,却见这位一向会认真开会认真提建议的模范神使竟然在走神,修长的食指与中指轮番在她的牛奶杯上轻轻敲着,目光却看着对面的某个方向。

会议开始。

米诺斯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正对着他的牛奶杯发呆的西瑞尔。米诺斯的喉咙又是一噎,心道怪不得刚才亲自给人端牛奶呢,迪莉娅这回算是栽了。

高等祭司弯腰,替她拉开那张高背座椅,最后到来的神使敛袍落座。

反正没人在听,米诺斯维持着面上柔和的微笑,一边背着会议讲稿一边也开始走神。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精致得不似凡人的面孔上一派沉稳从容,额上的绿松石优雅地轻轻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米诺斯背完了他的万字发言稿,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一句:“各位可有其他建议?”

西瑞尔放下牛奶杯,看见她绕过了大祭司的座位,却没有往门口走去,华贵的黑色长袍随着她的步伐小幅度地摆动着,方向正对着他对面那张空座。

乌斯和赛科斯塔都看向了在座的唯一一个女神使,语琪回过神来,虽然一个字都没听,但是她却很是镇定从容地往后靠了靠,十指交叠,像模像样地沉吟了片刻,才沉声道:“大祭司的决定都很合理,我没有异议。”

他不再看下去,转回头去饮了一口牛奶,温热润滑的液体进入体内,驱散了寒冷。即使实力再强,徒步走出她那冰雪肆虐、温度低到足以把木头冻成金属的领地,也会觉得四肢僵冷。大概是这个缘故,她的那座古堡中到处可见热气腾腾的饮品。

西瑞尔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异议。”

语琪弯着腰在他耳旁说完,就直起身来,朝一旁的乌斯和赛科斯塔淡淡地点了点头。西瑞尔看到柔滑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温柔地流淌着,像是在月色下荡漾的黑色水银。

乌斯面无表情地用手擦去了桌面上的阵法图,“我也没有异议。”

他转过头,看到她黑色长袍上繁复的暗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一句简单至极的谢谢仍然说不出口。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人帮他做过什么,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个谢字。但是这个定律在她这里失效了,至今为止,他已经欠了她太多声“谢谢”。

赛科斯塔懒洋洋地笑了一下,理直气壮地道:“我没听。”

果然,下一秒她清润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天你该服的药剂我倒在牛奶里了。”

众人无言。

玻璃与会议桌相碰,清脆的一声轻响。他低头,看到右手边多了一杯热牛奶,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早知道这些人不会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米诺斯很淡定,如幼儿园老师一般开始给小朋友们分配任务,“既然如此,在光明教廷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发动战争的目前,各位需要暂时离开各自的领地,前往梅欧提斯、波海姆、诺里库姆、乌布里亚四大主城镇守,普里佩特等三城交给我和其他祭司。”

又是一阵脚步声靠近,西瑞尔没有回头看,只是皱眉看向那个空着的座位。让所有人在这里等他一个人,好大的架子。

米诺斯并不是自大,只是这四大主城处在光暗交界处旁边,更容易成为光明教廷的目标。而他和其他高等祭司集体镇守的那三大城都处于后方,轻易不会受到波及。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四人各自去守哪个城——跟光明教廷不同,这四位神使领任务全凭个人喜好。

他看向自己对面那个仅剩的空座,猜测着最后到来的那位神使是个什么模样。

赛科斯塔率先选走了波海姆城,原因是那里的风气最奔放,街上的女人们穿得最少,乌斯选了诺里库姆,还剩下梅欧提斯和乌布里亚两座城池。

背后的门口处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刚才遇上的那个大祭司走了过来,在为首的座位上从容坐下,微笑着向几人点了点头。

从地理位置来看,梅欧提斯更容易受到攻击,米诺斯想让更善于守护也更有经验的精灵去,但是却迎来了此次会议的第一个反对意见,语琪自然不会提出异议,对此表示反对的人是西瑞尔。

西瑞尔难掩厌恶地皱眉,将目光移到还空着的剩余两个座位上。

新上任的黑暗神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去梅欧提斯。”

坐在他左首边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身形单薄,双眼之下是深深的青黑,看上去极度缺乏睡眠与营养,阴郁而沉默。小男孩的对面是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闲适惬意,歪歪斜斜地靠在座椅上,极不礼貌地将脚搁在会议桌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

这声音是语琪所熟悉的沙哑低沉,却实在与他年轻秀气的外貌不相称,引得在场的其他人都向他看去。西瑞尔发表完他的意见就不再多言,整个人如一座冰雕一般坐在那里任人打量,眉梢眼角俱是淡漠。

会议桌是长方形的,设了五个座位,其中两个座位上已经坐着人,只是这两个人的外形都不符合西瑞尔对黑暗神使的认知,甚至与他想象中面容枯朽淫邪的形象相差极远。

所做的合理安排被人反驳了,米诺斯也不见不快,只是微微一笑,“反正是你们两个的事,自己决定吧。”

米诺斯跟她的谈话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那个祭司也回来了,语琪自他手中拿过牛奶,对米诺斯道:“进去吧,他们估计等急了。”

西瑞尔闻言,凝眸看向对面。就算不想承认,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亏欠了一些人的,他说不出谢谢,但是至少可以让她待在相对平安的乌布里亚。

两人简单地交换了一下看法,都认为应该加大七大主城的防守力量,进入备战状态。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语琪见一个高等祭司端着空托盘走出来,就把他叫住了,“再准备一杯热牛奶来。”西瑞尔那家伙的怪癖,不喜欢被人服侍,估计给他的那杯水他也不会喝,她只能多操心一把。

对面的人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继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漆黑漂亮的眼底飞掠过一丝无奈的神色,看着他点了点头,“你自己多小心。”

“西瑞尔是神使的消息,光明教廷已经知道了……”

他想要还她人情,她只能接着。感激与愧疚都不宜积攒太多,否则只会带来疏远。

乌斯和赛科斯塔都不靠谱,这位大祭司平时也就只能找她商量商量事,语琪拍拍西瑞尔的肩膀,“你先进去吧。”说罢转向米诺斯,“什么事?”

“很好,”米诺斯看他们都决定好了,最后讲了一下一些注意事项,“请各位尽快动身,我已经吩咐下面准备好了马车,你们随时可以出发。根据我这里的情报,光明教廷的三位神使最近都行踪隐秘,他们随时可能出现在你们所镇守的地方,希望各位时刻警惕,不要放松。”最后那句话他是盯着赛科斯塔说的,虽然面上仍是微笑着,但语气明显加重。

米诺斯微笑,“乌斯和赛科斯塔都到了,就在里面。”他转过头看向语琪,“有事同你商量。”

说完之后,米诺斯宣布散会,把语琪单独叫出去商量一些事宜。

打一个比方,在一个跨国大企业中,董事会成员出钱,然而负责日常事务的却不是这些董事,而是向董事会负责的CEO。对于黑暗教廷来说,四位神使就是董事,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出来展现一下压倒性的武力,平时就躲在或冰天雪地或漫天降火的绝地提高自己的修为,轻易不抛头露面,大祭司则是经董事会授权,执行董事会决定,负责打理一切事务的CEO。

仍留在原地的三个人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乌斯又低头在桌上画起了他的魔法阵图,赛科斯塔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从离开的女神使身上转到西瑞尔身上。

语琪向西瑞尔介绍,“这是米诺斯,召开这次会议的大祭司。”

西瑞尔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目光,有些不悦,“有事?”

西瑞尔跟着她从第一层一路走到第七层,被一个面带笑容的青年拦住。他的衣着比那些高等祭司华贵,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无名指上有一颗色泽诡异的蓝宝石戒指,面孔斯文,笑容温和。

“只是好奇,”赛科斯塔百无聊赖地勾了下唇角,“好奇迪莉娅为什么会喜欢你。”

塔内地位最低的都是高等祭司,平常在黑暗信徒面前高高在上的他们也不得不为几位神使端茶倒水。

西瑞尔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迪莉娅可以对他开这样的玩笑,不代表谁都可以对他开这样的玩笑。他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家伙,眼底神色冰冷阴郁,“这种胡说八道我不想听到第二遍。”

黑暗信徒们被禁止接近这座高塔。违反者,死。

“胡说八道?”赛科斯塔哼笑一声,“这么明显的事,连米诺斯都看出来了,你还没看出来?”他一边优哉游哉地弹了弹袖摆,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以为谁都能让那丫头心甘情愿地端茶递水?她跟米诺斯的关系算不错的了,但是又怎么样,哪怕是一张纸米诺斯也没敢让她递过……她似乎还在帮你调配药剂,你知道出自她手的一服药剂在外面能卖到多少价钱吗?十万黑晶币。”这个老狐狸往椅背上靠了靠,眯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下了结论,“她对你的特殊关照太多了。”

光明教廷每次开会,虔诚的教徒都会跪满神使经过的每条大道,运气好些的甚至可以在神使经过时亲吻他的长袍下摆,但是黑暗教廷的统治靠的从来不是亲和力,而是对力量的绝对崇拜与恐惧。

西瑞尔从来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会是这样的形象,赛科斯塔口中的她听起来淡漠而高傲,像是另一个他并不熟悉,也难以亲近的人。

这是神权在普里佩特城的统治地位。

但是她在自己面前不是那样的,话很多,很喜欢笑,更爱开别人的玩笑,总是没个正经,也几乎没有什么脾气……她每次来他房间几乎都会帮他拿杯牛奶,帮他配药剂的时候也只开玩笑似的抱怨过几句,从来没要他用十万黑晶币来回报。那几乎是一个与赛科斯塔、米诺斯这些人眼中的迪莉娅完全不同的女孩。

会议地点是普里佩特城正中央的一座高塔,这是最昂贵的地段,贵到以金砖铺地都不算过分,但是高塔周围一片空旷,没有任何建筑。

西瑞尔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她和米诺斯站在远处的走廊里不知讨论着什么。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之中,眉头皱着,薄唇紧抿,时而开口说句什么,神情认真而沉肃。即使米诺斯面上一直带着浅浅的微笑,她的神情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普里佩特城是七大黑暗之城中的繁华之城、欲望之城、罪孽之城,这里有最醇厚的美酒和最火辣的女人,被光明教廷视为异教徒的黑巫师们在这里如鱼得水。

这让他想起那一天,他在她的房间里醒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迪莉娅,言简意赅,说话有些刻薄,工作时认真专注如学者,正经起来完全地公事公办不徇私情……但是那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文森特还有几样材料没有集齐,但是会议不会延期召开。

她说,如果实在不习惯,以后我在你面前就不端着这副样子了。

他看她一眼,全然当她又在开自己玩笑。

然后在他面前,她果然再没有露出那样沉肃疏离的一面。

她笑得很开怀,“你刚才笑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句话说不定会成为真的。”

西瑞尔将她此刻的每一个表情收入眼底,沉默了许久。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那种事情没什么好计较的,何况她开他的玩笑也不是一次两次。他看她一眼,没怎么犹豫就淡淡地道:“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他复述时的神情坦然得像是在念一段咒语,显然是没把她当时那句话当真。

如果,一个女孩在一个人面前表现出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另外一面,是不是因为,她喜欢那个人?

“真的,那你说来听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也可能,她只是把那个人当作朋友。他想到这里,心中轻松了一些,然而她却像是觉察到了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淡漠地一眼扫来,对上他的视线后愣了一愣,继而神情很快软化,朝他似安抚似道歉地笑了一下,脸上几乎就写着“再稍等片刻我马上谈完”几个大字。

西瑞尔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无奈,还掺杂着几分尴尬,“那句话我听到了。”

如果是以往看到这个景象,西瑞尔不会多想,但是在这种时候,她的这种表现却将他心中那个“可能只当自己是朋友”的猜测完完全全地推翻了。

语琪盯着他,唇畔含笑,“在那间酒馆里,埃德蒙问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走。你知道我回答了一句什么?”

只是朋友,何必这样迁就?

一个从来都冷着一张脸的俊秀青年看着你微微笑起来,虽然那个笑容的弧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种感觉仍然十分美妙。

语琪上了米诺斯给她准备的那辆马车,车夫高高地扬起鞭子,被她拦下。

受她感染,他也抿了一下薄唇,冷淡凉薄的唇线难得地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稍等一下。”她说。

语琪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看着他笑起来。

这一等就等了很久,连平常动作最慢的乌斯都慢吞吞地出来了,上了他的马车往诺里库姆去了,赛科斯塔倒是早就上了他的那辆马车,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发,但是西瑞尔仍然没出现。她几乎以为他在自己跟米诺斯说话的时候走了,可是他的车夫还在另一旁等着,和她看向同一个方向,也在等的样子。

最初他的确是对她百般猜疑,他明知道她在取笑自己却无法反驳,只能将她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话送还给她,“不必要,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所以他应该还在里面。

“没有什么要问的吗?”她调侃般地打量他,笑眯眯的,“我以为你不会答应得这样容易,你不再怕我对你不利了?”

已经是黄昏,远处的酒馆开始喧闹起来,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笑声混成一片暧昧不清的淫靡慵懒。西瑞尔在普里佩特城昼夜交替的时刻从塔中走出,背后是一片晚霞弥漫。他颀长的身材裹在宽大的黑色长袍之中,眉目的轮廓秀气清俊,几乎令人分不出男女。

西瑞尔点点头,“知道了。”

马车停在外侧,他要过去就必须从语琪和赛科斯塔的马车中间过。但是这世上的事总是你怕什么来什么,西瑞尔在经过她的马车旁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却仍是没能避过。

他们一同走上二楼,走到她房间前时,她偏过头看他,“后天的普里佩特城会议,你需要出席。”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吱呀一声推开了车窗,里面传出一把清润低柔的嗓音,“去乌布里亚的路途经梅欧提斯,你跟我坐一辆吧。”

分享秘密与痛苦能让两个陌生女人一夜之间变为最好的闺蜜,对于西瑞尔和语琪而言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效果,但是至少拉近了距离。

他只能停下脚步,车厢里光线昏暗,但仍能看到那颗在她额前摇曳的绿松石,波光流转,魔鬼一般的蛊惑人心。

他有些出神,精灵的美貌是足以令人窒息的,尤其是他们对着你展颜微笑的时候。

此刻他的内心十分复杂,但又不能让她看出来,只能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沉声道:“不必了。”他顿了顿,又怕她多想,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同坐一辆车有些挤。”

“是啊,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她轻柔地笑了起来,明眸生辉,一如额间的绿松石一般光彩夺目。

解释就是掩饰绝对是一句真理。

“不是,”他恢复了如水般平静的神色,声音沙哑,“你不需要那种东西,我也没有那种东西。”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黑暗教廷向来出手豪奢,何况是给神使准备的马车?里面就算同时坐八个人也仍旧宽敞。果然,她将手收回去,支在了下颌上,探出半张脸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十分玩味,“你觉得会挤?”尾音斜斜地上扬,带出一股子慵懒调笑的意味。

一个无辜的生命,因为身上的血液而被至亲的族人囚禁,六岁才逃出地底第一次看到阳光……的确是一段不幸的过往,但是现在的她已经足够优秀,没人有资格同情她。

西瑞尔有些尴尬,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道她还真不是个正常女孩。他就站在她面前,一只手臂的距离,她不脸红不羞涩也就算了,竟然还反过来调侃他。不过被她这么一说,他反倒放松了下来,按平常与她相处的语调淡淡地道:“我坐我那辆马车去就行,你这里也能宽敞些。”

然而她却轻笑了一下,语气平淡地叙述过往的不幸,仿佛那是别人的痛苦,“我出生在暗夜精灵之中,却生了一头金发,因为我身上的一半血液属于一个光精灵,一个地位卑微的俘虏。那不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只是一方的强迫欺凌和另一方的无力反抗,更糟糕的是,我出生了。光暗精灵生下的后裔,天生是受诅咒之子,自出生起就要戴着镣铐,被囚禁在地下的暗牢。幸运的是,六岁那年我逃了出来……”她转过头,看到他面上的神色,没再说下去,却似笑非笑地问:“这是同情吗?”

她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唇角原本隐约的笑意渐渐扩大,“你这身材根本不可能带来什么麻烦,尽管放心上来吧。”说到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带了几分揶揄。

西瑞尔没有问为什么,她用了逃这个字眼,说明那段往事并不愉快。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遭人欺辱为什么被人追杀,他不会愿意为了满足别人的好奇而把自己的伤疤揭开来,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不打算继续这段谈话。

西瑞尔一直很在意两件事,一是自己这张阴柔女气的脸孔,二是不够强壮的身体。这两者都属于绝对的雷区,谁踩谁死。她刚才的话里话外,显而易见就是在调侃他身形单薄,若是换了另一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此刻早已化作了一堆连骨头渣儿都找不出的黑粉。

她没有立刻回答,一点一点地擦净了手上的水之后,才垂下眼帘轻声道:“失散,那不能叫失散……我以一身重伤为代价,逃了出来。”

但是即使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要西瑞尔坦然接受也是不可能的,听到这种揶揄,他到底还是生出了些许火气,心道既然这身材她这么看不上,她还喜欢他干什么?只是这话只能心里想想,根本不能说出来,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就往自己的马车走,不再搭理她。

他皱了皱眉,“你跟族人失散了?”

