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琪一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提的那个问题,本着良好的敬业精神,她轻声道:“我会记得您的名字,父亲大人。”她顿了顿,缓缓地加上一句:“至少在我化为灰烬之前,这世上会有第二个人记得这个名字。”
“安瑟艾尔,我的名字。”他勾了勾唇,带着凉薄意味地道:“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被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了。”
语琪的声音轻缓而柔软,像是这世上最温柔缠绵的誓言。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片刻,被他打破。
如果这话是说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听,那么攻略任务或许会立刻完成,可惜她面对的是一个心比大理石还冷硬的血族。
合上双眸,她以远超常人的意志力缓缓退开,低垂着头,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冷静下来。
金发亲王看了她片刻,却是轻笑一声,随意地点了点头,像是敷衍闹腾不休的孩子,“很好,不错。”
“够了,玛格丽特,停下。”
很显然,他并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就像是听到女儿说以后要如何孝敬自己的父亲,在并不怎么相信的情况下漫不经心的回答——有时候并非不想要这样的回答,而是不相信能够得到。
意识迷糊之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哑的低沉。
对于血族而言,生命是一座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独木桥,哪怕有时会与别人的轨道瞬间相交,但结果终究只会是擦肩而过,你最终仍会是一个人。那些说过爱你的人渐渐远去,曾经并肩的朋友成为记忆,然后这个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你不再记得任何人的音容笑貌,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种不属于自身意志的强大欲望在她身体深处腾起,让人想要离血液的主人近一些,更近一些,然后紧紧相贴——几乎比春药的效果更加显著,语琪凭借自己强大的控制力才没有失态地凑上去。
就像是一场原本盛大而绚丽的电影,所有曾经令人刻骨铭心的角色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远去,成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而在最后的最后,唯一的强光突兀地照在你的身上,形单而影只,像是无声的独幕剧。
子嗣与长亲之间的亲密度仅次于伴侣其实是有原因的,经过初拥之后,长亲的血液就会融于子嗣的血管之中,而两人之间会因血液产生某种奇特的联系,而当他冰冷的血液流入口中时,语琪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律动。像是两人的血液被紧紧连成了一体,以同样的速度与力度流淌过血管,皮肤与骨骼仿佛于此刻消失,只剩下血肉交融的感觉,清晰而强烈。
他根本问也不问便随意地给她取了个名字,便是因为在他看来,终究会离自己而去的事物,没有铭记的意义。
听他这么说,语琪连忙低下头,迅速地含住了他的食指指尖,淡粉色的舌头轻轻一卷,将那快要滴落的血珠迅速舔去。
语琪本以为他带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充当拭血的餐巾,但事实证明她错了,由于不知从何而来的兴致,他开始训练她快速移动时的速度和技巧。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嘲讽地看她一眼,简明扼要地解释:“血族的力量大多蕴含在血液之中。”他顿了顿,皱眉看着快要滑落的血滴,危险地眯起双眸,“敢浪费一滴,你就死定了。”
他的训练方式同毫无耐心的性格很符合。没有要领讲解,也没有亲身示范,而是让她直接开始实践。
语琪下意识地握住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手,不明就里地抬头,“什么?”
他随意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半眯着双眸偏头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一弹指。巨大的力量推动之下,那块碎石离开他的指尖,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极速向前。
片刻之后,他随意地将仍带着斑驳血迹的手收回来,看也不看地便伸到她唇边命令道:“你的奖励,舔干净。”
并不需要他多说,语琪便已识趣地追了上去,只是她还未掠出多远,那块石子已经在数十米外落了地。
银灰色的蝙蝠默契地凑过来,安静地舔舐着源源不断流出的暗色鲜血。
还未等她停住去势,身后又传来石子与空气极速摩擦的声音,只是方向却不是往这里,而是正好相反。语琪咬牙,硬是顶着巨大的惯性在空中转了个身,朝着第二颗石子而去。
他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并不作声,却将手递到唇边,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咬,在食指一侧留下两个深切的血洞。而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之后不紧不慢地将手递到布鲁克斯面前。
同金发亲王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看到他唇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容,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其中似乎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父亲大人,”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开口,声音轻柔和缓,“我可以知道吗,您的名字?”
这样来回了数十次,他似乎玩够了这个近似于扔飞盘让狗狗去捡的游戏,扔掉手中的石子,刻薄地评价道:“行了,以你那可怜的能力,估计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他顿了顿,看着半撑着膝盖努力平复的语琪,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毫无同情意味地问:“很累?”
语琪试图在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悲哀,但是没有,有的只是冰冷的麻木——不过或许,有时候痛苦到了极致,便只剩下麻木了。
语琪闻言缓缓抬起头看他,勉强笑了笑,“还好。”
见她点头,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挠了挠布鲁克斯的下巴,唇角扬起一个魅惑却邪气的笑容,满不在乎地道:“那就是我骗你的。”似乎是还嫌打击她打击得不够,他偏过头去看着她的眼睛,“等过上一两百年,你会懂得所谓血族,”似是嘲讽,又似是自嘲,他勾了勾唇角,冰冷在暗红瞳孔中蔓延,“就是背着神的诅咒,戴着永生的枷锁,在永无休止的岁月中独自腐烂,直到这个喧闹而繁华的世界上,记得你名字的人,只剩下你自己。”轻柔的语气带着刻骨的讥讽,以及不知是针对什么的不易察觉的恨意。
他满意地点点头,绕着她姿态优雅地转了一圈,“既然不累,那么……”他缓缓笑开,回头望了那银灰色的蝙蝠一眼,“布鲁克斯,带她感受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飞行。”
他挑了挑眉,斜睨她一眼,“我这么说过?”
话音刚落,布鲁克斯便松开了爪子,从树杈上落下后展开翼膜,优雅地在她面前盘旋了一圈,而后猛地转身朝一旁的树丛深处扎去。
语琪仔细地看着他,试探性地道:“可是,父亲大人,当初您跟我说,成为血族意味着永生,从此不再面对痛苦与死亡,享受无与伦比的乐趣……”
他斜睨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很明显,这话与其说是在说布鲁克斯,不如说是在说他自己。
无奈之下,语琪只得再一次追上去。
他闻言收回手,唇角蔓延开冰冷嘲讽的笑意,暗红双瞳缓缓眯起,声音轻柔得宛如叹息,“难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永不衰败的生命,不是神的宽容,而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作为一只活了五百多年的蝙蝠,布鲁克斯显然深谙飞行的技巧,即使在处处有障碍的树丛中,它也盘旋自如,不断地变化着方向,避过树干和枝叶等障碍,且速度不曾慢下来一丝一毫。
语琪打量着他轮廓深邃的侧脸,竟在那暗红瞳仁的深处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一时间不禁愣住了,只随意地附和了一声,“真难得,这么长寿。”
若不是上一次的任务奠定的经验基础,语琪或许跟都跟不上,但即使如此,跟着布鲁克斯穿越了整个树林之后回到原地的她仍然狼狈不堪,身上华贵的礼服被树枝划出了多道破损,手臂上也多了几道正在缓慢愈合的伤痕。
金发亲王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在银灰色蝙蝠头上抚摸了两下,微微一笑,“它已经五百多岁了。”
她无奈地在金发亲王面前停下,等待着有可能遭受的奚落或是别的什么。
语琪跟着他走过去,有些不明情况地问:“它就是布鲁克斯?”
他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最后似笑非笑地托起她的下巴,声音轻柔得仿佛呢喃,“可真是狼狈又难看……”虽然这么说,但是毫无疑问,他此刻的心情是愉悦的,暗红双瞳中含着怎么也掩不去的笑意。
它在两人头顶慢悠悠地盘旋了一圈,轻巧地落在旁边的树杈上,头朝下倒挂着,宽大的翼膜缓缓收拢,像是银灰色的披风一般交叠于身前。
停顿了片刻,他抬手从她的黑发间挑出一片半枯的树叶,终于再也忍不住,偏过头去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黝黑的洞穴内响起呼呼风声,一只银灰色的大蝙蝠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缓缓滑翔而出,几乎长达两米的翼膜上覆着一层泛着柔亮光泽的绒毛。它的身体跟狐狸幼崽差不多大小,胸前有一圈月牙形的白色绒毛,看上去比其他蝙蝠漂亮许多。
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他便一手捞过她的腰,带着她飞速朝古堡掠去。
语琪无奈地回过头去,却发现那些蝙蝠安静了下来,滑翔的速度也减缓了,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是语琪并未抱怨,而是借着机会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的礼服外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虽然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是语琪很清楚,他只是又一次从她身上找到了乐子。
他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小动作,却并未阻止,只是勾着唇笑了笑,“对我撒娇是没用的。”
似乎是耍了她一道让他心情不错,对上她的视线后,他勾了勾唇角,“恐惧来源于未知,真正体验过后,便不会再感到畏惧。”
语琪沉默了片刻,仰起脸看他,“父亲大人……”
睁开眼后,她沉默了片刻,回过头去看他。
他抽空低头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虽然不至于尖叫着跑开,但她仍是下意识地合上眼偏过头,却没有等来预料之中的利爪或是别的什么,唯一的感觉就是它们带起的气流将垂在耳畔的长发扬起,痒痒地拂过耳郭。
“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他一扯,重心不稳之下,猛地朝前迈了一步,几乎同扑面而来的蝙蝠撞上。
原本高速的移动似乎因这个问题停滞了一下,片刻之后,她听到头顶传来他微哑的声音,“愚蠢的问题,我不会喜欢上任何女人。”
现在的语琪已经不会对什么东西产生特别恐惧的感觉,但是蝙蝠毕竟不是一种可爱的动物,但凡是正常人,或多或少总会觉得抗拒。
“为什么?”