语琪见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觉得好笑,叫了几声他也不回头,只好起身下了车追上去。

饥饿与伤口,对于西瑞尔而言都不是陌生的东西,但是这些都不是一个精灵应该遭受的,这个种族是大自然的宠儿,野兽极少攻击他们,丰富的自然资源也保证了他们的食物充足,更何况处在族群的保护之下,一个年幼的精灵绝不可能面临那种境遇。

在如何把脚步匆匆的人截下一事之上,语琪很有经验,她没有一边劝说一边在后面或者旁边跟着走,那样十有八九会被不为所动的对方甩一个冷艳高贵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是干脆利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他,在他斜前方一个转身,把一只左手按在他面前,优雅地做了一个“请停下”的手势。

“不是,他们救了我。”语琪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那时我饿得快要死了,浑身都是伤,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他们正好经过,看到我的耳朵是尖的,就救下了我。歌舞团的团长手下有十几个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不论是精灵还是兽人,都有人类所没有的特长,可以带来不菲的收益。”

精灵的速度奇快且动作轻盈无声,做起这一连串事来简直像是带了挂。西瑞尔只看到一片残影在身侧闪过,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一只手拦在了自己面前,身后是一大片因转身而荡开的黑袍下摆,像是展开又收拢的巨大黑翼。

一个精灵应该在大自然中与世无争地成长、生活、死亡,直至化作泥土回归自然的怀抱。而她所说的那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除非……他漆黑深邃的瞳孔中滑过一抹阴戾之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他们捕捉……诱拐幼年精灵来为他们赚钱?”他难得考虑到别人的感受,中途换了个较为温和的词。

这样的速度与轻盈,怪不得暗夜精灵都是天生的刺客。

精灵聚族而居,亲近自然,多数隐在无人问津的森林深处。

他心里下意识地冒出了这样一句感慨,然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感慨的时候,迅速冷下脸来,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她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解释道:“我是被人类养大的精灵,从小在歌舞团长大,干这种活于我而言并不陌生。”

“长得倒像是秀气文静的女孩子,怎么脾气这样坏?”她收回按在他身前的手,似无奈似责怪地看他一眼,“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走了,怎么叫都叫不停。”

在他回过神时,她已经洗好了她的杯盘,见他的牛奶杯还没洗,十分自然地就拿了过去,放在水下冲起来。西瑞尔一愣,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西瑞尔最介意两件事,一是有人说他瘦削,二是有人说他长得像女孩子。这样短的时间内,她一个不落地把这两个雷区踩了个遍,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偏偏对着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又不能打又不能骂。他深呼吸,勉强压下胸口的火气,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那么请你把话说完,然后给我让开。”

就像语琪对他的行为感到很意外一样,西瑞尔对她的动作也感到很意外,他不动声色地偏头看去。她低着头,优雅而不失利落地洗着盘子,额间的绿松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像是一颗坠不下来的蓝色泪滴。虽然她一身华贵的黑色长袍与这个画面有些违和,但是她洗盘子的姿势却十分老练,没有娇贵小姐第一次干这种活时该有的手忙脚乱,速度甚至不慢于生下他的那个女人。但是后者当了一辈子的女仆,而她却显然在黑暗教廷身居高位。

语琪瞥了他一眼,忽然朝他靠近了一步,西瑞尔脸一下子僵掉了,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座不得动弹的雕像。她将他的变化收入眼底,却只当作没看到,自顾自地低下头,将手贴向他的心口——魔力流动最迅速的那个地方。西瑞尔身体一震,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看她的表情像是神圣高洁的光明祭司看着阴险狡猾的黑巫师。

语琪看到这位反派主角卷袖子洗盘子的架势,怔了一怔,回过神来后想了一下,也端过自己的杯盘,走过去与他并肩洗了起来……如果光明教廷的人知道两个黑暗神使此刻站在厨房里捋袖子洗盘子,估计他们就不会如此忌惮黑暗势力了。

见他的反应这样大,她挑了挑眉,收回手道:“我只说两句话,说完以后不再拦你。”

两个人很快就用完了早餐,西瑞尔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端起他用过的瓷盘碟子和杯子到了水池旁边,捋起宽大的袖摆,露出苍白修长的小臂。

看她面色从容语调平静,他才回过神来,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其实也不能怪他多想,任何人在发现了那样的事情后,被她突然之间做那种动作,谁都会想到不对的地方去。

有一句话叫作别人不帮你是义务,帮你是恩情——即使能力有限不能立刻帮到你,那也是一份恩情。当然,西瑞尔不可能听说过这些话,但是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却让他习惯了这样看待问题,甚至他的底线还要再低一点。作为女仆的私生子,却在那样的贵族世家长大,只觉得落井下石才是正常的状态,即使能不上来踩上一脚,都很难得。就像他现在还记得,那时他屡屡被人欺辱时,有一个年老的女仆从未参与过,每次都是不忍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去。那家族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他只对那个老女仆心怀些许感激,即使那个老女仆从来未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你身体的变化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一句话。

西瑞尔点了点头,神情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我刚收到文森特收集齐的材料,在马车上就可以完成调配。”第二句话。

语琪没有问为什么,他们这样属于黑暗的人,在力量衰弱的时候每一根神经都是绷紧的,随时防范着任何可能到来的危险,这几乎是类似于野兽的本能。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放下司康饼看看他,认真地道:“我找到了一种配方,可能会对你的这种状况起到缓解作用,只是需要的很多材料都太罕见。文森特已经去找了,但即使以他的能力,集齐也有很大难度。”

她说到做到,两句话说完之后就侧过了身体,做出一副给他让路的姿态。

他端起伯爵茶抿了一口,别开视线,“嗯。”

但是那两句话的威力十分可观,西瑞尔虽气得牙痒痒,但还是不得不上了她的车。

“司康饼搭配伯爵茶,口感会十分好,试试看。”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用刀切开司康饼,往里面夹厚厚的草莓果酱,想到他房间里那基本没动过的褥垫,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昨晚一夜没睡?”

旁边一直停着没走的马车中传出赛科斯塔意味不明的一声轻笑,语琪莫名地看过去,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敛袍登车的西瑞尔也在看那边,脸上的神色几乎可称是恶狠狠的。

西瑞尔的目光在那杯茶上面转了一圈,落到了她身上。

语琪得逞了之后没有再继续气他,偶尔挑拨一下是情趣,挑拨得太过就是仇敌了。她很安分地坐在她的位置上,整理着器具和材料,做一个活动着的哑巴生物。

语琪背对着他,在柜子里翻出了两个杯子,自己动手泡了伯爵茶,顺便也帮他泡了一杯,放在了他手边。

但是西瑞尔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反派大多如此,小心眼还记仇,自从上车之后他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整个人如千年寒冰一般散着冷气。

她离开座位的那一刻,西瑞尔不易察觉地轻舒了口气,握住牛奶杯的修长手指松了松。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的指尖都有些泛红。

随着两人之间沉默的时间愈长,他脸色愈是冰寒,身上威压愈是重。

语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见他点头也就稍稍放下了心,起身去拿了个空的瓷盘夹了个司康饼,准备把早餐在这里跟他一起用了。

语琪觉得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神使只凭借散出威压都足以杀人,她听到前面的车夫牙齿都在抖了,马车也剧烈颠簸了三次,再下去估计就是翻车了。她放下整理好的器具和归类完毕的材料,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坐下,十指交叠搁在膝上,面上带着点儿笑,微微侧着脸看他。

西瑞尔抬头看她一眼,那药剂他用了,的确有稳定魔力的效果,体内隐隐的疼痛感也少了许多。但是道谢的话他说不出来,在她注视的目光下,他握着牛奶杯好一会儿也没拿起来喝一口,眉毛皱了半天,最终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西瑞尔没有别开视线,他直直地看着她带笑的脸,眉梢眼角的冰寒不减,一张原本秀气安静的面孔此刻竟森冷若冰雪雕成。

黑眸、薄唇、略尖的下颌,皮肤苍白而没有血色,柔和的脸部线条与阴郁的气质,是她所熟悉的那张秀气的面孔,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果然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昨天给你的那瓶药剂没忘记喝吧?”

她往后靠了靠,眼睛里有笑意,“生我的气啦?”

语琪笑了一下,走过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西瑞尔看着她那张满不在乎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更生气了。这个有着一张高贵脸孔的精灵,内里是一副再漆黑不过的心肠,把别人惹了之后,她倒是悠游自在地在那摆弄她的东西,完了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回来笑眯眯地问你是不是生她的气了,简直无耻!

她以为西瑞尔会把这托盘端回他的房间,但没想到他直接在那个桌子旁坐了下来,开始用起了早餐。这个世界的规矩是贵族根本不会进厨房,那是仆人的领地,只有仆人才会在那里工作、用餐、聊天等。不过看来,他根本没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

从小西瑞尔就不是一个会吵架会耍嘴皮子的男孩,谁得罪了他,他安静地沉默地在心底记下这一笔,等到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之后,他再以十倍百倍报复回去,踩着敌人的头颅,用他秀气漂亮的脸蛋绽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微笑。

果然,一进厨房,她就看到收拾得十分整洁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托盘,其中盛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瓷盘里是已经切开并夹好了奶油的两块司康饼、半张薄薄的燕麦饼和一块涂好了黄油的白面包,另一个小碟里摆了三块小烘饼和五六块饼干,跟文森特刚才端给她的早餐差不多,就是比她的多了一块司康饼。

但是对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家伙,他清楚地知道就算她把自己得罪了个底朝天,十年之后就算有机会报复她,他也下不了手。不能报复,只能生气,但是他又不是那种会自己排解自己的人,一个人坐在那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偏偏她还用那种哄小孩子的语调跟他说话,好像他此刻的怒气在她眼里如孩童赌气般不值一提。

语琪想起文森特跟自己说的,他更愿意自己动手,而不是被人服侍。如果他的身份不是黑暗神使,那这样的行为还真可以算是有觉悟的优秀青年。

他忽然很想问问她,这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态度吗?但是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懒得再看她那一脸气人的笑,烦躁地别过头。

次日一早语琪就去找西瑞尔,却只看见床上几乎没有动过的褥垫枕头和空荡荡的房间,下了楼才看到一袭黑袍裹身的他拐了个弯,消失在拐角处,语琪挑了挑眉,跟了上去,同他一个前脚一个后脚地进了厨房。

她仍旧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看你,心眼这么小,又记仇,火气还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啊?”

文森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仍然没有问原因,“会很困难,我试试看。”

很好,很好,刚才说他身材不好,长得像女孩,现在又说他心眼小、记仇、火气大,西瑞尔忍耐又忍耐地闭了闭眼,才把那句已经到了喉咙的“既然如此你还喜欢我干什么”给勉强咽了回去。

语琪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他,“给你三天时间,可以集齐所有的材料吗?”

见他不说话,她倒也不放弃,轻轻交叉的十指松开,上身前倾,凑得离他更近了些,像是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教廷请您与西瑞尔大人在三日后在普里佩特城出席会议。”

见她靠得这样近,西瑞尔大惊失色,头下意识地往后仰,黑眼睛瞪得老大,“你干什么?”

语琪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吗?”

“我……”她唇角一勾,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蓦地瞪大了眼睛,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文森特有一点很好,他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是收下那张清单,表示会在五天之内办好。

就在她往前倾、他往后仰的那一刹那,他身上的血肉筋皮瞬间消失了,宽大的黑袍瘪下去许多,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骷髅和她面对面。

但是当文森特送来早餐之时,她已经将所有书本都归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列了一条采买清单给他,“你先把手头的事都放下,尽快把这些材料收集齐。”

猝不及防之下的变化让两个人都狠狠地愣了一下,西瑞尔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一双爪子已经按在了自己两边的脸颊,不,是上颌骨和下颌骨之间那块凹陷的地方。

语琪翻了一夜的书,她的书桌再次被小山般的厚壳书淹没。

第一个浮现出的想法不是被人触碰的恼怒,而是现在的他这么狰狞恶心,她到底是怎么摸得下去的!

苍白的骷髅点头。

她扳着他的头骨,倒是一点儿也不嫌硌手可怖,还凑得很近,很认真很专注地观察着什么,看完了之后半句话也没说,一个转身就开始调配药剂。

但是她只是皱眉,脸色沉重,片刻之后,她看向他,目光坚定,“这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解决方法。我不能保证太多,但是这座城堡里我可以保证你的绝对安全。明天之前,不要再外出,做得到吗?”

她的动作很快,都带着残影,大大小小数十个试管烧瓶在她指尖交错旋转,颜色各异的药剂互相混合,冒着诡异的泡泡和烟雾。她不像是个药剂师,倒像是站在酒馆中央的调酒师,镇定自若地表演着艺术似的抛接技巧,最后把一杯艳丽的鸡尾酒滑到客人手边。

她立刻皱起了眉,他没有动,但是却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可以说每根骨头都处在高度警惕的状态,如果她表现出任何异动,他都会在一瞬间就出手,不留任何余地。以他现在的情况,必须一击而胜,否则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车厢内一时归于寂静,只有她手中的试剂会偶尔因起泡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看着她的眼睛,森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回答的时候,他的下颌骨动了,慢慢地,一字一顿地答道:“衰弱到原先的两成。”

西瑞尔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认真专注的侧脸,心奇异般地渐渐平静了下来,刚才的恼火与怒气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他甚至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只有原先两成实力的事实,整个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她长到不可思议的睫毛,以及眼下那淡淡的青黑……她为了这些事,估计又是几天没睡觉。

但是他没有。

他的一生很简单,恨着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然后感激着为数很少的那么一两个人,但是到了这只精灵这里就变得很奇怪。她嘴巴坏起来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就像刚才他气极了的时候,甚至想把她那偶尔抖上一两下的尖耳朵给咬下来,但是等真的有需要的时候,却不用要求什么,她不声不响地就已经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把一双眼睛熬得发黑,然后转过头又对你笑得一脸轻松至极,好像她做的这些都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举手之劳……然后她所有的坏嘴巴和贱笑都变得让人莫名地心软。

这几乎等于是在不知死活地问对方保险柜密码了,语琪怀疑自己这句话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就会用指骨捅穿自己的心脏。

就像现在,她完成最后一个步骤,一直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转过身把装着药剂的水晶瓶塞给他,却只是满不在乎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微笑,“挥发性的。不用喝下去,吸入就可以……喂喂,不谢谢我吗?”

她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盯着他深邃空洞的眼眶一字一顿地问:“到什么程度?”

西瑞尔接过,淡蓝色的雾气咕噜噜地自水晶瓶中散出来,她的面容在烟雾之中显得遥远而朦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隔着层层叠叠的蓝雾看着她那双深夜般的黑眼睛,轻轻地说:“谢谢。”

把这事告诉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就等于暴露了弱点,就算他可能只是为了配合她了解症状,但是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信任。

显然她完全没有料到他真的会说谢谢,整个人一瞬间僵掉了,表情看上去十分呆蠢。

语琪一愣,明白了他之前为何会有那场漫长的沉默,看着他的目光不禁变得有些复杂。

西瑞尔忍不住想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眶对准了她,声音沙哑低沉,“力量会衰弱。”

“我是不是唯一一个看到你这副模样的人?”

即使是自认为善于读懂他人表情的语琪,可在“喜怒不形于色”方面占了先天优势的骷髅面前也完全无法读出对方的心理活动,只能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那杯牛奶。

语琪这样问出口的时候,西瑞尔正靠在车厢壁上,吸入最后一缕朦胧的淡蓝色雾气,这些颜色可爱的烟雾如同有生命一般互相缠绕着往他空荡荡的骨架中钻去,一旦接触到骨头就迅速覆盖上去,像是水草缠上枯枝。

这个白森森的骷髅披着黑色长袍,就这样握着牛奶杯沉默着,安静得像是一副没有生命的骨架。

在药剂的作用下,西瑞尔这具森白的骷髅泛着阴诡的幽蓝,他用黑洞洞的眼眶看向她,细长森白的指骨在水晶瓶上敲了两下,头骨向侧边轻轻地歪了一下,“如果你的药剂不起作用,以后会有很多人有幸见到我现在这副模样。”

语琪疑惑地看他,看到他垂下白森森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眶对着那杯还散着缕缕热气的牛奶,像是在思考什么,但是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实在看不出一丝一毫神情。

“放心,我还从来没有失误过,你不会有机会成为我的第一次。”她从他的手骨中拿回水晶瓶,难得地带了点认真,“我只是想说,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你愿意让我知道,我觉得很荣幸。”

她问时语速极快,他回得也没有多少犹豫,直到这个问题才停顿了一下。

骷髅喀啦喀啦地活动了一下,骨骼构成的脸部毫无表情,“是你自己发现的。”

“使用魔法会有阻碍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那天晚上没去找你,你就一直不告诉我是吗?”

“可以感觉得到温度和气味。”他按在玻璃杯上的指骨移动了一下,“但是在没有舌头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味觉是否存在。”

见她一脸埋怨,西瑞尔第一次发现变成一具骷髅的好处,那就是即使想笑也不用绷紧面孔,反正一颗头骨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笑了一下,也不说话,转过脸去,看向车窗外,但是在语琪眼中,就只是一具骷髅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高冷淡漠地别开了脸。

“现在你应该是有听觉和视觉的吧,那么触觉嗅觉味觉还存在吗?”

马车在森林小道中疾驰,划破寂静的夜色,前方就是城墙高大的梅欧提斯,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从城墙后凌厉无比地刺向夜空,孤高而凛冽。

“不会。”

“七大主城的中央都建有这样一座塔,他们会安排你住在最高的那一层。”她不知何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出去,自觉自发地担当起了临时讲解,“战时你不用像战士一样登上城墙,在那儿就可以看到城墙外的所有情况。不过那时这座塔也会成为光明教廷攻击的主要目标,施展法术的时候要记得设下防护结界。”

“行动比原先不方便吗?”

西瑞尔看看她,“你以前经历过?”

“嗯。”

“没有,听米诺斯说的。”她眯起眼睛,斜斜地看他,“在这事上我跟你一样,也是第一次。米诺斯真是胆大,让我们这种不懂战术又不懂指挥的人负责一座城。”

“每次的过程都一样?”

药剂开始发挥作用,他感觉到力量一分一分地恢复,“他不是胆大,而是认为,在绝对的力量优势之下,不用在意对方所谓的经验与智谋。”

“第三次。”

黑暗神使的数量虽只是光明神使的一半,但是前者的力量却是压倒性的。这就像是鬼才和好学生之间的差别,前者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后者的出现却只是刻苦与努力的结果。

“这是你第几次变成这样?”

“你小心,若是再施展那个术法,等夜晚一降临,他们对你就是压倒性的实力,你再有经验智谋都不管用了。”她叽叽歪歪唠唠叨叨,“再有下次,你看我帮不帮你。”

“只施展过一次,但是反噬持续到了现在。”

他好笑地一边听着,一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森白细长的骨头上飞快地覆上一层层的组织,神经、血管、肌肉、脂肪……最后是苍白的皮肤。

“你每次施展那个亡灵魔法,都会产生这样的反噬吗?”

马车停在梅欧提斯的城门前时,松垮垮的黑色长袍恰好被重新撑起来,西瑞尔活动了一下恢复如初的手掌,看向身边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森白空洞的头骨,但是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与排斥,他沉默了片刻后开口:“瞬间,不疼,感觉像是有风卷过。”

语琪也看看他,然后垂下眼睫低声道:“到了。”

“了解症状才能解决问题。”她淡淡地答道,盯着他的喉咙处看了一会儿,“声带也消失了,但你还是能够发声,奇怪……你变成这样的过程是什么?瞬间骷髅化了,还是皮肤先消失,然后其余的一点一点消失?当时有疼痛的感觉吗,或者其他任何感觉,比如麻痒之类的?”

战争是最不确定的东西,或许普里佩特城的会议再次召开时,属于对方的位置会是空荡一片。车厢内一时静谧无声,直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她感觉到身边一空,抬起头就看到他俯身推开车门的背影。

“全身。”森白的下颌骨上下活动了一下,显得十分诡谲可怖,“怎么了?”

前方就是梅欧提斯,四个高等祭司候在城门口,高大巍峨的城墙衬得那些祭司的身影无比渺小。

见他没有推拒的意思,语琪松了口气,“我现在就回去查书,看看有没有解决你这种问题的方法……你可真能给我找麻烦。”说罢她皱了皱眉,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长袍外露出的部分,比如头和手,“你这是……全身的皮肤血管肌肉脂肪神经都消失了,还是只有上身是这样?”

西瑞尔沉默了片刻,却是折身关上了车门。

西瑞尔伸出支棱棱的指骨接过,玻璃杯的热度立刻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森白细长的指骨,映着玻璃杯中乳白的液体,几乎像是同一种颜色。

不远处等待的四个祭司讶异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不甚确定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洞对视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将水晶瓶递给他,“这个药剂服下之后,能修复你受损的内脏,对于稳定魔力也有好处,明天记得喝。”然后叹了口气,又把热牛奶塞给他,“这个也是给你的,但你现在的情况应该喝不了,拿着暖暖手吧。”

车厢里的语琪也同样讶异地看着他转过身,朝自己弯下腰来,眼前的光线猛地一黑,然后她就感觉到他的手臂绕过肩膀轻轻搂住了自己,那种不涉及情爱的、很单纯很纯粹的一个拥抱,一触即离。

语琪再次招了一团火焰,托在掌心,明亮的光线顿时驱散了周围的黑暗,这次西瑞尔没有再阻拦,只用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

轻如羽毛,短如呼吸。

“只是试着用了一个亡灵魔法,反噬罢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已经习惯了,“明天日出的时候就会恢复原样。”

语琪愣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他的黑眼睛安静而深邃,像是星光泯灭月色黯淡的夜空,广袤漆黑,足以容纳下整个世界。

事实证明她猜得不错。

然后她听到他沙哑中带着几分轻柔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自己小心。”

她沉下声,“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施展了禁咒?”她所知道的是,他在研究她收藏的一本禁书,每天又会出去一小会儿时间,很可能是在进行什么试验。

她轻轻点头,“你也是。”

她不是没有见过骷髅,何况相比于之前看到的那些亡灵族,西瑞尔的头骨并没有泛黄开裂,甚至可以说是雪白的,眼眶和鼻子处的镂空边缘光滑,下颌骨的线条甚至有几分秀气,就算是个骷髅,他估计也算是骷髅中的美少年了。

他极罕见地勾唇笑了一下,然后果决干脆地转身下车。

“怕了?”他沙哑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意识,她渐渐镇定下来。

夜风寒冷且极劲,黑袍的下摆在他身后荡起又落下,云一般地翻涌不息,但是他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在这样一个骷髅头骨上,根本无法看出原来那张阴柔到几乎有些漂亮的面孔。

梅欧提斯的城门巨大沉重,为迎接神使的到来而缓缓打开,如一张吞噬一切的怪口。

那已经不是一张人的脸,没有了血肉筋皮的覆盖,白森森的头骨就这样直接暴露在空气中,黑洞洞的眼眶之中没有眼球,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徒留一个镂空的洞,只有牙齿仍在原位,但是少了唇的庇护,只显得越发森冷可怖。

语琪看着他走进去,忽然想起了那次他一个人走进废弃神殿的场景。那时他的背影跟现在一样,看起来孤单而寂寥。

她看到了,即使他挥灭那团火焰的速度很快,但她还是看到了。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个普通女孩,恐怕会在火光亮起的瞬间尖叫哭喊。

但是每一次他的脊背都挺得笔直,向前的步伐都无比坚定,就算身边没有一个同伴,他仍旧头也不回地奔赴一场不知生死的命运。

片刻之后,他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来,带着一丝疲倦,“你看到了。”

语琪等到城门缓缓闭合,才吩咐车夫启程。

语琪强自压下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时心中的惊涛骇浪,没有再试图照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马车掉头,继续朝着乌布里亚赶去。

在一秒不到的那一瞬间,他的面容在一掠而过的火光中显现出来,又瞬间被黑暗吞没。

又行驶了整整大半夜,马车终于在曙光划破天际的那一刻在乌布里亚的城门前停下,语琪下了车,就看到四个睡眼蒙眬的黑衣祭司反应迟钝地看着自己,像四根细长的黑杆子。

唰的一声,火光只亮了一瞬就被灭了,西瑞尔的袖摆带起一阵冷风,拂在她的脸上,是外面的冰雪气息。

之前要送西瑞尔去梅欧提斯,所以车夫绕了远路,比预计到达的时间晚了许多,这些祭司的确等得辛苦。她饶有兴致地走到他们面前,用极亲切的语气逗他们,“等困了?”

“你怎么不点根蜡烛?”语琪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随意地召了一团火焰照明。

四个祭司回过神来,见了鬼一样地摇头。

“是我,”他在门后淡淡地道,“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吧。”

她笑笑,率先朝城门走去。

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片刻沉默之后,房间里有脚步声靠近,由于光线的问题,她只看到面前立着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由得皱了皱眉,试探地开口:“西瑞尔?”

几个祭司匆匆跟上来,为首的那个蹭蹭蹭几步就追到了她身后,语速飞快地汇报着乌布里亚的现状,什么城里最近抓到了好几个光明教廷的探子,什么还好您到了,什么您需要什么尽管说之类的。

语琪刚抬脚想走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就听到他低喝一声:“别进来!”

他说一句,她嗯一声,直到最后他停止了喋喋不休的汇报,语琪才轻轻一笑,“怎么不说了?”

没一会儿,门就打开了,只是房间里面既没烧壁炉也没点蜡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听到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什么事?”

尚年轻的黑衣祭司偷偷瞥了她一眼,立刻恭敬地低下头,“您好像不喜欢听。”

她站在西瑞尔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累。”她淡淡地道,现在的局面跟原先在资料上看到的不一样,可以说变动很大,原先梅欧提斯是迪莉娅镇守,西瑞尔本来应该来乌布里亚这里的。精灵一族最擅长守护与防御,梅欧提斯是被攻击得最猛烈的城池,迪莉娅当初能撑下来靠的是种族天赋,但是西瑞尔更擅长以攻击为主的亡灵魔法,不知道这一关他能不能顺利挺过去。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水晶瓶,拿过搁在书桌上的玻璃试管,熟练地将其中暗绿色的液体倒入其中,塞上盖子后拿着朝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拿上了文森特刚送来的热牛奶。

直到上到黑塔最顶层,推开黑色雕花房门的时候,她仍然在想这件事。

文森特接过文件,退下了。

黑衣祭司礼貌地站在门口问她还有什么需要,语琪让他稍等,自己打开衣柜,准备看看他们准备的衣袍是否合适。结果柜门一开,就看到里面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自己。

语琪签完了文件递给文森特,“药剂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亲自去送就是。”

语琪很是愣了几秒,直到门口的祭司出声询问是否有不妥,她才不动声色地随手关上了柜门,自己转身在高背座椅上坐下,两条长腿漫不经心地交叠起来,“没事,我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他还真是个……朴实的孩子呢。

等到门被轻轻带上,黑衣祭司走远之后,语琪才用食指敲了敲一旁的桌子,淡淡地道:“出来吧。”

偶尔也有几个屌丝痛恨高富帅的行事做派,以至于有了钱权也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继续坚守屌丝本色的,西瑞尔似乎就是其中一个。

柜门里猛然传出拼命呼吸的声音,显然,刚才这两个家伙憋气憋得也是蛮拼的。好一会儿,柜门才被缓缓推开,最先走出来的是埃德蒙,他满面通红,眼神躲闪,一脸被捉奸在床的神情,然后洁西卡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整个人都躲在埃德蒙身后,跟丑媳妇见公婆似的。

其实按照西瑞尔的人生历程,在现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屌丝逆袭的模范故事,但不是每一个屌丝翻身了以后都喜欢装高富帅的。

语琪优哉游哉地靠在座椅上,手轻轻一抬,一旁的壁炉就轰的一声燃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变得温暖起来,埃德蒙脸上的汗也出来了。他讷讷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话说:“你……你发色、瞳色都变成黑的了啊,其实我觉得还是原来那样好看。”

语琪沉默了三秒,只能点点头,“是他的风格,我知道了。”

语琪简直要笑出来了,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在全身上下轻飘飘地晃了一圈,“从见习骑士变成光明骑士了,可以啊,埃德蒙,离圣骑士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微笑,“当初我就觉得你潜力无限,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文森特唇角的弧度更苦涩了三分,“西瑞尔大人说他有手有脚,自己会去厨房取。”

埃德蒙抬起头瞥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嘀嘀咕咕。

“是不合口味?”

语琪听得很清楚,她笑得也很亲切,只是有些坏心眼地把他的嘀咕重复了一遍,“是啊,你爬得再快也没我快,一转眼我就成黑暗神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人。”文森特不由得苦笑,“只是之前我送早餐去的时候,西瑞尔大人拒绝了。”

埃德蒙沉默。

“嗯?”语琪用鹅毛笔在一份羊皮纸上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漫不经心地安慰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对谁都是一张冷脸,你不用太在意。”她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你看他选房间时,也没给我面子。”

“行了,说说看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吧。”语琪懒懒地往后靠了靠,十根手指轻轻交叠,“私闯黑塔,自古以来没有几个黑巫师能做到的事你们倒是做到了,本领倒是挺大的。”

年轻的管家犹豫了片刻,仍然是说了实话,“西瑞尔大人他似乎……不太愿意接受我的服务。”

埃德蒙看看她,又看看她,看了老半天长叹一声,“我现在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你怎么就成黑暗神使了?他们逼你的?”

这边语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外面走廊响起,就看了看一旁的文森特,“他应该是从外面回来了,你端杯热牛奶给他,顺便把我昨晚调配的那支药剂带给他。这些文件我先看一下,没有问题的话,你等会儿就可以过来拿了。”

“没人逼我,我自愿的,至于是怎么成为神使的嘛。”她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黑了米诺斯,“大祭司对我很有好感。所以呢,你们是来刺杀神使的?”

这座古堡虽然不大,但绝对不缺房间。语琪当初把他的房间安排在自己隔壁,按理说任何一个情商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对此提出异议,惹得主人不满,但是这位疑似患有社交恐惧症的客人却坚决地推拒了,自己挑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与她的生生隔了五六个房间。

“如果杀得了,我早就是光明神使了。”埃德蒙没好气地一挥手,“顶头上司想要除掉我,就把探查神使的任务交给了我。还好遇到了你,换个人我估计就要在这里永眠了。”

被树林环绕着的古堡依旧隔绝了冰雪与寒风,但狭长幽邃的无人走廊和空旷昏暗的房间仍是显出了几分阴森。西瑞尔在门口拂去从外面带回来的冰碴、雪花,理了理身上的黑色长袍,这才穿过大厅,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见他一副找到了组织的模样,语琪不冷不热地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浇了他一头冷水,“你遇到的人是我,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活着走出黑塔。”

正是白昼融入黄昏的时分,黑幽幽的树林中挂满了锋利的冰锥,在狂风肆虐之中摩擦出尖锐的长鸣,宛如来自幽冥的泣音。

这下埃德蒙和洁西卡都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天寒地冻,浓雾弥漫。

语琪收敛了微笑,淡淡地道:“以前我救你,是因为没有利益冲突。现在阵营不同,我放过了你们,就是害了我的同伴。”

语琪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听到这话停顿了一秒,终于还是抵不过心软坐了回来,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下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你就当我需要人陪好了。”

“阵营不同,不代表就一定是敌人啊!”埃德蒙急得跳脚,“如果哪天你被光明教廷捉了,我能帮你的肯定会帮啊!”

“我没有别的意思。”西瑞尔见她误解了,只好解释道:“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语琪沉默了许久,久到埃德蒙和洁西卡都以为自己难逃一劫了,她才轻声道:“埃德蒙,希望以后你位居高位了,仍然记得今天这句话。”

她挑了挑眉,合上了书,“行,当我多事。”

埃德蒙愣了一下,继而大喜,“我就知道你够朋友!”

“我不用陪。”

语琪却没有笑,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向两人,每走一步都释放出强大而可怕的威压,镇得两个人脸色苍白,看她的目光惊疑不定。

语琪手中的笔一顿,无可奈何地抬起头看他,“老大,你醒之前,我就在书桌前坐着呢。你以为这样看书舒服吗?如果不是为了陪你,我何必折磨自己。”

直到走到两人面前,她才收敛了身周的威压,语气平静地道:“我要你们记得,以我的实力,让你们死得悄无声息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她顿了顿,见两人退后了一步,才把下半句话说出来,“但是看在过往情分的分儿上,我决定送你们出塔。前提是,埃德蒙,你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给我一个承诺。”

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西瑞尔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没有看到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就将视线转回了她身上,见她一手托书一手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不禁皱了皱眉,“你没有书桌吗?”

埃德蒙沉默了片刻,不再憨笑,目光坚定沉着地看向她,“什么承诺?”

语琪又用了半块白面包,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睡吧。”说完她就低下头,重新翻开书看了起来。

“承诺你不会让我后悔今天救你。”

西瑞尔觉得自己似乎了解了许多,但却又有了更多不了解的地方,比如她在黑暗教廷的职位到底是什么,乌斯和赛科斯塔又是谁,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对这些他都一无所知。但是既然三个问题已经问完,他也不打算再问什么,只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以光明女神的名义,我发誓就算以后战场上相见,我也绝不会把手中武器对准你。”他神情严肃地发完了誓,又无奈地看向她,“可是你真的在乎吗,我根本打不过你,你挥挥手,我连骨头都能碎成一片。”

她愣了一下,才理解了他这个问题的内在逻辑,不由得失笑,“一天一夜而已,你没有昏睡一个季节那么夸张。只是我这里就是这样,一年四季冰雪漫天,你习惯了就好了。其实乌斯那里的气候才叫恶劣,我这儿不过是下雪,他那儿是下南瓜大小的火球,如果没有魔导师的实力,基本上走两步就烧没了,根本到不了他那座高塔。赛科斯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儿到处都是罡风,没有魔法保护就会被强劲的气流冲刷得骨肉分离,一个普通人在那儿三秒之内就会变成一副骨架。”

语琪的神情依旧淡漠,“还有一条,我不希望救了你的结果,是有一天害了西瑞尔。”

“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冬天?”

“你们两个我拼了命也很难害得了好吧。”埃德蒙垂头丧气,但仍然照刚才那样发了誓。

语琪笑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

语琪点点头,“我现在就送你们出去。”说罢抬手在他们肩上一人拍了一下,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想起埃德蒙的莽撞和洁西卡的单纯,西瑞尔也同意她的判断,“他们两个的确不像。”

埃德蒙和洁西卡连忙跟上去,压低了声音问她:“不用来个计划什么的?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会不会太嚣张?你看我和洁西卡都是金发,在这么一堆黑乎乎的人中间超级显眼的!”

语琪拿起牛奶喝了一口,见西瑞尔有些不解,就简单解释了一下,“人多了麻烦也多,文森特一个人就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我们这些人没有贵族那么多的排场和讲究。何况乌斯那家伙也一直一个人住在他的高塔里,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没见他缺什么。我们刚才说到哪里,埃德蒙和洁西卡?他们跟一个预言中描述的英雄的形象很相似,我既然碰到了就顺便确认一下,不过看来应该不是。”她拿了块小烘饼填肚子,示意,“你饿的话就自便。”

“知道隐身术吗?”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声音带笑,“放心,这整座塔里的人一起出手都破不了我施下的术法。”

文森特自若地任他打量,有条不紊地将小碟子一个个摆了出来,都不是什么精致的点心,只盛着一些小烘饼、白面包和乳酪黄油之类的东西,却足以应付腹中饥饿,另外还细心地配了一杯热牛奶。把东西都放下后,他就夹着盘子退下了。

埃德蒙十分会拍马屁,“你这样一说,我顿时有一种跟对了老大的放心感。”

西瑞尔看向这个年轻的管家,他印象中的魔法世家都有成群的奴仆,他的母亲就是那数十个女仆中的一个,迪莉娅在黑暗教廷这边的地位不会低,但她身边却只有这一个人。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咧嘴,迎面就走上来两个黑衣祭司。旋转向下的楼梯十分窄,一个人走还差不多,但是要避开这两个下去就难了,埃德蒙和洁西卡基本上算是傻了。

语琪点了点头,对西瑞尔介绍道:“这是文森特,这里的一切事务都由他来打理,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他。”

其实这两个祭司看到刚回房间就往外走的神使大人,心里也是一样的惊讶,其中一个行了个礼,轻轻问:“迪莉娅大人,您有什么需要的,交代我们就可以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笔挺礼服的年轻男子就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先是对他礼貌而疏离地俯了俯身,“很高兴看到您醒了,西瑞尔大人。”接着又转向了她,态度熟稔了许多,“您现在就用茶点吗?”