他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唇角勾起一抹明显带着戏谑的笑意,轻柔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害怕?”
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因为毫无意义,爱情只能带来痛苦,除此之外毫无益处。”
话音刚落,数百黑影便蜂拥着从洞内呼啸着飞出,一时间只见眼前都是红瞳的蝙蝠,它们围绕着以两人为中心、以十米为半径的区域不停地盘旋飞翔,黑色的翼膜几乎遮蔽了头顶的所有天空。尽管它们从不往两人身上撞,但经过与它们的几次擦肩而过后,语琪还是不动声色地往金发亲王身边挪了挪。
语琪思索了片刻,仰起脸看他,“那么我怎么办?”
他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宝石戒指,慵懒随意地眯起眼,悠悠然道:“不,这是布鲁克斯的领地,他的王国。等待被接见才是访客该有的礼节,贸然闯入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他顿了顿,随意地瞥了她一眼,在望见她明显带着诧异的神色后皱了皱眉,“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对于我所认可的存在,我一向都会给予充分的尊重。”
他皱了皱眉,不明所以,“什么?”
语琪犹疑地偏过头去看他,“我们要进去吗?”
“您知道的,我喜欢您。”她轻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您不会喜欢上我的话,我该怎么办?”
一眼望去,这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你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只能听到扑棱棱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在洞穴深处回响。
沉默了片刻,他轻声开口,语调慵懒而随意,“那么看起来你只有准备好接受痛苦了,我的小公主。”
最终,在离古堡不远的一处隐蔽洞穴前,两人停了下来。
“不能试一试吗?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伴侣,永不背叛您。”
错杂弯曲的藤蔓任意生长,枯败的灌木丛杂错落,月色幽幽铺洒下来,将斑驳的树影投照在灰扑扑的墙壁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肩穿行,带着残影飞速掠过满地散落的石块和七歪八倒的石雕。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缓缓收敛起唇角的笑意,带着罕见的认真低声道:“去看清楚你的心,你所谓的喜欢是否只是被我们之间特殊的联系所迷惑。许多新生血族都会犯这个错误,将血液之间的吸引错当成爱情。”
昏暗的夜色笼罩之下,死寂幽谧的古堡中悄无声息,安静得犹如坟场。
回到古堡,他直接将她扔在大厅之中便要离开。
他眯起双眸看她,并不为所动,而是毫不留情地命令道:“在我等得不耐烦之前,回去换身礼服,把你自己弄干净些。”
语琪稳稳落地,扬声叫住了他,“父亲大人……”
她一怔,却还是听话地站在原地,只是一双漆黑的眼珠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看起来颇为可怜巴巴。
高挑颀长的身影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微哑的声音轻柔而慵懒,“就这么舍不得我?”
他的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将她止在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皱了皱眉沉声道:“你脏死了,就站在那里,别凑过来。”
语琪笑了笑,缓缓地走向他,黑色裙摆在身后逶迤蔓延,“如果一直见不到您的话,我该如何看清楚自己的心?”
语琪愣了愣,忍不住微笑,张开手臂就要凑上去抱他,却被毫不留情地挡开。
他抚了抚自己手上的宝石戒指,颇为优雅地笑了,“玛格丽特,你似乎并不明白,于我而言更有利的,是你一直被迷惑……” 他顿了顿,见她似乎并不明白,漫不经心地解释:“那样你便会死心塌地地跟随在我身边。”
他勾了勾唇角,轻轻拍了拍她手肘上蹭到的灰尘,“为了奖励你的努力演出,我带你去看点有趣的东西。”
“可若是您不喜欢我的话,我的跟随又有什么意义?”
语琪不明所以地仰起脸看他,“嗯?”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轻笑一声,暗红的双瞳微微眯起,“我并不喜欢兰开斯特家族,但我仍不愿意将它交给别人……”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低声道:“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所以现在,即使是不那么感兴趣的东西,我也会牢牢握在手里。”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片刻,他缓缓笑起来,慵懒而优雅地抬手,漫不经心地帮她理了理压出了些褶皱的礼服,微哑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天鹅绒的质地,“你过关了,我的小公主。”
“您的意思是,即使对我并不感兴趣,您还是……”
语琪看了看他,应了一声后顺从地站起身来。
语琪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他打断,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带着冰冷的温度。他俯下身,笑着捏住她的下巴,“不,我对你十分感兴趣,你是这数百年来唯一让我感到有趣的存在。”他顿了顿,似乎很是惋惜地接着道:“可惜的是,我很清楚我不会爱你。”
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缓缓收回手,低声道:“起来吧。”
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轻声开口:“既然我并不会让您感到无趣,那么我是否有那个荣幸陪伴在您身边?”
她一低头,用头将他垂下的手轻轻顶起来,蹭了蹭后才微笑道:“能够博父亲大人一笑,是我的荣幸。”
他带着似有若无的无奈看她一眼,轻轻笑起来,“固执的小公主。”他缓缓地直起身,慵懒地勾了勾唇角,“你赢了,甜心。”
那声音轻柔而缠绵,像是刚刚出生的奶猫在呼唤母亲,又像是在向信任依赖的主人软声撒娇。
从那天起,她开始被允许自由出入他的房间。
语琪低垂着脸,半闭着眼,用光滑的脸颊轻轻地在他掌心磨蹭了两下,停顿了片刻后微微退开一些,缓缓地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绽开一个无比柔软的微笑,然后微微启唇,近乎完美地模仿起猫叫。
作为兰开斯特的族长,他的房间无疑是整个古堡中最华丽的。两扇终日紧闭的落地窗被层层叠叠的深红色窗幔遮挡,明灭的烛光之下,可以看见覆在地上的白色长毛地毯泛着柔润的光泽,如果光脚踩在上面,那柔软的白色长毛可以足足淹没到脚踝。
他的脸色因她的这个动作瞬间沉了下去,暗红幽邃的眼底飞速划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但是下一秒,所有的神色都瞬间冻结在眼底,他错愣地低头看她。
房间四壁挂着精美的壁毯,正中央则摆着一副华贵典雅的深黑棺材,在雪白地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重。
语琪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扭开脸,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
除了角落里的一只乌黑发亮的红木衣橱和一把铺着白毯子的安乐椅之外,整个房间再无其他东西,显得富丽堂皇却格外空荡。
他唇角的笑意缓缓凝结,暗红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声音轻柔却冰冷,“你这是在对我表示不满?”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盯着她漆黑的眸子,“所谓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就是这样?你的爱就只有这种程度?”
那把舒适的安乐椅被放置在距离壁炉很近的地方,只是血族并不在意天气是否寒冷,所以那壁炉已长久不曾用过,里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从冰冷的地上坐起身,仰起脸看他,“我就是您的乐子?”
对于并不想要的壁炉的存在,金发亲王是这样解释的,“我们的心脏早已冰冷死寂,它不再跳动,于我们而言也不再具有意义,但是却没有一个血族试图把它从身体里挖出来。”他说这话时慵懒地眯着双眸,像是在谈论壁炉或是心脏,又像是在谈论别的什么东西。
他优雅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唇角扬起一抹带些凉薄的笑意,“你以后会懂得,在无聊得足以令人发疯的永生中,你必须学会为自己找些乐子。”
与初识的时候相比,他似乎不再用对待猎物的态度对待她,尽管有时候也会恶劣地逗弄她,但是语琪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其中明显的不同:一开始时,他就算是微笑着,身上也经常会散发出冰冷的杀机,但是现在,他再怎么耍她,身上的气息都很平和,就像是公狮子偶尔会去咬小狮子,但你可以很轻易地感觉到,其中并无伤害的意思。
语琪眨了眨眼,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仍是有些发愣地定定看着他。
除此之外,他似乎渐渐允许她了解自己的想法,偶尔会跟她谈论一些事情,关于永生,关于血族,关于死亡,甚至关于壁炉。尽管由于血族所坚持的贵族腔调,这些言论无一例外地带着浓郁的文学气息,必须要加以分析才能真正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笑罢,他才意识到她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于是缓缓敛起笑容,丢开她的手,屈起食指毫不客气地在她饱满光滑的额头上重重一叩,似笑非笑道:“起来吧,小蠢猫,躺在地上很舒服吗?”
无论如何,他渐渐变得像一个合格的长亲,教她血族该会的一切技巧,告诉她该如何打发重复又重复的无聊日子。他教她跳舞,从列队舞蹈到圆圈舞蹈,教她画画,弹宫廷舞曲,甚至是骑马——就像是所有无所事事的贵族都会过的日子。
他这一笑让语琪瞬间愣住,她有些发愣地缓缓抬起头看他。不同于以往那种虚假的笑容,这次他的笑容很真实,真实到让人不敢置信。这样的人会在某一天对你露出真心的笑意,似乎是一件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的确如此,那暗红双瞳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晦暗深邃,在笑意之下显得透彻干净,仿佛毫无杂质的上等玛瑙,折射着漂亮得令人屏息的光华。
血族漫长的生命只能这样打发,而所谓贵族的优雅,就在这日复一日中深深刻入每一个血族的骨中,融入举手投足和一言一行之中。
这一声婉转悠扬的“喵”,再配上她乖乖地将手放在他掌心的样子,像极了仰躺在地上、撒娇地将肚皮露给主人的猫,他终于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一个血族的资历和地位,一个诀窍就是看他的言行举止是否优雅贵气,如果不,那么你几乎可以肯定他只是一个新生血族。
她已经懒得再抗拒,她直接喵了一声,而该死的追求完美的职业素养在此刻不合时宜地体现了出来,她竟下意识地学得惟妙惟肖。
扯远了,回到正题。
“学猫叫。”
毫无疑问,语琪是个好学生,不但一教便会而且会举一反三,更重要的是,她的态度认真,从不敷衍。这样天赋异禀又肯努力的学生,无疑十分讨老师的喜欢,哪怕这个老师再苛刻。
几乎已经麻木的她想也未想,直接将左手伸给了他。
其实一开始他只是兴致来了随意提点几句,后来似乎发现教导这样一个学生并不如想象中令人厌烦,而且可以打发时间,于是渐渐认真了起来。无论怎样,当你开始为一个人投入心血,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便会不知不觉地增长。
“手给我。”下一个命令随即而来。
如果说之前的语琪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有趣的宠物或者玩具,那么现在的语琪更像是一个得意弟子,一个由他亲手打造出来的完美艺术品。
语琪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才慢吞吞地滚回了他脚下。
以前他送来的一箱箱礼服都是不曾经过任何挑选的,而现在他甚至会高价聘来数个一流的裁缝,让他们按目前最流行的款式给她量身定做礼服。无事可干的时候,他便慵懒地靠在那个扶手椅中,漫不经心地看她一件件地换上衣橱中的礼服,在他眼前轻盈而优雅地转上几个圈。
就算走廊中除了他们两个别无他人,做这种事情还是有些太过愚蠢,她近乎祈求地回身望向他,却见他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意,苍白修长的食指朝她勾了勾,毫不留情地道:“滚着回来。”
他一直叫她“小公主”,但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变成了他所宠爱的公主,整个古堡之中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听出了他声音中明显的不悦,语琪立刻照做,侧身滚了几圈后才停下来。
大约三个月之后,语琪估计好感度刷得差不多了,可以尝试一下再次告白的时候,他却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古堡,一连数天都没有回来。好在她从来都捺得住性子,既然他不回来,那么她就窝在那张安乐椅中静静地等,实在无聊就翻一翻书,看累了就看着壁炉发呆。
他略带不满地眯起了双眸,声音微沉,“我说打滚,现在,立刻!”
终于,七天之后,他回来了,在几乎快要破晓的黎明。
这个命令的内容是如此的诡异,以至于她下意识地便问出了声:“什么?”
这个时候,血族一般都会躺入自己的棺材,在沉睡中等待夜幕降临。语琪运气颇好,她看书时不知不觉便窝在椅子中睡着了,所以他一回来便看到了她。
他抬手在她的头顶轻抚一下,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地命令道:“打个滚,小公主。”
其实她从来浅眠,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便醒了过来,只是仍闭着眼睛,仿佛还在沉睡。好在血族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他不可能看出来她在装睡。
话音刚落,他便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蹲下,含着笑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得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蹿到头顶。
他冰冷的指节轻轻弹在她脑门上,熟悉的微哑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慵懒而漫不经心的意味,“起来,小懒猫,快天亮了。回你自己的棺材里睡。”
她带着满腹疑问,缓缓地仰面躺下,将双手交叠放于腹上,规规矩矩地躺好,“像这样?”
她轻轻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睛,只迷迷糊糊地唤,“父亲大人?”
他优雅地点点头,“是的,躺下。”
他微微一笑,抬手用力揉了揉她的黑发。
尽管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是就此时的情况而言,她只有顺从这一个选择。她认命地缓缓蹲下身,在冰冷的走廊坐下,最后仍是带些疑惑地看向他,“躺下?”
她仿佛并没有反应过来,缓缓地睁开双眸,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您回来了?”
“是的,在这里。”他轻柔地答,“不是爱我吗,难道连这你都做不到?”
“嗯。”他随意应了一声,随手拾起她手旁的厚皮书扔到一旁,随意地问:“怎么睡在这里?”
语琪愣了一愣,“在这里?”
语琪并不作声,而是半跪起身,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有的时候,一个简单的拥抱比“我想你”更能表现出思念的力度。
他慵懒地眯起眼,绕着她缓缓走了一圈后停了下来,带着纯然的恶意勾了勾唇角,用那近似于蛊惑的声音低低命令道:“躺下。”
“父亲大人,”明灭的烛光之下,语琪轻声开口:“我想我看清楚自己的心了,很清楚。”
她安静地任他打量,同时心底涌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轻笑一声,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任她抱了片刻后将她缓缓推开,“天快亮了,你该回自己的房间了。”
语琪缓缓抬起头,只见那双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漂亮红瞳之中泛着近乎愉悦的光,用一个并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寂寞无聊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玩具,眼中混杂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以及跃跃欲试的迫不及待。
说完之后,他随意地拍了拍她的头,转身朝房间中央走去。
他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轻柔地拉开了她的手臂,优雅地缓缓转过身,重新与她面面相对,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微哑的嗓音低沉而魅惑,“那么,就让我看一看,我们的小公主有多爱我。”
语琪沉默地看着他将棺盖轻而易举地推开,姿态优雅地躺入其中,就在他伸出手要将棺盖合上的时候,她却动了。
沉默了片刻,语琪轻声答道:“是,任何事。”
仅仅是瞬间,她便从安乐椅中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站在了房间正中央,苍白的手按在了棺盖上,阻止了它的合上。
若是换作以往,被她这样阻住离开的脚步,他或许会将之定义为无礼的冒犯,但是现在他却颇感有趣,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问:“任何事?”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明显的违逆行为毫无疑问会招来他冰冷的怒气,或许还有杀意,但是现在,金发亲王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却露出了头疼而无奈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被任性的女儿缠着的父亲。
语琪在原地呆了片刻,明白要是就这么让他离开,下次再要攻略,难度或许便要更上一层楼了。她咬了咬牙,猛地移动身形追了上去,在靠近他的瞬间张开双臂,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在他开口之前快速地道:“除了死亡,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他揉了揉眉间,撑着上身缓缓坐起来,“好吧,你要谈什么?你不像你想象中那般爱我?”
他带着慵懒随意的笑意松开她的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语琪细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很明显地感觉到他此刻的疲惫,略微迟疑了一下,她轻声问:“您很累吗?”
见她就此沉默,他缓缓将她推离怀中,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微哑的声音低缓地在静谧的冗长走廊中流淌,“看来你爱我爱得还不够,甜心。”说罢,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缓缓抽离。
金发亲王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靠在棺材壁上看她,“如果我说是的话,你能放过我然后回你的棺材睡觉吗?”话音刚落,他便看出了她神情中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好吧,我狠心的小公主,进来跟你可怜的父亲说说你的新发现。”
跟别的情侣打情骂俏的随意发问不同,这些反派的思维本就与常人不同,而明显有些神经质的他提出这种问题,应该不只是问一下的程度,很有可能他是认真的。
按照以往的原则,在他清晰地表达了意愿之后,她必然会顺从,只是这一天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若是就这样简单地放弃,或许就再也没有告白的机会了。
语琪只觉得以往的所有经验都在此刻化为虚有,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这样的问题,简直让人不知如何回答。若是摇头,那么肯定对完成任务不利,但若是点头,那他真的要求她立刻去死,她该如何应对?
语琪带些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很抱歉打扰您的休息,父亲大人,但是……”
“很好,我的乖孩子。”他满意地笑了,一手将她揽到怀中,另一只手强势地按在她的后脑上,使她紧紧贴着自己,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道:“那么,如果我想要你死呢?我的小公主会为了我去死吗?”
“行了,这世上我也只愿意被你打扰,别说废话了,进来。”他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道歉,一手将棺盖推开了大约二分之一,示意她躺进来。
但作为一个演技派,她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并适当地表现出了不易察觉的羞涩与害怕被拒绝的不安。
亲王级别的棺材,无论是质量还是大小,都是一等一的,即使并排躺进两个人也绰绰有余,何况他们都是颀长瘦削的身材。
执行任务以来,这一次事情的发展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简直诡异到了一种奇特的程度。
在棺盖重新合上、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后,语琪沉默了片刻,往右边挪了挪,直到挨到他的左手臂才停了下来。
他冰冷的指腹在她光滑的下巴上轻轻摩挲,唇角的弧度近乎愉悦,“闭嘴,甜心,现在我不需要你说任何话。”他顿了顿,贴近她,以一种近乎耳鬓厮磨的暧昧姿势低喃,“你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点头或者摇头。”顿了顿,他轻笑着问:“爱我吗?”
他感觉到她的接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在一片黑暗中挑了挑眉,略带戏谑道:“现在说吧,你还爱我吗?”