另一个也很快弯腰行礼,“是,您不需要亲自下来的。”

恰好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语琪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个好问题,不过先稍等一下,我们的茶点来了。”

语琪顿下脚步,偏过头看了看这两个,颇亲切地笑了,“我去干什么需要向你们交代吗?”

他想起她刚才查阅书籍时认真专注的神情,倒也不再质疑什么,干脆地问了下一个问题:“埃德蒙和洁西卡是怎么一回事?”确认一个黑暗神使的身份,没有道理还要拖着两个光明阵营的人在旁边碍事。

“不用不用。”两个祭司猛地低头,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西瑞尔有些怀疑地看着她,语琪被他的目光一盯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我要正经起来,真的是挺可靠的一个人。你信不信,以后你如果需要找人帮忙,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是我。”

语琪朝他们点点头就下去了,留下埃德蒙和洁西卡两个像表演杂技的一般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那两个黑衣祭司,就这么螃蟹似的一点一点地挪了下来。

“还有就是,我们之中虽然不缺实力强悍的人,性子正常的却很少。就看身在高位的几个,一个赛一个的孤僻古怪,虽然让他们一人对上一支军队是没问题的,但是这种与人接触的任务就太难为他们了。譬如乌斯那个小鬼头,有时一年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还有赛科斯塔那个老家伙,年纪一把了还到处风流……”她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自得,到最后摇一摇头,叹道:“都不靠谱,只能我来。”

几个人好不容易出了黑塔,埃德蒙和洁西卡都长出了一口气。

西瑞尔点点头,她的实力的确不弱。

又是一次离别。

大概是不知如何描述,他问得十分模糊,但她立刻明白了,一边拉铃唤人送些茶点上来,一边笑着回答道:“原因太多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我都是最合适的人。你在光明教廷的眼中是个难处理的角色,在我们眼中也是,实力不够的不但带不回你,还可能把自己赔进去。”

语琪十分擅长学习,直接把西瑞尔交给她的那套活学活用,给了埃德蒙和洁西卡两个一人一个拥抱,温柔而短暂,一触即离。

“为什么他们派你来……确认我的身份?”

埃德蒙和洁西卡刚才显然被她的一张冷脸吓得不轻,此时只是被轻轻抱了一下,脸上却都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西瑞尔想了想,与其自己去猜测,不如摊开了问。

语琪无奈地笑一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自己小心。”

语琪交握的双手换为了十指相抵的姿势,往前倾了倾上身,“真的没了?下一次我可不会再回答得这样详细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一点点地笑起来,“是不是我太正经了?如果实在不习惯,以后我在你面前就不端着这副样子了。这样好了,我再回答你三个问题,问完了你安心睡觉,我安心做事。”

埃德蒙和洁西卡犹豫地对视一眼,然后壮起胆子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谢谢。”

疑问还有许多,但是对方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面无表情地说:“没了。”

语琪拍了拍他们,“走吧。”

她一挥手,将这些文件归回原位,“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看着这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很好,下次如果西瑞尔再像今天这样抱她,她可以像埃德蒙和洁西卡一样紧紧地抱回去。

语琪打了一个响指,又将桌上堆着的一沓半人高的羊皮纸招来,“还有这些,需要我签字同意才能生效的文件,都是这几天积攒起来的,也得找时间看完。”她难得地朝他笑了一下,略带感慨地道:“好好珍惜你还能安稳睡觉的现在吧,你如今的清闲都是像我一样的人用日夜忙碌换来的。”

三天之后,光明教廷发动了一百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

西瑞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书脊:《药剂学:千年发展回顾》、《治愈术应用研究》、《禁咒:理论与实践》……都是枯燥乏味的专著,从封皮上来看,有的甚至是几百年前出版的,连他都没有看过,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其实他并不在意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心底还是生出一种欠了对方什么的感觉,这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他们把这场战争称为圣战,不胜不还的圣战。

“不能这么说。”她摇摇头,往椅背上靠了靠,“只是身在这个位置上,就算原来再不靠谱的人,都必须做出一副正经的姿态……这种感觉你很快也会有,我就不解释了。另外就是,我现在很忙,忙到没有心思开什么玩笑。”说罢,她轻拍了一下手下那本书,“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而且情况很特殊。被选为神使的那一刻,你的内脏就已经损伤,在那种情况下强行承受神赐予的力量对你的身体造成了几乎无可逆转的伤害,我在找可以弥补的方法。”她一抬手,招来了原本放在书架上的十几本厚书,“这些仅仅是一部分,我还有很多书没来得及查阅。”

光明信徒们在光明神使的率领之下向距离光暗领地分界线最近的四大黑暗主城发动了近乎自杀式的攻击,城墙前的土地裂缝几乎被双方信徒的鲜血所填满。

那一笑多多少少带回了些许熟悉感,他也难得放松下来,随意地问道:“所以现在你很紧张?”

乌布里亚城。

“嗯?倒也没有什么能不能回答,就是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她沉吟了片刻才开口,“之前难得亲自去完成一个任务,觉得新鲜,就喜欢逗逗你们,再说很久没跟人那样相处,一放松本性就露出来了。”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雪白的长袍宛如白色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涌向这座夜色下的城池,咒语吟唱声相互交叠成震天的声潮,夜空之中四处都是光暗魔法相撞的光芒,漆黑的城墙在金光与白光的交替攻击之下几乎摇摇欲坠。

西瑞尔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她,“刚才的问题,不能回答?”

城池中央那座直刺天空的黑塔顶端,站着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见对方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沉默,语琪不禁挑了挑眉,“没有问题吗?”

施术前的准备完毕,她一直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原本漆黑的瞳仁竟已变作了纯粹的银色。

西瑞尔愣了一下,以前总被她笑得心烦,现在她的态度这样公事公办,他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尤其是在她那种“我要速速回答完你去干正事”的神情下,他甚至被前后悬殊的落差感弄得有些许失望。

一直被掩住的月色忽地突破层层厚云,如利剑般射向大地。

被接连问了两个问题,她合上了书,终于抬起头来正脸看他,一脸被打扰的神情,“还有什么问题,都一起问出来吧。”说罢双手交握搁在膝上,侧头看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语琪抬起双手,在胸前十指相抵。

反差太大,他几乎有些怀疑眼前的人是被调包过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又发现了她身上一个更大的变化,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不笑了?”在印象之中,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不管合适不合适,她都会一脸笑意,但是现在她的神情却是再正经不过,戴上一副金丝眼镜甚至可以直接去魔法学院讲课。

以黑塔塔顶为中心,月色化作一道道银色的光束,辐射向乌布里亚的各个角落。

但是没有,她这次理也没理他,目光全部锁在那本书上,几乎是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在翻着页。她薄唇轻抿,神情是少有的认真专注,不像是他印象中的那个迪莉娅,倒像是整日埋头于研究的学者。

城中的黑巫师们下意识地抬起头,千万双漆黑的瞳孔之中,无一不倒映着来自黑塔之顶的、宛若星辰的光辉。

他握着玻璃杯,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你在黑暗教廷担任什么职位?”话一问出口,他几乎就想象出了对方的反应,十有八九会似笑非笑地抬起头,说一些十分不正经的话来绕过这个话题。

漆黑厚重的夜幕之下,他们的神使低眸敛目,垂至脚踝的黑色长发在耀目的银光之中翻涌不息,一轮巨大的冷月挂在她身后,标志着来自神灵的庇护。

牛奶的温度恰到好处,不凉不烫。如果由他来施展这个术法,也可以不用咒语和法杖的辅助,甚至将破坏力提高百倍都不是问题,但绝不可能将温度控制得这样精确。显而易见,她对魔法的掌控力远高于自己。

银光将整座乌布里亚城覆盖,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在所有黑暗信徒们的耳畔隐隐约约地响起,悠远而浩渺。银光愈盛,声音愈大,信徒们这才听清,那如悦耳诗篇一般的歌声,竟由千百只精灵的吟唱汇聚而成。

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极不顺耳,但西瑞尔的喉咙实在干得几乎冒烟,就没有说什么,接过热牛奶抿了一口。

无形的音波与银色的辉光交叠,一圈圈地蔓延开来,眨眼间已经形成一座半圆形的巨大透明结界,将整个乌布里亚城包裹在内。所有攻向这座城池的光明魔法都在靠近城墙的一瞬间凝固,诡异地停滞在半空之中,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化为几根漆黑可怕的箭矢。

但她只是握着那杯牛奶,不放下却也没有抿一口的意思。片刻过后,原本冰冷的牛奶蒸腾出了缕缕热气与奶香味,她才漫不经心地将杯子递给他,“润润喉咙,我的耳朵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光明神使带领下的骑士与祭司们诧异地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到那泛着银光的结界轻轻一抖。

早知道就算在黑暗阵营这边,她也绝不会是个普通角色,所以看到她不用咒语甚至没用法杖就能施展召唤术,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等她解释一番现在的情况。

片刻的寂静之后,密集如暴雨的黑箭带着长长的残影与可怕的呼啸声射向四面八方,带着压倒性的威势,宛如赫赫神罚。

“我的房间。”她言简意赅地答完,连目光都没有从书页上离开,只是朝一个方向抬了抬手。下一秒,盛满牛奶的玻璃杯从桌子上十分平稳地飞到了她掌中,竟然一滴也没洒出来。

有人挥剑抵挡,但那黑箭不是实物,一路毫无阻碍地插入了他的眼窝,一声惨叫还未来得及出口,他的整颗头颅已经化为了漆黑的烟雾状粉末,随风飘散开来。

被光明正大地嫌弃了一把,西瑞尔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冷了下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黑色粉末漫天飘扬,凡是被触及的,眨眼之间便化为毫无差别的黑粉。

语琪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耳朵。

死亡如瘟疫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一场盛大的诅咒在乌布里亚城外残忍地翩翩起舞。

西瑞尔皱了皱眉,“这里是什么地方?”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干涩喑哑,难听得像是两把锉刀在互磨。

这就是月神之曲。

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自顾自地在床边的安乐椅上坐下,从床头随手拿了一本厚皮书看了起来。

传说中那只在远古卷轴中存在的最为阴毒诡谲的一条禁咒,只有远古精灵的吟唱才能发动。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转过床柱慢悠悠地走过来,华贵长袍拖曳在地,被银环束着的长发乌黑柔顺,宛如丝绸般垂至脚踝,额间一枚绿松石熠熠生辉。

两位光明神使脸色惨白地联合发动了防守结界,却还是不能阻挡那黑烟的扩散与蔓延。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向乌布里亚的心脏,那座高耸的黑塔看去。

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有些酸疼,支着胳膊慢慢坐起身来。

语琪立在黑塔之巅,平淡无比地俯视着整座城池,镇定自若,漫不经心,仿佛强大到不可战胜。

床的左手边是一把铺着软垫的安乐椅,薄薄的羊毛毯搭在扶手上,给人一种椅子的主人刚刚离开的感觉。

城内疲惫不已的黑暗信徒们愣怔了片刻,朝着他们的神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但是房间里很暖和,壁炉应该正燃着,能看到地毯上映着摇曳的火光。所有的狂风冰雪都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窗外,房中是一片安宁的静谧。

但其实,她体内的魔力已经接近于干涸。

身下是柔软的褥垫和枕头,头顶暗红色的锦缎帐幔没有放下,被铜钩整齐地束在一旁。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绯红色窗幔也同样被束着,窗的外侧结着冰霜,可此时明明才是初秋。他不禁凝神看向窗外,只见黑漆漆的一片森林,狂风在林中呼啸,冰雪被卷动着,在昏暗的天地间肆意而疯狂地飞舞,竟然是深冬才有的景象。

月神之曲需要血统纯正的远古精灵发动,她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拥有了类似的血统,发动这个法术耗费了她数倍的魔力。

西瑞尔醒来的时候,感到疼痛已经缓解许多。

如果这两个光明神使不在黎明到来之前撤退,那么,乌布里亚城就离失守不远了。

体内的痛苦渐渐减轻,绷紧了的神经一旦放松,眼前就是一阵发黑,他想冷笑,家,他哪里还有家?但是太累了,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他合上双眼,疲倦很快夺走了意识。

这一夜,是乌布里亚城建成至今最明亮的一晚。

“是挺意外的。不过有我在,你还死不了。”她一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插入他被鲜血浸泡得湿透的头发按在后脑上,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进去,放软了声音,“累了就睡吧,我带你回家。”

银辉将整座城池照得像是白昼,即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梅欧提斯,也能看到它的光芒。

巨大的痛苦之下,他却扯起了唇角,讥讽似的笑起来,“怎么……不在你的预料之内吗?”

西瑞尔同样站在梅欧提斯的黑塔之巅,宽大的黑袍被夜风卷得猎猎舞动。

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溅上血迹的长袍,抬手握住他的手臂,慢悠悠地站起身,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真是狼狈啊,神使大人。”她顿了顿,像是看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低下头,用拇指抹了一下他染血的唇角,微笑终于淡下去,“内脏破碎,怎么伤到这种程度?”

他偏过头,只看见漆黑夜幕的衬托下,乌布里亚像是这座大陆上最为璀璨的明珠,以一种不可摧毁的姿态矗立在那里。

他再也压制不住喉中腥甜的气息,吐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往前倒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借力。

那是她守护下的城池,看起来如铁桶一般牢不可破。

她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华贵的黑色长袍在黑曜石铺就的地面上铺散开,修长漂亮的手轻轻贴上他的额头,“伤成这样,也不愿意叫我吗?”

夜风轻鸣,黑袍祭司在他身后低声禀告:“西瑞尔大人,他们……来了。”

优雅依旧,却已不再属于光明,那张脸此刻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阴邪妖异。

黑巫师转过身,黑袍悄无声息地轻轻滑过黑曜石铺就的地面。

他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之中,他看到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朝自己缓缓走来,黑暗的气息在她脚下飞速旋转,渐渐向上蔓延,黑雾所过之处,布衣化作华贵雅致的及地长袍,笼着光晕的金发迅速黯淡延伸,化作上等丝绸一般披垂至脚踝的漆黑长发,碧绿的瞳仁变作极致的黑,曾经光洁的额头上多了一条镶着绿松石的精致额带,显得皮肤苍白瞳仁漆黑。

高耸的黑色城墙之外,密密麻麻的白袍大军宛如自深海浮出的白色幽灵,模糊的轮廓从沉沉黑夜中渐渐冒出来,无声地将梅欧提斯围成了一座孤岛。

嗒,嗒,嗒……规律而有节奏的脚步声突然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中响起,不紧不慢,从容优雅。

在光明大军最前方并肩而立的四个人,衣襟和袖口上都绣有繁复的金线,雪白的长袍下摆拖垂在身后,神圣高洁得像是刚走下神坛。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终于消失于脑海,他的喉中猛地泛起血腥气,身形几乎有些不稳。

四位光明神使。

红衣主教连反抗都做不到,在山般的压迫下轰的一声跪倒在地,全身骨骼都在一瞬间化为齑粉,黏稠的血液在巨大的压力下从眼睛、鼻孔等处喷射而出。

这样大的阵容排场,像是来与整个黑暗教廷对峙。

滔天巨浪般的威压,来自神的意志,无人能够抵抗。

即使黑暗神使的实力历来都压光明神使一头,但是当局面变为一对四,情势就毫无悬念地立刻反转了。

可怕汹涌的力量如无可抵挡的海潮一般从头顶灌入,巨大的冲击力压迫着他的每根血管与神经。他用仅剩的最后一丝意志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对面的人。

谁都没有想到,光明大祭司会做出这样的布置,把八位神使中的四位都派来了这里。这相当于牺牲了在其他三座城池的获胜可能,只为万无一失地攻下梅欧提斯。

“受黑暗所眷之子……以汝灵魂为祭……授汝权柄,代行吾意……”

西瑞尔脸上仍然冷淡如霜,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仿佛身处波涛汹涌的深海时,一双有力的手不容置疑地将他托起,原本已经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晰,他听到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着什么,威仪慑人。

他身后的黑袍祭司却已脸色惨白,像是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死期。

几乎要失去知觉的那一霎,有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来,在他的脑海里悠远地回荡,漫长如千年。

寂静无声之中,四位淡漠如天神的光明神使同时举起了手,巨大的银色圣十字在梅欧提斯的上空隐约浮现。

神殿中央,跪在地上的人虚弱地低着头,黑色的斗篷浸满了温热的血,沉甸甸地黏在身上。白光之中,他甚至看不清晰对面那神职人员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思维一片混沌,仿佛有什么力量正把意识从他的身体中大力地往外撕扯。

梅欧提斯高大的城墙仿佛一瞬间矮了下去。

但是他还是没有唤她的名字,语琪无奈地笑起来。

西瑞尔下意识地看向光辉夺目的乌布里亚,遥远的银辉映在眼底,让所有暗自起伏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奇异地沉淀下来。

显而易见,西瑞尔此刻处于十分糟糕的劣势。

凝聚着四位光明神使力量的圣十字仍如巨剑一般悬在头顶,时刻都可能劈斩下来,他却无比平静地转回头,敛袍俯身。

下一秒,神圣的白光从天空中投射下来,破开了重重乌云,迅速驱散了黑雾,就连脚下的潭水也在不甘地跳跃了几下后被压制得归于平静。

宽大的袍摆在冰冷的地面上铺散开来,苍白修长的五指轻轻贴在黑曜石铺的塔顶。

她没有动,只是微微眯起眼睛。

那一刹,似乎有万千亡灵同时叹息。

黑暗与光明的气息在她身后交缠翻涌成滔天巨浪,头顶的天空一声轰隆的闷响,浓重的黑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从殿内席卷而出,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很快,语琪腰以下的部位都埋没在浓郁的黑色雾气中。

西瑞尔的黑袍无风自动地飘扬起来,天边的黑色卷云开始翻涌,像是被巨大的手搅动着,瞬息之间就汇聚成了四道漆黑的龙卷风,如铁链一般牢牢地扯住了圣十字的四个角。

语琪坐在湖泊旁,背对着神殿,丝毫没有注意脚下沸腾般翻滚的潭水,只将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处。

分属于光暗的两股巨大力量在空中互不相让地撕扯,地面上的信徒们只听到如雷鸣般的轰隆声在天际一声声炸响。

西瑞尔这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自己也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有耳边还残留着她离开前的一句轻声低喃,“活下来。”

然而一对四终究是太过吃亏。

话音刚落,轰然爆炸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阵刺目的白光之后,一个身着长衫披肩、头戴方形帽的红衣主教缓缓走上石阶。

不到片刻,西瑞尔身上宽大厚重的黑袍就已被汗浸得湿透,为了同时抵抗四个光明神使的力量,汹涌的黑暗气息在他体内以可怕的速度进出流转,骨骼、血脉被冲激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撕裂。

“嘘——”她将食指按在唇上,轻轻道:“他来了。”

然而光明神使们却稳稳地发起了攻势,一波比一波强横的光明气息从空中不可阻挡地推压下来。

他想别开脸,但是动不了,脸上瞬间浮现出屈辱的神色,一双黑眸中仿佛结了千年寒冰,“我宁愿死在教廷手下。”

最终,圣十字山一样地砸落。

微笑在她的唇畔缓缓绽开,她抬起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庞,“如果来的是别人,或许是。但幸运的是,这次在你身边的是我。”说罢,她站起身,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在心里叫我的名字……这道印记会把我带到你身边。”

身上痛得麻木,再也没有可以调用的力量。

他的手立刻僵硬了,却无法动弹分毫,只能从眼底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死在这里了呢……不是什么神使,我就活该去死是吗?”