语琪适时地移开了视线,压低声音缓缓道:“父亲……”
他这样调侃的态度显然不利于营造深情告白的气氛,语琪只得沉默了片刻,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归于平静之后才缓缓道:“父亲大人,其实一开始您对于我而言,是整个古堡最令人畏惧的存在。”
未等她开口,他便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同自己对视,暗红的瞳孔中带着感兴趣的华光,像是打量一件有趣的藏品一般打量她,微哑的声音低柔而慵懒,“还真是容易俘获的少女心呢。”
漆黑一片之中,她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微哑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看得出来。”
他抬手轻柔地将她的一缕黑发绕上自己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沉声道:“就这样爱上我了,嗯?”
“但是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是您将我从阳光下带离。”她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其实那两个长老带我走进会议厅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像看上去那样镇定,我很慌很慌。圆桌旁坐着的都是陌生的身影,他们的眼睛里都带着冰冷的排斥,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孤立无援,所有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敌意,我没有任何依靠。”
他的视线掠过她攥着自己衣摆的细白手指,停顿了片刻后,又移到她低垂的精致面孔上,勾起的唇角蔓延开戏谑慵懒的笑意。
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保持沉默。
语琪一怔,旋即缓缓笑开,借着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她大胆地抬手,轻轻拽住他黑礼服的下摆,垂着眼睫道:“永远不会有下次,父亲大人。”
“可我看到了您,然后您让我坐到您身边去。”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那一瞬间,我知道在场的所有人中,您是唯一一个站在我这边的。”
“女人的无聊把戏,只有蠢货才会上钩。”苛刻地点评一句后,他声音微沉地道:“不要让我提醒你第二次,在我面前,你所思所想的只能是我。”他顿了顿,蓦地停下,十分粗鲁地将她一把拽过,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轻柔地低喃,“再有下次,我会让你体会到什么叫作真正的痛苦。”
面对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他叹息般地道:“我只站在我自己这边,我说过,那与你无关……”
语琪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只是有些疑惑,那个伊丽莎白凭借什么魅力使得我族长老为她神魂颠倒。”
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语琪缓缓接上,“无论如何,从我在您身边坐下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恐惧。曾经我畏惧您,但是自那时起,是您让我不再畏惧。”
见她低着头怔怔出神,他危险地眯起双眸,声音含着毫不掩饰的不悦,“在想什么?”
他冰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虽然我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魅力,但是我的小公主,你还真容易拐骗,这么就动心了。”
语琪肯定伊丽莎白的野心和手腕,但是立场不同,她们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要站在不同阵营。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动心,也不能保证那时我对您的感觉是依赖还是喜欢,但是父亲大人,这几个月与您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不是因为您的血液对我的吸引,也不是因为我学会了怎样跳宫廷舞或是其他,只是因为您在我身边。”她缓缓抱住他的腰,“您外出的这几天,我想念的并不是您血液的味道,而仅仅是您。我很清楚,我是爱您的,就像那时我向您承诺的那样,以我全部的灵魂与忠诚。”
与一般有关血族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与其说是灰姑娘跟吸血族贵公子的罗曼史,不如说是一个女王的崛起历程。原著中,伊丽莎白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为了获得永生和力量,设计利用了血族长老理查德的感情踏足血族的世界,之后又跟数个血族的实权人物相交甚密,一步一步地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最终靠着无比狠辣的手段取代了布兰德·兰开斯特,成为了血族历史上第一任女性亲王,被后世称为“铁血夫人”的存在。而理查德,即使屡次被利用却仍对她深情不改,如同女王的忠犬一般跟随在她左右,最终感动了伊丽莎白,达成美好结局。
黑暗使视觉失去了作用,却让触觉更加敏锐,语琪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在自己脸颊上缓缓滑动的指尖停了下来。
语琪微微一笑,脑中却在进行另一项比对,根据所接收的资料,这部小说的男女主角就分别叫理查德和伊丽莎白,之前她并没有下定论的原因是理查德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普遍,估计那数十个长老中就能找出七八个叫理查德的。不过现在,她可以确定,那个黑发长老便是这部小说的男主。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流转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即使永生是神的诅咒,但如果能够和您在一起,那么于我而言它便不再是来自地狱的苦酒,而是永恒的蜜液。”语琪合上双眸,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环住了他的腰,微微偏过头靠在他胸前,低低地道:“即使以后的漫长岁月模糊了记忆,让我不再记得自己叫什么,但安瑟艾尔兰开斯特这个名字依旧会是我此生最清晰的记忆,我保证。”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金发亲王挑了挑眉,略带赞赏地瞥了她一眼,微微扬了扬唇角,“不算太笨。”
他安静地任她抱着,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动作,沉默的气氛渐渐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对自己的告白做出任何回应时,他却缓缓开口,声音不复往日的慵懒随意,平静的语调中有几分沧桑甚至沉重,“很久很久以前,我爱上过一个叫安吉莉亚的女人,她漂亮、优雅、强势而富有魅力,但是她给我的只有痛苦,无止境的痛苦。如果当时没有布鲁克斯在我身边,我不可能撑下来。我没有再承受一次的勇气了,我的小公主,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不会再爱上谁,但无论如何,你会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如果是这样,那么理查德对自己的敌意和不满倒是可以理解了,只是她到底还是不明白,就算是把她除去,伊丽莎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兰开斯特的下一个子嗣——一个掌控欲极其强盛的上位者若去做一件事,只会因为“我想要这么做”,而永远不会由于“别人想要这样”。
还未等语琪开口,棺材外便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走了进来。
联想到之前那位长老过于激烈的言辞,其后的原因似乎昭然若揭,语琪试探性地问:“他妄想让您赐予伊丽莎白初拥?”
下一秒,一个陌生的女性嗓音在外优雅地响起,带着掩饰得很好的不悦,“安瑟艾尔,为什么我的房间里有别人的棺材?你让谁住了进去?”
冗长漆黑的长廊中,他微哑的声音低柔地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理查德爱上了一个叫伊丽莎白的法国女人。”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语气道:“作为高贵的血族,却喜欢上了自己的猎物,简直是愚蠢至极。”
语琪从未听过有谁这样直接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姓氏,可见这位小姐或是夫人跟他关系极为亲密。根本不用猜测,她几乎不带任何怀疑地在他胸前轻轻划下几个字母——安吉莉亚?
语琪自然懂得他只是在教训敢于挑衅他权威、试图干预他决定的长老,但是明白归明白,适时地表现感激可以为之后接近他的行为作铺垫,使得她的亲近不那么突兀刻意。
他淡淡嗯了一声后沉默了片刻,连棺盖也没有推开,只淡淡扬声道:“随便去找个房间睡下,安吉莉亚,天快亮了。”
他回头瞥她一眼,满不在乎地道:“与你无关。”
语琪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平静的声音中所含着的不悦,于是谨慎地没有再开口,而是等着外面那位小姐的反应。
狭长漆黑的走廊之中,唯有镶嵌在两旁墙壁上的壁灯散发着微弱光亮,语琪尽力跟上他的速度,抓紧时机开口:“父亲大人,对于刚才的一切,我十分感激。”
或许所有的女人都容易犯一个毛病,从来都认为那些曾经追求过自己的男人会一直对自己百般容忍,满足自己所有任性的要求,所以从不懂得收敛。
他却丝毫不在乎地轻蔑一笑,抬步朝门外走去,语琪一言不发地跟上,两个同样颀长的身影瞬间便消失在了门外幽邃的长廊中,只留下一群长老们相顾无言。
“可你知道,我睡惯了那个房间,如果换一个的话我肯定会失眠。现在那个房间里住着谁,让她搬出去不行吗?”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长老都瞬间变色。
语琪清晰地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她保持了完美的沉默。在这种情况下,因为被冒犯而去跟对方争吵对完成任务没有任何益处,甚至会破坏自己的形象。有的时候,比起寸土必争,暂时性的退让会带来更多好处。
撂下这一句话后,他缓缓地站起身,随意地左右环视一圈,“她对我的冒犯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至于你们……”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微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颜面尽失又如何?作为我的子嗣,她有权将你们的尊严践踏在脚下。”
他的手轻轻滑下,放在她的手臂上握了握,像是无声的安慰,然后她听到他微哑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毫不客气的意味,“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吉莉亚,现在你只是我的客人,而作为主人我不想对客人太过失礼。不要再多说什么,去找个房间睡下。”
近乎死寂的安静中,他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中指上的宝石戒指,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不知死活,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这话说得毫无指向性,像是在说理查德,却更像是对着所有在场的长老。
作为一个能够让他爱上的女人,安吉莉亚显然足够聪明,懂得如果再坚持下去只有自取其辱。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轻笑一声,“我为我刚才的无礼感到抱歉,安瑟艾尔。”她顿了顿,轻声道:“那么,晚安。”
原本窃窃私语的长老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金发亲王的身上,一张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下隐藏着不动声色的惊讶。
门再次关上,周围恢复了安静。安吉莉亚十分识趣地离开了。
话音刚落,黑发长老已经如断线风筝般从座位上猛地飞起,直到重重地撞上那两扇沉重的雕花大门才停下,缓缓滑落到地。
短短几句话,便能知道她必然是一个十分识时务的女人,一个强大的对手,如果硬碰硬的话,就算是赢了也必然会让自己狼狈不堪。
未等他说完,金发亲王便危险地眯起了双眸,不怒而威的气势如同黑夜的滔天巨浪一般朝着他的方向碾压过去,“我应该做什么何时轮到你来多话?看来这些年我对你太过宽容,以至于你根本不明白你的身份!”
语琪思索了片刻,轻声问出口,“您仍爱她?”
“可是她的行为是对您的侮辱,以及对整个兰开斯特家族的侮辱!她让我们颜面无存!”黑发长老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盯着语琪低吼,“您应该把她……”
他保持了片刻的沉默,却感觉到她挨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微微僵硬,不禁叹了口气,“我早已不再爱她,但是也无法在她卷入麻烦时冷漠地旁观。安吉莉亚此刻正被一个家族追杀,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赶她走。”
“她配不配是我说了算。”继毫不客气的打断之后,他雍容随意地勾了勾唇角,戏谑地道:“算起来她的辈分可要比你高,理查德,你要清楚这一点。”
她明白此时此刻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逼他在自己和安吉莉亚之间做选择,那种行为不仅愚蠢,而且会将他越推越远。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利用一下他的愧疚与想要补偿自己的心理,也不符合她一向的行事准则。
半晌的沉默之后,刚才那个黑发碧瞳的长老开口了,“殿下,玛格丽特小姐不配做您的子嗣,她……”
语琪缓缓地放开抱着他的双臂,低低地道:“我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神经再粗的人也听得出来她声音中所蕴含的受伤意味。
见他随意地点了点头,她才面不改色地在空出的位置坐下,冷冷地对上那些长老看来的视线。当退缩不能解决矛盾,那么态度便要强硬起来,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你并不是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一个沉默无言的白日过去,黑夜再次降临。
语琪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俯下身,低声道:“夜安,父亲大人。”
语琪静静地坐起身,自己推开棺盖,缓缓站起身,“我回房间了,父亲大人。”
原本坐在他右首边的是个黑发碧瞳的血族长老,在他淡淡的一瞥之下有些不甘地坚持了几秒,终是无奈地起身,将座位让给了语琪,然后冷冷地看向下首的一个血族,逼迫他让位给自己,就这样,那些血族长老一个个地往旁边移了过去,等到重新落座之时,刚才那种沉默的威势却已不再。
以前除了睡觉,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这里,而今日她的行为反常,他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下意识地便抓住了她的手腕,“玛格丽特。”
在血族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只要有个足够强硬的后台,无论犯下什么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意思意思地小惩一下便算过了。所以即使跪下向这些长老祈求宽恕,都不如往他身后一站来得有效。
她沉默地站着,不发一言。
拜上次任务所赐,她对一些格斗技巧已烂熟于心,轻轻一个动作便巧妙地挣脱了那两个长老的钳制,瞬间便移动到了他右首边的位置,恭敬而乖顺地垂首立着。
他放缓了声音,微哑的嗓音低低道:“你不需要在意她,只要当她不存在就行,不要因为这个跟我生气,我的小公主。”
当然,不是因为喜欢而维护,而是因为他控制欲强到极致,无法容忍别人对他的所有物置喙,说得直白一些,他再不在乎的收藏品也不会允许别人碰上哪怕一下。
语琪缓缓偏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永远不会生您的气,父亲大人,我只是难过——越是在乎,越是难过。”
看到他的这个眼神,语琪本就不怎么紧张的心更是完全放下——在这个以如何惩罚她为讨论中心的会议上让她坐在这样显贵的位置,很明显地说明了他要保她的态度。即使再怎么不上心,她也是他唯一的子嗣,属于自己人的范畴,被他划归到了自己的领地之内,自然是要保护的。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放开手,放她离开。
似乎是感觉到了语琪投来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漂亮的暗红双瞳之中没有半丝安慰,只是随意地移了移视线,看了一眼自己右边的位置后再看向她,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来,眉眼之间是根本不把这些长老放在眼中的高傲漠然。
自那天之后,他连着数日都没有再看见她,而无论去找她几次,她都不在房间,整个人就像从这个古堡蒸发了一般。很显然,她在躲着他。
在一张又一张漠然的脸庞下,那唯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显得格外突兀——他穿着几可赴宴的黑礼服,靠坐在离门口最远的位置上,淡金长发被丝带松松地束在脑后,戴着红宝石戒指的右手苍白而骨节分明,屈起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桌面,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散漫,身上的威严却稳稳地震住了所有的长老。
语琪这样做自然是故意的,首先,他身边现在有安吉莉亚,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很难让他的整副心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人总是会更在意自己失去的东西,漠视已拥有的。
换作一个普通女孩,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也够她胆战心惊的了,好在语琪见过的世面不少,即使双臂被两个长老钳制住,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地跟他们对视,气势上并未弱了一分。
其次,如果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地继续留在他身边,那么就会显得太过低声下气,多多少少会降低自己的身价。作为一个女孩,平时可以百依百顺,但是在被触及底线的时候不能没有自己的坚持,那样会让人看轻的。
高高的穹顶之下,整个议事厅显得格外空旷凄冷,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悲鸣,衬得周围更加悄然无息。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看向门口,沉默的视线定定地锁在语琪身上,那是无声却带着重重威势的排挤与抗拒。
第三,在亲密度刷得最高的时候,在他最想弥补自己的时候暂时性地离开片刻,毫无疑问会让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快速提升。有的时候,不经历失去,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东西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黑色雕花大门缓缓打开,语琪被两个兰开斯特家族的长老以“护送”的名义押入议事厅。惨淡的月光从外洒入,冷冷地投射在中央的沉黑圆桌上,一眼望去,只见桌边黑压压坐了数十个衣着讲究但神情漠然的血族长老。
在第五天时,他发动了所有属下,翻遍了古堡的每个角落找她。
在他送来的礼服足足塞满了两个大衣橱时,兰开斯特家族百年未开的长老会议却突然重开,而唯一的会议内容,却是讨论对语琪的处罚事宜。
在黑夜将尽、即将破晓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血族说在城堡最高的一座塔楼顶端看到了她。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一切与他相遇的机会,语琪选择了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踏足的那里。
其实,作为高贵的第三代,他必然了解如何教导与引领一个新生血族,并且有充足的经验和能力当一个合格而负责的长亲,但是他却懒于这样做,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他对教导一个新生血族不感兴趣,所以不愿在这上面投入精力。
就在她估计时间差不多该回房间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带着呼啸的风声瞬间出现在面前。
除此之外,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懒得问,直接给她取了一个英文名——玛格丽特,这样近乎强制性地施与,根本丝毫都不尊重她的想法。
金发红瞳的血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不说话,面上是冷冷的怒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以往他再怎么生气,也总是将愤怒掩藏在冰冷的微笑之下。
其他长亲会将新生血族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两三年,将作为一个血族应该懂得的知识一点一点地灌输给他们,他却不是这样。似乎是并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他总是独来独往,连一个随从都不带,语琪有时甚至会连着两三天都见不到他的面,只有一箱又一箱昂贵的礼服被送来,而即使是这样毫不负责的宠爱,他也不曾倾注半点耐心在其中——想送礼服便送了,却从不曾问过她喜欢怎样的款式和颜色。
语琪沉默了片刻,终是低低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根据这些天的相处与观察,很容易看出他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如果违逆了他的意志,那么不会有循循善诱,也不会有宽容理解,唯一能得到的只是冷酷的惩罚,足以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惩罚,痛苦到你永远不敢违逆他第二次。
他冷笑一声,“真让人意外,你还知道我是谁。天快亮了你知道吗?你在这里干什么,等死吗?”他顿了顿,粗鲁地一把捏住她的脸,上下端详了片刻,狠狠皱起双眉,“几天没有进食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即便兰开斯特亲王殿下在血族中位高权重,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的教导者与引领者。
她安静地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双眼之下的暗色阴影格外严重,衬得无比苍白的脸色越发憔悴。
他缓缓俯下身,拥住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轻柔地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微哑的嗓音犹如叹息般响起,“我的宽容仅此一次,你要好好珍惜。”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不忍地放缓了声音,“好了,别再赌气。”说罢,他松开她的下巴,用指甲对准自己的手腕处狠狠划了一道,殷红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将手递到她唇边,危险地眯起双眸,“张嘴,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将指间夹着的高脚杯放到一旁,优雅地抬手覆在她的头顶,近似悲悯地轻声道:“我原谅你了,孩子。”
语琪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缓缓抬眼看他。
啪的一声,水晶高脚杯摔落在地,黑发少女痛苦地蜷缩起来。
在她的注视下,他冷硬的面部表情渐渐缓和下来,微哑的嗓音低低响起,只是语气仍是不客气,“不想变成干尸就给我喝下去。”
明白无论如何也躲不了,语琪认命地缓缓地抬手,将酒杯往唇边送去……
她笑了笑,听话地低下头去,只是映着憔悴的面容,这个笑容显得虚弱而疲惫,让他瞬间皱起了双眉。
看她脸上渐渐凝重的神色,他却近乎愉悦地勾起了唇角,“看来我们的小公主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嗯?” 他顿了顿,扬了扬眉,低声缓缓道:“不用害怕,转瞬即逝的痛苦之后,你仍会是我唯一的子嗣、未来的继承人以及最宠爱的孩子。”
而她丝毫不觉,只认真而专注地舔舐着漫出的冰冷鲜血,动作轻柔得像是猫舔牛奶,柔软的舌头轻轻扫过伤口旁边的皮肤,更像是一个温柔而绵长的亲吻。
毫无疑问,杯中液体肯定不会是水那么简单,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圣水——蕴含着神圣的祝福,却对血族有着无比巨大的伤害力。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道:“力道重一些,很痒。”
“干了这杯,然后我会原谅你所有的冒犯。”他慵懒地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从他的角度,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她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那浓密漆黑的长睫颤了颤,她轻轻动了动被血染红的薄唇,“我只是怕您会痛。”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你就是可以感觉得到,她有些委屈。
在这样明显的示意下,语琪只有迟疑地端起面前的高脚杯。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只觉得对她的最后一丝怒气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叹息一声,低声道:“别再躲着我了,嗯?”