西瑞尔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梅欧提斯应该也守不住了……临近死亡,思绪竟然平静得诡异,他甚至想到了迪莉娅镇守下的乌布里亚城,也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

说罢她松开手,姿态优雅从容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衣摆在气流中翻涌不息,她含着浅浅的笑意低下头,在他戴着神戒的中指上轻轻一吻,“祝你好运,未来的神使大人。”

当迪莉娅三个字从脑海一划而过的时候,额头那曾被她用沾血手指划过的地方却突地泛起银光。

“未必。”她在大殿中央停下来,笑着看向殿外那道越逼越近的白光,“如果能活过今天,你不出意料就是新任神使了。”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在心里叫我的名字……这道印记会把我带到你身边。”她曾这样说过。

原来如此……他闭了闭眼,“不是,你找错人了。”

想到这里,额心那道弯月般的印记开始发烫,银光覆上黑袍,像是月色织成的柔软盔甲,力量如清泉注入体内,胸腔里蓦地多了另一个人的心跳,耳畔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在呼吸,轻浅却悠长。所有灼烧般的撕裂般的剧痛渐渐被抚平,那是同属一源的黑暗气息,却带着柔软的清冷,不必猜都知道是属于她的力量。

“不是,”她微笑着回头看他,“我只是来确认你是不是最后一位黑暗神使。”

银光通过额心的印记源源不断地传来,挡着从空中缓缓往下压来的圣十字,给西瑞尔带来了喘息一口气的机会,却也让原本可以勉强维持禁咒的语琪多了数倍的负担,笼罩整个乌布里亚城的守护结界都差点瞬间黯下去。

“是你……把教廷的人引来的?”他艰难地从喉咙中发出声响,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牵着往前走。

眼看结界开始忽明忽灭地闪烁,她连思索西瑞尔那儿发生了什么的精力都没有,咬牙压下喉中翻涌的血腥气,不惜动用了远古秘法,以损耗寿命为代价,换取着即刻可用的海般浩瀚的力量。

她微微一笑,捉住他手腕的手往下轻轻一滑,与他十指交握,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从垂至脚踝的发尾开始,标志着苍老的白色一点一点地向上蔓延,结界恢复稳定的那一刻,她由脚踝至腰际的漆黑长发都化作了雪白。

“他们被我支走了。”她缓缓直起身,被他握住的手无比凌厉地一翻,反握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不好意思,你暂时还不能走。”话音刚落,汹涌可怕的威压突然从她身上席卷而出,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压得无法动弹分毫。

语琪咳出一口黑血,强撑着抬手在空中划出一个繁复的法阵,又咬破手指在阵眼轻轻一点。银色辉光顿时大盛,幻化成一个镜面。

可他已走出两步,她却仍靠在那根石柱上,除了被他拉着的小臂外,整个人纹丝不动。

镜面之中的梅欧提斯城上空,由四个光明神使发动的圣十字被四道黑气所捆住,暂时无法下压。但显而易见,那圣十字随时都可能挣脱束缚,像是避无可避的神罚。

西瑞尔快步走出来,一看那道急速掠来的白光就知道是教廷的人,面色肃然地一把拽过她的小臂,拉着就往外面走,“他们两个呢?这里不能久留,快走!”

而梅欧提斯最高之处,黑塔之巅半跪着一个单薄清瘦的身影,漆黑长袍之上泛着点点细碎银辉,像是被钉在塔顶的祭品,那是西瑞尔。

或许那位枢机主教就是被它的动静引来的。

印记的联系让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往这边看来。

脑中的资料告诉她,那是原本供奉在这座神殿中的神器,刚才的种种异象就是它在认主过程中引起的。

面对着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的夜空,他却若有若无地勾了下唇角,单方面地切断了由印记搭建而成的魔力通道,轻轻闭上眼。

冥神之戒。

谢谢,迪莉娅,以及……再见。

四处弥漫的黑暗之中,那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往殿门这边走来,黑斗篷在涌动的气流中翻飞卷动,进去时空荡荡的右手中指上此刻赫然戴了一只硕大的骷髅戒指。

当黑巫师的双眸再次睁开时,梅欧提斯城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语琪睁开了眼,含着笑意看了一眼那道明亮得有些刺目的白光,才缓缓转过头去,看向空旷漆黑的殿内。

一秒之后,语琪只看到镜面中的整个梅欧提斯都被极致的黑与不祥笼罩,再如何催动魔力,也无法探查到他的半点影像。

这样的动静,必然是教廷派出的那位枢机主教。

惊愕之下,她隐约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当下毫不迟疑地单膝跪地,将全身魔力都输入了脚下连接黑塔和整个乌布里亚的魔法阵。

直到一道光明教廷的气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森林边缘疾掠而来,树木轰然倒伏的声音一路划破静谧的森林,以极具压迫感的气势往此处冲来。

这大概能维持乌布里亚的结界再运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光明军团应该已经撤走了。

天边的卷云不知何时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层层叠叠地聚集在了这座神殿的上空,投下厚重的阴影。殿内忽地掀起一阵巨大气流,卷动着冲出殿外。语琪依旧靠在原处,强横的气流将她淡金色的长发拂得漫天飞舞,但是她仍合着眼眸,这样的变故甚至没有让她的神情波动一分。

最后一丝银光跳跃了一下,隐没入巨大的魔法阵。

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殿内属于西瑞尔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之中,骤然响起咔嗒一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语琪摇晃了一下才站起身,将手伸向镜面后,凭借从月神处得到的力量,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循着印记的联系,硬生生地扯出了一个通往西瑞尔身边的空间裂缝。

见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语琪也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她低下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上面的血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很快就恢复了一片光洁。她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走回神殿的入口,抱肩斜倚在石柱上,合上双眼。

狂风在耳旁呼啸而过,身体在一瞬间分解又重构,世界重新在眼前整合为完整的画面,剧痛噬骨。

埃德蒙难得地行动迅速,一拿回地图,就朝洁西卡招了招手,“走。”

轻微的耳鸣之下,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梅欧提斯的夜空比乌布里亚还要明亮,巨大的圣十字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随时都可能当头落下。

拿过地图,她用指甲在一处山谷上圈了圈,那里立刻留下一个发光的淡金色圆圈,“到这个地方,去找长成这样的药草,至少采十株。”说罢在旁边的空白处快速勾勒出一株药草的形状。

看来光明神使中起码有三四个来了梅欧提斯这边。

语琪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朝他一伸手,“地图拿过来。”

这下连反击都不用考虑了,跑就是了。

埃德蒙连忙追上去,“草药我们去找,你还是留下来比较好。万一里面出了什么事情,我和洁西卡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你还能帮他一把。”

没有事先准备就强行进行瞬间转移,语琪痛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没有精力再想头顶宛如铡头刀的十字架,开始用目光四处寻找起西瑞尔的身影。

“找草药。”她头也不回地举了举鲜血淋漓的右手,姿态潇洒。

她一转头,就看到一旁角落的阴影中,一双暗红眸子盯着自己,在黑暗之中泛着幽幽的光。

埃德蒙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去哪儿啊?他还没出来呢。”

是西瑞尔。

埃德蒙和洁西卡还在伸长着脖子往神殿里看,语琪已经转身朝外面走去。

他靠坐在黑色岩石筑就的塔壁上,眸子深处像是燃着来自地狱深处的业火。

深广的神殿内,他的背影陷在一片死寂的无边黑暗之中,显得格外孤单寂寥。

诡异的黑色暗纹如刺青一样覆盖了他露在外面的苍白皮肤,语琪一惊,直到看见那暗纹还未来得及蔓延上脸颊才松了一口气。

黑巫师没有再跟她计较什么,转身大步走向殿内,黑斗篷的下摆如云翻涌,他没有回过一次头。

还好,他的献祭还未完成——以灵魂为祭品,向黑暗之神祈求神临的献祭。

“不进去吗?”她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怕了?”

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神力,一旦神临成功,梅欧提斯是保住了,但他的身体在神降之后很可能就崩溃了。历史上成功召唤神临的人不出十个,其中一半多在神临之后的瞬间身体就炸成了无数肉块,另外的不是傻了就是再也无法使用魔法。神志清醒的正常人就算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也不会轻易尝试,但是西瑞尔不一样,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西瑞尔看着她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的脸庞,知道刚才那道不知名的符咒应该耗去了她不少精力。但是就像埃德蒙所说,就算是好意,她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好像巴不得自己死在里面一样。

她猜准了以他那种偏激极端的个性,被光明神使逼到这种地步肯定会用上这招,所以拼着耗尽数百年寿命,也要赶过来。虽然召唤神临的献祭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停下,但是她至少能在神临之时分担他身上的威压,两个神使共同承担一个神祇的神格,就算勉强,但也不至于最后神魂俱灭。

做完这一切,她有些虚弱地放下手,冷淡地道:“行了,进去吧,如果死在里面了,别指望我进去找你。”

西瑞尔看到她的瞬间却皱起了眉,献祭进行到最关键之处,被突然出现的她所打断,眼看着圣十字就要落下,剩下时间不多,再不继续就很可能功亏一篑……她在乌布里亚镇守得好好的,过来干什么,他冒着危险进行神临,不过就是为了把四个光明神使拦截在这里,以防他们攻占了梅欧提斯再去进攻乌布里亚。她实力强悍不假,但是全无可能以一人之力同时对抗四个,如果他不替她灭掉隐患,等到那个时候,她肯定对付不了。可是她这一来梅欧提斯,一头栽进这样危险的境地,他的所有苦心几乎全部白费。

“你真的关心吗?”她嗤笑一声,有些粗鲁地用自己染血的指尖在他额头画了一道弯月般的圆弧。那稍显冰冷的指尖所过之处,朦胧的银白色光芒大盛,但没一会儿,那光芒又渐渐没入那道圆弧之中,连带暗红血迹也一并消失无踪。

西瑞尔脑袋里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心里无比烦躁,看着她小跑过来在自己面前蹲下,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来干什么?回去!”他怀着点把她骂回去的意思,所以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不好。

黑巫师皱着眉看了看她的手,“怎么弄成这样的?”

语琪强行瞬间转移带来的剧痛撕扯着神经,蹲在他前面时仍有点头晕,听到他冷淡且含着火气的声音,不免愣了一下,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虽然给了你也是浪费,不过反正这些血流了也是白流。”她淡淡地说完,松开那一直紧握着的手腕,上前一步,抬起那只被自己的血染成一片暗红的右手。

这副表情落在西瑞尔眼里就是被他吼愣了,沉默一会儿也没听到她回应什么,不由得有些后悔。他想她在乌布里亚应该也很吃力,之前他触发印记肯定让她担心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禁术才赶到了这里,现在还脸色苍白头上冒汗,他一句感谢都没有,第一句话出口就是吼她,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黑巫师顿住了脚步,偏过头看她,目色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想到这里,西瑞尔有点儿自责,放缓了声音,却仍执意要她走,“这里有我,你回去吧。”

“等一下。”

语琪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像是从未见过他刚才的冷脸一样凑过去,笑呵呵的,“回不去了呀,再来一次就真没命了。”

西瑞尔倒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他在湖那里就猜到了。此刻听她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异议,将兜帽拉下来,转身就往殿内走去。

她一脸笑吟吟,他也分不清她所说真假,声音就又冷了起来,“别闹,再晚一会儿你就是想回都回不去了。”说着按上她肩膀推了一把,“走!”

“是,所以你们进去只有死路一条。”语琪笑了笑,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巫师,唇角的微笑渐渐收敛起来,“只有他能进去。”

语琪还没恢复过来,一推之下差点摔倒,身后的长发因晃动而荡了起来,西瑞尔下意识地去伸手扶她,却只握住了她的几缕白发,手心的触感柔软顺滑,绸缎一般地从指尖滑了出去。

埃德蒙惊讶了,“这是黑暗神殿?”

他一愣,连忙用两根手指一夹,捏住了她的发尾末梢,低头定定地看着那雪白的发丝,声音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埃德蒙和洁西卡在那用珍贵的黑曜石铺成的石阶前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去,但刚到了入口处就被金发精灵拦住了,“这里的规格与陈设都与光明神殿截然不同,而且我感觉得到,仍有一缕神息护佑着这里。”

语琪稳住身体之后,又被他扯得头皮一疼,歪着脑袋有些埋怨地看他一眼,才从他手里拽出自己的头发,面上满不在乎地微笑着,“就是人到了年纪,头发白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历经了千年岁月,这座曾经恢宏的神殿仅剩下了几分原来的威严肃穆,但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西瑞尔没有用她是精灵不是人这点来反驳她,他清楚地知道精灵一族容貌不衰,而一旦头发白了一截代表什么含义。那是性命攸关,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眼中寒意沉沉,也不说话,一副等她自己交代的模样。

转过一丛又一丛茂密的灌木,树渐渐稀疏起来,没过多久,一座用黑色巨岩建起的庞大建筑就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在他不善的目光下,语琪脸上的微笑却渐渐扩大,墨黑的眼睛眯起来,“在担心我啊?”说罢不怕死地伸手拨了拨他的头发,“放心,当初我是怎么把你从红衣主教的手下拖出来的,今天就怎么把你从梅欧提斯带出去。”

语琪摇摇头,有些倦怠地朝女神官笑了笑,“小伤而已。”说罢轻轻一跃就下了地,紧握着右手腕向一个方向走去,背影挺直却单薄,“神殿就在旁边,跟我来。”

还没揉上两下,她的手腕就被他拉了下来,西瑞尔的脸色有些阴郁,却反常地没有因此而动怒。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知道她的性格,她笑得满不在乎笑得吊儿郎当,并不代表她真的刀枪不入,就像现在,再轻松的笑容也掩不住她苍白的脸色和黯淡的双眸。

埃德蒙用手肘捅了捅黑巫师,朝他挤眉弄眼地暗示了半天,黑巫师半点儿反应都没有,只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树梢上那人。

算了,她真下定了决心,就算是自己也劝不回去,转念想想,这样也挺好的,至少神临之前,还有人陪自己最后一程,西瑞尔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自己小心点,等会儿躲得远一点。”想到神临之后,自己很可能落得那些前辈一样的下场,他不禁深深看她一眼,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洁西卡皱了皱眉,担忧地看向她,“你受伤了?”

身为神使却被人像对待孩子一样摸了脑袋,本来是十分没面子的事,然而语琪不但没一点儿不高兴,还一脸享受地眯了眼睛,笑得得意又嚣张,“这么温柔,喜欢上我了?”说罢整个人往前倾,凑过去看他的表情。

埃德蒙和洁西卡抬起头,看见金发精灵懒懒地斜靠在一根伸出水面的枝桠上,姿态无比悠闲,但是只要稍微用些心,就能看到她的左手正紧紧地握住右手手腕,有暗红的液体自她洁白修长的指间缓缓淌出来。

西瑞尔本来就不多的伤感顿时被搅和没了,没什么表情地扫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推开她往自己怀里钻的脑袋。

他谨慎地拉住衣襟,缓缓地在岸边蹲下身,伸出手探向水面,想看看那些黑色的水草是什么,然而苍白的指尖还未触及水面,头顶就传来一把清润冷淡的嗓音,“要是这么想死,那你最好把手伸进去。”

语琪被推开后也没什么脾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但是这仅仅是对于埃德蒙和洁西卡而言,对于西瑞尔来说,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座湖泊底下,蕴藏着十分可怕的黑暗气息。

西瑞尔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冷淡的声音,“在献祭完成之前,不要再打断我。”

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但是这座湖泊就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语琪不在意地笑笑,说好,她没像他所想的那样试图做什么阻拦,痛快得让他都有点儿疑惑。

浓重的雾气几乎覆盖了整个湖面,但仍能看见湖中央开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巨大到几乎能让三人并肩在上面躺下。岸边藤蔓丛生,潭水暗幽幽的,看不清晰,隐约可见水下长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水草。

然而她却说到做到,退开两步,一副我不打扰了请继续的模样,西瑞尔放下心,刚想闭眼继续,就感觉到浓郁的黑暗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是她的手笔。

埃德蒙做了一路思想工作,太阳最烈的时候,几个人来到了一座小小的湖泊旁边,按照地图,那座遗失千年的神殿就在这湖旁边。

他猛地睁眼,只见她远远站着,身上宽大的黑袍无风自动,袖摆扬起的间歇,能看到有诡异的黑色暗纹飞快蔓延上她的手腕,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往上蹿,瞬间就攀上了脖颈。

“咳咳,不过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埃德蒙揉了揉鼻子,终于话锋一转,“迪莉娅就是太喜欢开玩笑了,所以很容易吃亏。比如那回,她说忘了拿箭的语气要多气人有多气人,但是我后来想了一下,那时候她还在你的斗篷下面,弓箭不可能在身上,她是根本来不及拿就冲过来了,再晚一刻我就没命了。明明是好意,她却硬是要让人以为她是在玩儿你,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她的确是没想着阻拦他,因为拦也拦不住,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抱着既然他作死请神临、她就陪着一起的想法,能侥幸活下去肯定好,不能大不了就一起死。

洁西卡欲哭无泪,“你就说点儿好话吧,你这完全是在帮倒忙。”

见她自说自话地快速做完了准备工作,还朝自己挑衅般地笑了笑,西瑞尔气得想把她抓过来打一顿,但她狡猾地站得非常远,而他这儿的献祭也到了关键时刻,必须全心投入,不能出错,只好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黑色花纹覆满了她的脸颊。

埃德蒙咳嗽两声,也意识到自己抑过了头,连忙嘿嘿一笑,“但是就是因为这样,才很容易产生偏见嘛。这家伙不正经的样子见多了,就很难分辨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了,所以你一直觉得她在耍我们也是……干吗又扯我袖子?”