在侍应无声无息地离开后,他挑了挑眉,随手将那杯无色的液体缓缓推到她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中指与无名指松松地夹着酒杯,朝她悠悠地扬了扬。
她缓缓放下他已经愈合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躲着您,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明灭的烛光下,两只水晶高脚杯折射着幽幽冷光,却盛着截然不同的液体,一杯鲜红似血,一杯透明无色。
“再给你时间?然后看你把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冷笑着,一把拽过她的手臂,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带着她猛地往古堡内掠去,直接把她拎回了房间。
微笑着欣赏完这一幕,他优雅地抬手打了个响指。语琪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一旁掩在黑暗中的门缓缓打开,穿着讲究的俊美侍应侧身而进,眨眼间便来到了两人面前,恭敬地弯腰将手中实木托盘放下。
她被扔进铺着厚厚天鹅绒的棺材里,听到他微哑的嗓音从头顶清晰地传来,“明天的宴会你要是敢不参加,”他危险地眯起双眸,笑得无比魅惑,“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其实他既然这样说了,语琪到底还是会给他面子去的,毕竟她的目的是要让他喜欢上自己,而不是跟他别扭到底。
修长冰冷的手指穿过她漆黑如墨的长发,贴着后脑缓缓向上,在撩到最高点时猛地抽离开去。折射着绸缎般光泽的黑发扬起又垂落,在空中划过极其漂亮的弧度。
然而,第二天还是有两个血族专门将她押着到了大厅。数百支蜡烛同时燃烧,将平日昏暗幽冷的地方照得犹如白昼,铺着雪白台布的长桌上摆着精美的甜点和酒水,衣着讲究的侍应端着托盘来回游走,悠扬的舞曲中,一对对俊男美女相拥着在舞池中旋转,各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华丽的弧度。
他扬了扬眉,轻抚她柔滑的黑发,“你让我颜面尽失,我的小公主。不过,尽管你这样伤我的心,我仍是打算原谅你。”
那两个血族将她带到便离开了,语琪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随意地从桌上取了一杯鸡尾酒,走到一旁慢慢地抿着。
她略带疲惫地摇了摇头,“我很抱歉。”
一对对低声交谈的男女之中,有一对引起了她的注意——理查德长老和一位法国美女,几乎可以确定,那女人应该就是伊丽莎白,这部小说真正的女主角。
“多少人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我给予他们初拥,而你,我亲自选中的子嗣,却在我赐予你永生后背弃了我,试图私自逃离。”他危险地眯起双眸,“你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我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你知道吗?”
或许是语琪的到来改变了剧情,伊丽莎白并没有如原著一般成为安瑟艾尔·兰开斯特的子嗣,看情况,是理查德长老给予了她初拥。这似乎让一切都改变了,长亲与子嗣之间的联系毫无疑问是强大的,此时此刻,伊丽莎白看着理查德的目光明显带着温柔。
语琪沉默地靠在身后坚硬冰冷的棺材壁上,微微抬眼看他。
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舞曲已经停止了演奏,相拥着旋转的人们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在低声交谈的人也归于沉默,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旋转楼梯前。
他放下竖着的右腿,随意地搭在左腿上,原本前倾的上身坐正了些,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唇角缓缓勾起凉薄的弧度,“你说是吗,我的甜心?”
一片寂静之中,熟悉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轻缓、慵懒而优雅,她立刻明白了他们此刻安静沉默的原因。
“毫无疑问,你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来解释你们的冒犯。是的,十分充足且令人同情的理由。”他挑了挑眉,似是十分惋惜,“但是,错误的苦酒已经酿成,必须有人为它付出代价。”
下一秒,那个瘦削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铺着红毯的楼梯中央,所有的血族同时低下高傲的头,以同样的姿势优雅地躬身行礼。一时间,原本无比拥挤的面前变得无比空荡,她的整个视野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瞬间,他的笑容竟让人产生一种温柔的错觉,语琪很是愣了一愣,然后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金发亲王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圈弯腰行礼的人群,视线在滑到她身上时停了下来。他缓缓勾起唇角,牵起一抹慵懒的笑,沿着楼梯缓步而下。
他的食指按住了她的上唇,苍白的手指像是大理石一般冰冷而坚硬,阻止了她还未出口的解释,“嘘——”见她识趣地不再开口,他收回手笑了笑,“恐惧使你想要逃离。”
对于血族而言,这样的速度是刻意放慢了又放慢了的,但是除了语琪之外,没有一个人胆敢抬头,他们依旧低垂着头,沉默而恭顺。
语琪坐正了些,“父亲大人,请原谅我一时的莽撞,那时我并非有意冒犯您,而是……”
他目不斜视地向她走来,姿态慵懒而随意,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情,仿佛那些躬身行礼的血族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布景板。同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同,此时此刻他每走一步,身上都散发出强大的威压与气势,稳稳地压住了在场的数十个血族。
虽然为了完成任务她不介意承受一些痛苦,但是当一些牺牲是毫无意义的时候——比如这次——那么避开也是情有可原的。
最终,他在她面前一米处站定,缓缓收起身周威压,于是所有的血族才陆陆续续地直起身,转过身来。
听到这样的话,语琪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惩罚,一时间不禁感到有些头疼。如果说之前她所经历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是“太过简单”,那么“不那么简单”该是怎样令人难以承受?
“在这里,我要宣布一件事。”他定定地看着她,却是对着所有人缓缓道:“从今天开始,玛格丽特会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他顿了顿,眯起双眸,刻意拖长了声音,“以及……”他迟迟不肯说出下一句话,直到看到她眼中出现的疑惑神色后才真正地笑开,一字一顿地道:“我唯一的伴侣。”
“这样乖巧听话,我都舍不得再生你的气了。”他叹息般地道,“可是如果太过简单地原谅你,会把你宠坏的。”
语琪完完全全地愣住了,这是她从不曾想到过的情况,一时间,她只知道怔怔地看着他,不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直到他朝她缓缓张开双臂。
他缓缓笑开,暗红瞳仁中闪烁着比宝石更为璀璨的光华,妖异而动人。
在他刚刚宣布了那样一件事后,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不顾及他的颜面,她顺从地上前一步,将脸埋入他的怀中,环住他的腰。
“是,我将永远爱您,以我全部的灵魂与忠诚。”
不知他之前做了些什么,这些血族竟没有露出半分诧异的神色,冷静得像是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所有人都像是按照剧本照做一般冷淡地鼓起掌来。
语琪不免怔了一怔,执行任务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被攻略对象这样要求,不过这并不妨碍什么,反正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有益于推动任务的完成。
“父亲大人,”她在他怀中压低了声音道,“我很感激,但是,我其实并不在意名分,我更在意的是您对我……”话未说完,她便停住了,她闻到他身上有的血腥气,愈加浓郁的血腥气。
他低低地笑,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很好,就是这样。”他轻轻用指腹摩挲她光滑冰冷的脸颊,“你必须爱我,以你所有的灵魂与忠诚。”
她猛地自他怀中退出来,瞪大双眸,“您受伤了?”
沉默了片刻,语琪垂下眼睫,定定地看着他手上的血色戒指,“是,父亲大人。”
他微微一笑,抬手轻抚她的黑发,微哑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昂贵的天鹅绒,“我杀光了米迪亚家族,安吉莉亚已经离开这里,你满意吗,我的小公主?”
“笑得真是漂亮,”他眼中的阴郁缓缓褪去,握住她脖颈的力度小了些,爱怜般地沿着她的动脉轻轻抚摸,声音轻缓地道:“你要记住,无论怎样,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我怎么对你,我都是你的父亲,你的长亲,你的缔造者。是我亲手向你开启了永生之门,引导你走向荣耀的新生,服从我的意志就是你存在的唯一意义。”
语琪几乎有些无法反应,下意识地喃喃道:“什么?”
她迅速扯出一个微笑来,“没有,您误会了。”
他笑着将她重新搂入怀中,在她耳边缓缓道:“从今天起,我是你一个人的了。”
他似是不满意她的安静,松松握住她脖颈的手缓缓收紧,“一点笑容都没有,这么不乐意看见我?”他顿了顿,危险地眯起双眸,“你对我有意见,嗯?”
沉默地在他怀中呆了许久,她才回过神,张开双臂回抱住他,轻声问:“所以,您是喜欢我的吗?”
语琪不知该说什么接上他近似自言自语的话,唯有沉默。
在他开口回答之前,语琪却感觉到指尖触到的一片冰冷的濡湿,不只如此,冰冷的液体还在缓缓地流出、扩散、蔓延。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微微俯下身,抬手捻起她肩上的黑发,哑哑的嗓音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沉沉低喃,“美丽的公主独自沉睡百年,等待王子吻上她花瓣似的红唇。”说罢,他近乎神经质地低低笑起来,苍白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白皙脆弱的脖颈上,“可惜这里没有王子,只有魔鬼呢……”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如果是一般的伤口,在这么长的时间后早该愈合了。
语琪抬起头,看到那位血族亲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半眯着的暗红双瞳跟他手上的宝石戒指交相辉映,带着一种糜烂颓然的魅惑。他那淡色金发被丝带松松束起,优雅随意地垂落在右肩前。他侧身坐着,右腿半屈着踏在棺材盖上,左腿随意地垂下。这样略显粗鲁的坐姿,被他做来却显得十分雍容高贵,散发着一种无声的气势。
语琪顾不得其他,拽过他的手臂,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拉着他快速离开了大厅,随便拐入一个幽暗的走廊后停了下来。
撑着仍有些僵硬的身体,她缓缓坐起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靴,以一种颇具气势的姿势踏在镶刻着金色花纹的棺材盖上,顺着靴子往上,她看到随意搭在膝盖上的右手,苍白而骨节分明的中指上戴了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被风扬起的黑发还未落回肩膀,她已经伸手去褪他的礼服。
语琪缓缓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副沉黑的棺材中,精致而沉重的棺材盖被推开了三分之一,外面明灭的烛光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在一片静谧中渲染出几分神秘朦胧的气氛。
“你干什么?”他颇有些无奈地试图阻止她的动作,却被她身上猛然散发出的气势镇住,愣了片刻,他才轻笑一声,“原来再乖的猫也有亮爪子的时候。”
再次醒来的时候,皮肤上仍残留着隐隐作痛的灼烧感,只是身周冰冷的黑暗很好地缓解了那种痛楚,甚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并不理会,而是迅速地解开纽扣,将他衣服的下摆缓缓撩起,果然,在他的右腰侧看到了一个血窟窿,泛黑的血液正从伤口中缓缓流出,竟没有半丝愈合的迹象。
她像是小猫小狗般被他拎在手中,模糊一片的视野中只有那如黑云般翻腾的衣摆。
“枪伤?子弹取出来了吗?为什么伤口没有自己愈合?”焦急之下,她的语速飞快,问题一个个地冒出来。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深黑色的衣摆却在眼前猛地掠过,语琪感到脖颈后的衣服被人粗鲁地拽住,而原本往下坠去的身体则被带着以一种极致的速度朝古堡掠去。
他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我没那么容易就死……”
持续性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对脆弱的新生血族是致命的,在这副身体内本就不多的力量消耗殆尽后,她感觉到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表面开始渐渐石化,而下一个阶段,就是他所说的化为灰烬。
她皱眉,打断了他,十分肯定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子弹还没有取出来,对吧,不然伤口早就该愈合了。是什么子弹?镀银的?”
他显然很清楚她就跟在自己身后,却没有半分帮她的意思,甚至偶尔会悠悠然地回头望她一眼,微勾的唇角隐含着戏谑。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嗯,镀银的,似乎还抹了些高浓度的圣水。”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她伸手要去将子弹夹出来,连忙拦住她,“你疯了,跟你说了是高浓度的圣水!”
擦身而过的空气在高速摩擦下发出尖锐的声响,周围的景物以一种极不科学的速度飞速倒退,她咬牙忍耐着每寸皮肤上传来的剧痛,拼尽全力想要跟上他,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仍是越拉越大。刚刚经过初拥的新生血族和活了数千年的第三代血族之间的力量差距显然是天差地别的,他眨眼间便可从原地消失,下一秒再现出身形的时候已在数十米开外,而她一次最多却只能掠过几米远的距离。
“你才疯了,为了那个女人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她动了动手手腕,轻而易举地便挣脱了他的钳制,咬牙将手指探入他的伤口中。
忍着比之前还要强烈数倍的灼烧感与刺痛感,语琪猛地起身,以这副身体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或许是生死关头,所有的潜能都被瞬间激发,她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利用血族的能力,以绝非正常人的速度跟着他往远处的一座古堡掠去。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忍痛的闷哼声,他是因为伤口被牵动,而她却是因为手指被灼伤。
即使是预计的情况出了差错,她也决不会就这样坐着等死。
他合上双眸,痛苦地皱起双眉,“我不是为了她。”
阳光完全破开云层的阻碍,毫不留情地当头罩下。
语琪忍着巨大的疼痛将手指往里伸去,在触到那颗子弹的时候被镀的银和涂抹的圣水灼烧得浑身一颤,雪白的牙齿瞬间咬破了下唇。但即使如此,她仍是死死地夹住弹头,将它取了出来甩到地上。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在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语琪一怔,没想到他竟真的说走就走,就这样把自己丢在这里。经过初拥,她就是他的子嗣,这在血族之中是仅次于伴侣的亲密关系,所以几乎没有血族会不顾子嗣的死活的。他竟在耍完她后就这样自顾自地离开了,即使知道他随性而为,她却没有预料到他竟满不在乎到这种地步。
他无力地靠在墙壁上,缓缓地抬手抚了抚她覆着一层冷汗的额头,轻轻笑了起来,“小蠢猫。”
倒计时结束,看到她的神情,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永别了,甜心。”
她抬起脸看他。
“一。”
“看在你那么想要的分儿上……”他的眼中带着戏谑,笑容中却带着罕见的温柔,“我会试着去爱你。”
之前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什么阳光的时候,那种仿佛被灼烧的剧痛已经令她难以忍受,而真正的烈日会对刚刚经过初拥的血族造成怎样的伤害,她不知道,但可以预见那痛楚不会亚于被抛入滚烫的岩浆。清楚地明白下一秒痛楚就要降临,而自己却无力改变的感觉实在不美妙,即使是语琪也不免紧皱双眉。
安瑟艾尔·兰开斯特的占有欲强得令人咋舌,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尤其是当他宣称会试着爱她之后,这种特质便体现得更加明显了。
“二……”
他不准她看别的男人,甚至不准她跟女侍交往过密,她甚至比犯人还没有自由可言,即使是语琪也不免觉得有些窒息。
“三……”
如果换作其他任务对象,那么她或许还会强迫自己忍下去,但是这一次她面对的却是漫长的永生,如果要她永远忍受下去那实在是太过残酷的事情。
似是十分惋惜,他抬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黑发,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声音轻柔地倒数:
当然,职业道德让她不会离开,但是至少,她需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更宽松的待遇。
阳光突破了厚重的云层,迅速蔓延向各个角落,光明与阴影的界线缓缓逼近两人。
她达到自己目的的方法就是在表达自己的需要之后,将兰开斯特冷落一段时间。虽然这样的方法有失宠的危险,但是比起跟他大吵一架,冷战还算是比较温和的手段。
语琪闻言,面上适时地流露出了一丝焦急的意味,却也在同时不动声色地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
语琪做好了他会以暴力来解决问题的准备,却没想到他竟然另辟蹊径。
周围的光线不知何时开始渐渐变亮,而原本就不大的阴影范围也随之不断缩小,他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即将散去的铅灰色低云,缓缓眯起眼,“在云层全部散开之前,你最好能想出让我满意的办法。”他顿了顿,“如果做不到,”他缓缓笑开,优雅中带着浓浓的邪气,“那就在阳光下化为灰烬吧。”
她不去找他,他便也不来找她,两个人就像是幼稚的孩子,赌气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等着对方先求饶”的戏码。
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她的不幸与煎熬的确娱乐到了他,他似乎很享受这个游戏的乐趣,那双盯着她的暗红瞳孔中流转着近乎愉悦的暗光。
语琪颇为无奈,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达到了争取宽松环境的目的,但是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将两人之间的感情迅速消耗殆尽,她不得不去主动讨饶。
既然他想看,那么即使是演也得演给他看,当初选择了做这一行,就不可能没有牺牲自己娱乐BOSS的觉悟——真正优秀的员工永远要铭记一点,职业需要从来都比个人喜好重要。好在面对着这样不利的情况,她的确十分头疼并且为难,几乎就是在本色出演,不必刻意地去表现什么。
但是,这次对方显然打定主意不走寻常路,语琪在他的房间里等了整整一晚都没有等到他回来,而与此同时,窗外却是黑夜将尽黎明将至,如果他再不回来肯定不免遭到受阳光灼烧的危险。
这样的提议看似对她十分有利,其实却是一个根本没有出口的死局。很显然,无论她怎样回答,他都不会说满意,他只是想在她拼命挣扎后亲手掐灭她的希望,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这种情况似乎给人一种莫名的相似感,一个想法电光石火般地在她脑海中闪过,虽然这个猜测有些荒谬,但根据兰开斯特那人的神经质而言却不是不可能的。
下巴被钳制住,语琪别无选择地同他对视着,那双暗红色的双眸之中略带兴奋的神色一闪而逝,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眯起眼,微微带着嘶哑的声音轻缓柔和得像是昂贵的天鹅绒,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他故意停顿了片刻,缓缓勾起唇角,“那么,”那笑容无比魅惑,像是罂粟一般,带着糜烂而危险的甜腻,“你就去死好了。”
她咬牙,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古堡的塔楼掠去。
似乎是这样的反应逗到他了,他心情不错地扬了扬唇角,随意而慵懒地抬手托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你,嗯?”