她以不可思议的语速飞快地念着冗长的咒文,很快就赶上了他的进度,当他念到最后一段的时候,她开始缓缓朝他走来,口中低声念着的咒文渐渐与他的声音重叠起来,低柔的女声与喑哑的男声完美地契合,像是排练了无数次,又像是无声的默契。

女神官用地图挡着唇,不忍心地轻声提醒道:“你再讲下去,他们永远不可能和好了。”

风从极西之地吹过来,穿过迷失森林,越过幽冥之河,围绕着梅欧提斯的黑塔呼啸不停。西瑞尔仰着头,看着黑袍拖垂身后、额饰轻轻摇曳的女神使。圣十字在她身后散射出炽热光芒,但她走向自己的步履轻柔又规律,就像那天黑暗神殿中,她如神祇一般一步步地优雅走来时一样。

西瑞尔下意识地要否认,但是话到了喉咙却说不出来,这神情到了埃德蒙眼里自然就是有了,他把地图塞给洁西卡,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演讲一番,上来就是一招先抑后扬,“迪莉娅的性格的确是有些问题,这我深有感触,她当初一笑,笑得我浑身凉飕飕的,连头皮都发麻。还有她的语气要是一变化,就像是有阴谋在等着你,让人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的确很少有男人能受得了……干吗拉我袖子?”他说到一半,不解地回过头去看洁西卡。

语琪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握住他的手,这样就可以通过身体接触来承担神临的压力。西瑞尔下意识地想抽出手,但这时空中的圣十字终于挣脱了他魔力的束缚,他管不了太多,只能反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埃德蒙被这一眼看得一哆嗦,又走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开口:“老大啊,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偏见?”

圣十字和她几乎同时跌落下来,西瑞尔淡淡地看了一眼从空而降的圣十字,稳稳地揽住了她,语琪只感觉到他修长有力的右手在自己腰间一扣一送,一阵天旋地转后,自己就面向了他刚才靠坐着的漆黑塔壁。

这回黑巫师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腰腹处被他的双手交叠扣住,像是一种温和的禁锢。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她一个晚上没休息,却连一句谢谢都没听到,还被……发脾气也正常。”埃德蒙难得正经一回。

她下意识回头,却看见空中以摧毁一切之势落下的圣十字,以及他瞬间变成血红的双眸。

黑巫师不为所动,淡淡地道:“精灵的身体素质比人类强几倍。”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根本让人无法反应。

“哦……好。”埃德蒙一边捧着地图一边沿着她刚才离开的方向走去,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其实迪莉娅挺不错的,漂亮,又能打,还脾气好,昨天晚上我起来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就她还醒着,一个人坐在那儿帮我们守夜。可是你看,今天她提都没提这事儿一句。”

还来不及看上第二眼,下巴就被他捏住,转回去面对那漆黑的塔壁。

西瑞尔冷冷地看他一眼,“带路。”

在这种剧变之下被这样制住,语琪第一反应就要挣脱,但下一秒他的下巴就抵在了她的肩上,轻而易举地将她压了回来。她还想挣扎,那原本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攀过肩膀,横过锁骨,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将她半搂半扣地按在了怀里。

埃德蒙抱着羊皮纸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精灵几个起落之间将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站在原地的黑巫师,“你们吵架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她只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别动,声音疲倦到了极点。

她甚至没有看西瑞尔,只是直视着前方,神情疏淡地开了口:“我不是你的犯人,也没有欠你什么,没有任何必要回答你的质问。如果你母亲没有教过你,那么我告诉你,来自同伴的怀疑很伤人。”她顿了顿,淡淡地看向埃德蒙,“我先去探路,你们按着地图走,大约半天之后就能到神殿,我在那里等你们。”

那声别动实在沙哑得吓人,她不敢再挣扎,只眼睁睁地看着光芒四射的圣十字越变越大,然后迅速占据了整个视野,在那过于炽热明亮的光芒之下,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没有了熟悉的笑容,她那过于精致的美貌立刻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武器,可以说直到此时,精灵一族特有的那种高傲才在她身上展现出来,使她陡然间变得格外难以亲近。

明明圣十字坠落下来的声响犹如雷鸣,城中信徒的哭喊声混成一片,但她还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是他在耳边,用很轻的嗓音念着自远古洪荒就已存在的咒文。

埃德蒙手忙脚乱地接住,一抬头就看到金发精灵起身走到黑巫师的面前,停住,缓缓抬起一张不再笑意盈盈的面容。

那是召唤神临的最后一步,她下意识地将那搭在自己锁骨上的手紧紧攥住。

她唇畔的微笑渐渐淡下来,没有理会他,低下头两笔勾勒完了最后一笔后,就把羊皮纸卷起来扔给了埃德蒙。

他抵在她肩膀上的下巴减轻了力道。

“你怎么知道去神殿的路?”他的声音含着冷意,一字一字之间犹如掺了冰碴儿。

就在这一瞬间,落下的圣十字撞上了黑塔,一刹那光芒与碎石迸射。

黑巫师看着那张图渐渐有了山谷、树林和湖泊之分,目光不禁变得复杂,语琪一抬头就撞上了他的视线,摇了摇头好笑道:“干什么那样看我?”

他们所处的角落很快就被巨大的撞击波及,她听到他瞬间加快了的低喃。她回过神,连忙跟着念起来,很快就追上了他的语速。

语琪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答非所问,“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大大小小的爆炸产生的万道光芒让她几乎睁不开眼,耳旁头顶到处都是纷飞的石块碎砂,她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把自己这样搂住的用意。

离她最近的西瑞尔看着她的动作,皱了皱眉,“你在干什么?”

光明魔法和碎石块都被身后的他挡住,只有他闷闷的痛哼声传过来,她在他怀里,却没有被伤到一点。

“我没说看不懂啊。”语琪笑吟吟地收起了那张羊皮纸,又从已经熄灭的火堆中找了半截烧成炭的树枝,走到一旁的树下坐着,头也不抬地道:“给我一点儿时间。”说罢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又低头看了看那羊皮纸,沉吟片刻后,拿着那根树枝唰唰地画了起来,按照脑海中的资料将这幅简陋到过分的地图丰富起来。

圣十字的光芒铺天盖地地侵入紧紧闭着的眼眶,爆炸声响。

“这是一个曾到过神殿的老猎人画的,人家那么大年纪能记得就不错了!”埃德蒙被她那一眼看得恼羞成怒,“看不懂就还给我!”

西瑞尔领先她念完最后一句咒文,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一把推开她,自己往后一仰,避免了跟她的所有身体接触。

语琪眯着眼睛看了那满是不规则图形和混乱线条的地图,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语琪一惊,下意识地转身看他。

几人收拾了一下各自的装备,刚准备继续上路,埃德蒙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皱皱巴巴的羊皮纸给她看,“这就是通往神殿的路线图,你看看。”

魔法光芒,莹莹月色,交织相替地映在他仰起的脸、紧闭的双眼和长长的睫毛上。

第二日清晨,语琪推醒了洁西卡,踢醒了埃德蒙,正要转身叫醒西瑞尔,却见那个修长的身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黑色斗篷静静垂着,指骨分明的苍白右手握着左边的衣襟,像是一尊安静的黑色雕像。

空中一道道炽热的白芒像流星落下,许久许久之后才听见爆炸声响。

一夜无事。

这一秒像洪荒一样漫长。

语琪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有些闹哄哄的景象,此刻篝火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温暖金黄,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完全淡去,甚至有几分温馨。怪不得埃德蒙和洁西卡这两个逗比是主角,他们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哪怕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再不靠谱,对于生长于屈辱与阴暗之中的人而言,也依旧像阳光一般温暖明亮。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身上凭空出现了一股森严古奥的威压,含着浓浓深红的瞳仁中是冰冷的漠然。

然而黑巫师只是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用。”

除了诡异的黑色花纹外,那仍旧是西瑞尔的脸,清秀得像女孩一样的轮廓,弧线优美的下巴,本该是极尽阴柔的长相,此刻却像是从每一个毛孔中都透出上位者的气场。

洁西卡闻言有些愧疚,又怕惹恼对面那位,尴尬得手臂都僵硬了。

明明正跟他平视,她的感觉却像是匍匐在神座下跪拜一般,整个身体都沉重得像是灌了铁砂,连呼吸都困难。

埃德蒙恨铁不成钢,只能扶额叹气,“你还在他面前炫耀你妈妈对你多好。”

她连维持坐着的姿势都无比费力,没一会儿就被压得扑通一声趴了下来,脖子像是坠了千斤重的铁块一样根本抬不起来,额头被迫紧紧贴着他黑袍前的冰冷地面,像是一场在神座之下的虔诚跪拜。

女神官正在火堆上烤着小馅饼,肉酱的香气腾腾地散发出来,偶尔有油滴落在火堆上,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把穿着馅饼的树枝递向黑巫师,“我跟埃德蒙出来的时候,我妈妈给我烤的。”

语琪在浓稠的威压之中被逼得几乎窒息,却艰难地用最轻最缓的声音,一点点地将之前没来得及念完的最后一句咒文说了出来。

埃德蒙一阵紧张,又刺溜刺溜地跑回了他原来的位置上,捅了捅洁西卡低声道:“我也不行了,看你的。”

这位附在西瑞尔身上的神祇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沉,不辨喜怒。

短时间内西瑞尔的肩膀就被人又搂又拍了好几回,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阴沉,他缓缓地抬头看过来,深黑的瞳孔中一片冷郁。

语琪的额头冒着冷汗,吸气又吸气,这才冒着巨大的压力艰难地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去,伸到一半,在半空中停了片刻,见这位神祇没什么表情,她才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埃德蒙特自信地朝她甩了个“看我的”的眼神,然后刺溜刺溜地就跑到了西瑞尔的另一边坐下,勾肩搭背道:“一万份工作算什么,就算有一天有人把刀架到她脖子上,我都不会出卖你的!”他伸出手指点点一旁的金发精灵,收到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后吓得立刻缩回了手,掩饰般地拍了拍黑巫师的肩膀,“看,还是我够兄弟吧!”

肌肤触到的瞬间,西瑞尔体内满溢的威压如齐天高的巨浪一般铺天盖地朝她拍来。语琪觉得自己就像是触到了一根漏电的高压电线,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

她好笑,摊了摊手后也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你行你来。”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每根血脉都饱胀得像是要爆炸,她咬着牙,仍然没有松手。

话音刚落,那缺掉一块的野果就砸到了她脚下,语琪挑了挑眉,看向对面,就见埃德蒙对自己飞快地做着无声的口型,“他都那样了,你还开玩笑!”

垂下的发丝挡住了语琪的眼睛,她握紧他的手,体内魔力突然迸发一般地暴涨,原本停留在腰际的白色一路飞快地向上蔓延,用寿命交换来的汹涌魔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两人的体内,飞快地修补着因承受神威而不断崩塌的身体。

以迪莉娅的性格,就是在这种时候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语琪只好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放心,在我眼里你远比一万份体面的工作有价值得多。如果我有一天会利用你,肯定是为了极其巨大的利益。”她想一想,点头,“至少不会低于三座城池。”

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个凡人胆子大到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此刻这位上位神看着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缓缓地眯起眼,眸子深处仍然是一片漠然死寂。

黑巫师的薄唇扯了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语气平淡地道:“在她眼里,我一直是她与人私通的罪证,是她一生的耻辱。她巴不得我死掉,只要她能挽回那份卑贱的工作。”

语琪身上却是猛地一震,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张口就是一口血喷出来,但握着他的手却依旧攥得紧紧的,没有反击的意思,却也没有退却。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他用一种俯视蝼蚁的淡漠视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无趣,没一会儿就淡淡移开了目光,对准了身后的圣十字。

语琪唇角的微笑渐渐淡下去,她知道,那不仅仅是打骂的问题。西瑞尔被那个家族追杀时,曾冒险回去看他母亲,想要带她一起跑,但是那个女人向她的主人主动说出了他的藏身地,只为保住这份并不如何体面的工作。

神祇之所以为神祇,那是因为他们无视世间的任何规律。

这边的对话越来越剑拔弩张,连对面的洁西卡都满脸懵懂地看了过来,埃德蒙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一边在火堆前搓着手,一边不知死活地插了一句,“我就说嘛,你现在性格这副样子你母亲肯定有责任,小时候她打你骂你了?”

没有咒语,没有权杖,他仅仅是抬起了手。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那需要四个光明神使合力才能发动的毁灭性法术停滞在了空中,再也不能推进一分一毫。

他忍不住面露讥讽,沙哑的声音中含着尖锐的嘲讽,“生我的那个女人都没有站在我这边,你又凭什么要站在我这边?”不知是触到了他心中的哪块禁域,他那张阴柔到有些女气的脸庞上满是令人心惊的冷漠桀骜,“无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趁早死心!”

他转了转头,目光精准无比地看向城墙外四个光明神使所站之地,眼神漠然中带着些许不耐。

这明摆着是一副让她坦言目的和身份的架势,但是等了半天之后,等来的却是她笑眯眯的一句,“你不信也没什么,反正现在的你还不是我的对手。”说罢她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以后你一定会比我强大,那时你会明白,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

语琪屏住了呼吸,而他则轻轻一挥手。

他冷冷地瞥她一眼,就将目光转到了那堆燃得旺盛的树枝上,淡淡地道:“你知道就好。”

眨眼之间,那来势汹汹的圣十字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漆黑深邃的夜空中,厚重的云层安静而缓慢地飘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人们的一场幻觉。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靠着树干坐下,慢悠悠地用木棍拨了拨火堆,才偏过头对他笑了一笑,“无论我是什么人,都不会害你性命。”她略顿一顿,眯了眯眼睛,歪着头看他,“不过我就算这么说,你也不信,对不对?”

而城墙外站着的四个光明神使则不知何时跪倒在了地上,一个个脸色苍白且极度恐惧,被压制得丝毫动弹不得。

黑巫师的眼底一片肃杀,沙哑的声音此刻听来极为阴沉。

神临是有时间限制的,上位神并不能在世间停留过久。

“你能驱使冥焰,并能不受它影响。”他声音沙哑地指出这一点,原本有些阴柔的面容此刻却是一片肃杀之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顺手解决了那四个光明神使后,黑暗之神漠然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了她。

语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怎么了?”

语琪不敢作声,只盯着地面看,低垂的面孔安静而顺从,但是握着他手的手指依旧攥得紧紧的,一丝也不放松。

他沉默地自她手中收回自己的冥焰,盯着她的目光却是异常复杂,像是看到了一个怪物。

终于挨过了短短几秒,那双血红色的眸合上,属于神祇的威压顷刻间消散无踪。

“喏,还给你。”她走回黑巫师身边,摊开手掌,那一簇蓝焰在她掌心乖巧地跳跃着,“我从没见过有巫师奢侈到用冥焰来取暖。”她笑起来,“你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西瑞尔的身体散架般地倒了下去,语琪想扶他,但手刚伸出去,自己眼前就是一黑,她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她歪着头,看着摔得大字朝天的埃德蒙,漫不经心地微笑,“他成为黑巫师之后,又没有跟光明阵营的人相处过,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见他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说话,她又毫不客气地一指头把他戳回了地上,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谁没犯过错误。”说罢打了个响指,刚刚熄灭的火堆再次燃起,只是这次的火焰却是温暖明亮的,渐渐驱散了冥焰带来的昏沉阴冷。

半座黑塔已经在圣十字下化为了灰烬,另外半座残迹顽强地伫立着,梅欧提斯安静得诡异,黑塔之巅只能听到风的声音。

金发精灵抬手在骑士额头一戳,就轻而易举地让他倒回原地。

光明军团全部撤走的时候,天亮了。

被指着鼻子的黑巫师目色沉沉地看他一眼,脸色很难看,却是难得地没有出言讥讽。

阳光从万丈空中洒落下来,碎金一般铺了两人满身。

埃德蒙大怒,挣扎着爬起来指着西瑞尔,“那你还把这玩意儿放出来!”

空气中满是血腥气和魔法爆炸后的独有焦味,有乌鸦在梅欧提斯上空盘旋。

“你们信仰不一样,对他来说温暖的火焰,对你们来说就是焚身之物。”她刚对着一脸困惑的埃德蒙和洁西卡解释完,就十分没良心地笑得眉眼弯弯,“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收到语琪求救魔法的米诺斯终于赶到,攀着断壁残垣上到黑塔之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位倒在一起的黑暗神使。

“离火堆远一点儿,那是冥焰。”伴着那带笑的嗓音,一颗被削掉一块的野果直直飞过来,砸上他的脑门儿。他被砸得往后仰倒,模模糊糊地看到她不知何时已蹲在了那堆火旁,五根修长的手指一张一合,原本正燃得热烈的幽蓝色的火焰瞬间被她吸入掌心,化为看似无害的小小一簇。

顾不上搞清楚原本该镇守在乌布里亚的迪莉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连忙将两个人扶起来开始施展治疗术。

还搓着小木棍的埃德蒙愣怔了一秒,颇为敬佩地看向黑巫师,但敬佩的目光还没持续三秒就涣散了,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怎、怎么回事?”