地平线已经被镀上了一层暧昧的红边,再过不久便是灼日东升,照理而言,任何一个血族都不会愚蠢到在这种时候仍待在塔楼,但是,结果却是她真的猜对了。
语琪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
层层叠叠的笔挺礼服,金色的长发,双瞳像是上等红宝石一样泛着暗光。他的姿态慵懒而闲适,就那样靠坐在原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菲薄的唇缓缓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容。
见她毫不挣扎地仿佛认命般地作出这种回答,他有些失望地放开指尖上卷的头发,缓缓地直起身来,随意地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道:“看在你是初犯的分儿上,这个决定权留给你。”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宣示:我赢了。
语琪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本是顺着他之前一系列的行为,按照对待强势型上位者的套路选择的应对策略,却没想到他竟说变就变。在这种明显的故意刁难之下,以退为进是没有更好方法时她会采取的保守应对,“任凭父亲大人处置。”
语琪差不多能摸清他如此做的想法,之前她也算是靠这一招逼他妥协,而现在,轮到他用这一招逼她了。最糟糕的问题是,她虽然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点,却不得不乖乖妥协。
他挑了挑眉,抬手撩起她肩侧的一缕黑发,缠绕在自己冷白的指尖,故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可你让我很难过呢。”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他的语气却完全和“难过”搭不上边,声音之中甚至带了些玩弄猎物的愉悦,“我一点儿也不想原谅你,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轻而稳地在他身侧站定,低声唤他的名字,“安瑟艾尔,天快亮了。”
就在不久前还拼命地想要逃离自己的人,现在却如此乖巧顺从地喊自己父亲大人。他当然不会相信她此刻的柔顺恭敬发自内心,但她竟能这样镇定自若地躲开,并不着痕迹地讨好,倒是出人意料。
对于血族,阳光无疑具有巨大的伤害性,就算亲王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只是所能坚持的时间长短罢了。
原本即将猛然闭合的冷白利齿停滞了片刻后被缓缓收回。他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带着东方古典美的少女低垂着眉眼,柔顺的黑发似上等丝绸般披垂而下,浓黑的长睫微微颤动,怯惧而乖顺。
但他闻言却只是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似乎并不准备搭理她。
感到危险的瞬间,她轻巧地微微退后,半坐在自己的腿上,仿佛恭顺无比地低下头,却正好避开了他冰冷的牙齿,赶在对方开口之前,她垂着眼睫颇识时务地道:“请原谅我愚蠢的错误。”她顿了顿,依照着血族的规矩低低地加上一句:“父亲大人。”
她蹲下身扯了扯他的袖子,放低了姿态恳求,“跟我回去吧,好吗?”
他森白尖利的牙齿轻轻地扣在她的颈部动脉,缓缓地左右摩挲,语琪感到一股冷意霎时自尾椎骨升起。
他笑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语调刻薄而讽刺,赤红的双眸之中有几分神经质,“怎么,你可以找死我就不可以吗?”
他缓缓蹲下身,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冰冷的鼻尖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下,轻轻地移到脆弱的脖颈处,“可惜,你却如此地让我失望……”
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他是在用当初自己对付他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这种威胁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而作为“深爱”他的自己,这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显然更加容易奏效。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如情人般温柔缠绵,但这轻柔的嗓音之后却是掩饰不去的冰冷杀意。语琪感觉得到,他的声音越柔,身上的气息便越是冷冽。
语琪皱眉,只当作没听见他的话,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的脸颊,担忧地道:“你的脸色很不好。”
他缓缓俯下身,近乎亲昵地与她面颊相贴,低沉嘶哑的声音轻柔地钻入她的耳中,竟渲染出几分情人间柔声密语的意味,“我会在漫漫黑夜中引导你前行,而你——将享受永生的乐趣和无与伦比的地位。”他顿了顿,眯起双眸补充道:“如果你听话的话。”
他淡淡地拉开她的手,“跟你没关系。”
带着微微嘶哑的嗓音低且缓地响起,每一个音节都拉得很长,单词间的转换无比柔滑,有上等丝绒的质感,“为什么要跑呢?”他缓缓地用手背摩挲她冰冷柔滑的脸颊,神色慵懒至极,“你那短暂又枯燥的人生结束了,而崭新的永生就在面前,从此不再面对痛苦和死亡,不喜欢吗?”
“安瑟艾尔,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会让我很难过?”
就在她沉思之时,他缓缓而来,深黑衣摆在身后荡开,绣着繁复金线、缀有重重丝绒的袖口流淌着微微暗光。他在她面前停下,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脸颊,像是在把玩一件并不值钱的收藏品一般漫不经心。
他挑了挑眉,转回头来,分毫不让地道:“那你知不知道你之前的态度也会让我很难过?”
她必须想办法浇灭这位血族亲王的怒火,否则,等待自己的估计会是惨无人道的惩罚——作为终极BOSS,他显然不是那种会轻易原谅来自他人冒犯的人。
“我很抱歉。”
换言之,她不幸接了个烂摊子。本来攻略亲王级血族已经难度颇大,拿到手的竟然还是这么一个不愉快的开场。
他慢悠悠地笑了笑,赤红的双眸缓缓眯起,“一句抱歉就足够了?这就是你的诚意?”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根本不明白这在血族眼中的荣耀,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拼了命地跑,即使被阳光灼伤仍然不敢停下脚步,而语琪就是在这时来到这部小说的,接管她的身体。
语琪默然,却无法反驳,毕竟当时他以重伤的代价解决了所有问题,两相比较之下,自己的道歉的确十分单薄无力。
她这次的身份,是被当地居民捉来当作祭品献给这些血族的东方女孩——在目前的时间背景下,华人还没有遍布世界各地,来自东方的丝绸和香料仍然价比黄金,黑发黑瞳的东方面孔十分稀有,因为她这副身体年轻漂亮,所以他贵为亲王却仍亲自给予了她初拥。
她沉默片刻,将自己的长发撩起,然后将裸露出来的脖颈贴近他,低声道:“你……应该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吧?”
此时此刻,语琪已经从资料中明白了他的身份:世上仅存的几位第三代血族之一,兰开斯特家族的族长,同时也是这部小说中最大的BOSS。原著中对他仅有寥寥几笔的描述,但已经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身为血族亲王、最古老家族的族长,本应恪守教条,公正无私,他却根本不理会所谓的规矩,凭自己的喜好随性而为,疯狂时残忍冷酷,沉静时慵懒随意,性格阴晴不定,总带着一些病态的神经质。
他冷笑一声,将她推开,“你就准备这样打发我?”
他那暗红色的翻领高高地竖在脖颈之后,显得露出的脖颈更加修长苍白,黑丝绒长大衣雍容而华贵,在完美地勾勒出腰线之后又朝外延展,像是巨大的蝙蝠双翼垂在身侧,昏暗的光线之中隐约可见袖口和衣襟点缀的精致丝绒,繁复典雅。
“我只是想让你消气。”她无奈地抬头看他,“而且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你需要鲜血。”
与此同时,他却像是丢垃圾般地松开紧攥住她领口的手,转瞬间便退开了两步,立在她前方。他并不看她,而是低头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衣襟和袖口,声音嘶哑而冷酷,“疯了一样地跑到阳光下,你是在找死吗?”
“我更需要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他淡淡别开眼去,“问题是你并不想给。”
语琪却镇定下来,冷静地同他对视,一边迅速地在脑海中寻找可以解释目前状况的资料。
眼看便是旭日东升,语琪咬了咬牙,上前抱住他,语速飞快地道:“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这是她入行以来所经历的最措手不及的开端,语琪无奈地等待那眩晕感褪去后才重新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掩在淡金色长发之下的面孔,苍白却无比英俊,脸部线条棱角分明,五官立体而深邃,像是西欧中世纪那些宫廷画师笔下的俊美贵族,从古老的油画中走入人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明明是最张扬热烈的红,此时却给人一种寒冽如冰的森冷感,而掩在冰冷之下的,则是一种带着邪恶气息的疯狂。他的目光似毒蛇的黏液,冰冷地在她脸上淌过,令人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满意地一笑,抬手轻抚她的黑发,“你的眼中只能有我,不可以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后脑勺在地面上猛地一磕,眼前阵阵发黑,整个视野中只有极致的黑与炫目的金。
“好。”
语琪咳出一口瘀血,费劲地想站起来,却在刚刚支起上身时就被一个迅捷无比的人影按倒在地。
“你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从身体到灵魂,甚至每一分注意力。”
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腰腹处便传来一阵钝痛,身体在巨大力量的撞击之下离地而起,重重地摔落在那山坡的背面。
“好。”
还未跑几步,身后就响起呼呼的风声,一阵阴冷的气息猛地拂过裸露在外的后脖颈,语琪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见一片黑色残影。
“以后不许违逆我的任何意愿。”
语琪强忍着痛楚,咬牙站起来,顾不得接收脑内的资料,只果断地将身上米白色的细麻长裙下摆刺啦一声撕去,往一旁矮小山坡的背阴面跑去。
“好。”
昔日只觉得温暖的阳光,现在照射在身上却疼得像是银针刺肤,双耳在嗡嗡轰鸣,皮肤被灼烧得嗞嗞作响。
“现在,闭上眼睛。”
并不算毒辣的阳光射入眼眶,却又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饶是她忍耐力不弱,却也在那种仿佛强酸腐蚀角膜的感觉下疼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什……”她还未出口的询问被他堵回了口中,冰凉的唇狠狠地覆了上来,像是一种惩罚。
疼痛,如同烈火灼烧般的疼痛遍布全身的每一寸皮肤,这是语琪睁开眼的第一个感觉。