然而两个人一个伤得太重一个几乎耗尽寿命,米诺斯只好将两个人都带回普里佩特城疗伤。

语琪刚转过头来,就见他一抖手腕,那簇火焰瞬间就跳上了树枝堆,轰的一声,瞬间燃起了熊熊蓝焰,她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半个月后,西瑞尔醒了过来。

一旁的埃德蒙已经在鼓捣那堆树枝了,两只拿惯刀的手握着一根尖木棍狂搓,声势惊人。西瑞尔嫌他吵,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捏,指间就蹿出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然而语琪却还没醒,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米诺斯对时间魔法极为精通,恐怕将寿命几乎全部耗尽的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她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把那块野果轻轻一抛,张口接住。

米诺斯把西瑞尔带到她床边,轻轻叹了口气,“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也只能做到这步。既然你醒了,我现在把她身上的时间禁制解除,你好好陪她这最后几个月。”

语琪却知道,他只是不想搭理自己,但她倒也不生气,反而换了个姿势,一手托腮,歪着头看他,一手拿着野果在他面前漫不经心地晃悠。果然,没一会儿,黑巫师就忍不住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沙哑地道:“我不要。”

他不相信,“她是精灵,一千两百年的寿命……”

埃德蒙和洁西卡立刻看向西瑞尔,想知道经过方才一事,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黑巫师仍然是闭着双眼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米诺斯平静地看着他,“是,如果没有那一千年的寿命补窟窿,你们两个根本撑不过神临。”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问身边的人:“你呢?要来一块吗?”

西瑞尔浑身僵硬地在床边坐下,怔怔地看着床上的她。

埃德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气喘吁吁地摆手,洁西卡也摇了摇头。

其实他大概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她把寿命换来的魔力给了自己,他不可能活着坐在这里。

埃德蒙和洁西卡每人抱着一堆干树枝回来的时候,黑巫师仍在闭目养神,只是兜帽不知何时又拉下来了,他身旁的金发精灵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鲜红的野果来,手中的匕首卡进去,轻轻一用力,咔的一声,一小块果肉就被撬了出来,她抬起头,看着归来的两人微笑,“要来一块吗?”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当时明明推开了她的,怎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黑巫师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

米诺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旁边轻轻说:“她想做的事,你拦不住的。”他说完,弯下腰,去解封印她的禁制。

她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拉下了他的兜帽,并在黑巫师不悦地睁开眼看向自己时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十分漂亮,“我信啊。”

手伸到一半,再也动不了,西瑞尔的手死死地按着他,力气大得几乎把他骨头捏碎。米诺斯看着他,知道他难以接受,有些不忍,却还是直白地告知:“我的禁制不可能永远封印她,再拖几个月,她醒来就最多只能撑十几天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阴郁的冷笑,声音沙哑干涩,“你自己信吗?”

西瑞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低下头,放开了他,指尖竟然有些颤抖。

语琪挑了挑眉,唇角的弧度更深,“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怎么会这样?

黑巫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重新闭上了双眸,“这种玩笑不要开第二次,很无聊。”

镇守梅欧提斯的是他,但为了梅欧提斯躺在这里只剩几个月寿命的却是她。

微笑着看着两人跑远后,语琪转过头,正对上黑巫师面无表情的脸和黑沉沉的眸子,她不但没有露出任何尴尬的神色,甚至还轻而易举地绽出了一个笑容,“怎么了?”

可是这样的事实让他怎么接受?

虽然摸不透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年轻天真的骑士还是慌慌张张地拽着女神官跑了,跑着跑着还不忘扭回头喊道:“我们去捡树枝,你们慢慢聊!”

从一开始,他对她就一点儿都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当初一路同行时,她一直默默关照,他却满怀防备与敌意,永远冷脸相对恶言相向,一次次用怀疑与排斥拒绝她的好意。之后他动用禁咒遭受诅咒,她为解除诅咒日夜不停地翻找文献,后来又日日调配药剂,他虽然记在心里,但却一直没有真正地回报过她什么……即使后来意识到她喜欢自己,他除了逃避之外也没有回应过她半点,甚至当时她以几百年寿命为代价赶到他身边时,他下意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怎么来了,回去。

捅出这句话的埃德蒙呆了,他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看了看洁西卡,显然是想起了当初金发精灵的那句话:“就当作是我对他一见钟情吧”。

他根本不值得……不值得她付出这样的代价救他。

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甚至连一直闭目养神的西瑞尔也睁开了眼,黑沉沉的目光先是看了看眼前的骑士和神官,再缓缓地转到身边的金发精灵身上。

语琪静静地闭着眼睛,鸦羽似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扫出两片黯淡的阴影。

“不是啊。”她仍是笑眯眯的,以一种轻松至极的,甚至有几分愉快的语调道:“我喜欢他啊。”

她很少有这样恬淡安静的模样,安静得像是会就此长眠,再也不醒来。

“什么?”埃德蒙满不在乎,“你支使不动他吗?”

西瑞尔看着看着,渐渐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语琪好笑地看了他一会儿,再次用上了那种亲切至极的语气,“你知道原因的。”

他习惯了用满身的刺伤害别人,把自己和周围人隔开,可只有她宁愿被刺伤也要往他身边挤……而现在的她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他终究无可避免地想起曾经对她的怀疑、冷淡和逃避,那些画面狰狞地回到他眼前,他压抑不住地想,在自己那样对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感觉?

洁西卡还是有些怕那个冷面巫师,连忙扯了扯埃德蒙的胳膊,但年轻的骑士仍不甘心,“这不公平!为什么不让他去捡?”

胸口蓦地浮起一片细碎尖锐的痛,像是被人用指甲掐着心脏。

语琪缓缓睁开了眼,却只是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西瑞尔看着米诺斯在床前弯下腰,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大概是解封的咒语。耳边朦朦胧胧地发蒙,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米诺斯的动作像是放慢了无数倍一样迟缓。

埃德蒙仍在擦汗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一秒之后他反应过来,不满地指着旁边沉默的黑巫师,“那他呢!”

他刚刚成为神使的时候,身受重伤,苟延残喘,脑中一片混沌,睁开眼的时候是在她的房间。外面刮着暴风雪,屋子里却温暖得像春天。厚厚的床帐上映着壁炉的火光,她安静无声地从床帐之后走出来。黑袍裹身,衣摆垂地,大把大把的墨黑长发丝绸一样披垂下来,绿松石在其间摇曳。

语琪闻言立刻笑了,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那就辛苦你们了。”说罢她闭上了眼,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懒洋洋地嘱咐:“在天完全黑之前捡堆树枝回来,记得要干的。”

他现在还记得,那些日子她经常坐在他床边的安乐椅上,手捧一本厚部头低头认真地看,精致的侧脸被摇曳的火光勾勒得眉眼安静,轮廓深深。他有时在床上醒过来,会下意识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她发觉他的目光后不会说什么,只递给他一杯热牛奶,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根根白皙修长,像是冰雪雕成。

洁西卡看看她又看看黑巫师,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意见。”

记忆一半模糊一半清晰,他记得她身上干净的气息,低柔的嗓音,隔着厚厚的帷帐传来的炉火毕剥声,以及她修长手指轻轻翻过书页的声响,说不出的安宁。

埃德蒙松了口气,放下心去擦他的汗,毫无戒心地道:“生吧,我没意见。”

现在他坐在椅子上,她安静地躺在床上。

这话一问出口,语琪唇畔的笑容就又深了一分,声音万分亲切,“我们生堆火吧。”

苍白的肤色几乎与雪色长发融在一起,她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去。

埃德蒙立刻觉得不对,撑着膝盖喘着气看她,“你想怎样?”

米诺斯直起身许久,西瑞尔也没发现封印解开了,直到她搭在床侧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他才真正意识到她马上就会醒来。

埃德蒙和洁西卡追上两人的时候,黑巫师正靠坐在一棵树下。他的兜帽又拉上了,只露出略尖的苍白下巴,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金发精灵坐在他的身旁漫不经心地玩着匕首,头也不抬地道:“太慢了,我们等了好久。”说罢她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埃德蒙和洁西卡两人,“这里的晚上好冷。”

然后,原本漫长的人生只剩下短短几个月的寿命,因为他。

西瑞尔冷笑一声,沙哑道:“那也要看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愧疚像是海藻一样纠缠上来,让呼吸变得滞涩,西瑞尔忽然不敢看她,他低下头,握紧了双手。

语琪从地上站起身,笑着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人,“他刚才想说的是,他们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

那张秀气阴柔的面孔垂在阴影之中,没人看得清他面上神情。

“啊?你……”洁西卡还没问出口,就看到那人已将匕首插在腰间,随手扯了一根藤蔓翻身上了树,高挑纤细的身影轻松地穿过横生的枝桠,没一会儿就追上了黑巫师,轻飘飘地落了地。

米诺斯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语琪嗤的一声轻笑,揽住埃德蒙的肩膀摇了一摇,“没事,他可能是害羞了。”说罢拍了拍洁西卡,“你们快点儿追上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传来很轻很轻的声响,细微得像是他的幻听。

埃德蒙一句话还没说完,西瑞尔就冷冷地瞥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西瑞尔没有抬头。

原本攒了一股气还要再吼的埃德蒙看见他的神情,顿时就吓得结巴了,“那那那那个没什么,我就是想说谢、谢谢……还、还有你的事……”

漫长的寂静中,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拨了拨他的额发,“干什么低着头,不想看见我?”

黑巫师终于不耐烦地转过身来,黑斗篷的下摆荡开又收拢,沉黑的眸子里冰寒一片。

声音虚弱,却含着笑意。

语琪一边低头擦拭那把从黑粉堆里捞出来的匕首,一边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听得见,不用喊那么响的。”说罢她也抬起头,朝着那个快要隐入黑夜中的背影笑吟吟地道:“有人叫你等一下,别那么别扭嘛。”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的时候,他坐在她房间的那把安乐椅上,握着牛奶看着壁炉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当初的这一幕。

西瑞尔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埃德蒙愣了一下,继续不懈地喊:“等一下啊!”

那时他成熟了很多,不再偏激不再刻薄,学会了被爱学会了去爱,学会了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揣摩。他想,当初她醒来之时,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埃德蒙大怒,“灭什么口!我们又不会去告密!”吼出口的那一刹,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朝着黑巫师的背影大吼:“喂!喂!等一下!”

放到别人身上,一千两百年的寿命突然变得只剩两三个月,就像是天崩地裂,没人会无动于衷。可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怨天尤人,甚至连皱一皱眉都没有,仍然若无其事地微笑,像是根本不在意。

教廷严禁子民使用黑魔法,更是将黑巫师当作异教徒处理。如果有人被指认为黑巫师,甚至是与黑巫师有关联,都逃脱不掉教廷的制裁,这些人的结果一般都是被绑上火刑架。

现在想一想,怎么可能呢,她从来都喜欢笑,活得肆意无比,这样的人对世界总有着深深的眷恋。

语琪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看向站在一起的骑士和神官,“他竟然没想把你们灭口。”她顿了顿,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很幸运嘛,你们两个。”

无论内心再怎么强大,那时的她应该也会恐惧,也会不安,也会不舍,也会难过,可她偏偏都没有表现出来。

西瑞尔冷笑,懒得再多言,直接转身,一个人朝森林深处沉默地走去。

至于原因,大概是怕他内疚,怕他自责……可是要有多喜欢,才会愿意将自己的付出和牺牲全部隐去,只为了不让对方有所负担。

语琪没有拿开仍搭在他肩上的手,反而笑吟吟地将另一只手也递到他面前,“给你。”

很多事情是经不起回想的,越想越心疼。可是心疼之后又忍不住想要微笑,看上去总是不怀好意,永远不正经的她,原来那么温柔。

“手。”他用沙哑的嗓音淡淡提醒。

那时候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最后的那几个月,他还以为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自己付出得足够多,现在想一想,其实都是她在默不作声地抚慰着他的不安与愧疚,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语琪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哦,对了,谢谢你慷慨解衣。”看到对方皱眉,她唇畔的笑意更深几分,“我的意思是谢谢你的斗篷。”

精灵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仍然保持着年轻精致的容颜,但神是公平的,他们长盛不衰的美貌是用比人类多数倍的痛苦换来的。

西瑞尔偏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在死去之前,他们的身体会渐渐衰弱,五感也会逐渐消失,从慢慢地再也尝不出味道、嗅不到气息、看不见东西、听不到声音,到最后连触觉都失去,几乎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漫长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那些最后的日子是在她的城堡里度过的,就他和她两个人,她尝不出味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根本不知道,她掩藏得实在太好。

前方不远之处,占地辽阔的迷失森林宛如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兽,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越发妖异诡谲。

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看不清东西。

足够两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之上,全身裹在黑斗篷中的人独行了一段路,渐渐被后面的三人赶上。

她倒是十分镇定,挑着嘴角笑得没心没肺,得意扬扬地说看不见也好,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唤他了。他那时心里急得发慌,只冷着脸让她别开玩笑,然后捏住她的下巴,凑过去仔细检查她的眼睛。

女神官愁苦地长叹一口气,小跑着追了上来。

她在他面前脾气向来很好,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啊。”语琪笑了一下,轻松地提起他的后领就往西瑞尔离开的方向走去,“他那种人就是这么别扭啊。”没有听到女神官追上来的脚步声,她微笑着,头也不回地道:“跟上呀,洁西卡。”

他那时才第一次发现,她的一双眼睛已经不复漆黑,不知道是不是生命将尽魔力枯竭的原因,她的眸色恢复了初见时的碧绿,但也不是纯粹的绿。那绿深浅不一,从浓浓的深绿到清澈的浅碧,像是层层洇染开来,看得久一点就会不自知地陷进去。

埃德蒙再次崩溃,“他的意思哪里是要一起走!他那是在撂狠话!”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见她一张精致面皮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几乎将所有的不怀好意都写在了脸上,又贼又贱,十分欠揍。他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问她笑什么。她唇角笑意更深,凑得离他近了些,笑吟吟地问:“你看了这么久,到底是在检查,还是被我的美貌迷住了?”

“嗯。”语琪没什么危机感地笑了笑,随即拍了拍洁西卡的肩膀,“不用担心,反正他已经同意跟我们一起走了。”

他觉得耳朵有点儿发烫,沉着脸反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然后就没再理她,起身去藏书的房间翻找配方。

洁西卡软倒在座位上,用一种颇为沉重的语气道:“你彻底惹恼他了。”

可是他在药剂这事上的天分不如她,用了很多办法都无法阻止她视力的恶化。

沙哑低沉的声音淡淡传来,满含尖锐的讥讽,“你最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安全!”

越是没办法越是急,每次一想到她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在她眼前晃手指,问她能不能看清。一天问上多少次都还是忍不住担忧,就怕哪天她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西瑞尔见她如此,脸色极黑地伸出左手,拉住斗篷的衣襟,大步向酒馆外走去。随着他的转身,黑斗篷在空中荡开一个优美的弧线,又很快落回地面,重新裹住那清瘦的身形。

他那时还是个浑蛋,自己急了就下意识地搅得身旁人都焦虑不安,从来想不到要装得平和些镇定些,不去给她压力。现在回想起来,每天问她十几遍“这是几”的自己应该是很烦人的,但她从来都是一遍一遍地回答,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耐心好得出奇。

她慢吞吞地伸手撑住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像是真的等他来摸脑袋一样。

直到有一次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偏过头笑着问他是不是三。

洁西卡脚一软,差点连着埃德蒙一起坐倒在地,而语琪却是唇角一勾,慢悠悠地仰起脸看他,眼底笑意一丝一丝凝聚,声音轻柔而蛊惑,“你可以摸回来。”

他看着自己竖着的四根手指,脑中嗡的一声,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嘶哑得要命,担忧与焦躁怎么藏都藏不住,“你再看看……这是几?”

砰的一声巨响,西瑞尔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震得身前木桌猛地一翻,语琪搁在桌上的手肘不动声色地一压,才让桌子砰的一声落回原地。

她明白自己说错了,沉默了一会儿,墨黑的瞳仁里突然浮出几分狡黠的笑意,“骗你的,我知道是四。”

洁西卡和有些脱力的埃德蒙看到这一幕,直接给吓蒙了,两颗脑袋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神态动作极像看到父母吵架的两兄妹。

他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也不是傻子,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她骗过去,反反复复又问了好几遍,她终于扛不住,无奈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别开脸,“算你猜对了行了吧,我确实看不见了。”

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他根本没有想到要躲,“被摸头”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直接僵住了。

她说完之后,他看着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一开口,声音会压抑不住地颤抖,他不想在她面前这么丢脸。

她修长的五指在空中顿了一下,接着竟丝毫不觉尴尬地转了个方向,落在了那宽大斗篷的兜帽上,轻轻拍了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寂静之中,她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回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伸出手,轻轻抱住他。

语琪先是对洁西卡眨了一下右眼,笑着将食指在唇前按了一下,“秘密。”她见女神官不自觉地红了脸,才回过头看着黑巫师,唇畔笑意不变,“因为我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也要保证你的安全,而最好的方法就是一起上路。”这的确是实话,说罢她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他的肩表示友好,但是对方颇为不给面子地避了开来。

他僵了一僵,想到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比哭还难看,下意识地就想推开她,推到一半才想起她其实看不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她大把大把的发丝之间,紧紧闭上眼。

洁西卡和西瑞尔同时开口,前者有些畏惧地看了后者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西瑞尔根本看也没看她一眼,目光死死地锁在对面的人身上,等她的回答。

她笑一笑,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安慰起来,“没事没事,没关系的,又不疼又不痒,只不过是看不见而已,我会很快习惯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背上轻轻地画,嗓音低柔又散漫,听起来懒洋洋的,“真的,我适应力很强的,再说你不是在吗,我看不见就问你啊,你当我的眼睛就行了。”

“为什么?”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很久,他都没开口。最后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滑过肩膀、脖颈、耳垂,停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告密?”

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干什么?”

这时候,洁西卡扶着埃德蒙怯怯地走了过来,语琪唇角一勾,眼底的笑意更深三分,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埃德蒙,慢悠悠地笑开,“我不想要什么,只要你同意他的邀请。”说罢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笑得一脸意味不明,“你可以一路监视我,以免我偷偷跑去告密。”

她转过头,眼睛对着他的方向,笑得贼兮兮,“想摸摸看你有没有哭啊,没想到你挺坚强的,白费我那么多工夫,早知道不安慰你了。”

对峙片刻,他冷哼一声,重新拉上了兜帽,坐回原来的位置,用沙哑的嗓音冷淡无比地道:“你想要什么?”

“有病!”

语琪坦然地任他看着,并未被他影响,仍旧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他忍不住冷哼一声,黑着脸扯下她不安分的手,转身就想走,可是脚迈开了一步却又停住了,纠结了半天还是放下了面子问题,转身将她从椅子上一把扯起来,一边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手臂上,一边面色沉沉地嘱咐:“拉好了,跟着我走,小心点别摔跤。”

这句话出口,原本从他身上散出来的那一丝隐约杀气停滞了一下,突然暴涨,但是他斗篷下的双手却是不再妄动,只是死死盯着她的一双黑眸阴郁冰寒,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话刚落下,她就笑眯眯地整个人贴了上来,几乎挂在了他手臂上,仰起脸朝他笑个不停。

语琪定定地看着他,直到觉得对面的黑巫师快要杀人灭口了,才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她顿了一下,看见他的手在黑斗篷下微微一动,又十分亲切地轻声加了一句,“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不要冲动。”

那时她还能勉强分辨出光影,再后来就是陷入了真正的黑暗,再明亮的烛火在她碧绿的眸中也映不出半点星火。

他用一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沙哑声音低沉道:“你认识我?”

一开始她不习惯,拉着他的手臂走路也会经常摔跤,魔力枯竭的身体虚弱得跟不会魔法的普通人差不多,摔一跤就是一块青紫,没两天身上就碰得没有一块完好皮肤。

这是一个年轻人,有着一双漂亮得摄人心魄的黑眸,但也有着凉薄到冷酷的唇线。

但是跟普通女孩子不一样,她摔得再狠也不掉一滴眼泪,只是偶尔摔得疼了,坐在地上愣愣地发蒙,可等他过来扶的时候,只要一被握住胳膊,她就会下意识地转向他的方向,眯着眼睛笑起来。

这个男人,不,这个青年颀长的身形全部藏在宽大的斗篷下,就连帽檐也压得极低,唯有唇和下巴露在外面。而此刻,他用苍白得仿佛多年不见天日的右手缓缓拉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阴柔得近乎女人的脸孔。

他最怕看到她这样笑,明明疼得脸色发白,唇角却翘得那么高,绿眼睛里虽然没有光亮,但也没有一丝阴霾……让人看得心里发酸。

已陷入昏迷的骑士软软倒下,语琪随手拎着这个大块头,毫不怜惜地往洁西卡的方向一甩。见那个女神官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埃德蒙,语琪这才重新看向西瑞尔。

大概就是那段时间吧,他的观察能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提高,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学会了照顾人。没有办法,被她逼的,这个家伙摔疼了也不会叫,破皮了出血了第一个反应不是哭,而是拉下袖摆收紧领口遮住伤处……后来他学会了从她微笑的细微弧度判断她是真的开心还是在强忍疼痛。在她之前,在她之后,他从来没有,也再不会把一个人唇角的弧度记得这么清楚,可以从一点点的差异中轻易地分辨出那隐藏着的喜怒哀乐。

果然,这话刚落地,西瑞尔猛地一怔,手就自埃德蒙的脖颈上松开了。

后来她大概也意识到了,疼的时候笑得再灿烂都会被发现,于是索性大方地承认。只要他问,她就诚实地答一声疼,然后在被扶起来的时候搂住他脖子挨挨蹭蹭。

语琪见她如此,不禁有些无奈,只能上前一步,贴着西瑞尔的耳根轻轻道:“光明教廷的人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吧。”对于如今的他而言,来自光明教廷的追杀仍是个大麻烦,这是最好捏的一根软肋。

西瑞尔被她蹭得实在痒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别开脸,然后她就会叽叽咕咕地笑,他从来都懒得理她,任由她去笑。只是有一次,她在笑完了之后难得地安静了一会儿,他刚觉得有点儿奇怪,就听见她轻笑一声,他越发觉得诡异,一转过头就看见她低着头,轻轻地说:“西瑞尔,你不喜欢的话,其实可以推开我的。不用勉强自己,也不用逼着自己温柔。”

洁西卡一愣,脚步顿了一下后一咬牙,仍是不管不顾地往那边跑。

他那时没有想太多,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别多想。

这情景很美,但是他们再不动,埃德蒙就要窒息了,洁西卡焦急地想要跑过去,然而那女精灵却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她一眼,声音清润却威严,“别过来。”

后来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浑蛋,虽然说的时候的确发自真心,但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话在她听来,绝对是敷衍中的敷衍。

黑斗篷和她僵持着,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晚风拂过,她及腰的淡金长发微微扬起,即使在昏暗的酒馆之中,仍然泛着月色般的柔和微光。

类似的浑蛋事情他没有少干,她摔跤摔得最频繁的那几天,他看着她腿上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忍不住低声说了她几句,手下擦药的动作也跟着重了些。她嘶嘶嘶地倒抽着冷气,却仍然朝他笑,眉眼张扬,问他是不是心疼了。他嘴巴一直毒,什么难听说什么,当时想都没想,直接就说她想多了,他只是看她摔都看烦了,让她别再这么摔下去了。

她吓了一跳,想找人帮忙,一回头却见那个女精灵刚才坐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再一回头,就看见那个高挑纤细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埃德蒙和黑斗篷的身侧,一只手按在那个黑斗篷的手背上,虽是阻止的姿态,那张精致得不似凡人的面孔上却依旧带着笑。

她难得地没有反驳什么,只低下头轻轻哦一声。他诧异地看她,刚想说点什么,她就笑了一下,别开脸低声道了声对不起,神情黯淡。他当时直接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从来都不会安慰人,至少在她还在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学会。

洁西卡几乎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那个黑斗篷就卡住了埃德蒙的脖颈,苍白修长的手指深深陷进去,似乎下个瞬间就会撕破隐在温热皮肤下的气管。

那次之后,她走路总是很慢,很小心地探着路,于是很少再摔跤。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解释他从来没有真的嫌过她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现在不怎么摔了,也算是好事。

“别走啊!”埃德蒙不怕死地抓住了西瑞尔的斗篷,“我们可以再商量……唔!咳咳,救、救……命……”

也是那次之后,西瑞尔再也没有说过半句没轻没重的话。她看不见,看不见他说话时的表情,所以即便他是笑着说着玩笑话,她也可能会信以为真。在很久很久以后,当不说难听话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和原则的时候,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什么时候都温柔浅笑的人。

西瑞尔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帽檐下的黑眸中飞快掠过一丝不耐,他甚至没有回答一句,只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

大概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会这样的,因为怕伤害到她,所以会自己把身上伤人的刺都硬生生拔掉,如果实在拔不掉,就慢慢地磨平,总有一天会变得心平气和,再不咄咄逼人。可是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没能等到他把自己变成一个柔软温和的人。

埃德蒙认命了,他让洁西卡在这儿等着,自己大步走到了西瑞尔面前,俯下身说了几句话。

她的情况恶化得很快,从看不见到听不到,只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她还是一张笑吟吟的脸,不动如山。

她仍然每天微笑,只是他想要说什么,都要拉过她的手掌,一笔一画在她手心描。他有的时候急了点,写得就潦草,她从来不会抱怨他写得太快,只会微微俯下身,认真地感受他指尖划过掌心的路径,唇角轻抿,弧度柔和。

“可你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你甚至连他的正脸都没见过一面!”埃德蒙抓狂了,要不是她的样子也不好惹,估计他会冲上去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

如果他写了几遍,还是辨认不出,她就会顺着他的手臂摸上他的脸,温和地摩挲几下,像是安抚他的急躁。这招总是很有效,没有谁能在她温柔地捧着你的脸,努力地用明明也什么看不见的双眼认真凝视你的时候生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她不紧不慢地微笑,“就当作我对他一见钟情吧。”

每次他总是一对上她的眼睛就败下来,毫无怨言地低头在她掌心慢慢地再写上一遍。只要他放慢速度,她总是能认得出的,每次他一句话“画”完,她会重复一遍,如果对了他就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她就歪着脑袋朝他笑。

埃德蒙要崩溃了,“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一起?”

只是有时候他还是会忘了她听不到这件事,下意识地跟她说话,说了两三遍也没得到回应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他不像她,不能很好地调节心理状态,于是情绪就会有些低落,怔怔地盯着她看一会儿,什么都不想说。

语琪依旧微笑着摇头,一派从容。

她不知道如何觉察出他的郁郁不乐,每次都会在他莫名地沉默时朝他伸手,如果他不在她手心写什么的话,她也不强求,只是会安静地靠过来,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即使如此,埃德蒙还是不甘放弃,看了看西瑞尔的背影,又回头看语琪,“你认识那个人?”

她总是这样,遇到什么承受多少都不会把脾气撒到他身上,反倒是他,从来控制不好情绪,不但不会安慰人,还要她反过来安慰自己。可是她越是这样好脾气,他就越是觉得自己不堪,只能苦笑着在她掌心写下“没事”两个字。

精灵的五感都数倍于人类,语琪很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他不好惹,不要去。”

她一开始很相信他,他说没事她就信了,然后就朝他眯起眼睛笑,后来次数多了,他写再多的“没事”也不管用了,她总要把指尖搭在他颈侧,歪着头感受很久,直到他呼吸真正平稳下来才收回手。

洁西卡转过身看去,那个位置的光线很暗,但仍可以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斗篷下,背对着他们坐着。虽然看得出那人身形清瘦,应该连埃德蒙的一击都扛不住,但是女人的第六感却告诉她,他很危险,最好不要轻易靠近。她扯扯埃德蒙的衣摆,踮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虽然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在适应着这样的日子,但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没过多久,她连触觉都变得不是很分明。

语琪眯起了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好。”说罢,她不管对方一副傻眼的表情,往前倾身,用修长的食指慢悠悠地指了下隔壁的隔壁,那个位于角落的座位,“我只有一个条件,让他跟我们一起。”

闻不到,尝不出,看不见,听不到,但她仍然微笑,可直到这一次,连他指尖的温度都感受不到时,她真的有些撑不下去了,笑容的弧度疲倦至极。

埃德蒙几乎被她弄疯了,苦苦哀求:“有什么条件你说出来好不好,你别笑了。”

他看得不忍,轻轻捂住了她的唇,然后用了比往日重数倍的力度,在她手心重重写下一句话——可以不笑,我不会走。

语琪唇角的微笑更深一分,仍是不说话。

但她还是笑了,而且还拉下了他的手。不过那是她那段日子以来笑得最真实温暖的一次,西瑞尔只觉得被她笑得心头酸软,又是欣慰,又是忍不住难过。

埃德蒙和洁西卡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看看她,“一半不够吗?”

她笑过之后,伸出手摸索着捧住了他的脸。他以为她只是像以前一样摩挲几下,却看到她慢慢地靠近,直至贴上他的额头。他没有动,任由她贴着。很久很久之后,她轻轻地笑了,说很暖。

很明智的决定,在迷失森林那种地方,若是有一个熟悉大自然的精灵同行,无疑是一个有力的保障,但前提是,他们要找一个站在光明阵营的光精灵,而不是央求一个黑暗神使随行。语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个,慢慢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并不说话。

他大概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以后再也感觉不到的温度,要在还有知觉的时候记住。

埃德蒙和洁西卡欣喜地对视了一眼,邀请她跟他们一起进行探险,说如果真的找到了神殿里的宝藏,可以分她一半。

后来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味觉、视觉、嗅觉、听觉,甚至触觉,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但是在呼吸停止之前,她的唇角一直微微翘起,再也没有落下过。

语琪收敛了身上的黑暗气息,一边继续在酒馆中寻找西瑞尔,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迪莉娅。”这个名字很常见,不用担心他们会联想到黑暗阵营的那位女神使。

大概是怕他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自己感觉不到,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回应。

金发蓝眸的见习骑士果然在她桌前停下,定定地看着她隐在发中的耳朵,像是看到了什么罕见的宝物,“竟然真的是尖的,洁西卡没看错,你是个精灵?”他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未自我介绍,连忙补充道:“我是埃德蒙,见习骑士,她是我的搭档洁西卡,初级神官。”

她的心跳变得极缓极缓的时候,他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感受着她的体温渐渐下降。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然后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吻她。

她抬起头,刚想看看这三个人各自坐在何处,就看到身着银甲的骑士和一身白袍的女神官朝自己走来,看面貌特征,基本可以确定是男主和女主。

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像是雪花落在枝梢。

语琪心道这倒是方便了她,然而仔细一研究却更是惊讶:此刻男女主角和西瑞尔都要去往迷失森林,前者是去所谓的遗失神殿探险,后者是要穿过迷失森林前往黑暗教廷的领土。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在这个靠近迷失森林的酒馆中。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吻她,用尽了这一生所有温柔。

此刻的剧情还没有进展到西瑞尔与枢机主教的决战,但是他作为黑巫师已名声赫赫,三位黑暗神使甚至针对他开了一次简单的会议,会议的结果就是由迪莉娅前往,确认他是不是那最后一位神使,若确认了就带他回黑暗神殿侍奉冥神。

他吻得很认真,眷恋,不舍,愧疚又感激,将所有的情绪都交付在这唇齿之间。

可以说,正是光明教廷将他推上了黑暗神使之位。一开始,派出缉捕西瑞尔的仅仅是一些骑士,但是这些骑士全都一去不复返,于是教廷开始一步一步地派上了神官、大神官、圣骑士……主教、首席主教甚至于枢机主教。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成了西瑞尔的手下亡魂,拜他们所赐,短短时间之内,西瑞尔的黑魔法造诣以可怕的速度增长着,尤其是与枢机主教的那一次血战,他几乎死去,但是一腔恨意与顽强的求生意志竟使得四大黑暗主神之首的冥神回应了他的请求。由此,他成为四位黑暗神使中最后归位的神使,同时也是最强大的神使。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是她在微笑,温柔的、含笑的模样,仿佛无声地在说我知道。

第一个牺牲在他黑魔法下的人是那个家族的未来继承人,他看西瑞尔自小长得像个女孩,清瘦秀气,故而经常对他动手动脚,一日喝醉了之后甚至意图不轨,然而不轨未成,还成了黑魔法的牺牲品。但是西瑞尔也付出了代价——不只是来自那个家族的追杀,由于使用了被教廷禁止的黑魔法,他甚至还被教廷下了通缉令。从此是无止境的奔逃,他越来越依赖于见效快伤害大的黑魔法,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反复无常。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来,啪嗒一声,打湿了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毫无疑问,这个成长于屈辱与孤独的孩子变得越来越阴戾偏激。不过幸运的是,他的魔法天赋奇高,恰巧母亲也服务于显赫的魔法师家族,于是他的童年时期与少年时期的所有闲暇时光都得以在无人踏足的藏书阁顶楼度过。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他翻到一本古老的黑魔法禁书,于是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少年在黑化的方向上一路狂奔。

她的心跳归于死寂。

语琪这次的任务目标,同样不出所料,是最后一个被男主推倒的黑暗神使西瑞尔。相比于迪莉娅靠血统取胜的路数,他通往神使之路就残酷得多。要说这位老大的发家史,实在是充满了心酸:别人家的反派都是国王的私生子,他却是女仆的私生子,不但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众人的指责与讥讽中,还被呵斥着做许多孩子难以承担的繁重粗活,被人刁难,遭人欺辱,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

他终于泣不成声。

语琪的角色也不出所料,就是男主推倒的倒数第三个黑暗神使迪莉娅。这个姑娘的背景挺有意思,她是互相看不顺眼因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光精灵和暗夜精灵生下的孩子,由于这两种血液的混合,她身上出现了奇特的返祖现象,获得了相当于远古精灵的体质,被黑暗神系四大主神之一的月神选为神使。但同样由于爹不疼娘不爱,这孩子的心理多少有些变态,行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能笑得一脸欠揍样。扮演这样的妹子难度倒也不大,只要一直笑吟吟的就好,唯一要费心的地方就是如何在笑脸迎人的时候都能让对方觉得自己欠揍。

如果可以,希望瀑布的水能够逆流而上。

初始地点是一家简陋的酒馆,光线非常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汗臭,举杯对饮的顾客基本上都是冒险者和雇佣兵。语琪要了一杯酒,用了几分钟查阅资料:故事大概就是一个汉子带着他心爱的妹子到处打怪升级,巧遇一个光明神使,然后偷师,巧遇第二个光明神使,然后偷师……巧遇第N个光明神使,然后偷师。最后,当光明神使在和黑暗神使的圣战中全部光荣牺牲后,男主作为救世主一般的人物出现,把所有的黑暗神使都轻松打趴下,然后不出所料地立刻升职加薪,当上圣骑士,出任光明教皇,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成为主管之后,她不过是在名义上接管了女配部门,除了总部分配的套间更高档了一级,其他并没有多少变化:原来是有些组长在接到了难度较大的任务时交给她完成,如今则是她将任务中他人难以完成的一类自己接下,其余的则分门别类下发到各组。于是刚拿到来自高层的任命书没多久,她就准备了一下,匆匆赶赴一个原本应是西幻部的执行专员迪莉娅负责的任务。

你的雪白长发恢复漆黑模样,时间掉转方向流淌。

至于原因,却是她未曾想到的:身为预备组长还在进行试练的她,竟然直接升职了。而且是越级升迁,跳过了组长这一级,直接从执行专员成为了部门主管。这样的调迁原本是有些不合理的,但是前任主管点名让她接手,于是总部也同意了,急急召她回来办理就职手续。

而你,回到我身旁。

语琪之前就觉得有些蹊跷,回到总部核实了一番,果然得知,为了加速这次任务的完成,他们给任务目标施加了些许精神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